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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灯台

灯台的目标出现了。

老慢和往常一样,七点半,慢吞吞走进办公室,进了办公室的第一眼,也还是瞟向灯台的办公桌。那眼神从老慢的眼皮下漫不经心地飘过来,像一丝微风,除非用心,一般觉察不到。

单位里,灯台和老慢算是三朝元老,且都是副处,在这个处处暗战的年代,性别特征在副处级这个区域很明显地消失了。灯台早在五六年前就已经没再穿过长裙,但灯台喜欢买长裙,衣橱里挂了一大堆。今年流行波西米亚风,街上到处是细腰长裙地飘着的女孩子和女人。说飘,是因为那雪纺的柔美,将女性走路的婀娜衬托到极致,偏偏又全是花团锦簇的图案打底,让灯台看了眼馋得厉害。

昨天灯台忍不住买了一条蓝底繁花的长裙,回到家里穿给自己看。雪纺偶尔贴在腿上,像情人的手指轻轻拂过一一情人的手指,这个比喻,应该是贴切的吧?灯台在卫生间刷完牙,对着镜子温柔地看自己。

三十三岁的灯台,偏瘦,卷发齐肩,穿着吊带长裙的模样还挺不错。

白伟的那个女人长什么样子?是不是很漂亮、很性感?书上说,四十岁的男人,喜欢风尘。

风尘两个字真毒,把女人的美、性感,还有媚,都包罗其中了。灯台恰恰不是这样的女人,灯台是棵树,不依靠别人、自己生长的树。从小,在孟家,哥哥姐姐们都爱凑在~起疯,唯有灯台一个人,做她自己的事情。

关于那个女人,以灯台的社会能量,稍加用心,找到她还是比较容易的,包括电话号码、家庭关系、工作简历、三代以内的血亲。

但灯台一直没有这么做。没有做的原因很多,不屑是一方面,更多的是羞耻,那个藏在白伟后头的女人不觉得羞耻,灯台却觉得羞耻,甚至害怕。

灯台自知自己智商没问题,但情商不过关,从小到大,家里一旦遇上情感碰撞之类的状况,灯台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藏起来。母亲呵斥父亲时、嫂子冲哥哥撒泼时、姐姐恋爱被甩时……灯台一概跑到小姨家,拼命弹琴。

除了弹琴,灯台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现在的灯台也不知所措,白伟的态度很明确一一不过了。

她有什么好?灯台问。必须问,她得知道,如果自己是五十九分,那个女人该是多少分。

没什么好。白伟说,没有你漂亮,没有你高,没有你能力强,她就是一个普通的办事员。

你疯了。灯台讽刺白伟。

在你看来是如此,在我看来未必。白伟轻笑,仿佛眼前的女人和她的嘲笑根本不值一提。

说说看。灯台在白伟对面坐下来,抱起胳膊。

她说话不像你这样硬,她会很软;她从不坐在我对面,而是靠在我身边;她和我说话从来不抱胳膊,而是托着腮。白伟口里说着,眼底拂过一丝温柔,够了吗?

灯台尴尬地放开胳膊,一丝受伤而惶然的表情浮起在脸上。灯台把脸别到一边,不想让白伟看到。好吧,说重点,你想怎么办?

第一,我想有个孩子;第二,我想跟一个知冷知暖的女人生一个暖和的孩子。

暖和的孩子?

灯台不太懂,孩子是父母的血和肉,哪个孩子不是暖和的?

我是说,心,为人父母者孕育他的心。白伟瞟了灯台一眼说,你不会明白的,所以,对不起。白伟站起身来,理直气壮地说,我只说一次对不起!

面对一场毫无愧疚的背叛,灯台懵了,不但没有与那个女人对质的气概,更怕她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像许多电视剧里演的那样,跟自己谈判,对自己说,其实你老公早就不爱你了,或者说,我有了我们的孩子……

灯台和白伟没有孩子。以前是不想要,而将来是不会有。

独自吃过晚饭,灯台穿着妩媚的长裙坐在阳台找星座。很多年来,灯台已经养成了一个人在阳台上看星星的习惯。

星星从稀疏到稠密,又从稠密到冷清。

白伟终于回来了,喝水的时候,扭头看了灯台一眼,却无视那一身孤独繁华,犹自退到卧室,也不洗漱,睡了。

灯台跟进屋,看到仰睡的白伟脖根处新添的吻痕,胸口一阵紧过一阵窒息般痛,喉间却发出一串古怪的笑声一一那是怎样一个古怪野性的女人,动不动拿白伟当骨头啃?

白伟睁开眼,平静地仰视灯台,眼神陌生。

爱情原来是这样,它温柔地来,却残酷地走,一个转身,枕边人就变成了比陌生人更陌生的人。

我累了。白伟翻了个身,淡淡地说,麻烦你关上灯。

有薄荷的香味从白伟唇齿之间以分子或更细小的成分溢出来,漫在空气里,灯台知道,白伟和那个女人恩爱过了。九年来,白伟每次都要先用薄荷味牙膏刷牙后才肯恩爱。

灯台淡淡点头,关了灯,傲然走出了房间。

把老慢当目标,是在昨夜入睡前想到的。为什么不可以?有什么不可以?灯台任性地想着,脑海里那片白伟脖子上的玫瑰花瓣就飞了,飘到了老慢的脖子上。

老慢的脖子上也有过。那次去苏州出差,灯台取笑老慢说,老夫老妻二十年了,临别还急雨惊雷?

老慢尴尬地系上衬衣领口的扣子,嘟哝,昨天她非要我给她在苏州买丝巾,我才说句丝巾哪儿没有啊,好家伙,就一口!

那明天还是省半天时间买去吧,不然,回家你还得受一口,没准咬在血管上,吸干你。灯台做了一个吸血鬼的动作,吓唬老慢。

老慢突然愣了,若有所思地问灯台,今年三十几了?三十三。灯台说,保密啊哥们,美女不问芳龄的。

我以为你七十三了。老慢打击灯台。单位里的那些小青年,都叫你马列主义老太太,你知道不?

随便。灯台心底凄凉,嘴上却是硬的。

像现在这样,老慢龇牙咧嘴学着灯台刚刚扮吸血鬼的样子,这样是十三。

你才十三,你十三点!灯台乐了。

第二天,两人去丝绸店,迎面就见一条湖水蓝的真丝裙,灯台想也不想,迫不及待掏钱买下。

老慢笑,懒洋洋地提醒她,很透哦。

灯台说,又不穿,挂着看,不怕。这话听着有点神经。

老慢却意味深长地看了看灯台,半开玩笑地说,下辈子别往男人堆里扎了,不如嫁个有钱人,天天纸醉金迷。

灯台听着老慢这句玩笑,心底某个地方咯噔一下碎掉了。

那年六岁吧,灯台在家里拿着纱巾做水袖,站在床上舞来舞去,姐姐水墨则用纱巾笼着脸,学一千零一夜里的阿拉伯王妃。

母亲从学校下课回家,不训水墨,独独伸手去扯灯台的水袖,差点让灯台从床上趺下来。

人不做,做妖精!母亲冷着脸说。

小小年纪,也是懂得话语轻重的。灯台暗自伤心,退到书桌旁,安静看书,从此渐渐察觉,家里三个哥哥姐姐的疯闹不会影响到家里的气氛,唯独自己稍有造次,母亲不是火冒三丈,就是一脸黑云。

老慢,别老拿刀子割人的心,会死人的。灯台呻吟。

我这刀是慢刀,割不进孟处长如钢似铁的心,顶多让你痒痒。老慢笑。

白伟和老慢是除了亲人以外,一直在灯台左右的两个男人,两人像一对极其般配的参照物,一个快,一个慢。白伟是快的那个,十来年间,很快追求灯台,很快求婚,很快辞职,很快办公司,很快破产,很快买基金,很快赚钱,很快又注册公司。现在,白伟又很快地移情别恋。

老慢则是慢的那个,慢到灯台从科员追上副科,又从副科追上他,变成平级。变成平级后,老慢才开始真正显露对灯台的关照——男人都要练成钢筋铁骨才杀得过去,你悠着点,扛不过就不扛。

日子是面青铜的古镜,经过数千个白天黑夜的擦拭后,才露出它真实的面孔,才让灯台看透亮——老慢的稳和慢,其实才是真功夫。单位那么多领导如惊鸿掠过,老慢在自己那片天空下,永远是闲庭信步,一天天,老的人更老,年轻人变老,老慢却不老。灯台差他九岁,现在看上去,却像只差三两岁。

这让灯台很不舒服,她很正式地警告过老慢,要老老实实地变老,不要学谭咏麟。

你这个人,硬石头下,蛮有点意思。老慢不理会她的警告,用审视的、剖丝解络的目光看灯台。

因为心怀鬼胎,灯台特意回看了老慢一眼,这一看脸就有点红了。

灯台今天要做一件惊世骇俗的事情,她要勾引老慢。早上起床刷牙的时候,灯台就把身边的男性仔仔细细地过滤了一遍,最后发现过滤这个方案并不适合自己。过滤,是指百中千中万中挑一,而自己,基本上只老慢一个稍稍靠谱的人选,根本没得“滤”一一副厅长们的主意灯台不敢打,也打不起,都徐娘了,一没那个胆儿,二没那个本儿,三丢不了那个人。

主意定下来后,灯台的牙也刷完了,看看镜子前的另一个口杯和牙刷,思忖片刻,索性拿起那把牙刷很悠闲地刷了一遍马桶。

如果那个女人知道她吻的这个男人是一个抽水马桶,会不会吐?灯台激动地联想着,带着跳跃的节奏走下楼,在出楼门那一瞬间才把自己恢复成中规中矩的模样。

勾引这种事情,让一个天天在文件堆里熏陶的女人来做,说容易也容易,说不容易也不容易。

厅里的人,一向不把倔强的灯台当女人看待。前两年,灯台做了副处长,负责全厅的思想政治工作,索性自己也不把自己当女人了。

这样的基础,要想勾引一个“看惯了船上的白帆”的男人,有点难。

无论怎样,也要试试,灯台豁出去了,心头堵着一团硬邦邦酸涩涩的气结。这个世界,男人可以有外遇,女人也可以有外遇。

现在,老慢到办公室了。离上班签到时间还有半个小时,这半个小时里,灯台不担心有人会闯进办公室来。

第一句话,要说,你今天看起来不错。灯台迎上去,在心里提醒自己。

老慢却先自嘻嘻笑起来,上下打量灯台。灯台有点懵了,忘记台词,问,怎么了?

