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楚安在更新新一章的时候,看到了闻英伟长长的留言,他还记得这个年轻人,读书会上自己唯一的读者,骑着送快递的三轮车来看他的快递小伙子,他说自己已与家人和好,跟女朋友在成都玩了两天,他回了上海继续上班,她在投简历找工作,接着也要来上海,而且,他们的漫画书在出版日程上了,他也把自己看小说,与作家吃饭的惊喜画了一页进去,那是灰暗人生里为数不多的鼓励。
看着这些,曾楚安竟不知怎么有些泪湿。他想了又想,最后也只写了几个字:真是太好了,为你高兴!
这一章里他写了男主跟暗恋的女主角终于牵手,两人梦游太虚,上天入地,去弥补自己从前的遗憾,却发现时间中留下的遗憾并不能补,唯有眼前的相守才弥足珍贵。
这段他觉得自己写得很软,不够刺激,没有激烈的打斗也没有关键性情节推动,奇怪的是,很多读者都写下了长长的留言,写了自己从前的遗憾,写了眼前的迷惑,也有很多人说现在拥有的就最珍贵,但也有人说如果可以重来,那么自己当然可以做到更好。
在上班时,一个女同事忽然走过来,小声对曾楚安说:今天这一节你新更的不错。
曾楚安笑笑,有点尴尬,工作时间说起写作,他总有出戏的感觉。但这本新书明显要比前一本更快地得到了读者们的关注,找他的网文编辑和出版编辑更多了。然而曾楚安不想再花时间跟这些人聊些有的没的,之前那些糟糕的感受让他觉得,还是写作本身轻松愉快,何必把命运委托于他人之手。再说,如果再像志刚那种毫无信用的人,答应你出,但利用你压榨你毫不留情,出书却一拖再拖,又有什么意思?
午间休息时,他看到了一个视频新闻,是说女导演穆穆携新人朱爱玛宣传新片,发布会上女女激吻,抢尽眼球云云,曾楚安来回把这个新闻看了两遍,第一是没有任何位置写编剧的大名,导演也根本没提,第二是小乔不见人影,从头到尾,只有穆穆一个人主持大局,很显然,这场争斗是小乔输了。
曾楚安只有为小乔叹气,再怎么说,也算是叫过自己千把声“老师”的人。他想了想,给小乔发了个消息,问她最近怎么样。
想不到小乔依旧兴高采烈,告诉他自己又接到一个国外引进动画大片的女二号配音工作,现在跟男朋友做的小成本电影,是网络电影,也开机了,一切都好,真不是那些小人杂碎能把自己踩死的。
每次小乔都这么兴兴头头的,让曾楚安也感叹人的生命力无穷,反而小乔的前男友,过气导演老宪,死性不改勾搭上了一名文艺女青年,混迹于影视圈,号称也是有志于编剧导演,但除了跟编剧导演们恋爱一直没有别的成就,特点是每段恋爱都轰轰烈烈,被她图文并茂呼天抢地地写成帖子,朋友圈微博和豆瓣齐发,老宪也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成了这部文艺恋爱史中的男四号,帖子颇具文采,流传不休,一时间传为笑谈。
免不了也有好事之人去跟小乔八卦,小乔睁大无辜双眼:什么呀,不认识。
她根本没空去记得这种事,更不想记得就在一年前她还在筹划如果一切顺利,就跟老宪结婚,然后买房生孩快节奏完成任务,还赶得上给自己的电影作宣发。
现实是她甩了男人,电影甩了她,而她一口气没停地找了新的男人,新的项目,忘情工作之下奖金发了不少,另租了一套郊区的地铁房,从原来狭小的一居室变成了两室一厅,宽敞明亮连书房都有了,如此打不死压不倒,换身行头就重新来回来的强悍女子,一个前男友算什么,生活朝你扔来个烂番茄,你倒下哭也是没用,不如在脸上抹匀了当面膜么。
曾楚安顺便问了问自己的小说改编拍电影剧的事怎样了,小乔说咱公司拍电视剧的计划都排到三年之后去了,老师您好好写手里这本书,等着我帮您卖,二八分成我吃点亏,谁让我们是朋友。
已经不会再这些如此突兀的事生气了,曾楚安说不用了,我还是自己卖吧,让你吃亏太不好意思了,哪能都让朋友吃亏。
小乔哈哈大笑:老师真逗,现在可比以前更幽默了。
曾楚安也觉得自己确实挺幽默,至少被这些人晃点的时候,他笑得出来,还能接住包袱再扔回去,不再像从前那么牵肠挂肚地纠结,何必,没有这个心力可浪费,把自己的小说写好了才是正经的。
他下班跟温晴说了声,又去新居那边看了看,已经接近收尾工作了,设计师不在,几个工人在忙碌。曾楚安四处看看,从楼下买了几杯热饮,请工人师傅们喝点,歇一会儿。工人们很高兴,还纷纷说这家好,事少,现在设计师都去忙另一个项目了。曾楚安听了也不生气,觉得只要活干完了,没什么可计较的。
没有家具,不管多大的房子都显得空旷,何况这套房子特别大。
曾楚安在额外给自己规划出来的小书房里呆了一会儿,心想这辈子就这么过了,也不错,外面再有胖胖的孩子咚咚跑,温晴如果能在家上班更圆满,一家人关起门来,反正夫妻俩都能挣钱,孩子慢慢长大,这也是种旁人不及的乐趣。
