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云离开壶关县城的这年年底,腊月过半时,青山娘带些东西去了娘家。她和自己的娘哭诉自己的苦:“青云杳无音讯,青山不肯回家。日子怎么过得下去,这是造了什么孽了?论起‘造孽’,这世上我是罪孽深重的吗?为什么单我儿女离散,别人家都是团团圆圆的。要不然是我上辈子杀人放火恶业重,今生才被这样折磨。”她的娘跟着她哭天抹泪,她的爹默默地抽着“小兰花”烟叶,她的弟弟妹妹们跟着难过。
乡里的风俗是不能留外孙在外婆家过年的,青山还是被带了回去。
正月里,勤苦的青山叫卖“雪糕”,他推着一个破车子,他的娘倚在大门里求着,说:“山儿呀,大正月的,不要卖去了,没有人逼你。再说让你舅舅们听说了,以为是娘真的不疼你了。”青山说:“闲着心里难受。”
家珍要结婚了,嫁到古巷子里,大槐树下,新郎是郝今生。也该结这个婚了,订婚已经一年多了。
不知不觉人生又逝去了三年光阴,家珍结婚两年多了,她和苏青云常有书信往来。
青云在回复家珍的一封信里写道,她在西安姑妈那边做了保姆,陪伴一个单身老妇人。日子过得很平静,身体稍微胖了一点,个子也长高了一点。姑妈在三年中两次大病,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陪在姑妈身边。姑妈的儿子还很小,她与前夫离婚了。姑妈个性与她十分相近,清心寡欲,不避锋芒,内心有时是软弱的,有时候则格外刚强。不会寻乐,只会自苦。她与姑妈已经有深厚的感情了。
这一头,苏家珍接受了青云母亲的委托,写了一封信询问青云对于她的终身大事有什么打算。苏青云在回信中说,城市中、现实中,没有她想要的那种人。对于梦中情人已经不当一回事了,那人原本就是天上人,地上没有。还是那句话,只希望在一个安静幽清的地方生活。如果这家保姆做够了,再找一家,这不也是在活着吗?比起前些年那阵子的活不成,已经是该知足了。
家珍询问她,写作有没有进展。她信里说,三次投稿失败,写作初期可以找到的创作源泉已经枯竭,她本人也是麻木的。
苏青云的人生目标,在她少女时期的某一天定得高远了,使她力所不能及,但始终又不能放下。这是她个性上的谜团,令她自己也不能解释。
她没有家珍那样轻松的生活,自由的恋爱。她把自己关在一个思想的牢笼里,做了命运的囚徒。
青云娘多次找家珍说,青云漂泊在外终究不是个事,回家才是理所当然的。她希望家珍在青云回家这件事上做些帮助。如果青云真的回家了,全家人都得感激她。家珍认为,青云爹还是老样子,青云回家这件事不能抱希望。
有一天,青云娘又来和家珍说:“你婆家那边,有没有适合青云的人家?如果有,你给你妹妹找一个婆家,让她回来相亲。”家珍说:“给青云说媒,倒没有问题,只怕她不肯回来。”青云娘说:“家珍呀,好孩子,云儿没有你的帮助可是不能啊!眼看她一年比一年大了,如果在外边有了人,从此就真不回来了。白养她不算什么,只是将来我走了,留下青山缺少主意又无亲无故。他的老子只肯作践他,可怜的青山怎样活呀?”说着竟然呜咽咽地哭起来。家珍忙说:“你说的也是,可是青云她未必肯回来,回来也未必肯相亲。”青云娘说:“孩子,只要你能给你妹妹找家好人家就行了。我生的她,她的性子我知道,她爱吃软,你给她上硬,她是万死不从。如果为娘的下跪求她,没有办不成的。青山是她最亲的人,只要青山恳求她,或者让青山使诈说她外公病重,她是不可能不回来的。”家珍就开始给青云寻找合适的人家。
青云娘也谋划着,她到桃花屯找青山的外婆,说:“青云这一次回来,一定先奔这里来,到时候大家齐心合力,一定要让她相亲,规劝她。再说,一走几年,在外面风风雨雨,全家人没有不挂念她的。现在眼看到了结婚的年龄,如果不留下来,迟早都是个远嫁,到那时再相聚真就难了。”
外婆说:“这倒是一个当娘的一片苦心,不过说她外公生病,究竟起不起作用?”
