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帘幽梦,不知与谁能共。多少秘密在其中,欲诉无人能懂。窗外更深露重,今夜落花成冢。春来春去俱无踪,徒留一帘幽梦。谁能解我情衷,谁将柔情深种。若能相知又相逢,共此一帘幽梦。
《一帘幽梦》中的女子,情窦初开,怀有对爱情的美好期待。她希望能找到心中的他,与他相逢相知,并与他分享她的一帘幽梦。
能够在对的时间,对的地点,遇见对的人,是人生的一大幸事。它所带来的光,足以照亮漫长的余生。此刻的他们,皆成了时光的宠儿!
一个人,若是真正爱过,无论结局如何,他都会真切地懂得人生。张爱玲曾说:“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我认同此话。
因为向往爱的欢愉,所以才会“为伊消得人憔悴”;因为深知爱的幸福,所以才会“衣带渐宽终不悔”。爱绝不像它表面那般纯净简单,明朗清晰,它更像一种无法言说的禅。
正如三毛所说:“爱情有若佛家的禅,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错。”
或许世间万物,最难述说的,真是爱情。它的表现形式千种万种,或激情醉人,或深沉绵长,或昙花一现……心灵上的曲曲折折,百转千回,柳暗花明。其中况味,只有被击中者,方能领悟。
曾有一位作者,用两个不同的词表达了英国作家勃朗特姐妹各自的爱情观。夏洛蒂·勃朗特是“既然如此”,既然爱违背了原则和道义,那我便不爱;艾米莉·勃朗特是“尽管如此”,尽管忍受着悲伤和重负,我依然选择爱。我想大多数人都会更欣赏艾米莉的爱情观。即便爱遭受了凌辱,背负了忧伤,她依旧选择勇敢去爱。正如艾米莉·勃朗特在小说《呼啸山庄》中所写的那样:
在这个世界上,我的最大的悲痛就是希斯克厉夫的悲痛,而且我从一开始就注意并且感受到了,在我的生活中,他是我思想的中心。如果别的一切都毁灭了,而他还留下来,我就能继续活下去;如果别的一切都留下来,而他给消灭了,这个世界对于我将成为一个极陌生的地方。我就不像是它的一部分。
我对艾加的爱像是树林中的叶子:我完全晓得,在冬天改变树木的时候,时光便会改变叶子。我对希斯克厉夫的爱恰似下面的恒久不变的岩石,虽然看起来它给你的愉快并不多,可是这点愉快却是必需的。
耐莉,我就是希斯克厉夫!他永远永远地在我心里……终于是死亡的结局,但由于不死的爱情,你的肉体虽然消灭,你的灵魂却汇入永恒。
多么铿锵有力的语句,这是一种不羁的爱情,一种潇洒的人生态度!
这日午休,小青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一名英俊男子牵她的手,与她一起在西湖堤岸散步。他的眼神是那样清澈温柔,直望到她的内心深处。
怎么竟会做这样的梦?小青困惑不已。
来杭州的大半年,小青整日沉浸在自我情绪中,精神总是萎靡不振。大多数时候,她对周围发生的一切一概视而不见,自动忽略掉身边可视可听可感的一切,回到脑海中那片空旷的回忆之地。因此她常会看到这样的景象:
在黑夜的大地上,雪花悄无声息地掉落,天地间一片黑暗,看不到一丝光亮。此时,会有不知名的人物,从黑暗深处走出,披一身黑色斗篷。他就像从雪夜极深极静的核心中突然冒出来,唯有掩盖在斗篷下面的清冷的脸是白色,像汇集在某一处的雪花。
突然,黑衣人又如来时一样,神秘消失。留下的,依然是大片大片的黑暗……
小青很担心,自己是否会在时间的黑暗中四分五裂,然后消失得了无痕迹。她独自一人,笨拙应对着心头难抑的孤单与寂寥,手忙脚乱,不知所措。可是,出乎意料的是,她竟然做了一个甜蜜的梦。
时已暮春,刚下过一场大雨,凉意袭人。看看身边空无一人,小青顿时悲伤起来。她觉得这天地之间,四季流转,竟无一丝温存的暖意。
再看看四周,百花凋零,黄叶满地,举目所及,更添悲凉而已。罢了,罢了,既然如此,也就不要再看了。还是捧起古书来读吧!
在所有诗词中,小青最爱花间词。
她时常会记起,小时候躺在紫藤花架下阅读《花间集》的情景:春日午后的阳光暖而不热,春风在耳边浅吟低唱,蝴蝶在身边翩翩起舞。她手捧《花间集》,伴着花香和书香品读。花香与阳光,蝴蝶与文字,交相辉映,美妙极了。
那场景,常使年幼的她产生幻觉:是书中文字跑出来化作了蝴蝶?还是一只只蝴蝶舞成了书中文字?