你的……老慢捂住嘴,却忍不住笑意。你今天早上怎么了?看看你的衣服。

灯台低头看了看,才发现自己的黑色蕾丝上衣穿反了!灯台窘得不行,脸唰地红了,僵硬地杵在老慢面前,藏了半个多月的委屈像潮水似的奔涌而出。

旧时光像老电影一样回放一一十六岁的灯台打扮了整整一下午,就为了参加学校最有名的篮球队队长的生日聚会。当她终于鼓足勇气站到帅气的队长面前送礼物时,队长却笑起来,伸出手来从灯台的下巴上抹下一粒米饭,说留着晚上吃啊?整个屋子里的人都笑起来,那个喜欢队长的高三女生更是笑得厉害。灯台又羞又窘,全身发烫,像燃烧的炭一样。那个夜晚,灯台的腿一直在可怜地颤抖,因为腿想离开,想逃跑,但十六岁的自尊不让它跑,它就那样一直可怜地颤抖着、扛着,直到聚会结束。

现在,三十三岁的孟灯台孟副处长就像当年那个可怜兮兮的姑娘,手足无措地站在老慢面前。

可老慢还在笑。灯台羞恼之极,举手就甩了老慢一耳光,打得老慢整个人呆了。

打了老慢,灯台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索性一头扎进老慢怀里哭起来。

老慢吓坏了,这么个钢铁战士、坚强的女战士孟副处长孟灯台同志扑在自己怀里哭得梨花带雨,莫非是家里死了谁?老慢急了,半推半抱把灯台撵进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问,怎么了怎么了?

灯台不回答,使劲抽着,抽得细脖子像根绳似的,抬眼看老慢,一脸的伤心样儿,下嘴唇因为忍着哭声,抖个没完。

老慢担忧起来,打了十多年交道,从没和灯台如此亲密接触过,也没见灯台哭过。

女人的泪总是会让男人生起侠肝义胆,更会让男人生出侠骨柔肠。老慢担忧地看灯台,看着看着眼神就变了,有一缕细小的蓝色火苗在他眼睛里面隐约燃烧。老慢有一双与常人不太一样的眼睛,瞳孔偏蓝,比湖水深,比黑色浅。老慢低下头,开始用手去抚摸灯台的脸。

灯台哆嗦得更厉害了,有些委屈,也很得意。灯台迅速抬起脸,把自己的唇印在老慢右脸上。

然后,灯台轻声嗔怪说,背过去。

老慢愕然,摸不着头脑地啊了一声。

背过去。灯台脸红了。我要换衣服,反了。

老慢又啊了一声,动作迟缓地转过身。

灯台飞快地脱下上衣,又穿上,边穿边偷眼瞟老慢,好家伙,居然一直老老实实背对着她,一动不动。灯台有点失望,自己的身材保持得这么好,腰是很细的,其他也……蛮好,老慢若是扫到一眼,会惊到的。

怎么偏偏不看呢?这个榆木疙瘩!

失望的灯台拍拍老慢的肩膀,说,好了。

老慢这才回过身,面色尴尬地笑笑。女色狼啊今天。

女色狼?灯台觉得这个称呼很好。白伟狼了那么久,自己才狼一下而已。

各自平静了十来秒钟,老慢才恢复正常,像平时那样拍拍灯台的肩膀,调侃道,脸红了?嘿嘿,蛮有意思。

蛮有意思,蛮有意思,除了这句蛮有意思,你还会不会说话?灯台暗自咬牙,气恼不已。

单单我有意思,又有什么意思。灯台进出一句。

老慢愕然,用研究的目光看了灯台半天,终于,严肃地问,孟灯台,怎么了?

灯台赌气地坐在老慢桌子上,顺手一扒拉,把桌上一大堆文件稀里哗啦抹到了地上。

早晨的阳光牛乳一样流淌在地上,淹没那一堆堆红红蓝蓝的文件夹。

老慢用深蓝色的眼睛看着毫无道理可讲的灯台,用原谅一个犯错孩子的语气说,下次不许这样了,晚上一起吃顿饭,你给我老实汇报。

干吗听你的?出去!灯台仍在生气,白了老慢一眼。

老慢走了两步,回过神来,左手指灯台,右手指门说,你出去——这是我办公室。

灯台恍悟过来,羞愧难当,一把揪开老慢,摔门而去。

九点多钟,关上自己办公室门苦思离婚协议的灯台接到父亲的电话,说小姨父最近喘得像头老牛,两个多月了。

你陪你姨父去省医看看,看看肺上有啥问题。他预定了明天去丽江的机票,明天得赶飞机。

省医?!

灯台头大了,这些年到省医看病可不是有钱就能看得上的,想一天看完病,简直是奇迹。挂号要排队,看病要排队,拍片要排队,付款要排队,化验要排队……总之,省医最壮观的风景是排队的长龙,火车站的长龙是春运期间才有,但省医的长龙是天天有。灯台自己看个牙,都是两天才看下来的。说起来郁闷,排队花了若干个小时,医生看牙却只花了半分钟,灯台觉得划不来,屁股黏在凳子上不走,还想说说其他几颗牙的问题,医生却面无表情地喊,下一位。

何况,今天下午灯台有约会,一场带着阴谋的约会。这是大事,灯台活了三十几年,今天刚变成女妖精,还没成形,父亲就让她重返烟火人间,为小姨父的肺忙活,太残忍了。

副处长不是副市长副省长,灯台在省医没熟人。想了想,到底还是给白伟打了电话,白伟干妈的女婿是省医急诊科医生,虽然拐了几个弯,但也算是亲戚。

小姨父要看肺,你给联系一下?一和白伟通电话,灯台又变成了马列主义老太太。

领导交办任务?白伟那边一定也板着脸。

随便你吧。灯台突然觉得很没趣,以为多深的感情,结果说没有就没有了。伤在心里埋着,居然血也不敢流一滴,因为白伟的背叛很彻底,从头至尾不曾给过任何一句解释。既然他丝毫不觉得对不起自己,那自己伤心或发狂都没有意义,只是徒增笑料罢了。

我去——小姨父嘛。白伟在那头拖腔拖调、懒洋洋地说。

小姨父是白伟的铁杆酒友,每年过年,爱喝酒的白伟在孟家这边唯一一个酒友,就是常年在外漂着的小姨父。这个男人,在杂志社做旅游栏目,奔六十了,还成天穿着探路者的鞋,千山万水地漂泊探路。小姨由他信马由缰。小姨没有孩子,那些绣品就是她的孩子。灯台的姥爷、小姨的父亲是凤凰路最有名的金匠,能打出比周大福老凤翔更传神的金器。不是说周大福不好,人家的好,是高科技制造出来的好,灯台姥爷手下活儿的好,是行云流水的好,是活色生香的、温热灵动的好,是新娘子戴了百年好合、老太太戴了福寿延年的好。

有了父亲家传的这门手艺挣钱养家,懒得挣钱的小姨有的是置身尘世外的资本。她说,她要做啃老族,一直把老金匠啃到走不动。

老金匠每次听到这话,都不生气,反倒眼眶湿润地看着他的小女儿,欠她似的。

灯台爷爷这边则是书香门第,祖训是一不沾酒二不沾赌三不沾烟。灯台这辈兄妹四人,父亲依次给大哥取名水骨,二姐水玉,三姐水墨,独独到灯台这里,风花雪月诗情画意全停了,取了个“灯台”,什么原因,灯台一直不知道。

但她讨厌这个名字。从小就有很多小朋友围在她身边,拍着小手嘲笑她: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

灯台听说,她出生那年,父亲拼命地种着一种植物,它不停死去,他不停种,最后父亲扔下那一堆堆黑的黄的褐色的泥土,再不靠近花草半步。

不种花不种草不喝酒不抽烟不打牌的父亲,整日拿着本书守在火灶旁煲汤,眼似看非看,手里的勺似动非动,整个人就是一棵风吹不动雨打不动的槐树。

小姨父却是喜欢喝酒抽烟的人,喝了酒的小姨父拿筷子叮叮当当敲打着碗唱歌,那都是些小姨父走南闯北学会的情歌——用时髦的语言来形容的话,小姨父是典型的“驴友”,而且早在这个词出现之前二十年,他就一直“驴”着。

爱你爱你爱死你,把你放在菜板上,我一刀一刀剁死你。

我划坏十条桨来看你哟,你蹚过十条河躲起来;

我累死十匹马来看你哟,你翻过十座山躲起来。

小姨父表情夸张地唱着这些歌,满脸讨好地看着小姨,小姨安然垂目,由他疯去。

水墨则跟着他拍案高唱,爱你爱你爱死你……然后举起手,往参禅打坐般的小姨身上砍——把你放在菜板上,我一刀一刀剁死你。

昔日生龙活虎到近乎调皮捣蛋的小姨父终究是老了,连去趟丽江,都胆怯到先来检查他的肺。

灯台在省医门口接到了小姨父。小姨父有一副令所有男人嫉妒的矫健身材,五十七岁了,肚子还有一块块田字状的腹肌,实在是件很值得炫耀的事情。小姨父穿的是黑色紧身T恤,齐肩的头发扎在脑后,很有点宝刀不老的艺术家味道。

待小姨父走近,灯台像小时候那样用拳头打了打小姨父的肚子,低声嗔怪,小姨父,低调一点。

小姨父笑起来,开始咳嗽,有凉爽温柔的空气穿越他的喉咙,然后又穿出来,像一管破损的笛子在演奏。

怎么这么严重?灯台吓一跳,瞪大了眼。

小姨父摇摇手,不说话,脸憋得通红。

匆匆赶过来的白伟没叫小姨父,只说走吧。

灯台看了白伟一眼,知道白伟在开始练习怎样离开与她相关的一系列亲人,从称呼开始离开,到最终从所有人的生命、生活与记忆中离开。

尽管开了一连串后门,检查结果依然要第二天才能拿到。站在省医门诊楼前,小姨父没来由地和医院赌气。什么以人为本啊?一个破检查,还得等明天!算了算了,你们明天给我拿结果吧,我一早就飞。

结果出来再飞吧。白伟劝,既然飞前做检查,当然是拿到单子再出门更放心。

我不!真有三长两短,我就倒在玉龙雪山。小姨父孩子一样任性。

白伟嘻嘻笑,说那我可不干,每年上坟要走那么远,还得花那么多钱坐飞机。说完,抢小姨父手机,要打电话给旅游网站改航班。

小姨父哪干,说别,要不是你们老爸大惊小怪,我看都不来看呢,还改航班?免谈!

