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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小琴(1)

1

现在,我——这个叫方子曰的所谓作家,已经别无选择,或者说,已经走投无路。我已经跟老黑一样,再也不能放下那个叫小琴的女人。

我必须得做点什么,哪怕只是为虚无缥缈的过去做一些弥补,或者冠冕堂皇做一番自我救赎。我必须得去了解真相,去了解小琴到底是怎么死的,那个杀死小琴的小孩子——那只鹦鹉——到底是出于什么动机,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得去了解一切。

从日记里提到的一些线索出发,我走访了老黑和其他几个了解详情的办案民警,我还长期游走在那个叫贾镇的小村子里,跟许许多多能够记得当年情景的一些人交谈。这个积累或寻找的过程,又花去我和老黑(有时候是我们俩一起行动)大约一年左右的时间。

实话说,我们的收获非常大,大到让我和老黑始料不及。我们为一系列疑问找到了答案。我不但见到了小琴的母亲——那个住在养老院里的老女人,还找到了小琴的女儿。

当然,最重要的是,触摸到了小琴日记里所说的那个秘密。

好吧,既然老黑前面已经提到一个带有神秘气息的地名,叫作天堂口,我就不妨从那个地点开始,展开这个或许会让人压抑的故事。从这个时间段开始叙述,是因为小琴此前的经历有太多的未知,更关键的是,那是小琴跟小武慢慢靠近的开端。还有一个原因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直到小琴死亡,根据许许多多知情人的描述,根据小琴日记里的文字,完全可以客观真实地勾勒出故事原貌。

当时,小琴坐在一辆面相丑陋的中巴客车里。那是个阴郁的上午,看半天空的样子,一场大雨或许转瞬间就会抵达。我们设想小琴就坐在售票员身后靠窗的那个座位上。她看着窗外,脑子里却想到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就连她自己都弄不明白当时怎么会突然想到那些。

她在日记里写道:“我在想,一个女人的身子究竟算是什么啊?男人与男人之间,男人与女人之间,又有什么差别呢?都不过是那么一团肉体罢了,就是皮肤啊头发啊血肉啊骨骼啊拼凑起来的、一堆白花花的或者黑乎乎的肉体。区别仅仅在于胖一点儿,瘦一点儿,肉多一点儿,肉少一点儿;站着的,坐着的,躺着的;穿衣服的,没穿衣服的,穿了很可怜一点儿衣服的,都不过是一个肉体而已。可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起,完完全全结合在一起,这样的两个身体又有什么关系呢?两颗心在各跳各的,互相不搭理,因为两人完完全全是陌生的。这不是很奇怪吗?完全陌生的这样一对男女,怎么会非要像动物一样搂抱在一起呢?”

尽管小琴日记里很少有这样的文字出现,但从中也能看得出来,小琴有时候思考的问题的确是挺有意思的。

小琴扫过一张张陌生的男男女女的脸或背影。后来的一瞬,她看到了自己右脚边位置那个硕大蓬松的蛇皮塑料袋。那种袋子常见于火车站广场上民工的肩头上,里面塞着被褥呀洗刷用品呀之类的东西。小琴突然想到了十年前的自己。那时候她四处漂泊,脚边也放着这样的一个包,比现在这个似乎要瘦一些,里面的内容却难说哪个更丰富。包里面,不过是些被子、褥子、枕头,以及一个独身女人应付生活必备的东西。十多年来,攒下的家底,居然还是这个。哪怕现在这个更丰富一些,又有什么意义?问题是,你老啦!你早就不是原来的那个你!你早就怀疑连身体都不是你自己的,至于其他的,还有什么用?日渐衰老的身体,跟这个丑陋的塑料袋也没什么区别。外表丑陋,里面的内容也不光鲜。一副苍老的饱经沧桑的躯体,一个丑陋的毫无实质内容的塑料袋,就是你的一生了。如果还有什么可当作宝贝的话,就是斜挎在身上的这个包了吧?它倒是真皮的,可惜是仿造货。包里面有个粉红色皮夹子,也是真皮的,同样的仿造货。皮夹子内有两件东西尚算珍贵,是两张卡。一张是伪造的身份证,另一张是银行卡。身份证算是真正的宝贝。小琴想,即便它是假的,但总算也证明一种身份吧?那张卡如果丢了,好像这世界上是真的没了小琴你这个人。至于那张银行卡里的数字,实在是太可怜。一想到那个数字,小琴心里会一痛,干脆绕开不去想,一想,这人就没法活了。

小琴把目光投向窗外。

那辆轰轰隆隆的中巴车已经渐渐远离小县城,眼前哗啦的一下子闪出一片苍凉忧郁的玉米地。这片平原地,位于黄河下游三角洲上。周边当然没有幽深的森林,没有起起伏伏的山峦,也没有瘦骨嶙峋的黄沙土。小琴想,如果不是那稀稀拉拉几个村子静卧在原上,眼前的这一片玉米地,或许会更壮观一些吧?尽管,那时刻天是阴的,没有风掠过,但小琴的心情并没有更坏。那是另一段生活的开始,没理由不开心一点儿。尽管,她的人生之路已经违反“人往高处走”的那句老话,非但往低处走,而且简直就是沦落民间了。

