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是30多年前的事了。20世纪60年代,厂里有位老搬运工大名刘海清,当时才只有50来岁,孤身一人,无儿无女,大家都叫他刘大爷。刘大爷中等个子,身体偏瘦,脸上全是皱纹,就像画家罗贯中画的那幅有名的油画——《父亲》一样,岁月留在脸上的纹路像一条条沟壑,呈现蜡黄色。刘大爷的工作就是拉“架架车”。当时那种架架车由两根大木棍组成车架,中间是两个大轮子,约比自行车轮子大一倍,但没有轮胎,是用废汽车轮胎皮包扎在轮子的铁圈上。一条肩带套在肩上,两手把住车把,称为“拉中杠”,有时旁边有一人(常是妇女或小孩)用一根带子助力拉,称为拉“边花”。在50到70年代初,由于汽车缺少,这种架架车是成都运输货物的主力,各种货物、建材、蔬菜,甚至送病人上医院,都是采用这种运输工具。而拉车的人往往是社会最底层的城市贫民,只要身体拉得动,一天下来挣一两元人民币是可以的,大致可以维持一家人的伙食。在那个年代,社会风气、治安尚好,生活无着的人很少去偷盗、抢劫,就去拉架架车度日。由于四川是和平解放的,大量的原国民党军队、政府人员留在成都,新中国成立后政府又少有工作安排,也流落到凭力气吃饭的地步。所以当时成都有句话叫“72行,架架车为王”,意思是,我都在拉架架车了,你又能把我怎样?所以,在路上尤其上坡时架架车挡了汽车的路,也没有人去赶他,相反,在上坡或过桥时(成都那时许多桥都是拱形的),有人去帮忙推车,也可挣几分钱。我们当中学生时学雷锋,也常去帮忙推车上坡,后来说拉车的人许多是国民党,又不提倡了。
当时厂里条件很差,运输工具就是两部架架车,原料拉进,产品拉出去都靠人力。我也拉过这种车,要点是装货一定要平衡,因为架架车只有两个轮子,货物靠前了整个重量压在人肩上,往后了,车会翘起来。刘大爷是专职搬运,重体力劳动,月工资可以拿到25元,就算高的了(我只有17元,加1.5元交通补贴,计18.5元)。当时我们一个主要产品是盐酸,真正的工业盐酸是用氢气和氯气合成的,设备规模很大,小厂是搞不下来的。在大跃进的1958年,成都有个“五一”化工厂,不知何故生产了大量的三氯化磷,卖不出去,堆积在驷马桥一个仓库中,这种化工产品有毒,一遇水便发生反应,产生氯化氢与亚磷酸。工厂利废利旧就把一瓶瓶的这种报废的三氯化磷运回来,用沙浴(即把容器放在沙堆里,加热沙子,热沙再把容器加热,这样加热均匀,也比较安全)加热,滴入水产生氯化氢气体,把气体导入水中,便形成工业盐酸。这种工业盐酸虽浓度不高,但用途很广,不愁销路。刘大爷的工作就是人工运这危险品。除此之外,我们还用红油墨生产红油漆,用各种溶剂生产香蕉水,以适应“文化大革命”到处刷红色油漆标语的需求。常常是有用户要买油漆了,就叫刘大爷赶紧送去,不管刮风下雨,他都没有怨言,在我的脑海中,还深深的留着一幅画面,就是他头戴斗笠,披着一件棕麻编的蓑衣,在雨中奋力拉车的样子。
终于,有一天出事了,他拉的三氯化磷瓶子在路上碰撞破了,遇到空气中的湿气,产生大量盐酸气体,弥漫在空中,架架车又只有两个轮子,不能平放,他如果一丢车把,其他瓶子一打破,整个车的毒液出来,不知出多大的事。他只有硬挺把车扶平,直到有人来帮忙。事后他告诉我们,连尿都被呛出来了。从此,他的身体大不如以前,哮喘病更严重了,不能再拉车。后来厂里也有了部旧汽车运货,便安排他到收发室。那时,我常有夜班要上,有时节假日也要值班,便经常与他摆龙门阵,他倒也健谈,喜欢与人聊天。我才了解到他的经历。