小姨两天前去海南植物园临摹植物,没回来。灯台很虚伪地邀请小姨父回家吃饭,小姨父却说要去刚从墨脱回来的驴友家里看照片。灯台皱着眉提醒他,检查结果没出来,一不要乱跑二不要乱吃三不要乱喝,四要晚上早点回家,天凉,容易感冒,感冒了又得咳。

行,尊敬的孟处长,我不乱跑,我住他家去,明天我们一起飞。小姨父和家里所有人一样,都懒得听灯台一二三三二一的说教,打断她,忙不迭地打车走了。

小姨父一走,灯台和白伟就像两颗失去了磁铁的铁珠,毫无主张地散落在省医大门口,合不到一起。

白伟咳了一下,搓搓鼻子,径直站到路边挥手打车。

我还有事,要先走,十一点前我会回家的。白伟说。

这意思是承诺,为灯台留一份尊严和面子。灯台突然就生气了,傲慢地说你不回家也可以,没有谁需要你。

白伟盯着灯台看了几秒,哑然失笑,说,孟灯台,你趾高气扬的样子真难看。但是事实不是你说的那样,这个世界需要我的人很多,包括你,包括小姨父,当然还包括其他某些人。

我知道。灯台鄙夷地看了白伟一眼说,如果你有足够的精力,还会有更多的“某些人”需要你。

你说的是那种事?白伟笑起来,在阳光下,他的牙白得厉害,亮闪闪的,原来用刷过马桶的牙刷刷牙还有美白牙齿的功能。

我当然有足够的精力,这你是知道的。白伟斜过身子,面无表情地在灯台耳边耳语。

灯台倒退了一步,牢牢地盯着白伟的脸,想从那张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上看出点什么来,尴尬、愧疚,或者是坦然,甚至是恬不知耻。但白伟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仿佛灯台是个透明的、与他毫不相干、对他全无影响的人。

刺痛从胸腔与肋骨间开始生发,缓缓地,潮水一样漫及全身,漫进眼眶。

灯台紧咬着唇,不让泪水流下来。是白伟错,她凭什么替他流眼泪?

人来车往的延安路大街,拥挤的省医大门口,一列急救车队疾驶而来,尖锐地呜叫着。人群紧张地往后退,把孤零零一个灯台扔在白花花的大街上。

喂!白伟急忙一把把灯台揪到人行道旁。

灯台茫然地望了一眼白伟。

别在我面前出事。白伟沉沉地说,我受不起。

哦?灯台回过神来,吸了吸鼻子,挺起胸——与你有关系吗?

水骨他们会认为有关系。白伟认真地说,我不想死在他们手里,我和一一她,还有半辈子要走。

温文尔雅的孟教授生了灯台兄妹四人,四兄妹各有各的性格,美却是一致的。三姐水墨模样儿漂亮,眉眼妖得不行,一生气,嘴角往上一扬,极像金老先生武侠小说里面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这样的妖,大哥水骨居然也有,一米七八的个头,睫毛长长,眼神却是冷的。二姐水玉则恰似她的名字,水中之玉,极其温柔。灯台的性格不像任何人,小小年纪,便像一块冰,就连母亲去世,也保持十二万分的镇静,等老僧入定般的父亲和哭得昏天黑地的水骨水玉水墨回过神来,母亲葬礼的大小事务竟然已经被她安排妥当了。

关于灯台的冷静,水墨说灯台是木。

白伟摇头,说那不叫木,那叫冷血。

是的,让他们的血热去吧。灯台想,有那么多的事要做,有那么长的路要走,光热有什么用?

水玉水骨水墨三个热血动物,从小被孟教授的四书五经压迫得神经兮兮,一旦离开孟教授的管束,做出来的事常常极不靠谱。他们真要和白伟算账,白伟死一万次也不够他们折腾。

水骨他们怎么认为,与我又有什么关系?灯台无赖地抢白,径直钻进白伟拦下的车,把白伟扔在街头。

星期四,七彩枞城出租公司的座位套布是绿色的,坐在一大片茂盛的、生机勃勃的绿海里,灯台理理思绪,打了老慢的电话。

说,地点。灯台麻利地说完,心底已经涌动起一股燥热,战斗的燥热。

你在哪里?老慢问。

我……灯台想了想,对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行道树莞尔一笑,说,我不告诉你。

孟处长,正经点,在哪里?我定的是沃尔玛旁边的三千里烤肉,你别净给交通事业做贡献,要是离得近,直接过去。

哪个沃尔玛?

敦煌路沃尔玛呗,离厅远一点好。

灯台听到这句,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为什么怕离厅近?怕遇到熟人?

遇到熟人又有什么关系,她和老慢在厅里同属三朝元老,友情可表日月,这个,连厅里扫地的大妈都是知道的。怎么突然地,就怕遇见熟人了?

到了三千里烤肉,灯台点了双份韩国泡菜。老慢让服务员退下,自己烤,炭火很旺,整个房间很快弥漫起肉香。

不对!灯台很爽性地嚼了一大块泡菜后才后悔——调情前的气氛,应该是在浪漫的西餐厅,或者是酒吧。这样满身的烤肉香,再加上一张吃了泡菜满嘴红汁的血盆大口,怎么浪漫?

不吃了。灯台托着腮,皱着眉推开碟子。

怎么了?

不喜欢。灯台嗅了嗅袖子,说,满身烟熏味。

老慢很认真地嚼着,说,我们是凡人,当然要沾人间烟火。

要不……找个地方喝红酒,灯台提议。

喝红酒?还要不要钢琴伴奏?老慢打趣,我们都几十岁了,还学小孩子?

钢琴伴奏?灯台白了老慢一眼说,我就是很好的钢琴师。

好吧,由着你疯,那我们去找钢琴。老慢站起来——我倒要看看,你今天到底要闹啥妖怪。

我小姨家里就有钢琴。灯台说完,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怎么会想到把地点选在小姨家里呢?

小姨家?那我们得先赶跑小姨。老慢徐徐说着,用到了“我们”,也喊了“小姨”。一丝暖味随着烤肉味在房间里漫开来,让灯台很紧张。

不用……赶小姨。灯台一紧张,不由自主地又叉起一块烤肉。小姨和小姨父都不在家,我有小姨家的钥匙——小姨家的钢琴,基本上都是我在用。

那……老慢看了看表,没有把话说完。

灯台却听到了老慢心里的话一一那我们有一整晚的时间。

是的,灯台想,是的,我们有一整晚的时间。

可是,这一整晚做什么呢?灯台有点疑惑了,继续暖昧地聊天,还是别的什么?如果一切要发生,她该怎么办?

小姨是个不爱打理的人,家里空荡荡的,客厅很空旷,一架钢琴孤独地摆放在落地窗旁,屋子四角亮着蓝色的射灯,如幽深的海水。老慢在幽暗的光线里换了鞋,迟疑不决地说,你小姨的房子怎么这个样子?像……

老慢想了好半天,找了个浪漫的词语,像囚禁公主的城堡。

灯台愣了一下。

公主吗?一一说出来怕是要吓老慢一跳,很多年以前,小姨是凤凰路出了名的酒鬼。

灯台十七岁那年,母亲猝然去世,人们从刚刚开始风行的卡拉零K厅找到了喝得半醉的小姨。小姨听说姐姐去世后,尖叫着跑过半个城市,哭得晕死过去。再后来小姨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像一个安静的哑巴,沉默地跟着老金匠学那些古色古香的画技,很快又学会了刺绣,又很快嫁给了小姨父。

小时的灯台喜欢摸小姨凉而润的脸,小姨却一次次躲开她。小姨不光是躲着灯台,她似乎躲着所有人,拒绝和人交谈,拒绝与人交往。

她不是公主,但她是姥爷的宝。灯台说着,按亮大灯。

灯光下,一幅巨大的刺绣出现在老慢面前。

那是一朵偌大的花,粉红色,呈球状,花瓣似百合,在金色的阳光下灿烂地盛开,气势惊心动魄。那伸展到最大限度的花瓣,卷曲到最大限度的花蕊,一如明天将是世界末日,它必须要在此时此刻拼命把所有的激情和美丽一一盛开。

漂亮吧?灯台得意地说。

我的妈……这是——什么花?老慢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绣框上的玻璃镜面,瞠目结舌。

小姨绣的,不知道是什么花,问过她,她不回答。灯台说完,表情暧昧,你今天是想了解我小姨,还是想听我弹钢琴?

都……不想。老慢歪着头,仿佛在思考一个很难抉择的问题,接着,老慢伸出手,轻轻揽过灯台。一时间,什么声响都消失了,只有彼此的呼吸,紧紧慢慢地相随。

灯台依偎在老慢的胸前,闻到一阵绵长而干净的体香。这样的气息与灯台记忆中的爱情体香完全不同,它是成熟的、了然于胸的,却因经历了岁月沧桑,不再有扑鼻的春天气息,尽管干净,却是舒肤佳之类的洗浴用品包装出来的,不是来自于青春本身的蓬勃,所以更显出力不从心的苍老。

毕竟这个男人已经快五十了,灯台也不再年轻。

来的路上灯台心里一直在打鼓,今晚弹什么曲目比较好?《天空之城》?《水边的阿狄丽娜>?都太难了,不好弄,何况左手是灯台的弱项,那就《梦中的婚礼》好了。

可是灯台没想到连钢琴都还没碰,老慢一个拥抱,情节就开始了。是的,年轻人的爱情因为有大把大把的时光可以浪费,因此爱与被爱都来得悠长,连一个牵手,都要酝酿很久,要走过一圈一圈又一圈校园的田径场,等心爱的姑娘说明天见时,才鼓足勇气战战兢兢握到一起。

中年的暧昧则等不及,时光在飞驶而去,激情与温暖都在不停远离,像彼岸的花。他们已经没有资格从头细看端详,更何况他们都熟悉了所有的章节,不过是不一样的主人公而已,仅一个拥抱,就算换了主角,温习起来也没有太大困难。

老慢的手,慢慢地试探地滑过灯台的腰。

灯台头皮发紧,本能地想推开,刚摸到老慢的手,突然想起自己今天的目的。

正犹豫,一阵疼痛从腹部袭来,灯台忍不住呻吟着弯下腰。

怎么了?看得出老慢也很紧张,他停顿下来。

没事。灯台咬着牙,挤出一丝笑容,抬头望了一眼墙上那朵惊心动魄盛开的什么花,忍住剧烈的腹痛,将手指深深插进老慢茂密的黑发。

灯台视死如归的勇气与胡闹任性的举动催化了老慢,老慢变得浮躁不安起来。

灯台嬉笑地拿嘴去啃老慢的肩膀,又拼命吻老慢的脖子。粉红色的蝴蝶在疼痛与任性的灯台眼前翩跹地飞,灯台开始了她对象错乱的报复,老慢紧张地抗拒着,哄灯台,别。

我就要。灯台在他耳朵边呢喃,我要给你印上专用章。

别,灯台。老慢严肃起来,推开灯台。不能这样,对我们都不好。

那怎么才算好?灯台停下来。

单位上好好的,下班以后也好好的,这样才好。老慢颇费力气地说。

你的意思是,单位上是做同事的好,下班后是做情人的好?灯台追问。

老慢慢腾腾地捧起灯台的脸,老老实实地说,灯台,我知道你一定遇上了麻烦,我愿意被你利用,因为我愿意帮你忘掉麻烦,但是……但是我不想惹麻烦。

灯台腹部剧痛,似烈火燃烧。她强撑着摇摇头,说老慢,我也不想惹麻烦,我只是……想找个人……

放松放松。老慢接过话来,冲着灯台怜悯地笑。这笑容像轻风吹开浮云迷乱的天空,让所有真相清如明镜,暧昧消失了,像来时那样,突然来,又突然离去。灯台发现,自己在世上还有另一颗心,藏在这个叫老慢的男人心里,这个连她什么时候情绪不对都能非常敏感地捕捉到的男人心里。

是爱吧?是,又不是。

下半年……顾副厅长到点了。老慢抱紧灯台,温柔地哄,这段时间,不能出差错,乖。

哼哼。灯台苦笑,紧压住腹部,悻悻地坐到钢琴边上。

算了,我还是弹首曲子给你听吧。灯台脱下黑色蕾丝外衣,取下发夹,让卷发瀑布一样披散在肩上胸前,伸出手猝然弹响一个重音,掷地有声地宣布,老慢!咱们今天晚上就麻烦麻烦!