小琴向前看了看,要去的地方已经不远。

早在几天前,她就来瞧过那处位于路边的房子。她觉得这地方不错,很适合当下的自己。是的,当下的自己,又一次走投无路没有选择的自己。城市是市侩的,一个青春不再的小姐已经不受城市的青睐。

开车的司机引起了小琴的注意,那是个光脑壳的男子,几乎看不到脖子在哪儿,穿一件带大花纹的T恤衫。从小琴坐着的位置,看不到他的脸。不过小琴想象了一下,断定那张脸肯定胖得毫无章法,肌肉肯定震颤欲坠,脸上的某个部位,肯定会有小肉瘤、小凹坑。小琴的嘴角一动,闪过半丝微笑,把目光收回,再看一眼倚在车门口的那个女人——售票员。她的头发像一堆乱麻,一蓬杂草。两只苍蝇绕着圈子飞翔在上面,女人厌烦地挥了几次手都赶不走,就任凭它们绕来绕去。她的脸上有无数个斑点,像是密密麻麻排列的苍蝇屎。这女人眉头紧皱,好像天下所有人都跟她有仇,又好像这辈子都拥有一副尿急找不到厕所的表情。小琴对带有这种表情的女人,向来保持几分警惕。她对有些女人的恐惧,甚至超过男人。女售票员也是胖的,虽说胖得有点儿收敛。除了胸前那一对乳房,肌肉似乎并不太过松弛,证明这女人身体很健壮,很有力气,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这样的线路上跑车的男女多半是夫妻,男的开车,女的卖票。

这样一对胖子,夜里在床上可怎么办呀?小琴很开心地想。

路边一所小房子已经出现在视线内。小琴立起身子,将蛇皮袋提起来,向门口挪去。她问麻脸女人:“多少钱?”

“五块。”女人甚至都没瞧她一眼。

小琴稍稍一愣:“上次我来要三块的,这一次怎么变成五块啦?”

麻脸女人说:“我们这车跟他们的不一样。”

小琴咬了咬下嘴唇:“有什么不一样的?”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女人这次真正把注意力调整过来,似乎从这一刻开始,她才以一种战斗姿势迎接对手,“你还带着个大包呢?”

此前稍稍担心的一个问题,果然如约而至。在任何地方,都不缺少欺生的人。小琴久涉江湖,对此当然不陌生,按照她以往的处世原则,是当忍则忍的,一个异乡人招惹当地人,绝对不明智。但是性格使然,她还是嘟囔了一句:“我这个包又没占你的座位。”

那女人显得有些不耐烦:“少啰唆,赶紧给钱!”

小琴递过五块钱的时候说:“你得找给我两块。”

女人突然骂道:“滚你妈的!为两块钱,你烦不烦人?”

“你怎么骂人哪?”小琴急了。

女人说:“我就骂你怎么啦?你赶紧说从哪儿下。”

小琴扭头看窗外,发现下车地点已经过去了,急忙喊:“停车!就在这里下!”

女人扭头冲前面的胖子喊:“停车,让她下去!”

前面的胖子突然来个急刹车,小琴没站稳当,一下子趴在袋子上。等站起来时,那袋子却已经到了麻脸女人手上。女人手劲儿奇大,双手一甩,那个蛇皮袋就快活地跳出车门,就地打了一个滚儿,紧靠一棵白杨树停住。紧跟着小琴活蹦乱跳踏到地面上,她的反应倒不算慢,居然迅速扭过身去。车门还没关上,她把手伸过去,大喊一声:“给我找钱啊你!”

麻脸女人却做了个突如其来的动作,她呸一声将一口痰吐出来:“我找给你个小婊子!”

小琴没能躲过去,那口痰粘到她褐色头发上。她稍稍一愣,拿手去抹,顿时沾了黏黏糊糊一手。她忍不住抬脚踢一下车门:“操你妈的!你算个什么东西啊!”

这个动作,以及脱口而出的叫骂,引来很不划算的后果。

首先,小琴的右脚很尖锐地疼起来,她怀疑大拇指的趾甲给弄裂开了。更可怕的事情还在后面,那个胖司机,起先还摇头晃脑地看着前方,听到小琴叫骂,迅速扭回头,竟慢慢将车熄火,砰的一下打开车门,从车头前绕过来。小琴正捏着脚趾,嘴里咝咝作响,一抬头,却见那胖子一堵墙一样竖在面前!

