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节
候车室里只有欧文一个人,清晨六点非常冷,冲锋衣挡不住早春料峭的寒气。
有杯热茶该多好啊!那只廉价保温杯密封性很差,出门前装的热水,已经凉透。
肩膀逐渐适应了单肩挎一个背包的重量。一边累了,就换另一边。还有一个小包在胸前,装些零钱和证件。随时摸摸,感觉心理踏实。
这次出行没有太多预算,花销尽可能节省,更不能丢三落四的,缺了什么东西都得花钱买。
K423次列车从婺源出发,开往南昌。ZY县城车站历史悠久。候车雨蓬有些破损,缺失的一角露出生锈的钢筋。柱子上刷过油漆,剥落了一部分。边缘像烧伤的皮肤快要康复,用手轻轻一撕,死皮脱落,露出白花花的水泥茬子。剩下最后一片慢慢撕,仿佛也是一种享受。看着那段被自己撕掉油漆的柱子,白白胖胖的,像一段藕,没有破皮的保护,暴露在空气中。感觉周围有很多恶毒的牙齿涎着口水,一种破坏的肆意快感在欧文身上蔓延开,不再感觉冷了。
在上海的每一分钟都活在摄像头的监视下。小县城偏远,设备那么贵,也没钱安装。有钱赶紧买桶油漆刷刷那些个白花花的柱子,才是正理。
一个人从压抑很久的生活中逃出来,就想放纵自己,时时等着一个宣泄的出口。
干什么坏事都没人知道,身体里有个邪恶的魔鬼在肆意地笑!
火车就要来了,没有看到列车员。站台地面的花砖坑坑洼洼,雨天走路要小心。从砖缝挤压出的泥水,会溅的满身都是。
一块花砖的角被敲掉,留下一个坑,差点把欧文绊倒。背着那个大包阻挡了欧文的视线。回头看看那个缺角的坑,犹豫了一下,并没有想去把它填平。想象列车员经过的时候也被绊倒,摔个狗啃屎,心里有一丝幸灾乐祸的快感。
“这个时候连个人影都没有,活该你摔一跤。”欧文这样想着,嘴里骂骂咧咧地走向那列绿皮客车。
摸摸裤兜,烟盒里还剩一只烟。什么时候买了一盒红塔山,可能是在清华镇,清华镇没有白沙烟。
那个空烟盒和那支没有气的红色塑料打火机作为纪念,留在了站台垃圾桶里。
列车启动,车窗外的树木飞快地向后跑远,阴雨连绵的徽州渐渐远去。车厢里响起一首歌,是林子祥当年为电影《武状元苏乞儿》配的主题曲。
先是慢板的鼓声,鼓声响了很久,忽然,破空传来林子祥浑厚的男中音:
“长路漫漫任我闯,
带一身胆色和热肠,
找到自我和真情,
停步处便是家乡。
…...”
还没有听完一段,眼泪流下来。欧文转头面对着窗外,看风景。
“停步处便是家乡”。
如果有一个自己喜欢的地方,就停下来生活;如果注定是个平凡的人,怎么过还不是一生呢!