灯台与老慢并没有能够在这个夜晚发生任何麻烦。

一场急性阑尾炎将灯台的计划全部打乱了,灯台还没变成妖精,就差点变成了去往天国的天使。

水墨看着从麻醉中清醒过来的灯台,意味深长地笑,眉眼间全是跳跃的字句——灯台,你行啊!

黑色蕾丝外衣是老慢在等待120急救车时慌忙为昏迷的灯台套上的,老慢犯了与灯台同样的错误,他替灯台穿反了。

这样一个细节,偏偏让精怪的水墨发现了。慌乱间穿错衣服的情节,想必在水墨身上也发生过。

水墨眉飞色舞一上午,刚见去吃午饭的白伟走出病房,就按捺不住地低声尖叫,灯台,快说!老慢怎么样?

灯台躺在病床上呻吟起来,一半因为痛,一半因为痛苦。三姐!

昨天半夜你做手术,老慢在外面抽了一地的烟,脸都发青了。水墨用手在脸上比画着,嘴里啧啧啧直赞,小妖精,行啊,不声不响的,藏了这么个宝贝。说说,多久了?

灯台浑身是嘴也说不清,苦央央涨红着脸。在孟家,灯台在口舌上从来都不是哥哥姐姐的对手。

那一年妈妈教训水骨几个时,说,除了灯台像你们爸爸,怎么就没一个像孟家人的?

水骨却反驳,灯台才不像爸爸呢,灯台像小姨,不吭声的闷葫芦,一个大葫芦一个小葫芦。

穿着白色围裙的妈妈听了,转身回头看在阳台上看书的父亲。

金色的夕阳越过高大的梧桐树倾泻而下,如纱巾般披在妈妈肩上。妈妈站在璀璨炫目的光芒里,像一个梦,她那修长的身材和极富教养的神情渐渐笼罩在这光里,越来越模糊。

就在那天半夜,披着一身阳光的妈妈却突然心肌梗塞离开了人世。

黎明前最黑的时候,酒气冲天的小姨疯狂穿越过学院家属区最狭长的巷道,狂风般飞奔进五楼的孟家,撞歪所有站在屋里的人,冲进卧室,扑在妈妈身上,伤心成了一团吸满水的海绵。她只哭,不说话。

灯台跪坐在妈妈遗体旁边,泪流满面。也只哭,不说话。

白伟为灯台换病号服,灯台拒绝了。

白伟已经很久没有挨过她的身体,她不想在自己最脆弱的时候拥有白伟的同情。而且,躺在病床上整整一天了,灯台明显地嗅到自己身体有一种近似于卧床多年的老人身上才有的湿闷而酸涩的气息。如果爱情的列车在上一个站台就已经停止了前行,那么,灯台一定要让白伟记住关于那个站台的花香和蓝天,而不是现在这个被抛弃的终点站,一片万物萧条的破败与难堪。

白伟站在病房门口,若有所思地看灯台咬牙忍痛自己换睡衣。

灯台捂着上衣,说,转过去。

白伟歪歪头,突然自嘲地笑笑,顺从地转过身去,背对着灯台说,有什么好看的,我都知道。

那是你的事。灯台倔强地答着,认真又费力地把睡衣套上,又把蕾丝上衣和长裤叠好,放进袋里。

听灯台收拾停当,白伟才转过身来,若有所思地看灯台。昨天晚上,你和老慢在小姨家里做什么?

灯台怔了怔,看向白伟,诡异地笑笑,不说话。

你们?白伟声音有点沉闷,有点不甘。或许他明白自己作为一个背叛者,没有质问和打探对方的资本,但到底是受到了打击。

灯台用手支撑着半坐在床上的身体,小心翼翼地躺下,闭上眼不说话。

我不告诉你们。灯台恶作剧地想,既然你想知道,那我就永远不让你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

是的,灯台不可能告诉他们她和老慢没来得及开始就让该死的阑尾破坏了,那将会让水墨他们和白伟都笑破肚皮。

灯台只有让他们想去。

我累了,麻烦你关上灯。灯台闭上眼后,学着白伟前一夜的语气,平静地说。

黎明时分,灯台被低沉的哭泣声惊醒,就着病房半明半暗的光线,睡意蒙咙的灯台看到了小姨。

小姨。灯台伸出手抓了抓,以为自己在做梦,小姨在海南呢。

灯台!长发零乱的小姨紧紧拽住灯台游离在空中的手,泣不成声地轻唤,孟老师说你差点就没命了,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灯台。

小……姨。灯台眼眶一热。想想从母亲去世后,没见她对谁上心过,可怜了小姨父,在家憋得慌,只好往外跑,去和路人说话。憋坏了的小姨父整天着魔地学着每一个地方独特的民族情歌,与其说他是唱给小姨听,不如说是唱给自己听。

小姨,我没有不小心啊,是阑尾不听话,它自己要闹罢工。灯台故作轻松地劝小姨。

孟老师……孟老师说,要是晚到几分钟,你就没了……灯台,我走时你还好好的,早知道我就不走了,都怪我。小姨伏在灯台身上,温热的胸膛贴着灯台的大腿。

尽管很伤感,但灯台忍不住想笑——阑尾又不是因为小姨走了才“闹革命”的,而且,割掉的不过是一节阑尾而已,有它不多,没它不少,几天后,她孟灯台照样一条好……好巾帼。

这时,病房门开了,走廊里的灯光把站在门口的人影子印在小姨背上。

是父亲。

小姨回过头看向父亲,一言不发,目光却写满抱怨。

灯台她好好的,你回去吧,回去休息。

我不,我们灯台都差点没了。哭泣后的小姨嗓音尖锐,像呼哨划破长空。

尽管病房没有开灯,灯台还是感到了父亲脸上的僵硬。他沉默了好半天,才开口说,百合,你冷静一点,灯台好好的。

这是灯台第一次听到父亲直呼小姨的名字。几十年了,当过小姨大学时期班主任的父亲一直不曾叫过小姨的名字,而小姨则是敬畏父亲的,不敢叫姐夫,一直叫孟老师。

“百合”这两个字,父亲喊起来如此古怪和诡异,如一枚在父亲怀里藏了多年的翡翠,此时父亲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来,一边带着令他牵筋动骨的伤,一边绽放出日厮夜守的润泽。这一掏,灯台眼前的世界陡然倾斜变了形。

看着父亲的眼神,灯台的心怦怦怦响,一个不成形的、模糊的、巨大的问号如山崩似海啸地朝她轰然袭来。灯台虚弱地支起身子,紧紧揪住小姨的手,用怪异的嗓音颤抖着问,小姨?

灯台。小姨眼泪汪汪地看着灯台。

小姨!一些遥远的往事开始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块块倒塌过来,压向灯台,那最后一张倒下的牌是什么?灯台害怕面对,又迫不及待想求证。

小姨,你到底是谁?

小姨惊慌地看灯台,又回过头求援地看向灯台的父亲,像课堂上被提问的孩子。

她是你小姨啊。父亲用同样古怪的嗓音慈爱地对灯台说,都说打了麻药人会变傻,你还真傻了?

不,不对,父亲的声音不对,小姨的眼神不对,骨牌还在一块块倒塌中,三十年的记忆似惊雷碾过灯台头顶。灯台觉得背脊发凉,如身陷沼泽,越沉越深,却无力挣脱。天色在渐渐发白,灯台眼前却越来越暗。

就在灯台紧张得快要窒息的时候,白伟到了,一手端着绿豆稀饭,一手捧着鲜花,差点撞到父亲。

小姨?爸爸?你们……这么早?白伟看看病房的挂钟,惊讶地问。

父亲点点头,指指小姨说,她急着来看灯台。

白伟啊哈一声笑起来,说小姨,你和小姨父真逗啊,一个飞出去,一个飞回来,怎么就不往一个堆里挤呢?

灯台像个受惊过度的孩子,慌乱地朝白伟伸出手,无助地喊,白伟。

惊讶的表情再度出现在白伟脸上,随即,白伟放下花和稀饭,嬉皮笑脸地走到床前问,孟大处长有什么吩咐?

灯台没心思计较,一把拽住白伟的手。白伟的手里还带着稀饭的热乎劲,这热乎是家长里短油盐酱醋的热乎,是白伟还未来得及戒备的热乎。

灯台带着哭腔说,让他们走吧,我想休息一下。

白伟尴尬地望望岳父,又望望小姨,说,要不……你们先走吧。

小姨迟滞地站起身来。一夜之间,她奶白色的棉质长裙皱了,她的人和皮肤仿佛也皱了,总之,灯台第一次明显地感受到小姨的苍老。那个坐在小绣铺里绣着她的花花草草,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过问的小姨,那个几乎让人忘记她年龄的小姨一夜之间就变老了。老慢昨晚说什么来着?他说小姨的家,像一个囚禁公主的城堡,那么,小姨就是被囚禁的公主,是什么东西解除了魔咒,让沉睡的公主苏醒过来,知道忧伤和痛惜,却因这苏醒,飞速地对接了时光,呈现出与年纪相匹配的苍老?

小姨憔悴地转过身,弯腰去拿她的行李,父亲无声地先行提起。

灯台的眼泪夺眶而出一一小姨是从机场直接过来的。她不敢看小姨的背影,下意识地把脸往白伟怀里躲,白伟伸出手,拍了拍灯台的脑袋。

好半晌,病房安静下来,灯台闭着眼,喃喃地问白伟,他们?

都走了。白伟轻声说,你要不要再睡个回笼觉?

不用。风从窗户吹进来,带着朝露的凉意,一丛楠竹在风里摇晃,切割着嫩白色的晨光。

秋天近了。

灯台眯了眯眼,又往白伟怀里钻了钻一一此时,灯台感到了自己的虚弱无用,无用到必须依靠即将与她分道扬镳的白伟。无论怎样,她与白伟仍然是夫妻,几千个日日夜夜的耳鬓厮磨,将各自的骨血融入彼此,让彼此依赖成为习惯。

为什么要赶小姨走?人家下飞机就来看你,无情的孟处长。白伟仿佛习惯了借这种调侃的语气来延续他与灯台感情的陌路之旅。

灯台不回答,倚在白伟怀里,看着桌上的鲜花,答非所问,买花了还?