果然是横竖相等的一个男人,肚皮一颤一颤的,嘴里嚼着什么,像牛在反刍。小琴的目光稍稍移动,发现男子右胳膊上刻着一个字儿,应该是个“忍”,可“心”字上面的“刃”,却少了那一点儿,变成了“刀”,顿时,有点儿面目狰狞了。对于男人的文身,小琴当然不陌生,而且她简直怕得要命。她见过无数个在身体各个部位文千奇百怪东西的男人。有文蝴蝶、蛇、蝎子、刀、剑的,当然也有刻字的。有个光头男子,竟然在他下身刻了“无敌”两个字。何况,这男人文了字的那条胳膊下面,握在手上的是一根粗黑的铁棍!

“少,少,两,两块钱!”胖子一开口,居然是个结巴。

小琴没弄懂这话什么意思。她眨巴一下眼睛,再眨巴一下。男子挥起手中的铁棍,在半空画了个圆弧。这次的话倒是一气呵成:“丫头你知道这地方叫什么吗?天堂口!”那口气,像是这个响当当的地方曾发生过惊天动地的事儿。小琴却立刻想到这儿经常有绿林好汉出没。

“再,再拿,两块钱!”

“为什么呢大哥?”小琴悄声询问。

麻脸女人也扑通一下跳到地面上。夹在两个胖子之间的小琴,顿时就显得薄如蝉翼。她身上有些冷,那股子冷,逼迫得双腿不由自主开始哆嗦!小琴总算回过神来,立刻满脸堆笑:“你们稍等哈,我马上拿钱给你们。”她从小包里迅速抽出两张一元的纸币,递给男子。

男子嘿地一笑:“你,给,给我老婆,就行。妹子,以后,再,再照顾我生意啊。”

小琴挤出一丝笑:“大哥,那你也来照顾我生意哦。”

胖男人绞着舌头,问一句:“你,你,你做什么的?”

麻脸女人扭头对他一声吼:“你眼瞎啊?她干什么的,你看不出来呀?赶紧开你妈的车去!一车人还等着呢。”

男子一皱眉头,却也没有多说话,摇晃着那根棍子上车去了。小琴冲着他的背影,伸手一指路对面:“大哥,我就住那所房子里。”然后,她把头扭向麻脸女人:“对不起啊大姐,我不懂这里的规矩。”

麻脸女人连头也没回。

车子轰地响了一声,卷起一地尘土。小琴站在那儿,张着手,弓着腰身。这才记起,车里明明是满了人的,整个过程中,却没有任何声响。他们都站起身子,站在过道里,把脸贴在玻璃后面,面无表情,没一个人帮着小琴说话。小琴看着那辆车越走越远,觉得头上有些异样,忍不住又伸手一摸,又触到女人的痰。她皱着眉头,拳头握紧,俯身向前,把身体撑成一张弓,发出撕心裂肺一声吼:“你才是个婊子呢!臭婊子!满脸苍蝇屎的烂婊子!”

小琴一屁股坐在包上,伸手抽出一支烟来点上。她目光幽幽地端详着远处,手指却在抖,嘴唇在抖,烟头也在抖。她可真没想到,这个陌生的地方,以这样一种方式,迎接她的到来。当那支烟快要吸完的时候,她的心情才慢慢平静下来。既来之,则安之吧!再说,你还有什么别的更好的选择吗?

小琴抬起头来,去看天空,忽然觉得脸上一凉。原来,是一个雨点在她脸上溅开。她赶忙站起身,提起那个袋子,一瘸一拐地往回走。当她越过马路,快要到那屋子门口的时候,哗啦一下子,雨点儿就密集起来了。躲到屋檐下的小琴一下子回过头往远方看时,心情居然好起来。路对面的玉米地,被密集的雨点敲打出哗哗哗的声响。西边的半天空中,竟然还有一道阳光从浓云下斜探出来,映得地面上玉米叶片闪闪发亮。天地之间,顿时有了一种辉煌灿烂、清静澄明的美。

小琴抱着胳膊欣赏了好一阵子风光,这才掏出手机拨打一个号码。

手机屏幕上存的名字是,老贾。

“你是谁啊?”那端的男子问。

小琴答:“还能谁啊?贾哥啊,我是小琴儿。”

那边的老贾哦了一声:“打错了吧?我不认识小琴儿。”

小琴嘻嘻一笑:“我就那个租房子的。你看我都到你家门口了,你还不过来接一下?”

“是你啊?怎么突然来啦?”男人这才恍然大悟似的。

小琴瞧着远方,歪了歪脑袋:“一言难尽哪,你老妹我现在走投无路啦。”

那一端的男人还算幽默:“听起来,有股子逼上梁山的味道啊。不过,现在正下着大雨呢。你赶得可真是巧。”

小琴带着撒娇的语气说:“正因为下雨,我才急啊,你就忍心让老妹淋在雨地里啊?”