他心里安定,也就不再觉得日子难熬,工作虽然也有计划目标,归根到底还是有谱的事儿,奇葩的客户和领导总会遇上,他选择呵呵哈哈,装傻充愣,当个挨打不还手的好好先生,如果你自己先躺平,别人想上来打反而扑个空,顿时疑心这人是不是大奸大恶,不然怎么如此能忍。这点职场套路看破了,他也就成了一根说老不老说嫩不嫩的油条,起起伏伏泯然众人,一句话不多说一步路不多走,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不难为自己。
只有每天写出来的这些字是真的,相对起来,真实地生活反而显得虚幻了。曾楚安每天写出来的章节放在笔记本电脑专用的一个文件夹里,那里面就像他播种的田地,别人不知,却水草丰茂,一望无际,每天有很多网友在另一端等着看他更新,曾楚安回想当初,自己曾觉得这些小说太过幼稚可笑,但现在他已不这么认为。
当有人对你的故事投注希望,当这些关注本身凝结成了力量,那么这个故事会反向形成一种吸引,曾楚安坐在电脑前的态度,开始带着虔诚。这是他一个人的信仰之路,起初贫瘠,如今丰美,走过沙漠,前面是森林,草原,壮阔的瀑布和飞翔的白色鸟群,到此不想再问别的意义,故事给了你新的世界,何必要求更多。
他每天轻手轻脚上床时,总能听到温晴安定悠长的呼吸,曾楚安会把一只手搭在温晴身上,安然睡去。人生百年,谁能不能,这一点点不必海枯石烂也不必轰轰烈烈的感情,就是他们的小小家园。
温晴其实存了心事,但她几次想开口,又咽了回去。大家都是寻常男女,是人就有猜忌心,萧书伟眼下越来越多次地进入她的直播间,给她刷出大笔礼物,她不是不收,就是暂时收了直播后再按平台规则原路退还。
萧书伟却变本加厉,搞得人人皆知温晴这边的直播间来了个大金主,花了少说也有上百万的钱了。邓凡以往对这些事最为关注,但有了未婚妻后,他鞍前马后地伺候,听说又攀附上高一层的交际圈子,整天看不到人影,公司的钱却大笔大笔地投出去了。温晴不懂那边老板的事,竭尽全力,看好自己这一摊,已经点灯熬油耗得不轻,连平时没事给曾楚安化个彩妆,拍照取乐的淘气事都没空干了。
终于有一天,毫无征兆,温晴在公司地下停车库撞上了萧书伟,多日不见,他黑了瘦了,眼睛灼灼泛起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白亮,温晴有点害怕,但这也毕竟是以前倾心爱过的人,还是好言好语,问了声你怎么了。
萧书伟经不起这一问,侧过身去,一张脸更显出一种陌生的苦相,萧家有财有势,三代富商,何曾见过继承人脸上有这样颓丧的表情。他停了半晌才问:
你没有看新闻么?
没有啊,怎么了?
温晴确实不知道萧氏集团节节败退,最近已被清盘重组的消息,再大的事放在纸面上也不过是一条新闻,何况还不是什么大新闻,眼下最红火的是网络金融,雷声不断,利好声争议声也从来没停过。
萧书伟不说话了,他看着温晴,惨白的日光灯下,她还是那么美,比从前多了一种笃定,少女温晴美得犀利迫人,略嫌紧张,不像如今的她放松下来,一杯茶多了回甘。
公司最近不大好,我已经退出来了。萧书伟把手插在兜里,尽量轻松地说。
那你也不用消沉啊,至少生活上不用发愁,干脆去国外再念念书,找找工作,也许你会遇到新的……什么人。温晴笑了笑,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会跟萧书伟这么娓娓而谈,而且真心实意盼他能找个适合自己的对象。
哼遇到什么人……萧书伟伸手去拉温晴,从前肢体熟练到他一拉,她已羽毛一样飘到怀里,而这次温晴却用包隔开了他的手,他的指尖从她的那个包上擦过,顿时小羊皮上就多了一道痕,这是后来才看清楚的。
我要走了,你车停哪边儿了?温晴笑笑,边跟他说话边加快了脚步去自己的车,开门上车砰一声关了门,不知怎么才松了口气。
萧书伟的脸却一下贴在她的车窗上:晴晴,你……你真的不要我了?以前我们说的话,你都忘了?
温晴闭了下眼睛,当初硬闯婚礼的自己还站在记忆深处,一脸凄惶,所以到底是谁不要谁,现在又来说这些,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也不看看日历,今时不是往日,你我也不是当初的你我了。
她隔窗看了看萧书伟,摇了摇头,按了两声喇叭,直接把车开走了,上了马路才把窗户摇开一条细缝,让凉风吹进来,洗下挥之不去的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