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生再次醒来的时候,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他使劲眨了眨眼睛,四周的物体才渐渐清晰起来,他的脑子也随之真正清醒了。张生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木屋里,木头房梁上吊着一块不大的腊肉,房顶和四面的墙上既没有粉刷也没有任何修饰,显得很寒酸,不过收拾得非常整洁。引人注目的是对面的窗户旁边钉着一张色彩斑斓的豹皮,给这个小家增添了不少新鲜的颜色。张生扭过头,看到坑面上摆着一盏蜡灯,灯前有一个女子背对着他,正在缝什么东西,她穿着青色棉袄,外罩着白色的羊皮坎肩,一头秀发,洒在后背上,张生不觉呆了,这不是茑茑吗?茑茑回来了!
这时,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爬了过来,看了看张生,然后扑到女子怀里,怯怯的说:“妈,你看他,已经睡醒了。”
女人转过身看着张生,这是一个很年轻的女人,不过二十上下,皮肤又白又有光泽,五官也比一般女人秀气得多,张生无端觉得她与这间小小的寒酸的房子不太相配。女人对张生笑了笑,“你终于醒了,你都睡了三天了。”
张生使了使劲,想坐起来,女人轻轻按住他的肩膀,“不要动,村长说你的伤很重,不趴个十天半个月根本起不来。”
张生也确实起不来,只得躺着,看了女子半晌,心里不无遗憾的想道:“她果然不是茑茑”,便问道:“您是哪位,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那女子笑道:“你真是睡傻了,三天前,我去山上打猎,看到一匹马在山坡上游荡,马上还躺着一个人,浑身都是血,受了很重的伤,我当时真以为你已经死了,可是凑过去拍拍你,你还能跟我说话,好象要急着去找什么人?我也没太听清楚,既然你没死,我就牵着马把你驮了回来,谁知把你往坑上一放,你就睡下了,再也不吭声,一睡就是三天。”
张生苦笑一下,心想,为什么要救我呢,还不如让我死了和茑茑一道去,不过,既然被人救了性命,理当答谢,因抱拳道:“多亏大姐相救,真不知怎么谢你才好。”
女子轻轻一笑:“谢不谢的以后再说,别恨我就行了。”
张生一怔,说想:“你救了我的命,我自然要谢你,怎么会恨你呢?这话从何说起。”
“那可说不准。”女子说完,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张生。
张生被她看得局促不安起来,便问:“不知大姐姓甚名谁,还望赐教。”
女子没听懂,下意识的看了看地上的猎叉,问:“你要刺什么?”
张生想起这女子既是山上的猎户,自然听不懂这文绉绉的话,因笑道:“我只是想问大姐的姓名,您能告诉我吗?”
那女子也觉得好笑,脸上有点红,因道:“我姓金,名字叫丽娘,你就叫我丽娘好了。”又指了指那个小女孩,“这是我女儿,叫勿舍。”看张生不解,丽娘接着解释说,“这名字是我给取的,我这个人和别人不一样,凡是我喜欢的,不和是人还是东西,我是决不能舍弃的,所以给这孩子取名叫勿舍。”
张生看勿舍虽小,却非常可爱,两个眼睛象葡萄般又黑又大,正好奇的看着自己,心中也油然生出一种喜爱之情。真想用手摸摸她的头,拍拍她的手,张生停了停,转而又问:“不知尊夫在哪里,这几天照顾我起居,太难为他了,我也要好好谢谢他。”
丽娘答道:“尊夫,啊,你是说我丈夫吧,你已经死了一年多了,这几天都是我在照顾你。”
张生万没料到这年轻女子是个寡妇,又见自己身上衣服从里到外都换了,有几处伤还裹着棉布,真不知这几天她是怎样伺候自己的,一时窘得说不出话。
丽娘依然很平静,问张生,“你叫什么名字,看你也像个读书人,怎么会流落到这里?”
张生想到自己被火云教追杀,如果说出真姓名,一旦传扬出去,再引来火云教的杀手,岂不是给人家添了许多麻烦,便回答说:“我是洛阳人氏,姓张,你就叫我张平郎好了,读书人不敢当,认得几个字罢了。”
丽娘点点头,继续问:“我看你不只念过书,还会武功吧?”