老贾犹豫片刻才说:“好吧,我马上给你送钥匙去。”

小琴扣掉手机,看看马路,看看玉米地,突然冒出个奇怪的念头:她要跑去淋雨!她把背着的包塞进大塑料袋,把凉鞋脱了,把丝袜脱了,然后快步跑到院子里,张开双手,抬起头,旋转一下身子。雨水把小琴短小的黄色T恤打湿打透,紧紧地贴在她的小身子上。小琴的头发粘到脸上,有一缕钻进她的嘴巴,但不要紧,小琴很喜欢这样子,而且也很久没这样子了。一个雨水浴,会冲走许多东西,至少会冲走麻脸女人那口让人恶心让人崩溃的痰。

“奶奶的,那是个什么女人啊?简直是个天下稀缺的丑八怪!”小琴嘟囔说。

有一辆摩托车从路上飞驰而过。骑车的男子瞧见了小琴,狠劲地吹出一声口哨。

2

没过多久,一辆摩托车驶进小院子。身穿长雨衣的老贾把摩托车熄火后,站在一边,打量着转着圈儿淋雨的这个女人。“你就不怕感冒吗?”他大声喊。

小琴高声反问:“你说什么?”

老贾走近小琴一点儿,说:“你可真是个奇怪的女人。”

这一次小琴听清了,她嘻嘻呵呵笑着说:“你说得很对。”

老贾去开了门,小琴赤着脚随后进了屋子。一进门,脚底立刻踩上了一层土。小琴皱起眉头说:“屋子里这股子味儿,还是这么难闻。”脱下雨衣,就看得出来,老贾其实并不老,不过四十岁左右的样子,比小琴也大不了多少。此人略显瘦削,下巴处有一颗痣。上身一件皱巴巴的天蓝色西服,下身却是牛仔裤,脚上穿着高筒水鞋。

“有什么办法嘛!”他嘟囔说,“好久没人住啦,今年雨水又特别多。”

小琴没理睬他的话,一个人先进了左首的里屋。

这所房子面南背北,前院是开放的,没有围墙,越过那道低浅的排水沟,就是东西方向的公路。从前面看,就是公路和玉米地之间孤零零的一座平房。只有一个正门口,两个窗户在两侧对称而设。从门口进屋子,左右各有一间套房。右边的那间套房还在背面开了一扇小后门。穿过那道后门,能进入一个被树枝栅栏围着的小后院。

小琴进去的左边套间内有张桌子靠窗而立,紧挨桌子边上的靠墙位置,有一张床。桌子还算结实,小琴前几天来时用力摇晃过它,发现它纹丝不动。床也算不错,小琴坐在上面,使劲扭几下屁股,也没听到暧昧的声响。床上还有一张凉席,看上去不算很旧,清洗一下,完全可以继续用。反正,小琴现在不忌讳这个。为了省钱嘛!

老贾在中间门口探头探脑,说:“我老婆前几天还来收拾过一次。”

“没事儿的,我自己再收拾就行。”小琴扭回头,又开始撒娇了,“贾哥哥,能帮我把那个包拿进屋子里来吗?人家,现在可是个伤员呢。”

老贾微笑一下:“哦?”

他果然去把那大包提进来。

小琴哧的一下拉开拉链,先拿出一双粉红色塑料拖鞋穿上,又蹲下身子去,翻找毛巾和换洗的衣服。小琴蹲下去的时候,紧贴在身上的上衣与下身之间,就拉开一段距离,露出一截白白的腰身,一抹粉红的内裤一下子蹦跳进了老贾的眼睛里。男人看一眼,挪开去,随手拿一支烟出来点上,到底还是忍不住,又扭回头来要去再看一眼,却见小琴已站起来。“贾哥哥在这里看我换衣服呢,还是回避一下?”小琴微笑着,斜了眼问。

男人似乎有些慌乱:“我走。我躲出去啊。”

小琴脱下衬衫,连胸罩也一起脱了去,就那样子,站到床对面墙上悬挂的一面镜子前。那块镜子四个角的区域都模模糊糊的,只有中间一片还算清晰。小琴看着看着,拿毛巾擦头发擦身子的手就突然停住!

那是一张有很多皱纹的脸,尤其眼角,简直惨不忍睹!

小琴站在镜子前,好半天没动。终于,依然那个样子转过身,从小包里掏出一盒烟来抽一支点上,再一次站到镜子前。烟雾真是好东西,将小琴额角眼角的皱纹遮挡得朦胧而又虚幻,让她现在看到一个还不算很老的小琴。

“去他妈的!老了就是老了!再伤心,也回不到二十岁了!”小琴抽完那支烟,才拿过另一件粉红色上衣穿上,走出里屋。

老贾站在外屋门口,面朝大路,看雨。门却已经紧紧关闭了。

身后走出来的小琴问:“你在看什么啊?”

老贾扭回头,沉默了片刻,反问一句:“你瞧,我们乡下的景色很美,是不是?”

