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推开两扇屋门的时候,屋里高高的灯台上放着一盏煤油灯,灯头上的小火苗照着黑夜里的屋子。灯下回娘家的女人半僵半涩的脸,让这个时刻变得难挨起来。她抱着的孩子像只猴子,两只眼睛特别的黑,黑漆漆的,右眼角下一颗不小的黑痣,与她黑的眼睛加起来,越发让人觉得她的不寻常。
把这个孩子丢在炕上,她就睡在那里拿黑漆漆的双眼看人。这孩子家里人都知道,她不能走路,腿骨软歪歪的,支撑不了身子。
众人眼巴巴地看着她,脸上没有多少表情,三岁的孩子走不了路,谁能稀罕呢。
站在地上嘟着嘴巴,不开口说话的小女孩知道自己一行来的三个人就像三个世外的人一样,有尴尬的不适应。
“做些饭去。”这家男主人用浑厚的嗓音说。女主人说:“还有三个三拌饼,将就着吃吧。”女主人用一个粗大瓷碗端上来三个锅贴饼子,玉米面拌糠、拌野菜的三拌饼。
三个三拌饼端上来,女人三下两下吃了两个。还有一个紧握在小女孩手中,她一口一口咬着饼子。
吃糠饼的小女孩,出生在一九六八年的中国,她六岁这一年正是“文化大革命”深入到乡村角角落落的年代。女人回娘家,娘家的主人自然是她孩子们的外公、外婆,家里所有人全都是亲人。外婆说:“云儿呀,喝半碗粥吧,小米粥煮白萝卜丝。”小女孩摇摇头,不说话。外婆说:“饼子干得都咽瞪眼了。”外婆刚坐到炕沿边上又站起来,踮着她玉米棒子一样半缠又放的足,走到古色的柜子边,端来一碗稀饭。叫云儿的小女孩就是苏青云,一碗稀饭她和猴一样的孩子分着喝了。
一个躲在被子垛后面的小男孩,这时候钻出头来,看了看云儿的吃相。外婆对着小男孩唠叨起来了:“你娘来了,青山你不记得她了?还有你大姐和你二姐。”小男孩躲了起来。女人说:“管他呢,记得记不得又怎样。”那个抱来的软猴子一样的孩子,和那个躲起来的小男孩是一对龙凤胎,她是个小女孩,是小男孩的二姐。
外婆“青山,青山”地唤小男孩的名字,外婆还说:“不要把被垛子推倒了。”他不理会。要等到天明,初见的难堪才会烟消云散。
外婆是一个中年妇女,她的胖遮了她少许的漂亮。她长着一双星星一样的亮眼睛,鹅蛋一样的脸。外婆生了六个儿女,三个女儿三个儿子,青云的母亲是长女,还有一个二女儿出嫁了,剩下的都在读书。
外公是个高个子,一个和蔼的人。他的骨头缝里,他的汗毛眼里都散发出一种极浓厚的亲情的味道,还有他淳厚的眼神和他说话时厚重的嗓音里。
外公不多说话,由着外婆说东说西,由着孩子们嬉笑,打闹。吃饭时,他端一大碗稀饭,喝着喝着,碗底就剩下稠米拌豆面了,然后倒在青山的碗里,青山吃每顿饭都要坐在他的身边。外婆说自从有了她们母亲开始,外公就爱喝稀饭,每碗的碗底饭都要倒给孩子。直到一个一个长大,现在轮到青山。外公似乎不爱动肝火,高大的身躯撑起一片天空,天空里的云朵都是祥和的。
外婆家每个人在他们生活的每个时期的一切,苏青云都深刻地把他们刻到她记忆的画板上。外公高大的身躯和蔼的脸,和他走起路来外八字的步子。特别是他沉稳的个性,宽阔的胸怀。因为有外公,她眼中的泪都不是那么的苦涩,外公让她能够看到人性里最为美好的一面。外公给予她的,是她的人生里所欠缺的,如果没有这种爱,她会用更多的仇恨来面对人生。这是她长大以后的感悟。
美丽的外婆只有忙碌,没有忧伤,唯有长女是外婆的一块心病,是全家人没有说出口的一种痛。
外婆最小的女儿比苏青云大一点,苏青云和小姨在一起的时光最多。
外婆家是个大院子,有前院和后院,中间一条走廊连着。每个院子都有对称的几间瓦房。前院有一棵巨大的杏树,枝繁叶茂。每天上午大树的影子把房子半遮了,在暑天树下也是一片清凉。院子里杂生着几种树,大都不是有意栽种的,长在檐前屋后。有一棵桃树长在一盘石磨的磨道边上,秋天里树木的叶子落下的时候差一点就落在磨盘上。就因为差那么一点点,它在那儿生长了很多年,没有被伐去。这里的一切显示了自然和悠闲。外公吃过早饭,早早下田劳动。外婆也要下田,也有很多时候推着石磨一圈一圈转,磨盘上慢慢变少变少的玉米、大豆和高粱粒,磨盘下慢慢变多变多的玉米面、大豆面和高粱面。
三月三就穿单布衫了。什么都新鲜,哪怕是青砖院边儿上,缝子里挤上来的草就够看半天。还有树上圆的红的骨朵,小姨指着一棵桃树,说:“树上这些花儿,明天一定开,你信不?”小姨长着一双大眼睛,常笑,嘴角有两个深的酒窝,辫着两个小辫子。
外婆村因桃树多,春天里桃花开得不同凡响,得名“桃花屯”。村子依傍着高高的黄土崖,从外婆家院子里攀上去就是村后一望无际的田野。站在大门口朝前望去,对面是一座土山,土山上有一层一层的梯田,土山根下是一条沟,溪水从山里涌出来,奔流在沟里,经过桃花屯。
外婆家依着的土崖上有无尽的乐趣,崖上是一条阶梯接着一条梯阶,每条阶梯上,都生长着不同的树木:椿树、榆树、白杨树,还有核桃树、杏树,桃树,树木是无处不在的。
其实一切的快乐全都在攀崖的阶梯上,这里有松鼠出没,还有黄鼠狼,还有数不尽的鸟儿窝。经常一窝没有长毛的幼鸟,大黄嘴看见人忙着朝人挤着,叫着伸过头来。大鸟看见人怕得要命,这些小鸟不同,它们没有眼力见儿,没有阅历,哪怕是你伸过双手把它们捉了再摔到地上摔死,或者是踩死,它们都要伸个大黄嘴朝着你叫。这样子就像妹妹青松那样,苏青云想,也不分一个好人或者是一个坏人,就朝人那样。小姨吩咐说:“看见鸟窝抓了鸟蛋赶紧走,不然大鸟来了能啄瞎眼睛。还有千万不要让松鼠钻进你的衣服里,它会挠你的痒,让人笑死。上‘小山’不能黑天上,会遇上暗藏的狼。”小姨上学不在家,她只能一个人闲溜达,没有心思看睡在那里的妹妹。
有一句话马上就验证了。第二天早上起来,满树红骨朵儿展开了,花儿开了。一树开了,另一树也要开,每一树都要开,争着抢着赶趟儿。每当这时你站在树下看花儿,就不想走开,不知道想要从这花儿那里拿走些什么。当发现真的拿不走什么后,就折一枝带走,不然心里不舒服。爱花的人,偶尔看见一小朵都得惊叫,这满满的一树又一树在眼前了,却不知道要怎样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