张生道:“练过几天庄稼把式,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丽娘道:“不是我看出来的,我请老村长给你治伤,他说的,他说你要没两下子,这么重的伤,早死了,你告诉我,你是被谁打的,下这么重的手,是不是遇到山贼了?”
张生听丽娘这么一问,一下子想起茑茑,鼻子一酸,又流下泪来,“虽说不是山贼,可他们比山贼还狠上十倍,我妻子和我的一个长辈都被他们害了……”说到这儿,已经泣不成声。
丽娘看他难过,也叹了几口气,只得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多多节哀,张生哭罢,咬牙切齿的道:“待我伤好以后,必要拼了这条命,给他们报仇!”丽娘听了冷冷道:“等你伤好再说吧。”
丽娘说罢,去厨房拿来一碗粥,还有一小碟兔子肉,对张生道:“吃饭了,你坐不起来,还是我喂你吧。”
张生真是不好意思,勉强挣扎着半坐起来,丽娘拿来一个枕头靠在他后背上,一勺一勺的给张生喂粥。
张生见勿舍在一旁呆呆的看着,口水都要流出来了,立刻摇头道:“这点肉给孩子吃吧,我心里有火,吃不下。”
丽娘道:“她早吃过了,你吃你的。”
张生一个劲推辞,丽娘只得对勿舍道:“舍儿,你跟叔叔说,你已经吃过了,一点都不饿,这点兔肉是专门给叔叔吃的。”
那舍儿果然奶声奶气的对张生道:“我不饿,叔叔,这肉你吃吧。”
张生十分感动,真不知说什么才好,刚才的悲苦,不觉减了几分。
吃罢饭,丽娘又端来一碗药汤给张生喝,味道极苦,张生喝了两口,实在喝不下去了,丽娘道:“这药可不便宜,三七当归什么的都有,还有一颗人参,好些银子呢,快喝了,不要剩。”张生咧着嘴客气道,“让丽娘破费了,小生一定报答。”丽娘冷笑道:“我把你的马卖了,你身上的银子我也收了,这药都是用你的钱买的,我可一点也没破费,你安心喝吧。”张生没想到丽娘说得如此直率,愣了愣,忙道:“应该的,应该的。”
喝罢药,丽娘稍稍收拾了一下,便熄灯睡觉了,她们娘俩躺在炕的一边,张生在另一边,外面风声很大,现在已经是深秋,正是起北风的时候,张生听着风声,又想起了茑茑,这几个月来,虽然日日血雨腥风,但只要有茑茑陪在身边,张生就觉得生命充满乐趣,今天,茑茑不在了,永远也见不到了,张生心里如刀搅一般难受,哪里还睡得着,只听得风声之中,夹杂着野兽的嚎叫,这样的月夜正适合狼群狂欢,门口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东西正用爪子挠门,听得张生一阵心悸,扭头看看,丽娘母女睡得倒非常安稳。这时,远处传来一阵虎啸之声,又暴躁又愤怒,其他野兽的声音立刻消失了,天地间只剩下那虎嗷—呜、嗷—呜的怒吼,这声音越来越近,有那么一刻,张生觉得虎啸声震耳欲聋,老虎似乎已经到了大门口,张生的心都揪了起来,然后,非常突然的,虎啸声一下子消失了,一切又归于沉寂。慢慢的,各种野兽的叫声又响了起来。
张生不禁感叹,丽娘一个女子,带着孩子住在这种荒山野岭,日日与野兽为伍,实在太不容易国,自己应该快点好起来,最起码生活能自理,不要再拖累丽娘,想到这儿,张生凝神静气,试着导引气血,丹田渐渐积起一团热气,然后运遍周身,正在用功,忽听外面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张生一下警觉起来,侧耳细听,发觉来人虽然孔武有力,但脚步沉重,并不会什么武功,这心才稍稍放下。脚步声越来越近,那人进了院子,在地上放下了什么东西,停了停,便慢慢靠近窗户,张生看到月光下,一个人影清晰的出现在窗纸上。那人轻轻弹了弹窗框,小声喊道:“丽娘,丽娘……”
丽娘立刻醒了,大声问道:“谁在那儿?”