小琴立刻意识到,这肯定是个假装斯文的男人。小琴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识过?男人耍什么手段她一眼就能看得出。老贾低头去看小琴的脚,那双脚早已经擦干,所有趾甲都是浅红颜色的。

“你怎么还穿着凉鞋啊?现在一早一晚的,都已经很凉了。”

小琴吸一口烟,嘴唇一撇:“你以为我是都市里的富婆啊?一天换一双鞋子,天天不重样子。我跟你说,我现在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

老贾一愣,不由自主伸出右手食指,擦一擦尖鼻子和嘴唇之间的部位,似乎为了摆脱尴尬,又重说旧话题:“你在这里,过的是标准的田园生活。你们城里人,最喜欢这种地方的,对不对?”

小琴回答得很干脆:“我可不是城里人。”

老贾表示怀疑:“哦?可我觉得你很像个作家。知道吗?早些年,我也写过诗呢。我一直崇拜作家。”

小琴哈的一声:“你是从哪里看出我像作家的?”

“你在雨里面跑,你还抽烟。作家嘛,都是有思想的人,都有独特的气质,经常做些古怪的举动,这不足为奇,反而显得更有个性,更有魅力嘛。诗人也都这样,早些年我经常去县城和一帮写诗的聚会,要不,我给你朗诵一首我以前写的诗?”

小琴刚想骂个他妈的,想一想却咽回去,她换了甜腻的语气:“算了吧,我哪里懂那个啊。贾哥,房租能不能便宜一点儿?”

老贾稍稍一愣,用了好半天时间,才像是从一种美好情绪里回归现实。他伸手指一指门外:“妹子,你瞧瞧,这房子就在马路边儿上,出入多方便啊,你想到城里,站在路边一招手车就停下!三间这么宽敞的屋子,还外带前后院儿,再加上周围这么美的风光,一年我才收你一千块,简直就是白住一样,你要还觉得贵,我可真是没办法了。”

小琴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大哥,我手头确实很紧哦,快吃不上饭了。”

老贾皱皱眉头,问:“那你准备用这房子干点什么呢?”

小琴抱起胳膊,看着门外,嘟起嘴唇来:“你觉得,我在这里能干点儿什么呢?”老贾端详她一眼,不说话。小琴突然挥挥手:“房租的事儿,要不以后再说吧。我要先收拾屋子,睡个大觉。这样的天气,不好好睡一觉,简直糟蹋好日子。”说着,扭头再次进里屋。

老贾看看门外,犹豫片刻,悄无声息跟进去。却见小琴正从大包里向外掏东西:褥子,被子,床单,枕头。

老贾站在小琴背后笑:“你这个包,就是个百宝箱啊!能盛这么多东西。”

小琴仍然在一件一件往外拿,口红,眉线笔,防晒霜,香皂,牙缸,牙刷,小梳子。老贾伸了头,似乎看得饶有兴趣。小琴将那蛇皮袋卷一卷,哧的一下,就塞到床下去。她站起来,轻轻叹息一声:“的确是个百宝箱啊,可我小琴却不是那个杜十娘。我要是有那么一口装满宝贝的箱子,打死我,我也不会扔到江里去。你说是不是啊,贾哥?”

老贾拿右手食指搔搔耳朵根儿:“是啊,生存是个大问题。人,总得活下去的。”

小琴扑哧一乐:“诗人就是诗人。说的话一下子就变得很深沉,很有水平。反正,外面也下着大雨,你也走不成,就陪我聊一会天吧。你们那个村子,叫什么来着?”

“叫贾镇。贾,就是我这个姓。”

“一个小村子,怎么叫镇呢?”小琴觉得很奇怪。

老贾笑了:“这个啊,我还真是不知道。”

“你们村子里的人,都姓贾吗?”

老贾又是一笑:“那倒不是,姓贾的人其实真不算多,占不到一半。”

“那说明你们姓贾的老祖宗迁到这里比较早。人数少,却以你们的姓作村名,这不简单啊。”说着,小琴坐到床边,两只脚一挑,两只拖鞋噼啪一声掉落在地上。她跷起脚趾,调皮地一上一下摇晃着两只脚,说:“我来这里,可是人生地不熟的,就认识贾哥你一个人,以后碰到什么麻烦事儿,你可要罩着我啊。”

老贾一拍胸脯:“这个一点问题都没有,谁让我是你哥呢。我在村子里,也算是个场面人,有事你说话就行。”小琴扭过头,眨巴着眼睛,看着窗外。老贾问:“你就一个人在这里住?”

小琴郁郁地说:“过一段时间,可能就是两个人,以后,或许还多几个。”

老贾哦了一声:“其实,两个人住也是很宽裕的。后边那个小院子,你完全可以利用起来,弄个菜园子,种上点儿青菜什么的,你自己吃着也方便,还绿色无污染,你在城里都吃不到。”

小琴眼睛一亮:“你这主意不错,我去看过了,说实话,我就喜欢你家后面的小院子,三面都是玉米地包围着,感觉很好!”