周星驰主演的电影大学里几乎都看过,很多情节非常熟悉。
剧中周星驰扮演了一个富家子弟,败尽万贯家财。自己和亲爹被赶出家门,流落街头行乞,受尽欺凌。最后以丐帮帮主的身份触底反弹,重获尊严和新生。虽然明知是一个凭空编撰的故事,依然被数次感动,对于欧文而言,那是一部彻头彻尾的励志电影。
有一个场景。身披破旧披风的苏乞儿被众乞丐簇拥,从长城的远处慢慢走向镜头。那个时候一点声息都没有,只有风。是的,就是那个镜头,鼓声渐起,由慢而快,没有其它配乐,只有鼓声,接着就是林子祥的歌声响起。就是那首《长路漫漫任我闯》
有一次在摄影工作室,和娟儿一起看这部电影。看到这个情节,欧文双目泪光闪闪。娟儿不知道发生什么,怔怔地看着他,慌忙找纸巾给他擦眼泪,以为勾起了什么伤心事。
透过车窗的玻璃,凝视着自己的影子,欧文能感觉到自己的落寞。
列车终点是南昌,欧文在九江下车。庐山没有直达火车,从九江转乘汽车到牯岭镇,上庐山。
庐山是一座美丽的山,一年大多时间云雾缭绕。庐山也是一座多愁善感的山,这里曾经留下欧文和静很多美丽或伤感的故事。这么说,显得欧文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其实就是。
有一部电影叫《庐山恋》,1980年公映后,庐山成为很多情侣朝圣的地方。
那部电影因为播放时间久被载入世界吉尼斯纪录。在同一座电影院,一部电影播放了三十年。
主人公的扮演者是郭凯敏和张瑜。两人拍这部电影的时候都没谈过恋爱,第一次恋爱就面对全国观众,压力很大。
欧文和静就是这部电影的翻版,甚至他们的专业和电影男女主角也一样。
不同的是,《庐山恋》的结局算是喜剧吧,欧文和静却以悲剧终场。
那时有个庐山手绘特训营,欧文和静向单位申请了这个学习机会。先前准备了许多说词,结果领导很快就同意了,真是个意外的惊喜。
他们像得了一个大奖,非常开心。
那是一家国企,领导像大家庭的长辈。大家以兄弟姐妹相称,温暖,给人归属感。
“我们都是上帝耶和华的子民,都是兄弟姐妹。”
在青岛那座基督教堂参加礼拜的时候,牧师是这样讲的。
这就是信仰,虽然欧文是无神论者,但是有一个积极向善的信仰终归是好的。
无论佛教,道教,基督教,天主教,这些宗教之所以能够在全世界广泛传播,是因为他们的初衷都是教人向善。仅此一点,我们应该有信仰。
工作几经辗转,最后落脚上海,在很多外企和私企里再没有过那种感觉,归属感。
人是需要一点归属感的。不然就不用买一个房子,找一个伴侣,生一个孩子。这个过程都是在寻求一种归属感,虽然这种归属感有时候也是一种束缚。
正如钱钟书的《围城》。我们就在这城门内外进进出出,一生就这么过去了……
庐山训练营有个叫余工的领袖式人物,看余工画画是一种享受。艺术虽然不能当饭吃,我们吃饱饭的时候需要艺术。
虽早有耳闻,仍然被开学典礼的场面震撼到了。几千人的大礼堂挤得满满的,余工慷慨激昂的演说几乎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然后就开始疯狂画画。不论白天晚上,吃饭还是睡觉,大家都在讨论绘画。现在想想,被传销洗脑也不过如此。为了一件热爱的事情如此痴迷,也是第一次。
那种状态就像爱喝酒的人遇到一群酒友,谈话投缘,然后拍着肩膀说,
“走,晚上大排档,啤酒敞开喝,我请客”
“同去,同去。”本来充当了一个大哥,却很少有机会买单。遇到一群东北、山东的汉子,如果你经常抢单,会被打的。欧文为了人生安全,只能偶尔为之。
盘子里吃的不剩一根青菜,满地庐山啤酒的空瓶子。在庐山喝庐山啤酒,应景。
然后就醉了,果然很尽兴。
睡到次日中午,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醒来日迟迟。”
卧龙先生的诗句!
“我们用用也合适。”欧文眯着眼睛想。窗帘缝隙透过强烈的阳光照的他睁不开眼。看看床头的闹钟,居然误了整整一上午的课,既然这样,再睡一会儿吧!
这时候,静的电话打过来。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回笼觉是睡不成了。静端着饭盒在门外像打雷一样地敲门。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欧文一边吃饭一边得意地和静回忆昨晚的豪情,看来酒还没醒。
古人喝酒讲究,欧文没有金樽,幸好还有明月……和静。
年轻的时候觉得快乐和金钱没有太大关系,显然这个想法是错误的。生活在上海这么一座大都市,居然会有这种想法。
人总是会堕落的,不是吗?从单纯到城府,可以自由落体,从城府回归单纯,却要走许多弯路。
那次特训结交了一帮江湖画友。当时各种绘画论坛非常流行,庐山训练营是国内手绘的风向标,有些绘画很棒的帖子,长期置顶十年之久。
特训在庐山西海景区。“西海”,欧文一直对这两个字充满感情。
有一首《西海情歌》,被一个藏族歌手降央卓玛唱红。略带沙哑的女中音,本来以为德德玛之后再没好听的女中音,她算一个!