在桃花屯商定好了,青云娘走十里路回到翰村,找到青山,说服青山。青山正在外面放羊,起先不肯,他说:“一辈子不回来才好。”青云娘说:“她一辈子不回来,你这辈子就见不着她。如果回来相亲不成再走也行,亲人们也能见一面。”
家珍、今生说媒,离她家不远,一户姓赵的人家。父亲在县城里的电线杆子厂做采购,有一个妹妹,妹妹今年二月新嫁了。家珍说:“男方有些相貌,与青云岁数相当,只是男家不算富裕。”青云娘说:“比咱家怎样?”家珍说:“要强些。”青云娘说:“那就行了,有钱人家咱高攀不起。”
青山先是不肯写信骗他姐姐回来,后来经不起母亲的劝导。姐弟们这些年不见面也够想念的了,如果将来青云嫁在外边,更是不能回乡团聚。嫁个好人也就算了,嫁个不良的人,一辈子就苦死了。青山拿了一番主意,哭了两眼,说:“好不容易走了,又要弄回来。”最后决定骗姐姐一回,为的是姐弟们将来有个照应。
青山一封信写过去,又加了一份电报,不久青云回来了,回到外婆的家中。母亲赶了山路,也来到外婆家中。外婆和母亲规劝着,有一户好人家,看一看合适就嫁了吧!
在苏青云心里,外公不是病重,才是最好的。
相亲的那一天,青云要和家珍一同走。她提前一天回到了久别的家,看见了放羊的青山。父亲还是老样子,不管怎样一旦相亲成功,不多不少有三千至四千块的财礼钱,强如音讯没有。在青云心里,也想做一种回报,做一种了结。
多少种滋味涌上了心头。
苏青云当晚病了,婶子说发了“霍乱”。第二天是相亲的日子,很多人都巴不得天亮,能看个究竟,她也打起精神相了亲。
深秋,田里的庄稼收完了,青山赶着驴车,青云坐在驴车上,姐弟俩要去他们的外婆家。
这条路走了数不尽的来回,从小就爱这奔往外婆家的路。今天又走在这条路上,满眼是秋后的景象:路边的野草发着黄,瑟瑟的风一来更是楚楚的秋声,天上的飞鸟大雁居多,一行一行地南去。
驴子慢慢地走着,天是那样空,时间在这个时候变慢了,凝固了。
青山赶着驴车,在平坦的路上他坐在车上,坎儿多时,跳下来,拉着驴缰绳走一段。青山走在前面,青云看见他稍微地驼了背,他的个子没有长高,是男人中的小个子。看着他的背影,看他很久没有洗的头发,都有点生锈了,又用梳子用力梳过,头发上的尘土和着头油,像上了油漆变硬了,定型了,也像戴了一顶油帽子。再不是小时候长在外婆家,像个小女孩的青山了。那时轻盈地跑两步,也能露出娇贵的样子。
一路上他没有吼驴子一声,也没有打驴子一缰绳,任它慢慢走。走在这条路上,快乐的心情是年年岁岁不减退的。他希望这条路再长些,快乐的心情就能久一些,怕是活到八十岁都能够从中找到乐趣,这样一路走向那个令人向往的地方。
……
苏青云在外婆家一住就是一个月,青山用他放羊的不知疲倦的步伐,已经是往返了几次。自从青云回来,他的心情真的很不错。这一次,他是来送家珍的信的,男方家里想把婚订了。这消息显然是喜讯,青云没有态度。记得相亲的那一天,男方家住在古槐巷的大槐树下。多年前她等待家珍时在这户人家门前站了多半个下午,影影绰绰的陌生中有点熟悉。那男人是干干净净的,白的皮肤,身上的男子味也重,人也不太陌生,在尘世当中,他算得上一个英俊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