刘大爷原在乡下,也是逃壮丁一人跑到成都,除了一个年轻的身体之外,一无所有。好在有力气,便在一个军阀的公馆里找到一个拉黄包车的差事。那时有钱人家的黄包车夫就像现在的轿车司机,平时无事在门房等着,主人或家属外出就专人侍候拉车,主人管吃管住,每月还有几个大洋的工资。可惜好景不长,他和洗衣服的女佣好上了(不过他不承认,说是主人乱怀疑),受到主人责骂,年轻气盛,一怒之下“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便拂袖而去,自己到黄包车行当职业车夫。从此,开始了他的车夫生涯。黄包车是三四十年代的主要人力交通工具,两个轮子是充气的,又有减震簧片,比架架车、鸡公车(一种四川的木制独轮车,适用于农村的田径小路)舒服得多。一种黄包车是有钱人家专用的,另外一种就是像现在出租车一样满街跑,供市民交通用。据刘大爷讲,拉黄包车关键也是要掌握好平衡,两个车把子可以把拉车人的身体支撑起来,只要路有一点下坡,两只脚大步流星地在地上点一下,车跑得很轻快。刘大爷那时年轻力壮,经常有人包他的车跑长途,特别是生意人。当时电报电话不发达,生意人往往会出大价钱赶时间,从成都到绵阳,他可以早发夕至,在江湖上竟跑出名气来,人称“小汽车”。常有人包租他的车跑长途,生意特好。把客人送到后找个旅店先洗个澡,换身衣服,酒足饭饱之后上街逛逛,看到耍把戏的、唱戏的,听高兴了叫几声“好!”丢几个铜板,大款一般。最后,找个女人是少不了的(这又是他笑着不承认的)。刘大爷无牵无挂,一人吃饱全家都饱了,好不快活!不过,干这一行在当时土匪横行的年代,也很危险,车夫没钱客人可是有钱,尤其是跑长途做生意的商人。他有一个好友一次在简阳遇到土匪,要抢他的客人,这位车夫见势不妙,正好是下坡,趁土匪尚未靠近,叫一声坐好,几大步飞也似的逃下山去,一阵乱枪打来,侥幸无中。客人死里逃生,拿了几十块光洋给他这位朋友,说你不要再拉车了,开个铺子做点小生意算了。几个月过去,这个朋友生意未做成,钱也花得差不多了,又重操旧业,以为无事。一日有一男子租车,行至上坡路车速较慢时拿出手枪,对他后脑说一句“你狗日的还晓得跑!”就是一枪,杀手在众目睽睽之下扬长而去,朋友的后事还是他料理的。
新中国成立前,民间艺人是很被人瞧不起的,也受到黑社会的欺压,四川有位有名的女艺人,与刘大爷还有一段交往。一天,刘大爷看见一个女人被人丢在厕所边上,满身烂疮,奄奄一息,刘大爷于心不忍,将她背了回家,用心治好了她的病,至于他们之间又有什么故事,刘大爷就不肯再说了。50年代他在青羊宫花会还遇见了这位女艺人,此时她已是成都一个知名的文艺界人士了,问她从哪里来,答:“我从苏联莫斯科回来!”应是她参加中国代表团出席1954年由苏联举办的世界青年联欢节。当然,今非昔比,以后也与刘大爷没有往来了。
在那些值夜班的日子,围着一个小火炉听刘大爷讲他的故事,特别是一些奇人异事,至今还记得。他说起道士作法,用纸剪成一个人形,往墙上一贴,两只纸手一圈,可以放个铁锅上去不掉下来,当时我还不信,违背地球引力的原理,认为他乱吹。前不久看中央台电视节目,记者访问湘西道士,当众表演了这个法术,只不过放上去一个碗,再加上一把铁铲,居然不落,看来世上真有些谜还没解开。
50年代,政府取掉了人力黄包车,刘大爷失了业,仗着一帮朋友帮忙,做了几年菜贩子,不料1960年说他投机倒把,捉去关了几个月,出来后无依无靠,住在一个姓甘的朋友家。以打零工度日,在我们厂工作后,又介绍这位甘大爷到厂里来守夜。80年代初,甘大爷去世,他又与甘大爷的老太婆一起生活,那时也是六七十岁的人了,厂里的婆婆妈妈还闹着要他给喜糖吃,他一脸不好意思,“吃啥子糖哦!”便逃之夭夭。
80年代中,我最后一次见到刘大爷是他来厂里报医药费,握住我的手讲了半天,这时他哮喘已很严重,不久便去世了,但他那张布满皱纹苍老的脸,反映出一个中国普通劳苦大众艰辛的一生,是我不会忘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