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外公在寒夜悄悄地探望了她们母女仨人以后,青云常常独自去村口,望着那一条通往桃花屯的路,想起在寒气逼人的月夜,外公手提木棍走在那条路上。
不知为什么,在将近除夕的一天里,母亲用锁子锁了她们家所有的门,还带一些东西,母女仨人又走上去桃花屯的路。今天的田野是苍茫的,田地是广阔的褐色,一条发着白的弯曲的蛇一样的路上,她们匆忙地行走着。
她记得上次去外婆家的情景,于此时已经相隔很久。这一次与青山见面,他是不是还看她们像陌生人一样。母亲是不是还要说那些老掉牙的话,外公每一次听到这些怨言就默不作声,低下头,好像找寻思想上遗失了的东西,就在一两秒的时间里,他的脸上掠过悲哀。每次这样青云是恨她的母亲的,她这样一点顾忌也没有地伤外公的心,伤得那样重。母亲她毫无遮拦地向外婆家里的人诉说她的不幸,还有对苏家满满的不屑。
这是她一路上的心事,外公是个好父亲,如果母亲的父亲像自己的父亲一样,那又会怎样?
她们母女三个人来到外婆家,屋里贴了年画,花红草绿全是喜庆的景象。窗户纸变成崭新的白,窗花变成鲜艳的花花绿绿,玻璃窗干净得透过它可以看见飞落的灰尘。
青山远远地躲着她们三个人,甚至会躲到狗窝里去,母亲和姐姐们带来的只有一身的晦气。
听见外婆和母亲说过年的事,好像是乡里有这样一个风俗,凡是出嫁的女儿就一生一世不能再回娘家过年,她的孩子们也不能。外婆不能破了这个风俗,她说:“不然就在村西头的旧庙里过罢。”饲养驴骡的饲养员平时就住在那个小屋子里。
还有一件神秘的事,外婆说话时的声音很低,只听见一个字“信”,她和母亲谈话的内容与书信有关。
小姨知道她们这个年要在旧庙里过,开始讲起一些与旧庙有关的故事。
说是有一个人,在庙里上吊死了,女人们因此大白天也不敢进去。庙中间是一个小院落,阳光照得也少,低暗潮湿,大夏天走进去也不会出汗,仰起头是庙宇的檐角,这座庙建在高高的崖边上。青云听说了也不觉得多么惊悚,害怕自然是有一点,再怎么着也比不过她对人的恐惧。她知道这里是一个避难所,如果小姨不说起那些故事,会更好些。
除夕来得太快了,快天黑时四个人一起去了旧庙,青山也没有例外。
“吱呀,吱呀。”母亲推开庙门。这里的天黑得早,院里光秃秃的,没有种下一棵树,只有高的台阶。爬上去推开两扇屋门,屋里黑得更早,屋墙被旧年的火炉烟熏黑了,屋里更黑,母亲点起油灯。一个大火炕上放着一卷小小的黑色铺盖卷。
姐弟仨发一阵呆以后就都依在温暖的黑色铺盖卷边上,就像一窝新孵的小鸡,三个孩子挤在一起取暖。母亲盘腿坐在炕上,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一直以来青云不懂母亲血肉做的身躯如何就焕发不出活力?肌肤为何就没有了色泽?她身上的血液流动怎么就没有外婆那么欢快?母亲还是年轻的。这一刻青云有所明白,外婆有外公,母亲没有的东西很多,她缺少的究竟比别人多了多少,青云现在还不会计算。夜深了,她使劲用耳朵听,什么声音也没有,哪怕是风声。青云慢慢地靠着被卷睡着了。
青云被推醒时,这里多了两个人:一个是大舅,一个是小姨。从此在她的人生里就落下一个习惯,遇上坎儿过不去了,就睡一觉,等到梦醒时分或者就有了惊人的意外。大舅和小姨带来一条被子,还有一顿年夜饭。
小姨的惊恐是挂在脸上的,青云一看就知道,她的脸因为受到惊吓而扭曲,有一种不知该躲到哪里的模样。
除夕的这一顿饭是在深夜里吃的,不久就是黎明了。听见不远处有雄鸡啼叫,听说雄鸡一叫,夜里的鬼就都走了。听到鸡叫,天很快要亮了。尽管冬夜长而寒,但天黑前的孤独惆怅随着雄鸡的啼叫就过去了。
一夜过去就是新的一年了,每个人都长了一岁,这一岁长下来,青云仿佛觉得自己长了许多岁,她不再是一个孩子。她爱独自想心事,外婆说这个孩子是个人精。她想自己长大后有一张和外婆一样美丽的脸,和外公一样长得帅,还有又高又大的个子,可是不一定能,姨们、舅们都不能全部拥有,何况是她。
过了年,外婆和母亲很焦虑,有时候她们大白天也要躲藏到庙里去。初五过了,小姨说给青云一句话,她说:“你们要走了,走得很远,好像要去千里外的大山里去。”之后的青云时刻支起耳朵听外婆和母亲说的每一句话,听见母亲说:“到那边再说,要是不行就和他一刀两断。青云也大了,青松让她看着,也惨不到哪里去。青山就家吧……或者我很快就能回来。”青云听出母亲那意思,她要丢弃了自己和青松,而留下青山,外婆淡淡的口气,说:“你忍心丢了她姐妹俩?这一丢,今生今世怕不能再见面了。再说她爹这几年被批斗的性情也古怪起来,躲在外过的日子也是不见天日,她俩跟着怕是跟乞讨的一样。”青云母亲又开始说:“你们要我怎样?我又能怎样?这门亲害了我一辈子,不能再拖了,苦得够够的了。”外婆说:“女儿呀,谁又想到会是这样呢?你要不从门缝往里那一瞧,哪有今天。”母亲说:“你就会拿这句话堵我的嘴,你们活了半生了就没有个经验,也和我当初年少无知相比,我说愿嫁,你们着急忙慌给我完婚,也不调查,只怕嫁不出去。”外婆这次直摇头,拨浪鼓似的。
青云心里那个冰冷的世界,又下了一场霜雪,她与这里要做一辈子的分别,这里的亲人竟怕是永远不能再相见。
这一晚过去,天明了,她的母亲带上她和青松要上路,青山坐在大舅的肩上被带走了,也不知道哪里去了,没做最后的一别。小姨和外婆送她们到村口,外婆塞了一些熟鸡蛋在青云的口袋里,说:“路上吃。”她的眼睛是赤红的。
外婆站在村口望着,小姨拎着个包袱送她们。已经走了好远,漫漫的一条白色的路,天上是灰淡的云和昏黄的太阳。小姨最终也只能送到这里,母亲向她挥手,说:“回去吧。”
小姨扯着袖口擦脸,站在高原上一望无际的天地中间。外婆和小姨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到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