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和歆悦从正午一直走到了天黑,中途只寻了个雪窝歇了一会,将仅剩的一点干粮,分着吃了。
这会儿眼看着天已经黑透了,两人也不过只绕过了眼前的那处山谷。离那幻象初升的位置,还有十分漫长的距离。
不过歆悦却并不沮丧,她的脸颊红扑扑的,看起来很有精神。
一路上两个人相互拉扯着,搀扶着,歆悦虽然觉得很累也很饿,脚也肿了,但是精神上却说不上的有动力,被陆离拉着,歆悦的心里很踏实。
有一种很强的预感在歆悦的心头跳动,即便时间紧迫,即便路途艰难,即便那玄镜茂地的入口在哪里,到现在他们还不知道。
但是只要他们坚持下去,就一定能找得到,一定能进得去!如果贺兰蝶愔的身体真的有预知的能力,那么这冥冥中的感觉,歆悦觉得也不会错!
歆悦一路上心中一直这般默默的想着,不断的给自己打着劲儿,也给陆离打着劲。
“前面一定是入口的。等见到我十九哥,让他给咱们好好摆上一大桌,我给你表演吃一头牛,流浪那么久,都没有这么饿过!”
“好,即便他认不住来你,我们也去吃一头牛,我还从来没见过哪个疯丫头能吃一头牛,实在太想看了……”
陆离看着苍白的天际,只觉得自己眼前好像有一些模糊的很亮很亮的光斑,在不断的跳动,腿也像灌了铅一样的沉重,陷在雪地中,就好似生了根一样。
歆悦不服气的撅了撅嘴,“小时候十九哥对我最好了,我自是有办法能让他认得出来。诶……牛是太大了一点,不然就一人一头吧,这样比着吃比较有动力一些!”
“哼……”陆离无力的哼笑了一声,这姑娘故意犯起傻来,还挺有意思的。
歆悦不由得咽了口吐沫,嘻嘻的笑了起来,好像各种好吃的,已然摆在眼前了。
以前在宫里应有尽有,任谁都知道容安公主受宠,点什么御厨房从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出宫前,歆悦别说人间疾苦了,就连饥饿是什么滋味,都没体会过。却没想到,这会能吃上一餐普普通通的饱饭,却是这么求之不来的难事,只能全靠幻想和希冀充饥。
“那你准输……一路上比吃饭,你就没赢过。”陆离浑浑噩噩的领着歆悦,眼前的雪,白的好像直反光,一晃一晃的,脑子里混沌的好像有水在沸腾。
“你是男人,我怎么能比得过你呢,你这得算作弊。不过比着吃真有意思,我以前从来没这么玩过,以后回宫,我也要跟雨水比着吃,她肯定赢不了我。诶,你是怎么想出来这么有趣的吃法?”
“我姐想的。小时候我瘦,饭吃的少,家里又没什么好吃的哄我下饭,她就跟我比赛,那时候我总是赢,现在想来,她肯定也作弊了。”陆离回忆起来,温暖的笑笑,脸上并看不出什么哀伤的情绪。
歆悦言语一滞,赶忙打岔道:“也不知道仙人们都吃些什么,他们该不会都餐风饮露吧,那可就遭了。”
陆离忽然一阵耳鸣,歆悦的这句话,陆离并没有听清。
不知是因为体力透支的太厉害,还是因为腰部和手指受伤的缘故,快到傍晚的时候,陆离突然发起了低烧,这会儿大有越来越严重的趋势。
他的头一阵一阵的眩晕,周围的声音也越发开始变得像潮水一样,心中好似有一把烈火在灼烧,烧得他的喉咙又干又疼。可是身体却又冷得像回到了那晚的秦淮河中,冷的他牙齿打颤,脸色也越来越不好了。
但是前面的路太长了,陆离根本不敢停下休息。
幸亏歆悦一直在身边打着气,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提醒着自己,支撑着陆离不断向前。
直到最后,连歆悦厚厚的手套都被陆离手心的冷汗浸透了,歆悦才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她晃了晃陆离的胳膊,担心的问道:“你怎么了?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歆悦的声音在耳边忽远忽近的,陆离晃了晃脑袋,却看见歆悦不知何时,已经拦在了自己的身前。
歆悦走出一身汗来,苍白的脸上,难得还挂着一抹红晕。嘴边冒着白气,眼神正十分关切的看着自己。
“没事。”
陆离越过歆悦的脸颊,抬头昏昏沉沉的看了看远处,这雪地遥遥无际,像是一直蔓延到山巅,蔓延到天边一样。
让人觉得自己格外的渺小,小的好像这天上飘零的碎雪。在这皑皑的广袤深处,坠落了,便消失的一点痕迹也不剩了。
陆离硬撑着向前走了两步,重新牵起歆悦,保持了两人最初行进的姿态。
“天马上要黑了,还有很长的路呢,前面有个山根,可以挡挡风,我们到那里再休息一会儿吧。”
歆悦有些担心的看着陆离,抿着唇,想要说点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身后的歆悦忽然安静了。
“怎么不说话了?”