老贾看看窗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突然说:“我先回去。你住下,我就放心了。”他慢吞吞走到门口,却听小琴突然喊一声:“贾哥!”

老贾迅速回头:“还有什么事儿?”

小琴却扭过头继续去看窗口。窗子的半边,是挂着一面脏兮兮的布帘的。小琴坐在床边,伸手轻轻一扯,居然还能够遮挡住整面窗户,尽管那窗帘旧得用手稍稍一扯就能撕开。探着身子拉窗帘的时候,小琴腰间一抹白色又闪亮了一下。小琴站起来,嘟起嘴巴:“我觉得吧,一千块钱,还是有点儿贵啊。”

老贾抓抓后脑勺,又问:“你到这里,想干点儿什么生意呢?前些年,我在这里开饭店,做炒鸡。不过跟你说实话,我真是没挣到多少钱。这里过路人太少了,都是当地农民。”

小琴向老贾走近一步:“你说我一个女孩子家,还能干什么呢?”

老贾的目光开始满屋子游走,嘟囔说:“这样的啊。”

小琴哧的一声笑了:“哪样啊?”又突然问:“这地方,真的叫贾镇吗?”

“那还有假?往前走一段路,有个石碑上面,就刻着我们村名儿。”

“是不是还有个别的什么名字?”

“别的名字?没有啊。我不知道还有别的名字。”老贾似乎不敢盯看小琴的眼睛,目光游移不定。小琴的眼睛,却一直在盯着他。老贾像是一下子有了心事儿。

小琴步步紧逼:“可我听人说,这儿还有个什么名字?”

老贾支支吾吾,摇着头:“我没听说。”

小琴的右手转一个圈儿,准确地落到老贾的胸口前:“你们贾镇人怎么样?会不会欺负一个外地的女人?”老贾的呼吸顿时有些不太平稳,声音有点儿抖:“我们这里,民风淳朴。贾镇的人,总体上说,还是很善良的。”小琴将老贾的衬衣纽扣轻轻解开一颗,轻飘飘地说:“欺负不欺负我,倒也无所谓。我又不住进你们村子里。”老贾的呼吸明显不畅:“是啊,你,又不住进,我们村子里。”

窗外的雨声更大。雨点敲击得玻璃嘭啪作响。

小琴已经把老贾的衬衣纽扣一颗一颗全都解开,老贾松弛的肚皮赫然呈现。小琴抚摸一下那沉甸甸的皮肉,问:“你不觉得闷热吗贾哥?”老贾回答:“是,有点儿,热。”小琴哈了一声,眉目间却柔婉妩媚无比:“你呀,你怎么也变成个结巴了?”老贾嘴唇动了一下,似乎嗓子在冒烟,却根本说不出话来。小琴把他的西装脱下,扔到床尾。老贾的衬衣是短袖的,衣领部位有均匀的一抹黑色。小琴瞄了一眼,就迅速移开目光。转眼之间,老贾的腰带一端已经被小琴抓在手上。小琴腰一弯,脸差一点贴到老贾裸露的胸口上,说:“我怎么听说,你们这里还叫作天堂口呢?”问这话的时候,小琴手上却用了力气扯紧腰带,像牵一条狗一样,把老贾往床边拉。老贾的呼吸分明粗重起来。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小琴头枕着被子,躺倒在床上时,听到地面上啪啪响了两下,是老贾甩掉水鞋的声音。两只高筒鞋子,一只躺倒,另一只坚挺地直立着。屋子里立刻充溢一股子怪味儿,烟草味,香水味,臭袜子味,动物腐烂味,潮臭的地气味,暧昧浓稠的男人女人融合的气味。小琴的目光掠过老贾身体某个部位,却看到他两只脚上的袜子,都是后脚跟部位破了一个洞的。她忍不住,突然一下子呵呵笑出声来。

老贾喘着粗气,问:“你,笑什么?”小琴扭过脸去,却说:“你的胡子扎着我了。”老贾说:“我是该刮,啊,一下,胡子了。”小琴哼了一声,双手拖一拖老贾的腿,却问:“早上吃过大蒜的吧?”

