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一周以后的一个中午。
午饭破例吃的比较准时,欧文要和老板有一次比较正式的谈话。
之前是发了信息给他的,大致的意思是,他要离职了。
老板回了六个标点符号,三个叹号,三个问号。
在上海一家外企工作快五年了,收入和工作环境都不错,同事关系还过得去。或许这也是老板想不明白,欧文为什么要辞职。
其实欧文自己也没有想明白!
“别人这样过,你也这样过呗。”峰劝他,峰是欧文的同事,两人同时进公司。看着其他同事走马灯似的来来去去,他们两人却一直很稳定,老板很器重他们两人。
“我不是一台机器,你不明白,即使机器,也有独特的那一台。”欧文说。
那时候有一部美国电影,威尔·史密斯主演的,《I,ROBOAT》,中文翻译成《机械公敌》。影片讲述了人和机器之间如何相处,以及人类自身是否值得信赖的故事。故事最终结果,我们可以相信一台机器,人类不可信。那个机器人叫桑尼,它的名字欧文印象深刻。
影片最后一个画面。桑尼独自站在残破的布鲁克林大桥下,所有机器人抬头注视着他,俨然一个机器时代的领袖诞生了。
如果可能,欧文宁愿做那台有思想的机器。
很多时候,我们都是带着面具活在人间,过着符合人间烟火的规则生活,直至死亡,也没有以真实面貌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过!所以无论喜怒哀乐,都是一幕悲剧!
“怎么样,能说说原因吗?”老板面带疑惑。
老板人品挺好,虽然工作的时候有点严厉。那时候大家年轻,正是学习发展的时候,这些都可以忍。老板是个工作狂,欧文也是。
很多时候,凌晨两点的办公室,桌子上堆满了打印好的图纸和手绘的草图。
有一盆仙人球被挤在桌子一角,感觉已经死了很久。那也能算作花吗,表面积了一层灰,辨别不出它的颜色是翠绿,灰绿还是墨绿。本来是想给它擦洗一下的,无奈被刺扎了一下就放弃了。那种植物似乎不需要浇水,可是已经一个月没有给它浇水了,是不是有点过分。
大家在加班赶文本,制作PPT,老板临走不忘叮嘱欧文,
“图纸发给业主前一定要给我看过。”
“嗯。”他不讲欧文也会这样做。
给花浇水这件事在脑海里闪了一下,马上被放在一边了。
所以,那盆仙人球死定了。
凌晨三点,完成的工作终稿发到老板的邮箱,然后欧文拨通老板的电话。
有时候接通一会儿才听到他讲话,可以听到他起床走到客厅的过程,或许他根本就没有睡。
修改好汇报文件已经是凌晨五点,马上发给业主。
去卫生间洗把脸,带了电脑包,打车去机场。飞机是早上七点多,回家洗个热水澡的念头也打消了。
和业主的会议是上午九点半,应该赶得上。
这样想着,在出租车上睡着了。
到了机场是被司机叫醒的,下了出租车,先点上一支烟。早上没有吃饭,空腹抽烟,呛得眼泪直流。早上走的匆忙,胡子也没来得及刮,欧文感觉自己的人生很颓废!
这就是在上海工作五年的一个建筑师的生活常态,加上之前RB那家公司的两年,应该是七年才对。欧文抬头仰望着蓝天,阳光明亮得有些刺眼。
“嗡嗡嗡!”一队不知名的鸟飞过,欧文看着他们直到消失不见。
欧文沉思了一下,不知从哪里讲起。
“林先生。”同事们一般这样称呼老板,欧文顿了一下。
“刚才我在公司前面的那片绿地散步。春天来了,海棠正在开花,满树都是粉红色的花很美;冬天枯萎的燕麦草长成一片;楼下的杜鹃开花了,就是那种春鹃,开紫红色的花,我知道你从来不喜欢这种花,其实我也不喜欢,只是楼里的物业喜欢种。”
停顿了一下,欧文在想这样的表达方式老板是否听得懂,什么时候说话变得咬文嚼字起来,如果和峰聊天。峰一定会讲,“我真想抽你,讲人话好吗!”
欧文手里攥着一张揉皱了的餐巾纸,快被他捏出水来了,有些纠结,话题还得继续。
“我想说的是,这些花草都充满了生命力,我觉得自己就像一段枯木。刚才在洗手间照了一下镜子,头发像枯草,目光呆滞,您,您能理解我说的话吗?”
欧文第一次这样和老板讲话。一个理科生说话充满了隐喻,有点怪怪的。
林沉思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
林很消瘦,不知道的总以为他有什么不治之症,其实不是有什么病,他身材向来如此。常年加班熬夜,双鬓间已有丝丝白发。
作为麻省理工的高材生,美籍华人,IQ值180,欧文想,他会理解的。
“最近,我本来想把几个大型项目交给你,你也清楚,我一直非常器重你。”
“这个我明白,林先生。”
他们彼此沉默了一会儿。
桌子上的咖啡飘散出淡淡的香气。欧文一直就喜欢卡布奇诺,那种奶香味很温暖。
林要的拿铁端在手中。他的手指细长,不停摩挲着纸杯。
拿铁很苦,他从来不加糖。
欧文有一次开玩笑,“林先生,你的手不弹钢琴有点可惜了。”
“有些时候你只能做一件事。”他若有所思地回答,和今天的神态很像。
“你讲的我明白,所以……,你真得决定了?”
“嗯!”
林先生看看窗外,仿佛还想说什么,终究没有再讲一句话。
林是个职场强人,很少当面夸奖别人。他骂人的时间比夸人的时间多,但今天,从他脸上的表情能感觉到有一点伤感。
林先回公司处理工作。
欧文独自在咖啡吧又坐了一会儿。桌上林的那杯拿铁已经凉透,他一口也没有喝。
服务员拿了焦糖包放在杯子边上,喝拿铁不加糖的人,性格一定很执着吧!
窗外一枝迎春在阳光中轻轻摇摆,黄色的小花朵仿佛金色的雨点,“噼噼啪啪”在枝头绽放。
忽然间,欧文有一种从没有过的轻松。
仿佛从云端自由落体到地面,当没有空间继续降落的时候,内心反而豁然开朗!
离开上海的时候收到林的一条信息,“即使枯木你也是一段胡杨木,祝一切顺利!林。”
欧文知道林还是遗憾他的离开,但是男人有男人的表达方式。林是个不善言辞的人,这点从他们的谈话也可以看出。
林有一次去莫高窟旅行,回来带给公司每个同事一个胡杨木印章。是胡杨树上截下的一段枝干,很粗犷,篆刻的印章很精美。
维族相传,胡杨能活三千年: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
原来枯木也这么传奇。
那枚胡杨木印章现在就在欧文手里,把玩着那段枯木,觉得周围的世界忽然安静下来。车轮撞击轨道的“咔嗒”声,渐渐消失在过往的回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