陆离的嗓子肿的厉害,说起话来有点费劲。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很想听到歆悦在自己身后喋喋不休的声音,也许是这雪地太空旷了,太孤寂了,让人心生寒凉,觉得可怕和孤单。
“你的伤口要不要再处理一下?”歆悦的声音微微有些紧张,“涂了金汤(人畜粪便)的箭,非常容易让伤口化脓发炎的。”
野外行军,缺医少药是常事,如若发了炎,在没有药的环境里,非常容易引发更严重的病症,甚至导致残疾和死亡。
歆悦常常跟在父皇身边,隆睦并不避讳她在屏风后听表。所以这些事情,对歆悦说来并不陌生。
“吃饭的时候,我拿雪擦过了。一会休息的时候,我再擦一遍,没事的。”陆离嘴上说着没事,心里却也已经觉得不太妙。
腰上的箭伤,有甲胄护着,虽然扎进去不深,但是却越来越疼的厉害,现在又发起烧来,绝不是什么好的兆头。
这荒山野岭的,什么小病小伤一旦发作起来,都可能会是大麻烦。姐姐以前看的一本伤寒杂论中就有写到,病无大小,及腠理而骨髓,逾时不医,则皆可致命也。
可是现在这般恶劣的境地,除了硬挺着,他们还能有什么办法?
暮色渐沉,陆离恍恍惚惚的继续走着,只觉得时间都开始粘稠凝固了。
那山根明明已经近在眼前了,却怎么用力也走不到。眼前的银白色忽然开始剧烈的旋转了起来,天空和雪地也好像瞬间搅到了一起。
陆离只觉得自己的身体,根本不受控制的,随着大地一起倒倾了过来。天彻底黑了。
歆悦手上一松,只见陆离的身体竟直直的向前栽去,再想去抓,却根本来不及了,就听“咚”的一声闷响,陆离已然脸朝下的,倒扣在了月色下,银光闪烁的积雪之中。
歆悦顿时大惊失色,立刻扑了上去。
“陆离!你怎么了!”歆悦赶忙用力扳过陆离的肩,将他翻转了过来,摘掉手套,快速的将粘在他脸上的雪扑掉了。
“陆离……陆离……”歆悦的手指颤抖的拍打着他的脸颊,忽然而来的恐慌瞬间袭遍了全身。
陆离听到歆悦带着颤音的呼唤,好像感觉到了她的害怕,勉强睁开了眼睛。
歆悦的眼眶里白茫茫亮晶晶的,鼻尖通红,看着自己睁开眼睛,露出了一副又哭又笑的表情。
“你别睡啊,陆离。前面的山根那有个山洞,坚持一下好不好……”
可是陆离浑身疲惫,眼皮沉重不堪,身上更是冷得让人难以忍受,这一倒,像是把先前透支的,都找补了回来,竟是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
他脸色苍白的徒劳试了两次,却突然陷入了一阵荒芜的茫然当中。
陆离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如流水般匆匆流逝,而自己却完全无可奈何了。
这烧真是来的又快又猛,只一个下午而已。陆离心里迷迷糊糊的,突然感觉有些凄然。大雪荒山,是不是命呢?