“是我,刘三宝。”
丽娘声音平静下来,“刘保正吗?这么晚,您来干嘛?”
“我来给你送点野猪肉,就放在院里了。”
“那多谢了,这肉我收下了,天这么晚了,你快回去吧,别让你家夫人担心。”
那人似乎并没有走的意思,沉吟了片刻,又说:“我有几句要紧的话跟你说,你让我进去好吗?”
丽娘道:“我已经睡下了,明天再说吧。”
那刘三宝并不知趣,接着说:“丽娘,这些年,我对你的心意你还不知道吗?你一个人带着孩子太不容易,我只是想帮帮你,我的家底你也知道,这方圆百里还没有及得上我的,只要你跟了我,再也不用吃苦受罪了,舒舒服服过日子岂不好吗?”
丽娘冷冷道:“你家里不但有钱,还有个太太,你还是留着钱养她吧!”
刘三宝道:“丽娘,你放心,你如果答应了我,我决不会亏待你,我家里是有个太太,但家里是我做主,你怕什么?你把门打开,我进去和你细说。”
丽娘的声音有些不高兴了,“刘保正,我家里还有客人,咱们彼此留些面子,非让我说些好听的吗?”
“什么客人,不就是一个死鬼吗?我才不怕他呢,丽娘你开门!”
刘三宝说着来到门前,伸手拉门,门上着闩,拉不开,刘三宝似乎没有了顾忌,使劲拍门,大声叫着:“丽娘,你开门,让我进去,进你门的男人有那么多,为什么就拦着我?”
丽娘跳下坑,抄起猎叉,踢开门,一下子跳到院里,厉声喝道:“刘三宝,你要再闹,看我敢不敢挑了你!”
刘三宝色胆虽大,但见丽娘如此,也害怕了,他放低声音道:“你呀,就是脾气太大,好,我不跟你计较,咱们改日再说。”话音一落,人已经跑出院了。
丽娘看他走远,平了平心气,将野猪肉拎了回来,又要上坑睡觉,
张生在黑暗里问道:“这个刘三宝是什么人?”
丽娘道:“把你吵醒了吧,这家伙是我们这儿的保正,隔三差五的总来捣乱,烦得很。”
张生道:“待我伤好之后,这样的人便是百八十个也打走了。”
丽娘道:“他是保正,在县太爷那里都有门路,还是少惹他为好,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伤他,好了,快睡吧。”这时勿舍也醒了,哭着找妈妈,丽娘躺下哄着勿舍,又拍又唱慢慢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丽娘早早起来,在院里抡着斧子劈柴,勿舍在坑上又滚又爬的玩得高兴,张生已能完全坐起,正试着下坑,外面一阵寒喧声响起,又有人来了,门一开,丽娘陪着一个白胡子老头儿走了进来,丽娘对张生:“这位是村长,他最通医道,你的伤就是他老人家给治的。”
张生连忙对老人问好,老人摸了摸张生的脉相,比以前平稳多了,便笑道:“果然是年轻人,恢复得快,这才几天,竟好了一大半儿了,小伙子,你这条命多亏丽娘,没有她,你早死多时了。”
丽娘道:“我算不了什么,还是您医道高,手到病除。”
老人自负的说:“是啊,我这药都赶上神仙一把抓了,只要人没死,就能救活。”
丽娘笑笑,“您先别走了,在这里吃饭吧,我去给您炒野猪肉。”老人道:“那敢情好,我说不得,就叨扰了。”丽娘忙转身出去了。
张生陪着老人说话,老人先问了问张生的身世,张生又把对丽娘说的话重复了一番。然后张生对老人道:“听说您是这里的村长,医术还这么好,真让人佩服。”
老人摆摆手:“什么村长,都是大家看得起我,浑叫的,我们这个村叫金沙村,大部分姓金,虽然小,也有几十户人家,世代打猎为生,凡是有被野兽咬伤抓伤的,都来找我医治,后来,便是有别的事情,也来找我商量,就叫我村长了,其实这里说得算的是刘保正,他才是官府挂号的正经村长。”
张生想起昨晚的事,不禁冷笑,又对老人说:“昨晚听到有虎啸声,难道这山里有许多老虎吗?”