嗯……白伟吞吞吐吐半天,最后说,不是我买的。

灯台听出了潜台词,靠着白伟的半边身子便硬了。灯台把自己从白伟怀里拉出来,重新靠在床上,睑上出现铁板一块的冷静。

孟灯台,你真神奇,让你恢复精力的最佳补品,不是人参也不是灵芝,只需要用一根针刺一下,你就会像刺猬一样穿上盔甲,神气十足地上阵打仗。白伟残忍地用审视的目光牢牢盯着灯台。都说女人是水做的,我怎么看不到你流一滴眼泪呢?

很简单。灯台迅捷地答,你不是那个值得我流泪的人。

那,哪个人值得?老慢?白伟哼哼起来。那个让你幸福得连阑尾都跟着发烧的老男人?

猛然,灯台抓起那束鲜花,想也不想地朝白伟掷过去。用力过猛牵扯了伤口,灯台倒吸了口凉气,继而完美地保持了脸上的冷笑。

想去吧。唯有让你也充满想象,你才知道,想象是一把刀子。

水骨约了老慢见面。虽然灯台是家里小妹,可若非白伟出轨和灯台手术,水骨几乎没在灯台身上花过时间。灯台一向都很老实,一步步走得不偏不倚,但这一步跨度大了点。

老慢却否认了,而且只用了一句话就让水骨相信了他那一夜的狼狈。

我们什么都没来得及交流,她的阑尾就发炎了!

好,我相信,如果你愿意,水骨扬扬眉毛,说,下一步我可以当你们的信使。

算了。老慢搓着脸,后怕地说,这才开个头,脉都没摸着,她的阑尾就发炎了,等摸出个头绪来,怕是我和她的生活和工作都要发炎。

水骨哈哈大笑起来,说老慢啊,你的逻辑太有趣了,依你这话的道理,全世界都得发炎。

孟老师不会。老慢昔日也是灯台父亲的学生,他是真心敬重。

水骨没心没肺地笑,刻薄地说,质量守恒定律一一因为我老爸身上的毒素没有及时发炎,所以反应在我们身上,你看,我、水墨,都是满身带毒的孩子。你小心了一一不带着灯台好好发一次炎,以后你的孩子,我是说,有可能是你和灯台的孩子,就也会变成我们这样,满身毒素。

老慢啼笑皆非地看着水骨想,那个温文尔雅的孟老师,怎么养出这么几个怪物来。

狗日的白伟,破产那几年,靠我们灯台养家,吃着现成的喝着现成的,现在仗着手里有了两个钱,反倒嫌她不温柔,还在外头有人。他就是欺负我们灯台老实。你老实说,你和灯台是不是有戏?如果有,我支持。

白伟外面有人?

老慢这才明白灯台所有的异常。

搞了半天,灯台昨天疯疯癫癫的是这么个原因。

太不该了,当时只顾着谋划某些来路不明去向不清的企图。

老慢自责地灌下一口酒。

你人好,配得起我们灯台。水骨继续怂恿。

老慢叫苦不迭。这两天,孟家三兄妹仿佛认定了他老慢和灯台有特殊关系,而且用极度的热情接受了他这个第三者身份的“妹夫”,老慢浑身是嘴也解释不清楚。其实灯台的内衣相当保守,敌不过模特大赛上的比基尼,所以呢,说脱,也不见得惊艳。何况老慢并没有赚到一分一厘的好,灯台就啊哟一声晕了,然后他就急火火地边打120边背着灯台下楼。

六层楼啊!老慢都四十好几了,灯台再瘦,压在他背上也不亚于一座五指山,连下楼都走不稳,老慢哪还有心思想那些花花草草?

这过程老慢不好解释,没法解释。

老慢逐渐感受到了危机,这危机来自于面前的水骨。水骨是生意人,有些事,他看得淡,也不在乎,但老慢在乎一一比如一个好男人、好父亲、好丈夫、好公仆好领导的形象。四十多年老慢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都挺过来了,难道现在真要为一个灯台把一切都扔了?

崇拜自己到五体投地的儿子会是什么表情?几十岁了还经常撒娇的老婆会是什么反应?还有动不动就四处夸耀自己有个副处长姐夫的小舅子会怎么说……生活是一把梭子,老慢原本是一根单独的丝线,现在生活和时光把老慢这根丝线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网里全是牵筋动骨的亲人,老慢要把自己从这网里完整地抽出来,和灯台好,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再进一步讲,灯台的行为似乎也与爱无关,他明白,灯台只是想疯一疯。

就算她的阑尾不发炎,他们之间也不见得会发生什么。孟灯台是谁?孟灯台是临死前都记得交党费的好同志,她不是随便的女人。

我和灯台只是朋友。这些年,我把她当兄弟看,刚觉得她像个女人,她却又上了手术台。有点想法,没来得及。老慢字斟句酌地表白着,真的没来得及。

我知道。水骨沉思着,肯定老慢的说法,并作检讨一一这些年,我们家也没把她当女人,都忙自己的,让她一个人拼去了。

到了医院,水骨冲灯台邪邪地笑,灯台问,怎么了?

我在想老慢的话。水骨说。

老慢说什么了?

他说他一直当你是兄弟,是这样吗?装的吧?

灯台心头一沉。两三天来,灯台一直在想,老慢该如何给家人解释那一晚的事情,千猜万猜,没猜到老慢会这样说自己。

这让灯台的自尊倍受打击一一他老慢不过是根浮在水上的木头,这根木头不见得有多好,放在岸上未必会让灯台动心,只不过对于被白伟推下水的灯台来说,是很实用的。这个想法很卑鄙,但就算卑鄙,灯台也不能容忍老慢说他居然一直没把自己当女的!那他一次次瞄自己做什么?他说那些关于纸醉金迷的生活做什么?

狗屁。灯台气愤地骂。

水骨惊讶地看着灯台,说,孟处长,很粗鲁哦。

灯台怏怏地说出了心里话。我和老慢约会,本来是想恶心恶心姓白的,结果没成,倒惹来一刀子。你们几个人个个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怎么偏偏到我这里,就连个老情人也混不上?还没出啥事,就撇得一清二白,说当我是兄弟,狗屁!

伤口有点痛,灯台停下来,喘了口气,尴尬地警告水骨,不准告诉水墨。

水骨举着双手宣誓,你说了算。

大哥,你说,我漂亮吗?骂完狗屁,灯台到底是伤心了,怅惘地问。

当然。水骨在心里说,要是不那么倔强,你灯台当然也算个美女。

你在想什么?说!灯台警惕地盯着水骨。

水骨做了个鬼脸。我在想,全世界的女人,没有一个比我们孟处长能干漂亮,赖斯太黑,鲁豫太瘦,杨澜脸歪,个个不及你。

拉倒吧。灯台情绪很坏,沉沉地说,我知道我混得差,白伟不要,老慢装死。

我们要你啊。水骨望着病床上的灯台,第一次发现自己这个妹妹很需要照料。灯台,水玉在杭州那边请了假,说要回来守着你,你看,大家都要你。

谁稀罕我?灯台寒心地说,一个个连伤了我都懒得说对不起!白伟不说,老慢不说,爸爸不说,小姨也不说!

想着自己三十多岁了,还玩“脱衣门”,结果人家不买账,灯台死的心都有了——这个男人有什么好?副处当了十三年也没往上挪一步,而且连个眼珠子都黑得不彻底。没想到回避她倒是如此彻底,扯东扯西论起兄弟来。

羞辱之外,还有一种巨大的恐惧藏在这些难堪和耻辱背后,那就是父亲和小姨。

灯台有跳下床拔腿就跑的冲动。她喜欢四平八稳的日子,她不想探究她不愿接受的秘密,一如她不想知道白伟背后的女人是谁,一如她不敢不会也不愿将在小姨家的一幕告诉任何人,一如她不敢用手去拨开父亲那一声“百合”后面的真相,尽管真相只需要她一个手指,就可以捅破。

一切只需要她消失就好,这样,与她有关的秘密自然会消失。

水骨捕捉到了微妙的信息,他的双手像钳子一样牢牢抓住灯台。灯台,爸爸不说,小姨不说,他们不说什么?

像触电似的,灯台的话戛然而止。她用大大的、无神的、眼袋发黑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大哥。

二十多年了,水骨水墨第一次走进小姨的家。

水骨不喜欢小姨,小姨是块透明的玻璃,再热的温度也焐不暖她。性情的水骨和小姨走不到一堆。他不去,便不许水墨去,水墨是水骨的尾巴。

偷了灯台的钥匙打开小姨家房门,同样地,兄妹俩被那幅巨大的刺绣惊呆了。

你看你看,这花怪怪的,像是明天就要死掉,拼了命地赶紧开。水墨说。

水骨对花一窍不通,翻着白眼问,什么花的干活?

不知道。水墨恬不知耻地耸耸肩说,问我上三年级的闺女。

花瓣……像百合。水骨说,了然!了然!小姨叫百合。

水墨却像只狼犬,围着刺绣转来转去地看,眼睛蛇舞雀跃。大哥,你觉不觉得这花像一个灯台,喏,下面长长的柄,上面开着圆形的百合花球。

正走向书房的水骨倏然停下来,眼神阴冷,牢牢盯着刺绣。

你跟我来。水骨说着,钻进小姨父的房间,推开一沓沓摄影杂志,打开电脑,思忖片段,在搜索框里输入“灯台”,顿了顿,又打了“百合”两个字。

一条条结果赫然出现在水骨和水墨面前。

点开——灯台百合。花系:石蒜科,又名彼岸花……

彼岸花……灯台、百合……水墨,你记不记得,小姨大学时读的是爸爸那个班,第二年冬天,小姨莫名其妙休学,还去七姥姥家住了一年。水骨面色铁青地说。

水墨摇头。不记得了,那时我才多大啊!我只记得妈妈有一年从七姥姥家里回来,抱回了灯台。

水骨皱起眉头。

他是老大,只比小姨小六岁。他记得那年冬天一连下了好多天的雪,半个多月都没化,小姨放寒假去了七姥姥家就再也没回来。开学的时候,打了个电话回来说乡下大雪封了山堵了路,出不来。后来进了阳春二月,她又说河道涨水,出不来……总之小姨那一年就待在两百里外七姥姥的家里,不肯回来。

母亲不允许小姨的放纵,亲自去了一趟龙雾山。十天后,母亲面色苍白地回到家中。那天是周末,水玉带着水墨去了姥爷家里,水骨却在家睡懒觉,本是好好躺在床上睡着,却莫名打了个冷战,醒了。醒来的水骨透过门缝,看到奔波归来的母亲恨恨地盯着父亲,一声不吭。父亲站在母亲对面,渐渐地脸色转白,如母亲一样的苍白。

最后,母亲猛然挥出一巴掌,打在父亲的脸上,父亲没有躲,甚至衣襟都没有动一下。

水骨听到父亲说,好,我走。

不许走!母亲轻而凶狠地说,你敢走,就替我买好棺材再走。

唉——父亲痛苦地长叹一声,那你说该……

老样子。母亲低声地、短促地、坚决地、专断地说,什么都是老样子!