老贾顿时把嘴巴紧紧地闭上。

窗外已经昏暗。雨或拧成一股,或形成一片巨大的扇形,白花花地在苍茫的玉米地上空摇晃,盘旋。转瞬间,又不堪重负似的,哗一下瓢泼下来。青纱帐开始喧哗,挤闹,像是歌星演唱会上或足球场看台上的疯狂人浪,此起彼伏。雨声里,偶尔会夹杂一些零星的别的声音,警笛的尖叫,孩子哇的一声哭,摩托车引擎轰鸣,流浪汉骂粗口,狗在狂吠,女人在呜咽。这些声音似乎是有的,细听,却又没有了。

老贾趴在小琴身上好半天,才躺到一边去。小琴却立刻光着身子弓起腰来,掀起窗帘一角往外看。

“看什么呢?”老贾有点儿疲惫不堪。

小琴幽幽地说:“看雨,听声音。”她觉得很奇怪,刚才整个过程中耳朵里捕捉到的,就是那一连串诡异的仿佛身处闹市里的声音,一拉起窗帘,那些声音却奇怪地消失了。小琴叹了口气。

老贾又问:“叹什么气啊?年纪轻轻的。”

小琴说:“有的人叹气就是一种习惯。其实,脑子里什么都没想。”老贾眨巴着眼睛,看着仍扭着身子向外看的小琴:“我爷爷说,人叹气,是被狐狸屁熏的。”小琴回了身,拍老贾肚皮一巴掌,说:“恶心。”

老贾老老实实地说:“我不是个会讲笑话的人。对了,你叫什么来着?”小琴迅速转回头,拿脚踢他:“这个问题更恶心!”老贾说:“我突然一下子就忘了。”小琴恶狠狠地说:“你不是突然一下子忘了,是根本就没记住。我叫小琴。”

“哪个琴?芹菜的芹,还是小提琴的琴?”

小琴哼一声:“都年老色衰了,什么琴,也弹不出好动静来。”

“你看上去还不老呢。”老贾一边说,一边起身穿衣服,一直到他把两只脚伸进水鞋里去,小琴还光着身子,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两根手指间却又夹上了一支烟,幽幽地吸着:“不老?不老我至于沦落到这里来?”

老贾一边系着腰带,一边歪头看小琴:“你以前在哪里?做什么的?”

小琴轻轻一笑:“以前?多久以前啊?十年前,我在京城都待过!”

老贾深沉地说:“那可真是沦落到民间了。喂,烟头快烧到你手指头了。”

小琴一皱眉头:“我刚告诉你名字啊,为什么你不叫?”

老贾傻乎乎地站半天,眨巴一下眼睛:“房租的事儿,要不这样,少收你一百。”小琴咬着嘴唇,盯看着老贾,不作声。老贾又说:“好,那就少收你两百。你一年给我八百块钱。哎呀,简直等于白住。”

“贾哥你可真是个大好人。”小琴笑了。

老贾皱着眉头:“我可吃大亏了。”

小琴说:“靠!你这人真是没修养。还诗人呢!难道我白陪你睡了?”说着,她盘腿坐起来,又问:“你告诉我实话,这地方是不是还叫天堂口?”

老贾犹豫片刻,问:“谁跟你说的?”

“一个胖子,结巴胖子,司机。”

老贾说:“就那个开车的刘结巴?”小琴一皱眉头:“这人是走黑道的吗?怎么还文着身呢?”老贾呸了一声:“就他,还走黑道呢,他老婆一伸手,就能把他提起来。我们贾镇的小混子哪一个也能一巴掌揍扁他。他就是虚张声势罢了,你不要怕他。”小琴呵呵一笑:“我可差点儿被他两口子吓死。”老贾说:“这是典型的欺生,欺软怕硬。以后再发生这样的事,你给我打电话,我给你摆平。那个胖娘们儿在乡下总还算个人物,女人胆子,男人身子。依我说,那个女人你最好不要去惹,不讲道理的。”小琴反问:“我惹她干吗?你惹过她吗?”说着,指一指老贾的裆部:“你那么厉害,还制不服她个胖娘们?”老贾龇牙咧嘴地说:“你饶了我,搂着那样的女人睡觉,是会做噩梦的。”

小琴突然想起来先前的问题,又问一遍:“天堂口是什么意思?”

老贾迟疑一下,说:“以前,这里是叫过天堂口的,可现在不叫了。”小琴问:“为什么叫天堂口呢?”老贾还是有点犹豫:“我跟你说了,你可不要害怕啊。”

“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屁孩儿啊?”小琴哼了一声。

“从这屋子的小后院儿一直往北走,大约四五百米,有一道沟。关于那道沟,有个传说挺可怕的。好多年前,那里根本就没有沟。地面上倒是有个村子,稀稀拉拉十几户人家。奇怪的是,那些人家逢年过节从不敬鬼神。”

小琴反问:“不敬鬼神又怎样?”她心想,我在外漂泊十多年,也从不敬鬼神。老贾说:“迷信嘛。农村人都信这个。那些人不敬鬼神,不搞祭祀,不烧香,不磕头,就惹恼了当地的土地爷。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整个村子,从地面上哗啦一下子消失!”

小琴这次感到好奇了:“好端端一个村子,说没就没啦?该不是掉坑里去了?”