“许多老虎倒没有,但咱们这里山高林密,老虎的影子一直没断过,特别是最近,有一只老虎异常凶恶,这大虫本是从别处来的,咬死了本地的老虎,占了这片山林,总是夜里出来偷吃村民的牲畜,大部分人家的狗都被它吃了,这还不说,现在已经开始吃人了,听说金老三家的儿子昨天就被这业障拖走了,现在还没找到,八成已经完了。”
张生接道:“这里不都是猎户吗?大家为什么不除掉这业障?”
老人连连摇头:“不好打啊,这家伙狡猾的很,白天很少出来,这山这么大,谁也不知道它的巢穴在哪里,没地方找,到了夜里,打虎就更难了,弓箭不好用了,靠棍棒刀枪,人再多也不是它的对手,这家伙力大无穷,牙尖齿利,碰一下就是重伤,厉害着呢!”
张生想了想,“只是这虎闹得太凶,还总在丽娘家附近出没,对这娘俩是个太大的威胁了。”
老人道:“是啊,就因为它闹得凶,最近官府下文,悬赏五十贯,奖励杀虎之人,村里有不少人都上山碰运气去了,不过依我看,都是瞎子点灯白费蜡,现在你住在丽娘家,这屋里人多了,虎自然不敢太靠近,你这也算是帮她娘俩了。”提起丽娘,老人的话一下子变多了,丽娘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从小就比别的女孩水灵,人也聪明,还勤快能干,真是好女子啊,这村里多少男人惦记着她,可这丫头就是心气儿太高,一般人她可看不上,后来村里来了个小伙子,谁也不知他老家住哪,只知道他也姓金,叫金思源,这小伙子人样子好,还会武功,寻常人十几个都到不了他的跟前,最可贵的是能吃苦,肯干活,在村里一落脚,丽娘就看上他了,非要嫁他不可,可她父母不同意,嫌这小子穷,可丽娘主意正哩,父母拗不过她,就同意了,两人婚后你恩我爱,过得不错,谁知刚有了金勿舍,这小伙子就被山贼杀了。”
张生一惊:“原来她丈夫是被山贼所害,这些山贼胆子也太大了,不知这山中有多少贼人?”
老人捋着胡子道:“总共有七十二骑,都不是一般匪类,个个都很厉害,为首的是两个人,大赛主叫枪赛游龙杨占魁,据说他能让五百斤的磨盘在枪尖上打转。二赛主是个和尚,法号叫什么法宏,最是狠毒,人送外号剥皮和尚,这些山贼经常打劫村民,手上血债累累呀。”
张生皱眉道:“难道官府就不管管吗?”
老人叹道:“官府除了收捐收税,哪管百姓的死活,县里那些衙役,欺负起老百姓来,比山贼还狠,人们都说,我们这里有三害,一是凶虎,二是山贼,三就是衙役,有这三害,老百姓把罪都受遍了。”
张生恨道:“怪不得圣人说苛政猛于虎,贵地的三害如此猖獗,根子还是在官府,不瞒您老说,潞州节度史王琳就是家父的好朋友,我伤好以后,一定想办法去见他,请他帮金沙村除了这三害。”
老村长连忙抱拳道:“原来您府上如此显赫,失敬失敬。”
张生自悔失言,道:“非也,非也,家父只不过碰巧和他是同乡罢了。”
说着一捂胁下,似乎很疼痛的样子。老村长仔细看了看他的伤势,道:“不要慌,现在不妨事了,只要好好保养,半月之内必好的。”
这时,丽娘已经把饭菜端了上来,老村长匆匆吃完就要告辞,丽娘还要挽留,老村长道:“还有病人要我去看,不打扰了。”又嘱咐张生好生调养,多走动些,伤势会好得很快。
张生拄着猎叉,与丽娘一起将老村长送出门外,环顾四周,只见群山起伏,山高林密,但屋外的小院却打理得非常平整,收拾得也干净,角落里种着一排排花卉,因为时令关系,大部分已经枯萎了,只有两排白菊正在怒放,张生见丽娘一人将家里家外操持得井井有条,心中十分佩服,再观金丽娘,似乎比昨天晚上更加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