他的嘴一开一合,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说出了声音没有,“我太累了,咱们休息一下再走吧。”说完便陷入了一种半混沌的昏迷之中。
他好像看见最后歆悦在拼命的点头。
就像是一场清醒的睡眠,他也能听到歆悦急切的呼唤,甚至能感受到她正在用力的搬动自己,可是却怎么也没办法睁开眼睛。
天色已晚,狂风渐起,将雪花吹卷起来,棱棱角角的迎在两人的面颊之上,歆悦心里发抖,忽然特别想哭。
她咬着嘴唇,强忍着泪水,双手拽着陆离的胳膊,倒退着向前拖拉着。一次又一次的脱手跌到,一次又一次的重新爬起来。
借着落日的余晖和淡淡的星光,歆悦能清楚的看到,他们前方不远处的山根,有一处明显向内凹陷的部分,那个小山洞,已经越来越清晰了。
“快了,马……上……马上就到了。”歆悦努力抑制着眼眶中的泪水,使出了全身的力气。
“你个该死的狗奴才,怎么在这个时候睡觉,再睡我不管你了……”歆悦的脸颊上有细细的暖流划过,还没等流到下巴就变得冰凉。
歆悦抬起通红的手背一把用力的抹去了,两只手套挂在她的脖子上,随着一次一次用力的倒退而来回摆动着。
雪太深了,每向前挪动一点,就会从新开辟出来的沟壑两边塌落在陆离的脸上,挡住他的口鼻,歆悦不断的停下来,跪在他身边,将他脸上的雪扑落。
“陆离……我没有力气了,你别睡好不好了。”歆悦像是妥协了,她的声音变得委屈和不甘心,有微弱的哭声夹在里面。
天越来越黑,连最远处的那抹苍白也渐渐褪去了。
歆悦终于挣扎着将陆离拖到了洞口。
可是却突然听到了洞中传来了低沉的“呜呜”之声,像风中无力的哭声,又像是某种动物发出的警告。
歆悦吓了一跳,她迟疑的向周遭望了望。周围茫茫一片,附近山体棱角起伏,都附着厚厚的积雪,再也没有比这里更适合落脚的地方了。
她咬了咬牙,壮起胆子从陆离给自己的布包里,摸出了一个火折子。单手护在掌中一吹,将它点亮了。
火折子瞬间发出明亮的火焰,在这广阔无垠的雪地中,就像忽然燃起的希望一样,将这只有繁星点缀的夜,陡然照亮了许多。
歆悦看了这火焰一眼,将火折子使劲朝洞中深处扔去,只见这火折子划出一道温暖的弧线,打在了洞壁上,弹出了点点火星,紧接着便落了下来,将小小的山洞都照亮了。
一匹孤独瘦弱的老狼,一瘸一拐的倒退着蹲坐在了洞底,呲着牙,正虎视眈眈的盯着不远处的那团还在燃烧的火焰。
那狼全身灰白,借着火焰的光线可以很明显的看到,它额顶上的毛已经几乎快要掉秃了,前爪和胸前也到处都是斑斑驳驳,瘦的还不如普通的柴狗大。
两颊凹陷着,显得两个眼睛特别大。它转而抬起眼,幽幽的盯着眼前的两个不速之客。前爪放低,做出了攻击防御的姿势。
歆悦一时有些进退维谷,进去,里面有一只狼,虽然看起来已经没有什么攻击能力,但是万一它非要扑上来拼命,自己根本不知能不能勉强应付……
可是不进去……陆离又烧的这样厉害,躺在雪地里,很快就会冻坏的。
歆悦只犹豫了一下,心一横便将镰刀从腰上摘了下来,紧紧握在了手中,也不管那狼听不听得懂,提了半口气,夹着还未收敛干净的哭音,朝里硬撑着底气大声喊道:“我们只是路过,休息休息就走,你别伤我,我也绝不伤你!你……别害怕!我……我也不害怕!……我们进来了!”
说着也怪,那狼似是有些灵性,歆悦这般喊完,那狼忽然便不再出声,只是仍旧警惕的看着两人,将尾巴一蜷,又退后了两步,颤巍巍的趴了下去。
歆悦见状,顿时提起两分精神,用牙死死的咬着冰凉的刀背,快速而警惕的将陆离拖了进来。
洞中虽然依然寒冷,但是风却骤然小了很多。
歆悦将陆离放平,自己赶忙从包中摸出一只蜡烛,一边盯着狼,一边跪在地上,用那眼看就要熄灭了的火折子点着了,放在了洞的最中央。像是与那狼,画了一道无形的界限。
按说动物都怕火光,但是不知为何,那狼此时却反而放松下来,警惕的神情也渐渐消失了,只是目光呆滞的看着洞中晃动的烛火。
融融的烛色,将洞壁染成了暗淡的暖橘,显得温暖了一些,歆悦和陆离的剪影被烛火映刻在洞壁上,随着歆悦的动作而动作。
那狼竟看得出了神。
歆悦跪在洞口,将风遮住,面朝那狼,俯身去摸陆离的额头。陆离的额头烫的好像一只暖炉。
“陆离……”歆悦声音很轻,她轻轻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又去翻那个布包,布包里只有各种各样的应急之物,却没有半点的吃食。
歆悦将陆离的双手朝着光亮处捧了起来,上面仍旧是血迹斑斑,可是血已结痂,虽然看着皮翻肉绽,模样骇人,但是却没有发炎红肿的迹象。
“让我看一看你的腰。”歆悦柔声对似是睡着了的陆离说道,说着犹豫了一下,探手将陆离的衣衫掀开了一道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