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个，或许远不止十七个。
在法国，从路易十六到戴高乐这段漫长的历史，波拿巴家族的印记随处可见。这个家族不仅对法国有着深远的影响，在意大利、德国、荷兰、英国、西班牙、俄罗斯甚至美国，都留下了无数的传奇故事。不过，有一个无可回避的问题：他们中最著名的人物那如日中天的地位，是否一直令其他家族成员暗淡无光？
作为显赫的望族，波拿巴家族拥有一尊高大的图腾——或许，他实在过于高大了。这图腾，就是拿破仑一世皇帝——拿破仑·波拿巴。与他相比，自其兄弟以下所有的家族成员都形同侏儒。著名历史学家弗雷德里克·马松（Frédéric Masson）撰写了前八位波拿巴家族成员的历史，将这一系列巨著命名为《拿破仑及其家族》（Napoléon et sa famille，共13卷）——简单地说，就是“拿破仑和其他人”。而迪士尼干脆在其作品中将他们调侃为“拿破仑和七个小矮人”。无论是在此书还是在其他研究著作中，拿破仑之外的其他家族成员都显得那么渺小。还好，在接下来的一代人里，一个新的传奇人物从这个家族中脱颖而出：他也戴上了皇冠，蓄着细细的胡须，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拿破仑三世。但自从维克多·雨果起的“拿破仑小人”[1]这个绰号破坏了他的形象以后，关于他的故事就再不如从前那样光辉了。总之，即便是这个家族的第二位皇帝，也远不能和拿破仑一世相提并论。所以，到目前为止，虽说有关波拿巴家族中某位人物的传记不少，但还没有一本关于整个波拿巴家族各代名人的全传，也就不足为奇了。
质疑拿破仑一世的核心地位是荒谬的，但只关注他一人，同样可笑。即使一个人物无比重要，如果只围着他打转，历史还能成为历史吗？崇拜者撰写的历史缺乏对比和视域，只能令人生厌，成为枯寂的石碑。我们不应把拿破仑与他的家族割裂开来，没有波拿巴家族就没有拿破仑——这一点不言自明，但仍需反复重申。反之亦然，没有拿破仑，波拿巴家族也不会有日后的地位。事实上，是整个家族共同构成了一个整体，我们不必将家族成员彼此对立。固然，即使家族里的所有成员都要竭尽所能才能在灿若星辰的拿破仑一世周围发出一点儿微不足道的亮光，但他们仍在以自己的方式创造历史。为了在这位奥斯特利茨（Austerlitz）战役赢家的阴影下生存、发光，或仅仅为了摆脱阴影，有些人不得不压抑、改变自己的天性。在这场大胆的赌博中，接近成功者有之，满盘皆输者亦有之。但重点不在于此。他们生命故事的线索，他们人生大剧的纽结，正是这一代代人对获得认可的追寻——这才是迫使拿破仑家族不断自我超越的真正赌注。无论如何，在参与这场让人绝望的斗争并且没有轻言放弃的时刻，他们即便称不上伟大，也至少令人尊敬。他们在这个过程中得到升华。归根结底，追寻的过程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他们为了追寻而踏上的道路——即使那道路无法通向成功。因此，在这场令人心醉或心碎的竞跑中，我们会对所有的角色一视同仁：无论他们的人生是讨人喜欢，还是令人不悦；是荒诞不经，还是精彩纷呈；是出人意料，还是中规中矩；是飞扬跋扈，还是落魄不堪——我们都应当如此。在接下来的章节中，读者可以了解或重新认识以下这些人物——两个皇帝、三个国王、一个王后、两个反叛的亲王、一个无与伦比的美丽“缪斯”[2]和一只被命运诅咒的“雏鹰”。此外，我们还会看到倒在战场上的勇士、诗人们的挚友、著名的神经质、美国的司法部长、“二战”抵抗运动的英雄，以及旧制度下的议员。为了研究他们，我查阅了最新的资料及最近的研究成果，推翻了许多成见，也颠覆了不少以讹传讹的传说。他们史诗般的生命轨迹已经足够精彩，我所做的只是真实地呈现，不需要捏造任何吸引眼球的情节。
他们中的九位出生在路易十五的世纪（即18世纪），并在革命浪潮中成长、发迹，直至人生的顶峰。19世纪，波拿巴家族成员的足迹已遍布法国甚至整个欧洲。还有哪个家族能与之匹敌？当然，还有罗曼诺夫（Romanov）、哈布斯堡（Habsbourg）、温莎（Windsor）这几大家族优秀人物的数量与其不相上下。但波拿巴家族是特别的，因为只有他们在突然出现在历史舞台上后，忽然销声匿迹，又东山再起。与其他王朝相比，波拿巴家族的尊严首先源自军事方面的胜利，这让他们更具有冒险主义的色彩。也因此，人们往往认为他们不具备合法性，甚至鄙夷地将其视作无可救药的暴发户。不过，尽管在获得政权时并未准备充分，但他们执政时的表现也足以令人惊叹。很显然，他们大多适应自己的角色，并能够一直兢兢业业地将它们扮演好。即便在家族衰落以后，他们也都继续保持着绝对的威严感，使人们对其常怀敬畏之心。因此，就算有诸多失望和遗憾，他们的后裔也在欧洲的王室中树立起了威望。波拿巴家族虽于20世纪走向平庸，但也不至于退出历史舞台。本书记载了这一时期的三位关键人物，他们同样不同凡响，虽然他们的名气没那么大。我们并没有忘却现代波拿巴家族的代表。