“你的思维很活跃,很有作家的潜质。一开始,大伙儿觉得很奇怪啊,一个村子好多人呢,咋说没就没了呢?又是一个大雨瓢泼的晚上,附近村子里的人们,忽然听到轰隆隆一声响!你猜怎么着?第二天有人就发现,那块地面整个儿陷落下去,形成了那一道沟。”

小琴闷了半天,说:“也没什么惊天动地的嘛,我看,顶多也就是个传说。”

老贾突然便有些神经兮兮:“真正可怕的,还不在于此。其实,那道沟从清朝末年以来,就是个处决死刑犯的地方!”

“刑场啊?”小琴这次瞪大眼睛。

老贾点点头:“不过,已经十多年不在这里处决犯人了。最后的一次,我记得是八三年严打,一次枪毙了好几个,男的女的都有。女的里面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一个流氓犯,就我们贾镇的,村子里的人都叫她破鞋,因为她和四五个男人睡过觉。”

小琴眉头一紧,说:“也就是说,后面的那道沟里和这整片地里到处都游荡着孤魂野鬼?”

屋外本是风雨交加,屋子里有些暗。老贾顿时惊恐四望。小琴却伸出右手五根手指,声音颤抖着,一字一顿地说:“老,贾,你,还,我,命,来。”

老贾声音哆嗦起来:“别开这种玩笑好不好,一点都不好玩儿。”

小琴笑了:“还是个男人呢,我看你多半是相信鬼啊神的,是不是?反正我不信,我也不怕。就我自己一个人待在这里,我也不怕。”

老贾说:“你真是个奇怪的女人。贾镇的女人一到晚上,谁也不敢一个人走在前面那条路上。”

小琴撇撇嘴,淡淡地说:“我跟贾镇的女人怎么能一样呢?”一会儿,她却光着身子下了床,不知什么时候,手上多了块湿巾。她慢慢靠近老贾,伸手擦去他嘴角的一处口红:“这样子回去,可是要挨你老婆打了。”

老贾说:“你真是个心细的女人。我老婆就想不到这些细节。你就是不擦,她也发现不了。”

小琴冷笑一声:“你记住,这世界上每一个女人都很心细的,不是发现不了,是发现了拿你没办法,女人的忍气吞声,比男人厉害多了。但可怕的是,有些女人把所有看到的一切都藏在心里,直到你把她真惹急了,她才会跟你算总账,她会跟你拼命的!老贾,你再等一等。”说着,小琴蹲下身子去,在床底下窸窸窣窣一番,却拿出一双崭新的男袜来:“刚才我看到你的袜子破了。”

老贾想说点什么,却没说出口,只伸手接了过去,塞进口袋里。

摩托车的声响走得远了,小琴还没起身。

老贾说得对,屋子里是有一点凉。小琴转着脑袋,看看四周,心想,小琴啊,这个夜晚你又住到一个什么地方来了啊?这也能叫作家吗?屋外的雨似乎小了些,雨点声若有若无。骤雨过后,房间里却又亮堂不少。小琴起床,穿衣服,穿过客厅,进了东边的套间,一下子推开后门,顿时,一股清新空气扑面而来。小琴狠劲地吸一口,又吸一口。又一次看到那个杂草丛生的小院子,看到墙角的那个小棚子,看到杂草中间那条若隐若现的小路扭曲着过去。藤蔓尽头是一间小厕所。院子虽然略显荒芜,但东西北三面被密密匝匝的玉米包围着,便漾出一份清静来。

她的心情便又多少好了些。

小琴想,明天如果天放晴,该清理一下这个小后院。先把杂草清理掉,在棚子一角可以搭一架凉棚,来年栽上葫芦、扁豆什么的。最好,想办法弄一张躺椅来,放在凉棚下,再备一张小桌子摆在一边,整一点小菜,可以半躺着喝点酒。小琴抱着胳膊,想到自己在落日余晖下躺在那里的样子。

“那可真是神仙过的日子。”

又想,明天一大早,就去一趟附近的乡下大集,看有什么东西可以划拉回来。锅碗瓢盆,油盐酱醋,还有蔬菜、猪肉。自己一个人要开火过日子,这些东西必不可少。小琴一想起那张卡,心又痛了一下。

当天晚上,小琴写了一篇很长的日记,其中一段是这么写的。

“从这个男人身上,我已经看到贾镇人的假模假样了。狗日的居然说他还写过诗呢,还盘算给我朗诵几首。老娘是靠听诗来过日子的吗?要是听一首诗给我一百块钱,我就耐着性子听他几段。那个猪一样的男人说这里还叫天堂口,我觉得这名字不错。好人死了以后才能进天堂。反正我现在又不是一个好人。我还活着,就已经到天堂了,够幸福啦。还有件事儿,我好像以另一种方式在这个地方又开张了。他免去我两百块房租,还算比较划算。说实话,老娘现如今也不值这个价了。”

就这样,小琴在天堂口住了下来。貌似一段新的人生经历就要展开,当然,那时候的小琴肯定想不到,接下来她的命运会跟一个叫小武的孩子紧密地联系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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