必须!否则……

水骨偷偷躲在门里,心怦怦直跳。母亲看父亲的眼神太可怕,凌厉如剑。

半年后,母亲再次去了龙雾山,回来时,抱回了一个婴儿,便是灯台。

母亲说,是在车站捡到的,好歹是条命,丢不下,就抱了回来。母亲讲这话时,嘴唇不停地颤抖,手也在颤抖。当她把这婴儿塞进父亲怀里时,水骨敏锐地发现,父亲的手也在颤抖。

这个婴儿便是灯台。除了年幼的水墨,家里人都知道灯台是捡来的孩子,所以,灯台的名字不是“水”字打头。

灯台,百合,灯台百合!莫非灯台是小姨的孩子?小姨在龙雾山整整待了一年,除了生孩子,还会是什么原因?

你说什么?水墨吓了一跳。

灯台不是我们家的。水骨告诉水墨一一她是妈妈去七姥姥家回来时,捡的。

水墨惊诧万分地看着水骨,好半天,恍然大悟地喃喃低语,难怪……

妈妈不喜欢灯台。灯台最小,最受气。那年我和灯台玩一千零一夜,妈妈冲灯台发火,差点把她摔下床……

水骨走出书房,返回客厅,一把取下花绣,敲碎玻璃,点燃打火机。

很多年了,丝线很燥,火光随着它们的脉络热烈欢快地延伸,没有多久,一朵开得奋不顾身的灯台百合在火苗中消失了。

你干什么?水墨闻到味道,跑出来看到眼前被火苗吞噬的灯台百合,尖叫起来。

水骨眼睛血红,喃喃自语,灯台不能和百合在一起,灯台永远是我们家的灯台。

你你!水墨直跺脚,小姨会骂我们的!

她不会,她不敢!水骨站起来,盯着水墨,一字一顿地说——听着!

灯台是她的孩子!

水墨再次呆住了,半晌,傻傻地说——是她……和谁的孩子?

水骨沉默不语,许久,紧闭的嘴唇间挤出三个字一一不知道。

十一

手术过后的灯台,大病小病都跟着来了,连续不断的高烧、胃痛、肠炎、低血压,总之,习惯了天天在单位加班的灯台变成了天天到医院报到的病人,钢铁战士如愿以偿地变成了孟家最小的宝贝。水骨每天开一小时车穿城而来,给灯台做午饭。一个帅气的老男人给你做饭,不管他是哥哥还是别的谁,总是能让你胃口大开。水墨则扔了瑜伽班训练,把跳肚皮舞的地点放在了灯台家饭厅。他们无时无刻不在追踪着白伟的去向,然后催促白伟回家——一日夫妻百日恩,要会野鸳鸯,也得把灯台养得百病全消了才算完。

白伟像个被警察围着的罪犯,回到家,嘴里塞满饭,老实得一声不吭。

养得白白胖胖的灯台受宠若惊地坐在哥哥姐姐中间,总问——我是不是得了癌症?

没有。水骨想起从小孤独的灯台,心头纠结不已——以前没管你的,现在全部补上。

转眼到了水墨生日,正好远嫁杭州的水玉请假回来,水骨便怂恿着去K歌。建议一出,一呼百应,灯台拗不过三个美女俊男,扭扭捏捏跟他们一起进了敦煌天堂。

敦煌天堂的大厅很暗,光怪陆离的灯光晃得灯台眼睛发花。一个黄头发的老男人正在离地两米多高的主台上扯着嗓子高唱《热情的沙漠》。

好老的歌,好老的人,好可怜的沙漠。

你给我小雨点,滋润我心窝;我给你小微风,吹开你花朵…一水骨水墨水玉随着音乐高声叫着,把灯台拖进舞池,围着灯台跳舞。

灯台手足无措地站在中间,脸都红了,想跑出来,水骨几个却手拉手围成一圈不放,灯台弯下腰想从他们手底下钻出去,也不行。灯台又羞又气,只得像孩子一样大声嚷嚷,讨厌!讨厌!

水玉笑起来,大声说,看,灯台生气了。

水墨索性钻到圈里陪灯台,扭着腰热烈地舞动着,示意灯台跟着跳。

灯台委屈地大叫,我一一不——会——啊!

水墨才不管,扭起肚皮舞来。一时间,舞池里尖叫声此起彼伏。水骨和水玉也在尖叫声中激动大喊,水墨,加油。

大家都注意水墨去了,灯台终于有机会悄悄逃脱,回到座位上。经水骨他们一闹,灯台的头开始痛起来。

摇摆的灯光从灯台这边转过去,打在舞池侧面的一个座位上。

正按太阳穴的灯台便看到了白伟和那个女人。

灯光停留在白伟脸上只有一瞬间,但灯台还是很清楚地看到,那个女人趴在白伟耳朵边,正抱着白伟的头在说着什么。白伟的脸笑得像三月的春光,头不停地点点,又点点,像在说,哦,是吗?是这样吗?真好。

水骨过来了,举着啤酒说,灯台,喝酒。

灯台不说话,摇头,指了指那边。

水骨顺着灯台的手望过去,脸上生出一丝坏笑,说,走,跟我过去。

不去不去!灯台有点慌,赶紧抓住小桌板。

水骨的手像铁夹子,牵着一脸惊慌的灯台走过去,朝白伟阴风惨惨地笑。白总!

白伟一愣,顿时面无人色,看着水骨和灯台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水骨搂了搂灯台说,白总和爱人来休闲?我和我妹妹来玩,要不,我请你爱人跳支舞,你陪我妹妹跳一曲?她舞技不佳,不招男人爱,你不要嫌。

水骨说完,不由分说便牵起白伟身边的女人。

白伟要拦,没拦住,只好打哈哈说好。水骨长手一牵,已把白伟的女人带入舞池。

灯台一脸窘迫地站在舞池边上,愤愤地盯着白伟。

白伟也愤愤地说,你跟踪我!

灯台气得七窍生烟,说谁稀罕跟踪你?你不要脸,还怕人看?

舞池里,那个女人疑惑地看过来。白伟回头看看,朝她挥挥手,然后作势要与灯台跳舞。

灯台甩开他的手,回到了水墨水玉那边。

水骨跳完舞,把女人还给白伟,倒回来问灯台,怎么不跳?

灯台白了水骨一眼,不理他。

水骨嘻嘻笑,说我知道你不高兴我让你和白伟跳,这是策略嘛,要不,我怎么有机会摸那个女人的屁股?

什么?水墨来劲儿了,扑到水骨这边,兴奋地叫,说,快说。

水骨扬扬眉毛,说,我先是掐了她的腰,很重的,肯定青了,她没吭声,然后我就又摸了她的屁股。

再然后呢?水墨意犹未尽。

还有什么然后啊?水骨作势打水墨耳光,这是舞池,不是床。

灯台听着,怒火渐渐消下去。她甚至有点可怜白伟的那个女人,也许人家是碍于情面,忍着没有戳穿水骨罢了。

说笑间,白伟过来了,脸色铁青。

大哥,二姐,三姐。白伟逐一地喊,举起整整一瓶啤酒灌到见底。我和灯台离婚是迟早的事情,就算我对不起她了,但我和小敏的感情是真的,希望你们理解。灯台是个好人,但她真不是好女人,她只知道往前冲冲冲一一世界创造女人是为什么?女人是阴,男人是阳,可她整天跟一群男人比强比硬,搞得自己男不男女不女。她不累,我累!你们懂不懂?

懂,当然懂。水骨洋洋得意地说,你的情人就很“阴”,连我摸了她屁股,她都不吭声。

白伟瞠目结舌地看着水骨,傻了一般,又回头看看那个小敏,突然大吼一声,伸出拳头直冲水骨脑袋打去。

水骨是打惯架的,轻而易举地躲开,吓得不轻似的连连作揖。不摸了不摸了,兄弟一场,互相学习,打架做什么?喝酒,喝酒。

水墨把着啤酒瓶,在一旁笑得花枝乱颤。

两分钟后,灯台看着白伟煞白着脸扯着那个叫小敏的女人离开歌厅,自嘲说,听到了吧,我养了他四年,现在他说我不像女人。

他算个屁!水玉朝门厅白了一眼,说灯台,没事儿,离了找个你肯嫁的男人,肯替他生孩子的男人,气气他。

肯替他生孩子的男人?灯台的思维在听到这句话时停顿了一下。结婚那么多年,一直说要学小姨和小姨父,做丁克,没细想过愿不愿给白伟生孩子的事。现在想来,除了嫌有孩子麻烦,潜意识里,自己是不愿意给白伟生的。

看来有些事,从白伟那个角度看过来,不对的真是自己。

干脆咱们放过白伟吧,是这样一一我也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情。灯台长吁一口气,甩甩头坚决地说。

水骨几个大眼瞪小眼,齐齐盯住灯台。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灯台挠了挠耳朵根子,不好意思地说,就是……白伟每天用的牙刷,我都用来刷一遍马桶。

十二

婚离得很彻底,白伟啥也不要,灯台啥也不想要。望着一屋子的鸡零狗碎,灯台推给白伟,白伟推给灯台,都不想跟这一堆旧情旧境过日子。

人都散了,还拿这些干什么?

你住哪儿?

你住哪儿?

齐齐从家里退出来,齐齐地问,然后你瞪我一眼,我瞪你一眼,都有点尴尬。水骨那边有套房子,他把家具都买好了。灯台说。

那好,我嘛……先凑合凑合。白伟含糊不清地说,也不解释和谁凑合。

接着,顾副厅长退了,孙处长顺上了。

腾出一个正处。

以前灯台一直可劲儿鼓励老慢,最后一班车,你不要再慢腾腾错过了。

那时候灯台没想过要与老慢争这个正处,老慢大她那么多,理当归老慢,何况是死党。

但是挨过一刀子后的灯台不那么想了,割掉的不光是盲肠,还有好心肠。重回单位上班后灯台没再搭理老慢,想起来心里就有气——你个老朽!

麻烦一来,躲得比谁都快!

老慢哪能看不出灯台的火气,遇上灯台就踮着脚走路,大气也不敢出。

过了国庆节,厅长突然把老慢和灯台一起叫到办公室,此地无银三百两地问他们对这次空缺的职位有什么看法。

灯台与老慢并肩站着,一动不动。这是灯台动完手术后第一次与老慢站在一起,尽管已经过去两个来月了,灯台想着自己那天晚上的样子,仍然很觉难堪,没理老慢。

我没有什么看法。老慢慢腾腾地说。

你呢?厅长问灯台。

灯台摇摇头,不说话。

你们两个都不错。厅长表扬道,这些年,你们俩一直是大家学习的楷模,互相帮助,互相关心,从不闹别扭,革命友情深厚,以后你们两个无论谁上,我都希望你们继续这样保持友好的同事关系。我呢,不偏谁,不袒谁,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们要公平竞争,和平竞争!

厅长说到这里,有力地挥了挥手。

一瞬间,灯台感觉到了站在身边老慢的僵硬。

老慢是在乎这个位置的,他在乎就好,哼哼,蛮有意思。

回到办公室,灯台正要打电话给老慢,电话却响了。

是老慢。

灯台。

唔?灯台冷冷地答,有事?

