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一种感觉:这次暴雪是我们从太行深处引出来的。
11月10日那天我们正在内邱县的侯家庄出差,上午就飘起了零零星星的雪花,下午一点左右,柔软的雪花即刻变成了绿豆般大小的颗粒,毫不留情地向脸上齐刷刷地砸来,顿时,我们心里有些惊慌,担心回程受阻,因为侯家庄至县城的那段路是十分惊险的。
果然不出所料,车子缓慢地行至摩天岭时,路上的积雪已有厚厚的一层了,满山遍野都变成了白色,还出现了今年第一次看到的雾凇奇景,再往下走,随着海拔高度的下降,密集的雪粒变成了大块儿大块儿的雪花,像是被手拢到一起又大把大把地撒落下来似的,山坡上黄的、绿的树叶也从雾凇中还原出本来的面目。车子急转弯下坡,在山阴的冰冻处还有些打滑,大家都默不作声,暗自捏着一把汗,可司机却在不住地自语着:“要不是这车子的ABS刹车,早掉沟里了!”
那节惊险的路段是内(丘)昔(阳)公路的一部分,沿途有“县城至獐獏”和“獐獏至侯家庄”两个大的地理台阶,虽然道路修得很平坦,但一路爬坡,且几乎都是弯路,特别是獐獏至侯家庄段,短短十几公里,相对高度达500米之上,公路只有盘旋而上,有几十处的急转弯都在300度左右,跟画了个圆圈相差无几,可谓邢台市境内公路惊险之最。即便是风清日朗之时,许多司机走到此都会望路生畏、提心吊胆,更何况当前风雪交加,司乘人员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
雪花一路尾随着我们来到了县城,开始时落地即融化,但随着夜色的降临很快就把大地染白了。直到宾馆,我们悬着的心刚落地,忽然又听说和我们一起出行的一辆车因为刹车打滑,司机在危急中把方向盘打向崖壁,但车子却出乎意料地滑到悬崖边,差几厘米就掉到了深渊,车上的人们情急中跳下来,在车轮下垫石头、推车(也可能是拽车),才免遭一场灾难。事后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说:“就怨这车没有ABS刹车!”
在此我不禁感叹道:有时候,人的生与死相距竟是那么近。把人们引向幸福彼岸的是现代文明,把人们引向死亡边缘的也往往是现代文明。现代文明是一把不折不扣的双刃剑!
(二)
翌日清晨,大家要到东楼餐厅就餐,一出主楼大门,顿时惊愕了!
眼前的世界全变了,变得面目全非,变得纯而又纯,变得清而又清,变得洁而又洁,变得静而又静……
在宾馆的小广场上,刻意追求奇特的假山成了浑圆的一堆白,那汪碧绿的池水和围水的堤墙都被白色连在了一起,等级分明的台阶也模糊不清了,数十辆停放的汽车如连绵起伏的白色土丘,什么奔驰、本田、奇瑞等所有的品牌全都一律平等了,就连显赫一时如888、666之类的车牌也被雪遮得严严实实,完全一样了。只有被雪压垮的树枝在那里挣扎着,还露着些许残留的树叶向人们呻吟着。
有人试图踩着雪去餐厅,但刚把一只脚踏进去,雪就几乎没到了膝盖,只好缩回脚作罢。
有人试图用大竹扫帚扫出一条路来,但把扫帚枝扫折也扫不出一点痕迹来。
平时铲土、和泥用的铁锹却派上了用场,“噌噌噌”“擦擦擦”几个壮小伙用铁锹吃力地翻动着厚厚的积雪,才勉强开出一条路来。
人们鱼贯似的手拉着手,东倒西歪,顺着那条窄窄的“路”向餐厅挪动。
一位老者有些生气地说:“这大理石地面纯属为了好看,为了面子,一点也不实用,一下雪就滑得不能走,几年前我就把我们家门前的大理石地面全部换掉了!”
此时,不知怎的,“面子”两个字深深刺激了我,这可是我们中华文化的核心因素之一啊!我们所做的很多事情都是为了一个面子,有时为了面子会牺牲许多。我又联想到近些年所走过的一些村庄,往往民房都盖得相当漂亮,甚至还出现了高楼大厦,但进村前遭遇的又都是成山似的生活垃圾,十分令人作呕;还有一些城市的河流大都整治得有条不紊,但河水却很少真正处理,大多奇臭无比;就是一些发达城市,也总会有一些“死角”,在世人面前,作为国人每每都觉得很丢面子。
真得感谢这场雪给足了我们“面子”!把所有丑陋的一面都包容了,覆盖了,如这个时候再去看一看曾经的“丑陋”之处,肯定荡然无存。此时的心情又该是多么的畅快啊!可太阳千万别出来,因为雪融化后还会依然如故的。
一辆小轿车从外边徐徐驶来,如一个移动的雪堆,懒懒的驾驶员只在车窗左前方挖出一个圆圆的洞,用“独眼”看前进的方向,整个车子跟一个大玩具似的,周围的环境又如一个童话世界。真让人开心无比!
