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沉睡中苏醒过来的时候,唐休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间阴暗无比的囚室里。
也许是念在他的身份比较特殊的缘故,狱卒们将囚室收理得十分干净敞亮,偶尔有光从里墙顶端的风窗口子里洒落进来,照耀在角落里的那方小矮桌上,虽看似简陋,却一尘不染。
那床盖在他身上的被褥明显是崭新的,些许被阳光灼烤过的味道,伴随着因晚秋的到来而不断弥漫在空气中的阵阵腐朽,迆迆然冲击着他的鼻尖,使之不自觉皱起了眉头。
良久,他想要挣扎着坐起身来,却不小心牵动了胸口上的剑伤,痛苦的呻吟瞬间就打破了地牢里的宁静……
“醒了?”
囚室大门并没有被锁链合上,刺耳的吱呀声过后,唐休努力转过头来,借着着那刺目的阳光,他抬眼便看到了一身便装的楚王挺着个大肚腩负手面无表情的从外面过道上的阴暗里走了进来。
“父王?”
“你还知道孤是你的父王?”
“……”
楚王的声音有些沙哑,面容亦稍显疲惫,皱眉望着唐休的时候,他那张沟壑密布的脸上写满了莫名复杂的情绪。
“将来如果有一天,你成为了楚王……”
良久,楚王颤抖着嘴唇,言语不悲不喜道:“你希望天子赐下什么样的封号给你?”
“……”
“平王?肃王?亦或是……怀王?”貌似喃喃自语,楚王在唐休床前来回踱步缓缓道:“呵呵,孤不希望那一天,天子封你为楚悼王!”
“……”
“你能明白吗?”半晌,楚王顿住了脚步,俯身凝望着唐休的眼睛,目光炯炯道:“坐在听山殿里的那方宝座上,你可以暴虐,昏聩,甚至碌碌无为……但无论如何,你不能成为大楚的亡国之君……你是盘郢之虎,既存在于世上,该当轰轰烈烈!”
“轰轰烈烈……”唐休蠕动了下嘴唇,喃喃道:“楚烈王……楚武烈王?”
“楚烈王!”楚王笑了笑,捻须颔首道:“武烈王好,总归会比威王强!”
“父王!”唐休哪里还想不通自己回到郢都之后所遇到的种种反常,无奈道:“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
“去宁州吧,那里有你想要的答案!”
“昭姬……”
“儿啊!”楚王站得久了貌似有些气喘,连忙撑手坐到了床边,继而拉着唐休的大手道:“你为何还不明白?人这一生,不都是在一路的失去吗?没有什么能永垂不朽的!很多年以后你会发现,儿女情长这个东西……太脆弱了,不适合咱们!意欲称孤道寡……且先学会做个孤家寡人吧!”
“可芈奕是个禽兽!”
“当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你也是禽兽!”
“……”
“还记得小时候吗?奕儿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你都要抢,他打不过你,每每被揍得鼻青眼肿的,又不敢哭,怕孤会训斥他……呵呵,有你这么个生来不凡的弟弟,他也挺难的!”
“……”
“除了小稚,兄弟姐妹们都怕你……当然,你也只愿意和小稚亲近,孤还记得小稚成亲那天,你躲在永寿宫里哭得跟个小花狗似的……哈哈哈!”
“父王……您为什么要把阿姐嫁去江东?”
“以后等芷兰和平儿成年了,或是芮姬肚子的那个小东西长大了……你会懂的!”
“我绝不会……”
“别!嘘!”楚王摇晃着手指压在了嘴唇的正中央,冲唐休眨了眨眼睛道:“生在帝王之家,这都是他们的宿命……喜不喜欢他们选择不了,但幸不幸福……你能把关!说句实话,你觉得小稚不幸福吗?如姒崇介这样的伟男子,找遍九州都不多了!”
“父王……孩儿始终想不明白,这些年,您……”
“呵呵,大概是你去丹阳的时候吧……孤曾和秦王私下有过几次书信来往……说是来往,尽都是他在训斥孤罢!”
“外祖父……”
“你外祖父有雄心壮志,当年也是看在孤颇有作为的份上才将你母亲嫁来郢都……后来,大楚三次北伐失败,你外祖父极力鼓动,促使孤进行第四次北伐……孤拒绝了,他很生气,秦人嘛,说话很难听……哈哈!”
“您怕了吗?”唐休反握住楚王那干瘦枯槁的大手,无奈道:“孩儿也希望你能有第四次,第五次的!”
“吾儿是不是特别瞧不起孤?”
“不敢!”
“没错,孤的确是被姜离打怕了!”楚王笑得很洒脱,浑不在意道:“就如同奕儿在面对你的时候,那种打心底生出来的……不可战胜的感觉!”
“……”
“还记得吗,最后一次……咱们逃到了擒虎山,怎么都甩不脱乞鹿军的追赶……孤惊慌失措,把你推下了战车……呵呵,后来还是姜离派人把你送回来的!”
“能为父王争取到逃命的时间,是儿的荣幸!”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父子俩相视而笑,恩仇尽泯……
“即使很难看到那一天了,但是……如果可以,吾儿当重新走一遭为父曾走过的路……带着大楚的勇士们,去澜江饮马,去塞北逐狼……与天子射鹿为宴,钟鸣而鼎食!”
“父王是在害怕,公孙恪所说的天下大乱吗?”
“他和你说过?”
“唉!”迎着楚王的满脸疑惑,唐休摇了摇头,苦笑道:“我又不傻,怎么会看不出来……您在壮士断腕,以图后势……”
“……”
“芈奕知道吗,这一切?”
“若是让他知道了,孤和你母后怎么能骗得过那孙敏初?”
“九叔他们也不知道?”
“包括你外祖父和大舅……咱两家不超过十个人吧!”
“咸阳那边……真的没救了吗?”
“目前看来,没救了!”
楚王从唐休的大手中挣脱开来,隔着被褥轻轻抚上了唐休的伤口,似笑非笑道:“怎样,孤的剑法……没落下吧?”
“都说虎毒不食子,没曾想您还真的下得手去!”唐休闻言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当时,我差点儿没忍住就还手了……”
“所以说,你骨子里就是个禽兽!”
“……”
“为了这个国家,为了祖宗社稷……”
沉吟片刻,楚王站起身来,负手背对着唐休,缓缓道:“从今日起,孤会把你的名字从芈氏族谱上划去,你不再是丹阳的大将军,也不再是楚国的二公子,你被流放去到宁州,一切从头来过……不管未来你兄长会如何对付你,你都得受着……”
“……”
“敬之啊,今日将是咱们父子这一生最后一次见面……等孤走出了这间囚室,吾儿且珍重吧!”
“父王!”
刹那间双目通红,任凭那灼热的泪水逐渐模糊了眼眶,唐休想要起身,却挣扎着失去了仅剩的力量……
“离开,是为了更好的回来!”
颤颤巍巍的转过了老泪纵横的脸,楚王笑着笑着,突然哽咽道:“你要记住,为父这一生最大的骄傲……就是在十九年前,得天厚赐,于唐郡……见到了……九指盘郢下山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