对话结束,夏君小睡。
云川禅院的禅房之外。
半山先生一步来到,却见恶僧弥陀坐在禅房外盘坐,传声问道:“为何如此急躁?”
年轻棋士说道:“你都听到了?”
半山先生说道:“我真怕你急得和他动手,要知道,论单打独斗,除了胖小子,谁也不是他的对手,而且这次他可能真的想杀我们。”
“他杀不了我们,因为他不能离开业山,群山那群疯子远比我们棘手,他妇人之仁不肯将之杀尽,才这样束手束脚,给了我们喘息之机。”年轻棋士说道:“可惜,圣人即将出手,你我谋划万年的神胎最终还是没能诞下,若非那可恶的龙母联合神归山人,趁我神游玄冥寻找问道兄时,抢夺了那具我培养百代的上好炉鼎,叫一无能畜生寄生,我岂有今日之困?”
半山先生说道:“天命如此,你我算计不如天数,但定数已下,五百年后,圣人必死无疑,想来就算你我如今失败,五百年后也能雪耻。”
年轻棋士说道:“你真相信天命吗?”
半山先生说道:“当然,要知道天命不是人,更不是神明,天命是一局有规则的游戏,我们是懂得规则的玩家,懂得天命的人未必是赢家,却一定知道自己和对手何时会输。”
年轻棋士说道:“你觉得他何时会动手?”
半山先生说道:“三年之后,你家那晚辈成婚之日,他知道那一天是你最后机会,他会让持典人用书本封住群山的入口,让凿壁客的手掌盖住南海龙巢,让我师兄与白玫瑰园的老兔子下棋,然后,他会顺势收拾神归山人那个笨蛋,取回那口插在南海海眼的无量天剑,一剑劈了你的棋盘,断了你的香火,再把我赶出这具肉身,装进瓶子里,一同扔进南海的海眼里,镇压天地气数。”
年轻棋士挣扎道:“除了那具天生长生的神胎,我们真的没有任何反击手段了吗?要知道我们可是在这茫茫十几万年,学过无量神通,悟过无量道法,见过无量劫数,斩过无量敌手,为何要惧怕一个和我们一样,甚至出身还不如我们的史官之子?”
半山先生叹了口气,说道:“果然你这具肉体还是欠揍,完全忘记了当年的痛楚,当然我也一样,毕竟这已经不是咱们的本体,就算咱们带来了过去的记忆,但依然记不起当年惨败时的痛苦,只留下一败涂地的悔恨和报仇雪恨的绝意。”
年轻棋士问道:“你是怎么败的?”
半山先生说道:“我和你讲过的吧。”
年轻棋士说道:“从没谈起过。”
半山先生说道:“那就谈谈吧。”
半山先生见弥陀有意要听,大声呵斥道:“想听前辈的蠢事?先把活儿干好吧,去给我沏茶来。”
恶僧虽是镇山河之下的第一流人物,但面对这位仿佛概念般静止的存在,依然生不出反抗的心情,念着佛经,起身到厨房去了。
半山先生抢了恶僧的蒲团,隔着门户,说道:“你知道的,我师兄为人正派,交给我的道法,尽是玄玄虚虚,直指天地本源的灭世大法,动不动就是芥子纳须,粒沙填海,压缩天地,一无所有。”
“但事实上我最擅长神念同化之道,凡是与我神念相交之人,都会被我种下神念种子,待它生根发芽,哪怕那人一成不变,实则已经渐渐成为另一个我。”
“这门神通非常有趣,无数岁月,我曾变成过夜御百女的猛男,变成过夜睡百男的游女,变成过引导万人的老丈,变成过疯狂无知的少年,我甚至数次变成婴儿吸过各种奶水,甚至做过过街老鼠,吃过残羹剩饭,这门神通只要我想,我就会进入被我侵占过的凡体,体验无数生活,我把这门神通叫做——非我之我。”
“很多人以为我上业山有大志向,是要改变世界,其实我上业山的理由很简单,我太无聊了,想当圣人,我占领过业山十哲其一,却从来没有体验过做圣人的感觉。”
“但我也知道占领圣人的身心非常危险,当年我曾尝试占领言子渊那小子的身心,那小子竟然肯以性命留下我大半的神念,害得我万载才恢复修为,因而我必须想到必胜的万全之策,为此,我开始大量繁殖神念,永远为自己保留分身。”
听到半山先生的话,年轻棋士当然也就知道故事的结果。
因为论同化之道,这世上绝没有人赢得了圣人。
这个世界所有人都在使用圣人创造的文字。
这个世界所有人都在模仿圣人的思维方式说话。
这个世界男女老少实际上都是劣化的圣人。
不同的是,他们无法与真正的圣人精神相通。
但就算如此,只要有文字的地方,人脑中还有圣人的《大岳辞》,圣人随时可以动用无处不在的天罚大阵,用这些刻入脑海的符文,将无为道人的神念困锁,直至个体寿终。
因此,之后的三千年,无为道人被困于肉体,一刻不得解脱,直至风都的天罚大阵尽数被封印到不存在的十二个时辰。
他才通过半山先生的肉体得以还阳。
然而这门神通本就有巨大的缺陷。
比如两道不同时期的神念互不相容的问题。
再比如领导权的问题。
现在的半山先生究竟还是不是万年前那位?
年轻棋士问道:“那么现在你又是谁呢?”
看到恶僧端着茶回来,半山先生说道:“谁知道呢?也许我是无为,也许我是半山,也许我谁也不是,只是一道残存的神念,但我就是我,不是任何词语给予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