老慢那边似乎是咽了咽口水,说,关于这个位置,你怎么看?

我怎么看?你先说说,你怎么看?灯台意识到了什么,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电话线。

你知道,我再不上,就得下了。老慢没有正面回答。

灯台笑,冷冷地说,你上也好,下也好,跟我有什么关系?

唉。灯台听到老慢一声长叹。灯台,我知道你记恨我,但其实我是为我们两个好,都是奔四奔五的年纪,我们不是小孩子了。

我们的确不是小孩子了,但是我做什么了?抱是你先抱的,亲也是你先亲的,你倒好,说拿我当哥们,你什么意思?灯台得理不饶人,全然忘记了自己挑逗在先。

我的意思是我很尊重你,我当你是最好的朋友,不想伤害你。老慢说,你明明知道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是你非要钻牛角尖。

什么这个意思那个意思?听不懂!牛角尖?你管我钻不钻牛角尖!灯台气咻咻地说完,挂了。

没等灯台端水喝口茶,电话又响了。灯台以为是老慢,拿起电话就说,你烦不烦?

电话那头传来水玉软绵绵的声音,回不回来吃饭?

自从水玉从杭州回来,灯台的饭就有了着落,水骨也解放了。水玉换着花样给灯台做菜,每次看灯台饿死鬼投胎似的吃法,都要唏嘘自责,自责孟家一家人都把灯台想得太坚强,以至于这些年全都忘记了灯台是孟家的小公主。

以后我代替妈妈照顾你,直到把你喂成小肥猪。水玉拐了拐灯台,说说一一白伟那头猪咱们不养了一一下一个目标是谁?姚明?白岩松?

他们?不是地球炸了就是人家疯了,不是人家疯了就是我疯了。灯台喝着汤,嘴里不含糊。就老慢!

老慢?他不算男人,才开个头就贪生怕死,嫁这种人不靠谱。水玉听水骨说过细节,立即下定论。

谁说我要嫁他?灯台慢悠悠地说,我要让他出局!厅里空出个正处,老慢想在退二线前升上去,我要让他争不着!

水玉哧地笑起来,拿筷子挑出汤里的一块骨头,说,最毒不过妇人心,可怜人家不过是怕出轨闹绯闻而已,你芝麻点儿事扯西瓜大,居然揪着人家不放。

灯台说,他抽身说跑就跑,我倒要看看,等我争到了处长,他的肠子是会悔青,还是跟我一样发炎。

公平些。水玉说,说来说去都是你在勾引人家,拿人家当出气筒。人家不肯让你当枪使,你就给人家使绊子,爸爸知道了,又要说家教不严家门不幸的。

爸爸?灯台低下头,手里拿着勺子,在汤里搅来搅去,心想,他有什么资格对我说家门不幸?

十三

老慢算是看出来了,灯台憋着一股气,非要整死他不可。厅里厅外,一向老实做事的灯台高调行走,眉眼之间透着风情。

风情,用到灯台身上,是件要命的事。孟家的孩子,走到哪里都能吸住人的眼光。灯台昔日的倔强和木讷似灰尘,盖住了她的芳华,如今突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灯台在水墨的调教下,是越来越璀璨了。

更要命的是,灯台的风情并不是要勾引某一个特定的人,她是要让所有曾经漠视她的人感受到她的重要性。

不过是一个正处而已,骚包成这样!老慢苦笑,女人真是莫名其妙的物种,你占了她便宜,她恨你;你不占她便宜,她也要恨你。

灯台大步流星地从他身边走过,拿眼角似笑非笑地飞了他一眼。

老慢情不自禁地提醒她,走慢点。

灯台怔了怔,放慢脚步,优雅地说,谢谢。

秋天很快过去,小姨父从云南来短信说,玉龙雪山下雪了,雪花大片大片的,人睡在玉龙雪山的木栅道上,很快就会盖上一床雪被子。

灯台看着短信,鼻子一阵阵发酸。

回来吧,天冷了。灯台回短信,用很温柔的声音在心里呼唤小姨父。

你小姨好吗?小姨父回。

灯台迟疑了。医院那一夜过后,灯台与小姨再没见过面,父亲也没再来看过灯台,仿佛是默契,也仿佛是躲避。灯台不知道小姨好不好,但她还是回了两个字:很好。

那就好。小姨父发过来:雪是个好东西,有它,你会觉得宁静。

你的心,不宁静吗?灯台的手微微发抖。

呵呵,傻孩子,说说而已。小姨父回过来,此后再无音讯,打过去,居然是无法接通的提示音。灯台想,小姨父不知道又往哪里走了,高原深山,处处是小姨父的家——除了枞城。

白伟也好一段时间没有消息了。

十一月小阳春,水骨的连锁超市生意火爆。“人亲没有财亲”,水骨嬉皮笑脸检讨后,闪人了。水墨本来就是个三分钟热度的家伙,水骨一跑,她就跟着跑了。

灯台的日子恢复了平静。灯台有点失落,又觉得轻松,一大堆人围着她过日子,灯台是不习惯的,空气都给他们吃得稀薄了,搞得她喘不过气来。

考察组明天来厅里考察,灯台看了看自己的头发,不满意,下班径直去了森林酒店一楼的绝代佳人美发室。

正洗头,手机响了。

是父亲。

洗头小妹停下手,体贴地拿毛巾擦干灯台的耳朵。灯台拿着手机,犹豫不决,最终对小妹说,洗你的吧。

片刻,又有电话打来,这次是小姨。灯台更不敢接电话,两个人这样前前后后挨着打来电话,莫不是在一起?要给灯台说些什么?

灯台才不要听他们说什么呢,孟灯台就要当处长了,结果闹出个笑话说,她是私生女,叫灯台怎么做人?

明天以后再说,灯台摁掉手机,铁了心不接。再怎样,也不能影响了明天的心情,明天要谈话的。

洗吧,没事。灯台对洗头小妹说。

洗完头,正吹,手机又响了,小妹笑起来,阿姨真忙。

灯台不高兴了,什么阿姨!她心烦地拿出手机一看,这次是白伟。

做什么?灯台接了,硬邦邦地问。

小姨父病危。白伟在那头,也硬邦邦的。

什么?灯台霍地站起来,茫然地左顾右看,美发室里的人也齐齐地朝她看。

白伟说,小姨父要见你。

在哪里?灯台全身血液冰凉,声音发颤,腿也在发颤。小姨父啊,腹肌上一块块田的小姨父怎么会病危?

铺子里。白伟句子很短。

什么铺子?灯台的智力在关键时候降为零,语无伦次。他不是在玉龙盖雪被子吗?

当然是你小姨的铺子。白伟毫不客气地说,雪被子?你脑袋有病!

灯台抓起手袋,掀开脖子上的洗头围巾拔腿就跑,没付款,居然也没人问她要钱。灯台一路冲出森林酒店,冲过人行道,拦了出租车就往凤凰路赶。

凤凰路在枞城的古城垣边上,当年在湖广通云南的大驿道上修了众多卫所,枞城的小西门水城就是其中一个。凤凰路在东面的月门下,蜿蜒数里,直通当年的驿道。昔日驻守官兵在路旁种植梧桐树,供路人车马乘凉,这些年凤凰路依然是绿树成荫。树下东一间坊西一间铺,都是枞城几千年传下的手艺铺子,供游人吃喝玩乐游购。小姨的刺绣铺子紧挨着灯台的姥爷、老金匠的家——凤凰路顶里头的金凤院子。

出租车到了凤凰路口,司机停下来,指着路牌解释:上个月开始,改成旅游步行街了。

灯台剜司机一眼,扔了十块钱就跑。

冲进小姨的铺子,灯台看到的是这样一幕:

一幅幅花色斑斓的绣品间,消瘦的小姨父坐在竹椅上,正襟危坐,让小姨给他画像。父亲、白伟、水玉、水骨、水墨静静地站在旁边,老金匠站在小姨背后,指着画布,轻声指点,这儿、这儿。除了老金匠的声音,铺子里很安静,没有一丝慌乱和紧张。

灯台冲进屋的脚步声太杂沓,以至于水骨横了她一眼。

小姨父抬头看了看灯台,眨巴眨巴眼,笑。

灯台摸不清状况,她几乎以为白伟是在骗她,但是白伟有什么必要骗她?还拿小姨父的命开玩笑?灯台只有木木地站在白伟身边,拿手去找白伟的手。

白伟侧过脸,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灯台,又看父亲一眼,顿了顿,握住灯台的手。

两个人的手都是冰凉的,所以两人都打了个寒战,深秋的天气,鸡皮疙瘩陡然遍身都是。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小姨终于拿起白棉布擦拭画布,这个动作表示她的画画完了。小姨举起画布,转了个面,举给小姨父看,小姨父歪着头看了看,笑起来,说像我。

本来就是你。小姨面无表情,眼眶却是红的。

小姨父声音沙哑一一画的这个,不是我,得你一针针……绣完了,我再检查……是不是我。

灯台奇怪小姨父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他的喉咙里。

灯台。小姨父朝灯台招手,我们,说话。你们,走那边去。

小姨父指的那边,是老金匠的院子。

大家就心照不宣地散了,只有水玉和水墨一脸茫然,让水骨一把揪了出去。

十四

你,都知道了?小姨父等人散去,示意灯台在他身边坐下。

灯台装傻,说小姨父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我只想知道你是怎么了。

前些日子,你还在玉龙看雪。

什么,玉龙!我和白伟,看病去了,北京、上海,不行。小姨父喘得厉害,声音听起来很可怕。

什么病?灯台心里难过,脸上却是硬朗着,怕小姨父受不了。

这里。小姨父指了指喉咙。淋巴癌,一个,一个,堵满了。

切除啊!灯台压住心头的惊怕说,切了就好。

小姨父古怪地笑。呵呵,它们,贴着喉管、气管、血管,生不离、死不弃……割,血管就“嘭”,开花。

灯台听得心脏一阵一阵乱跳,眼前直发黑,腿一软,便跪在小姨父面前。

小姨父抚摸灯台湿漉漉的头发,嗔怪,都快当处长了,孩子,一样……

灯台,知道,自己是谁?小姨父问。

灯台埋着头,摸着小姨父脚上的探路者鞋子,沉默地解开小姨父的鞋带,把小姨父的脚取出来。

小姨父再笑。呵呵,你小姨,给穿的。她以为,我喜欢,随时帮我穿着。

其实,灯台晓得,我喜欢,穿拖鞋,家里的,拖鞋。

灯台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她站起身来,在铺里疯狂地寻找,找一双小姨父能穿的拖鞋,却找不到。

小姨父见灯台掀乱一幅幅绣品,直摇头,说,这里,怎么可能……有我的拖鞋?

灯台有一种想冲到小姨面前去抽她耳光的冲动。她红着眼,恨恨地说,她怎么可以这样对你?