流落杭州后,小青的这一喜好丝毫没有消退,反而愈演愈烈。每到夜晚,万籁俱寂,一灯如豆。她便坐在桌前,细细品味那些幽怨婉约、感怀伤情的花间词。不知不觉,窗外月光已爬上树梢。掩下书卷,诸多诗句竟一齐涌进她的脑海中,仿佛它们早已约好了一般,要在这个静夜来扰乱她的心思。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从《诗经》中跳出的这只雎鸠,带着来自远古的爱情之风,给小青以质朴、温馨的情意。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国与倾城,佳人难再得。”这一阙简短的歌,竟然使得雄才大略的武帝闻之动心,生出想要一见佳人的愿望。李夫人也因此被举荐、召见,成就一段宫廷佳话。这在中国古代诗歌史上,恐怕是绝无仅有的。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小青心想着,世间幸福千种万种,最令人愉悦的是什么呢?大概是与心上人双宿双飞,心心相印吧!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想到这里,小青不由得长叹一声:何日才能采得属于我的红豆呢?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这掷地有声的铮铮誓言,是刘兰芝对爱情坚定不移的决心。“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这份愁肠百结的思念,真挚而缠绵,读来令人断肠心碎。“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天人永隔的爱情让人绝望,除了怀念,再也不能为她做任何事,惟有泪千行。
小青又想起卓文君的《白头吟》——
皑如山上雪,皎如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日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此时的司马相如已是飞黄腾达,以其出众的文才,被汉武帝拜为中郎将。昔日的落魄文人,成了长安上流人士争相邀请的座上宾。故事发展到此,理应画上一个圆满句号了。然而,自古才子多风流,司马相如也未能免俗。
去长安之前,司马相如曾对卓文君信誓旦旦:不高车驷马,不复此过。然而,他功成名就后,非但没有接妻子去长安定居,还把曾经的爱情抛掷脑后。
在他们异地分居五年之后,司马相如决定娶茂陵女子为妾。他写了一封十三个字的家书给卓文君: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
这十三个数字中唯独少了“亿”。聪慧的卓文君马上明白,丈夫对自己没有意了。她很困惑,曾对自己满怀深情的丈夫,怎么竟在短短五年时间内就变了心呢?
尽管悲伤不已,心乱如麻,但她不哭不闹,安静警醒地给他回信:
一别之后,二地相悬。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系念,万般无奈把郎怨。万语千言说不完,百无聊赖十倚栏。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仲秋月圆人不圆,七月半秉烛烧香问苍天,六月伏天人人摇扇我心寒。五月石榴似火红,偏遭阵阵冷雨浇花端。四月枇杷色未黄,我欲对镜心意乱。急匆匆,三月桃花随水转;飘零零,二月风筝线儿断。噫,郎呀郎,恨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做男。
卓文君在信中巧妙地将十三个数字镶嵌进去,深情而饱含怨气。接着,卓文君继续做《白头吟》以表心迹:“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他如果真要铁了心离她而去,她也绝不会哭哭啼啼地求他回心转意。从此你过你的桥,我走我的路,各奔东西,互不相欠。她想要的,不过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如果说,家书只表达了一个闺中怨妇的怨气与悲愤,那么《白头吟》则彰显了卓文君非凡的理智与坚韧。卓文君对自己、对爱情都是极其苛刻的,她从来不是一个安于命运的女子。
她不愿与他人共侍一夫,纵使生在一个男权社会里。所以,她要把幸福的主动权抢在手里。即便碰到了挫折,也绝不自怨自艾,而是积极寻找解决的办法。
卓文君的这份气魄,刚烈如火,雄健奔放,却又沉静内敛。既有白头偕老的温柔情怀,又有拂袖离去的决绝坚定。男人对这般敢作敢为的女子,总是敬重而仰慕的。
料想,司马相如看完妻子的信后,也是感慨万千。遥想当年,卓文君舍下一切,与他夜奔,当垆卖酒。那段恩爱的时光多美好!难道就让这些美好都在岁月中风化成灰吗?过往的一切,信中的哀怨,都让司马相如羞愧难当。他很快打消纳妾的念头,给妻子回信说:“诵之嘉吟,而回予故步。当不令负丹青感白头也。”并亲自驾了驷马高车去接文君。
卓文君是聪明的,她用自己的智慧和才气挽回了丈夫。卓文君也是幸运的,尽管司马相如曾有过片刻的犹豫和动摇,但到底这一切终抵不过夫妻相濡以沫的数年光阴。
卓文君的一生,应当是无怨无悔的。她遇到了可遇不可求的一见钟情,经历过浪漫惊险的一夜私奔……最终完美地解决了夫妻危机,与爱人携手终老。
女人一生如此,夫复何求?世间又有几位女子能得到这般幸福呢?
司马相如与卓文君风流绝世的爱情故事,亦成为后世传颂千古的美谈,后人纷纷为其谱曲、写诗、做传。
唐代诗人张祜在其诗《司马相如琴歌》中云:“凤兮凤兮非无皇,山重水阔不可量。梧桐结阴在朝阳,濯羽弱水鸣高翔。”《西厢记》中的张生,也隔墙弹唱《凤求凰》说:“昔日司马相如得此曲成事,我虽不及相如,愿小姐有文君之意。”
后来,卓文君的《白头吟》更是成为传唱艺坛的一曲美歌,比如元代杂剧《卓文君白头吟》、明清传奇《卓文君私奔相如》,等等。晚清梁修在其《花埭百花诗》小序中云:“古来第一枝笔与第一花,竟是相如文君。”
想这几千年的华夏大地,竟也只出了这样一位奇女子,把自己的命运把握得如此恰到好处。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卓文君最终得到了。
想必,小青此刻也在期待着一场爱情,期待着一场能让自己盛放的爱情。期待着,那爱情不只是在浩渺的天空飘荡的烂漫轻佻的云彩,而是能给她干涸心灵注入滋润的清泉;期待着,那爱情不是美丽凄清的圆月,只能在寂静的夜晚中空留念想,而是能给她枯萎的生命注入活力的阳光。当悲凉一点一点渗入骨血,成为一种毒素,缓慢地腐蚀身心。小青期待着,一场爱情能将她解救出来。果然,属于小青的爱情悄然来临,如同春风,吹散了她心中的愁闷;又如甘露,滋润着她干涸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