歌曲中的西海应该是青海湖。欧文在甘肃旅行的时候路过。先去了莫高窟,距离不远就去看看这个国内最大的内陆湖。说是湖,像海一样宽广,因为是咸水湖就更加像海。湖边有座塔尔寺,藏传佛教格鲁派(黄教)宗喀巴大师的诞生地。我们不谈论佛教的神奇,单单那首歌就很美。
“……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不会让我把你找不见
可你跟随那南归的候鸟飞得那么远……”
这其中一定有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动人的歌声和旋律。
当年西部歌王王洛宾,一首脍炙人口的《在那遥远的地方》,唱醉了多少情人的心。
他和台湾流浪作家三毛的忘年恋情,使得那首歌曲更具有传奇色彩。
说起流浪和放逐自我,三毛算是这个行业里面的鼻祖人物。她的故事和书,不是因为书卖的好衬托了她的生活那么传奇,她的流浪故事比书更传奇。三毛的故事分不清文学和现实之间的边界。
只是三毛和荷西的爱情,就足以传唱多年。偏偏这个故事是个悲剧,三毛本身也以悲剧落幕,至少世人这样认为。
对于三毛,或许是一种解脱也说不定。
悲剧和喜剧的评判标准不同,结果就不一样。
常人看来失恋和失业,虽然那份收入不错的工作是欧文自己辞掉的,结果却是一样的,这是事实。这是一个悲剧,也是一次新生的崛起!
西海距离庐山景区有些远。特训的空档欧文和静搭车到庐山景区,寻找电影中的场景。
《庐山恋》中有这么一个镜头。耿桦和周筠初次相遇,在“枕流石”旁背书的耿桦挡住了周筠的镜头。
静拿着相机对焦,欧文一本正经坐在“枕流石”上,手里端着一本书。
“嗨!你走进了我的镜头里。”
“我不是故意的。”
“你挡住了枕流石。”
台词可能记不太准确,大概就是这样一个情景。
那张照片太过珍贵。周筠多年后再上庐山,仍然住在芦林湖边同一家宾馆的同一个房间,就为了邂逅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她打开相册,反复摩挲着那张黑白照片。恍惚中,耿华就在芦林湖畔和她招手。
蒙太奇处理的画面欧文印象深刻。
“嗨!嗨!”
静在不远处招手,欧文恍惚以为自己就是耿华!
欧文和静的恋爱很真实,芦林湖边写生是件惬意的事情。耳边隐隐传来影片的主题曲《啊,故乡》。钱曼华的演唱深情而动听。或许是那场电影看得次数太多,每到电影拍摄的场景,歌声就萦绕在耳边。
孔夫子说:“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就是那种感觉。
庐山平日里游客稀少,景点安静。拍完照,速写画了一半,他们就休息一下。静躺在石头上,眯着眼,让人想起《庐山恋》里中国电影荧幕第一吻。
欧文和静不需要面对全国观众。真正的春天来到,天气热起来。
静身着月蓝色牛仔裤,白衬衫系在腰间。鹅黄色的短袖紧紧包裹着丰盈的身体。年轻真好。
“记得崂山那棵银杏吗?”欧文坏坏地问。
“记得啊!很高,落叶很美!”
“那棵树的旁边也有这么一块大石头,那个时候我们认识不久。”
“嗯。”
“那个时候我想吻你,没敢,怕你拒绝。”
“我知道......”
“你瞧,生气了吧!我就知道。”
“哦!”欧文想一定是当时决策错误。
“那个女孩子会傻到那种环境会真得睡着,只有你最傻。”
“好吧!我错了。”
庐山那段学习生活对于欧文和静,是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被永远定格在彼此的记忆中。
欧文走过芦林湖畔,春光依旧,物是人非。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
影片放映结束,随着银幕上行行字幕出现,灯光亮起来。
回头看看,空荡荡的影院中,只有自己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