我就是要说,她的事。小姨父严肃地看着灯台,脸涨得通红说,坐过来。

灯台无法拒绝小姨父的要求,只得乖乖坐下。

你爸爸,是你小姨的淋巴癌;你小姨,是我的淋巴癌。这是命,灯台,你是……他们的孩子,不要……恨他们。

灯台不停摇头,脸色发青。我不会原谅他们!他们的爱情,伤害了所有人,妈妈、你、我。

不是!小姨父反驳灯台,我没有!我愿意。我……一直知道你小姨,苦。

妈妈不苦?我不苦?你不苦?

我们都苦,但是,他们为了赎罪,更苦。小姨父说,接受原谅的人,是坐在那里……等,但期待别人原谅的人,却一直在路上,千山万水……

跋涉。走着的,永远……比坐着的要苦。

小姨父的逻辑灯台没有听过,更没想过。

你小姨,四十岁不到,就白了头,这些年,一直……都是煽过的。

他们活该。灯台铁青着脸,还是一脸不接受——她怎么能够接受,若父亲与小姨仅仅是偷情,她尚可原谅,但她作为父亲与小姨偷情的证据活在人世间,他们被原谅了,谁来原谅自己?灯台突然很委屈,小姨父也不想想,灯台是最最直接的当事人,怎么可能做得到?

他们……本来……决意要在一起的。可你妈妈以死逼迫,你姥爷跪着求。他们……只好分开。小姨父气喘吁吁地道完,脸已经由红变青了。

灯台不敢再往下问,只呆呆地看着小姨父。

傍晚了,深秋的夕阳本来就没有温度,此时,铺子已经有了很浓的寒意。

灯台迟滞地转动着身子,在狭小的空间寻找可以取暖的东西,终于在铺子下方找着一个小太阳电暖器。灯台弯下腰,打开开关,橘黄色的灯光骤然映亮了整个铺子,接着,一丝战战兢兢的温暖不由分说地爬上灯台的身体,带着羞辱与害怕,但它实实在在地贴在了灯台脸上——灯台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情感让一向信守德义忠孝的父亲居然做出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情来,但让灯台可以喘口气的是一一“他们本来决意要在一起”。

是母亲,以不惜摧毁一切的方式捍卫了她的婚姻与尊严。姥爷能怎么办?都是他的闺女没,他帮的只能是名正言顺有夫有子的母亲。

后来的一切仿佛顺理成章,保全名声的母亲继续做她的副教授、主任。

无法离家却必须在家里承受出轨之罪的父亲从此隐忍一生,而失爱的小姨则成了凤凰路出名的女酒鬼。

最后母亲积愤去世,小姨幡然悔悟,从此变成今天这个不声不响安静度日的小姨!

这些年,父亲退休后,哪里也不去,每天下午都在家里煲汤,每天都打电话给灯台,可灯台回去喝汤的次数很少。父亲头天倒掉,第二天又煲。

日子原来是这样,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人生,拥有不一样的日子。

小姨、小姨父、父亲和姥爷的日子,是用熬在度过,而对灯台、水骨水墨水玉他们而言,日子是用来折腾的,偶尔活色生香,偶尔平淡无味,偶尔为了活色生香,弄点是是非非出来。

灯台一直以为自己是痛苦的,在白伟的出轨里,在单位的争斗里,在要命的私生女的身份和秘密里。她哪里知道,身边的长辈们,正用炙热的火苗把自己燃尽,用耗尽一生的痛,给她、给水骨水墨水玉们安泰自在的人生。

小姨父,你觉得你这一辈子值得吗?灯台轻声问,她不爱你……

爱是自己的事。小姨父意外地完整说完了一句话。

不啊,爱是彼此的事。灯台说。

不是,爱是自己的事。小姨父再次流利地说完。他的脸瘦得厉害,两侧像被刀子砍过一样,很凌厉,但他的眼睛却是温和的,小太阳电暖器的光映进他眼里,又从他眼里淌出来,绸子般细腻地盖在灯台脸上。

灯台?小姨父深深地叹了口气,一半的气息流进去了,一半的气息堵在外面。灯台知道,小姨父在等她的承诺。

我……不会恨他们,我会好好照顾他们。灯台答应小姨父。

小姨父如释重负地拍了拍心窝,幽默地说,好了,它回去了。记住,管管……水骨他们。还有,白伟的绝情,是对的……比拖泥带水好。

十五

小姨父的葬礼要回老家许家村举行。小姨父没有孩子,按他的遗嘱,灯台白伟这对离婚夫妻还得以小姨父义女义婿的名义把他的骨灰一路送回乡下去。

灯台向厅里请假,厅长为难地说,这周要对你和老慢进行心理测试啊,你是不是考虑一下?

灯台摇摇头说,没办法,有孝在身。

厅长说你再考虑考虑,一走就意味着自动放弃。

那就便宜了老慢呗。灯台顽皮地笑起来。

交了请假条走出厅长办公室,灯台缓步走进老慢的办公室。

老慢正埋头写着什么,看见灯台,愣了愣,不着痕迹地拿起一份文件盖上。

灯台走过去,霸道地一把推开老慢,移开文件看——原来老慢在捉摸心理测试题,自个儿给自个儿设了N个问题,又自个儿在上面一一作答。

挺累人的哈老慢同学。灯台调侃。

是啊,人家提个正处,走个程序就完了,轮到我们,都四五十岁了,还搞笔试面试心理试,把人折腾得只剩下半条命。老慢有点紧张,有点尴尬,语速异常之快。

灯台把老慢的“作业”扔到桌子上,说,老慢,我不陪你了,测试你一个人参加吧一一不要怪我关键时候让你落单啊。

老慢诧异地看着灯台。

前段时间……灯台玩着老慢的笔,费力地想着合适的措辞。是我给你添堵,你别放在心上。

哦,哦。老慢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局促不安地说,我也给你添堵了。

我是个胆小鬼。

幸亏你是个胆小鬼,灯台笑起来,要不咱们就糗大了。

就是,就是。老慢挠挠脖子,又挠挠头。

老慢,咱们拉个勾如何?咱俩这回谁升了正处,就跳脱衣舞给对方看。

老慢呆模呆样站了半晌,突然嘿嘿笑,扭扭捏捏地说,那好,那……

蛮有意思。

什么蛮有意思?灯台白了他一眼。

我是说一一老慢搓搓手说,我跳吧,太难看,你跳吧,我又怕你发炎。

我生剁了你!灯台狰狞地说。

在乡下,做完了三天道场,伟岸的小姨父变成了他父母亲坟前的一棵红豆杉。树是小姨父自家山林里掘的,挺拔、葱郁。

小姨说就要红豆杉吧,他想我的时候,就站在爸爸妈妈身边,摇摇满枝小红豆。

灯台叹息——小姨父生前一个人寂寞地走过千山万水,现在跟在父母亲身边,有人疼有人伴,想来也是件幸福的事情。

临走前的清晨,小姨执意上山,挖来数十棵悬崖百合,栽种在红豆杉旁边。灯台一行人默默看着小姨充血的眼眶,静静候在她身旁。

父亲缓缓走上前去,灯台要阻止,却被水骨无声地牵了一把,只好眼睁睁看着父亲拿起一株悬崖百合,蹲下身去。

灯台生气地瞪水骨,水骨却温和地摇了摇头,把灯台拥在怀里。

突然,沉默多日的小姨开口说话了,声音沙哑、却无比净澈——孟老师,你说,他会喜欢这花吗?

会的,百合!父亲的笑容近乎慈祥。

他生前一直想要个孩子。小姨喃喃地说着,眼神游离。这些,就是我跟他的孩子……孟老师,你说,他会喜欢他们吗?

会的,百合!父亲再次回答。

这些花,会活过来吗?小姨再问,像一个茫然不知所措的小孩。

会的,百合!父亲眼睛直视小姨,不再躲闪。数十年的光阴,被父亲这样一眼望过去,望穿了,望淡了,望散了。

山下,有炊烟从青黑的屋顶升起,空气中弥漫着柴火的香。一声狗吠隐约传来,村庄如此安详。

小姨父现在一定也很安详。

回城时,灯台扶父亲坐了白伟的车,接着叫上了水玉。水骨在后面,开着他公司的十一座面包车,默契地载上了小姨、姥爷、水墨一家和自己一家人。

很久没有坐白伟的车,灯台发现车上多了一些饰品:福字挂件、苹果香水瓶、金黄色柔软绒毛的坐垫,总之,白伟的车充满了女人和家的气息。

灯台伸出手,若有所思地抚摸了一下那晶莹剔透的苹果,低声而真诚地说,蛮好。

白伟一直板着脸开车,听了这话,愕然地侧头看了一眼灯台,又扫一眼苹果,难得地友好——其实,太香,我也不习惯的。

灯台明白白伟是给自己留面子,但灯台知晓“不习惯”后面还有一句潜台词,就是他愿意用他的不习惯去迁就那个女人的习惯。而自己和白伟之间,已经有很多年不曾迁就彼此的习惯。

说来说去,所谓爱,就是无条件地给。像小姨父那句话一一爱是自己的事情。

她……还好吧?

还好。白伟顿了顿,迟疑地看了一眼倒车镜里的父亲,低声说,元旦。

哦,祝贺。灯台心领神会,心里某个地方像融化的积雪,湿润了,有点凉,又有点软。

颠簸中,灯台有给白伟说说牙刷的冲动,最终忍住了。有些事,永远不说最好,比如关于小姨。

车行大约半个小时,灯台看到父亲有点坐立不安,一瞬间,突然想起小姨在乡道上有晕车的毛病。

那天在绣铺对小姨父许下的承诺回响在灯台耳边,灯台叹了口气,明白自己从现在开始,得代替小姨父做些什么。

不过,小姨父有小姨父的方式,灯台有灯台的方式。

白伟,停一下。灯台假装按按太阳穴,说,我想透透气。

白伟把车停在路边,绕过来替父亲开车门,父亲却侧靠在座椅上,闭着眼装睡觉。

白伟要叫醒他,灯台阻止了白伟。

父亲并不需要休整。

前面是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水墨带着孩子们疯跑到水边去捡石头,边跑边夸张地骗他们,说有很多价值连城的奇石异石,就是在乡下的河流里发现的。

两个孩子叽里呱啦地从灯台身边跑过去,很快又跑回来,姑姑小姨地大叫一通,伸出冻得嫩红嫩红的小手,捧着湿漉漉的石头给灯台看。灯台唔唔应着,眼泪却莫名其妙地流了下来。水玉递来一张纸巾,灯台擦了擦,不好意思地掉过头望向身后水骨的车。

水骨和大嫂正扶着憔悴消瘦的小姨走下车来。

小姨的头发很长时间没有煽过了,远远看去,新长的发根泛着一层薄薄的白,在这万物萧条的初冬,似田野上那一层薄薄的雪。

冬天就要到了,而春天就在冬天后头。

灯台抹去泪,抬起头,湿湿的目光正好迎上小姨的,彼此都惊了一惊,接着便羞涩地互相躲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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