如果他们都是完美无瑕的贵族，书写这段传奇就会变得容易许多，这本书也会像人们在某座废弃城堡中所见的肖像画廊一般，悬挂着一列被人遗忘的面孔，毫无特色，令人厌倦。而面对书中这些人物，我们不需长时间端详就能发现他们的与众不同之处——有时，甚至棱角过于分明了。这些缺点，反令他们有血有肉，而所有自相矛盾之处，更使他们的形象丰满，令人动容。他们都经历过不同的人生：最少两段，往往三段，甚至四段。这个家族先后涌现过君主与探险家、恋人与阴谋家、清教徒与登徒子，他们吝啬或慷慨、浪漫或粗鲁、自负或胆怯、迷人或平庸、悲情或可怜。波拿巴家族的这些成员，甚至让巴尔扎克或大仲马小说中的经典角色都相形见绌。他们当中，有《人间喜剧》中的标志性人物拉斯蒂涅（Rastignac，《高老头》）一样的人，被永不满足的野心推得太远，直至无法回头；也有像艾德蒙·唐泰斯（Edmond Dandès）一样的人，是在流放中出生的第二代波拿巴族人，与基督山伯爵一样被关在潮湿监狱里，他们的眼里也充满了复仇和渴望。所以，当1848年拿破仑三世担任法兰西第二共和国的首任总统时，对波拿巴家族而言，这一回归，何其壮哉！
人们往往很难分清有关波拿巴家族的传说究竟哪些来自文学作品，哪些才是历史的事实。除了上文提到的大仲马与巴尔扎克的小说，还有维克多·雨果和阿尔弗雷德·德维尼（Alfred de Vigny）的诗歌，夏多布里昂（Chateaubriand）的散文，以及埃德蒙·罗斯唐（Edmond Rostand）的戏剧《雏鹰》（L'Aiglon）[3]。这份名单远谈不上完整。我们要书写的这些人物，常常从神坛跌落，兴则耀眼夺目，败则令人扼腕。无论是他们的成功还是失败，都让人眼花缭乱。他们的人生轨迹如同在钢丝上行走，其命运的不确定性激发了作家们源源不断的创作灵感。拿破仑之子多舛的命运，难道不是绝佳的戏剧素材吗？《大鼻子情圣》（Cyrano de Bergerac）的天才作者[4]不会判断失误。众所周知，他将拿破仑二世的一生搬上了舞台，获得了巨大的成功。拿破仑二世早逝，不可能知道自己的最终结局：1940年，他的骨灰终于得以魂归法兰西。而拿破仑三世的独子则英勇捐躯沙场，这样的悲剧结局同样令人揪心。面对这一部部人生剧本，我们要做的似乎就是叙述。
波拿巴家族的足迹很容易追寻，毕竟他们所到之处都留下了深厚的印记。我们知道，在两位拿破仑的统治下，法国发生了改变。然而，如果要列出他们所有的成就，恐怕一部厚厚的词典都写不下。如今，只要提到这个家族，人们就会想起人称“艺术圣母”的玛蒂尔德（Mathilde），她既参与艺术创作，又大量资助艺术家；在意大利卡拉拉市和庞贝市的拿破仑一世的两个妹妹——埃莉萨（élisa）和卡罗琳（Caroline）的作为，也颇为引人注目；在德国，热罗姆（Jér?me）国王的改革至今仍为值得效仿的榜样；路易（Louis）在荷兰的成果亦然；而约瑟夫（Joseph）在西班牙的作为值得商榷，在那不勒斯[5]却受人爱戴；在奥地利美泉宫，我们参观了“雏鹰”艾格隆度过生命中最后时光的房间；在南非，一条被人遗忘的小路尽头，一座纪念碑让人想起祖鲁人的长矛夺取过一位皇子的性命；即便是在遥远的美洲，也不乏波拿巴家族存在的痕迹。有传闻称，新婚夫妻在尼亚加拉大瀑布度蜜月的传统，最早可以追溯到热罗姆和他的美国妻子。还有一件鲜为人知的事，侦探小说的爱好者或许会感到惊讶：美国联邦调查局（FBI）的创始人也是波拿巴家族的成员，他就是西奥多·罗斯福（Theodore Roosevelt）总统的司法部长，人称“查利”（Charlie）。再说说离我们更近的事。还记得波拿巴家族的玛丽（Marie）吗？她曾于1938年从纳粹的魔掌中解救了精神分析大师弗洛伊德，并且一直是他最好的朋友之一。
这些沐浴着阿雅克肖（Ajaccio）[6]的阳光出生的男孩、女孩，后来竟有这么多不可思议的命运轨迹。在这座小城狭小的街道上，如果这位名为夏尔（Charles）的人没有在1778年的一个黄昏，单方面决定踏上一段旅程，那么我们这本书里的传奇历史将永远不会开始，而这些传奇人物，或许也根本不会出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