(三)
经过长时间地跋涉,艰难地回到家却低烧不止,又加上肚子疼痛难忍,按照几十年的经验,自己很快判断为“肠胃炎”,赶紧口服了几粒“氟哌酸”和“黄连素”,可整整一天的时间症状都丝毫不减轻。
此时的雪仍在下着,沸沸扬扬,整个一混沌的世界,只能看到远处忽明忽暗的路灯,听到街道上嘈杂的车声。屋里的暖气还没送上,好像正在试水,“哗哗”直响,给人以希望,特别是病中发烧的人,更是急切盼望!感觉室内温度太低了,简直跟山上没有什么两样,不同的是家里有床,有棉被,还有亲人。
因为下雪路滑,不便去医院,钻在厚厚的被窝里又在想自己的病:莫非是甲流?但没有流鼻涕、咳嗽等迹象。是阑尾炎?但腹部疼得没有那么厉害……
正在一筹莫展时,妻子端来一碗姜汤,说:“喝下试试,实在不行就上医院。”我很不情愿地爬起来,将信将疑地喝下那碗热姜汤,疲惫地倒下又半昏半睡起来。
半夜醒来,大汗淋漓,几乎湿透了被子。整个身子由冷变热,肚子也由酸疼变轻松。清晨起来,病症竟然全部消失,一切恢复如初。
我不禁想起儿时发烧时,母亲不也是这么做的吗?这种传统的思维是什么时候丢失了呢?如果不是这场雪,肯定是要去医院的,又肯定是要吃药、打针,甚至输液的,那样又会如何呢?
(四)
身体一康复就想出门,穿什么衣服竟然发了愁。因为,在这之前不足十天才由单衣换成秋衣,由凉鞋换成皮鞋,气候变化太急促了,秋天没怎么过就到了严冬。无奈之下,翻箱倒柜找到地地道道的一套冬装,一股脑儿“武装”到身上,试着走了几步,感觉极不舒服。突然想起在新加坡留学期间一位华裔老人说过的一件事,他说他第一次到中国北京,正值严冬,只好买了一套冬装穿上,但全身却像支起来似的,不会走路了,不知脚怎么迈,手怎么甩。因为他出生在赤道上的热带地区,一直是穿着裤头、背心、拖鞋长大的,从来没有穿过那么厚重的衣服。看来环境不仅能改变人们的生活习惯,还能改变人们的思维。
走到楼下,看到停放的汽车全都变成了圆圆的雪球,摩托车的座子上也落着厚厚的像一块方木似的大雪块,连自行车的车筐里也塞得满满的,一个露天摆放着的破藤椅上也落了高高的一摞雪,像一位白衣老人在那里正襟危坐着。
大街上除了正中间几道歪歪斜斜的车辙外,一片雪白的世界。绿化带的冬青上降下的雪足有两尺厚,比冬青自身还高。
三个一组修剪成圆球形状的冬青,此时变成了三个白色的大蘑菇。一位少妇拉着孩子在那里拍照,孩子穿着白色的厚厚的羽绒服,也成了一个蠕动的圆球,动的“圆球”和静的“蘑菇”相映成趣,拼成了一幅绝美的图画。
图画之外还有那位在灰蒙蒙天空映衬下,或蹲或站,不断变化身姿,跳跃在洁白的绒毯上,旁若无人,眼神里只装着自己宝贝儿的,红艳美丽的少妇!
(五)
终于云开雾散,久违的太阳露出了笑脸,我突然生出要到田野、村庄看雪、触雪的欲望,因为那里的雪才是原始的、自然的、纯正的。
不容分说,立即着全防寒衣物,蹬上自行车出发了,顺着时雪时冰、时宽时窄、时泥时水的公路一直向东走,不一会儿就来到市郊。举目四望,白茫茫的一个雪世界。垄沟、田埂和低矮的植物都看不见了,连残留的玉米秸也被掩埋了大半,遇到这么大的雪真的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记得1972年冬季也曾有过一场大雪,我们到离村5里路的学校上课,不能走路只能走田埂,因路在沟里都被雪覆盖了,只有田埂还偶尔能露出来。而这场雪把高高的田埂也埋得严严实实、丝毫不露了。
停下车子,小心翼翼地跨进雪里,想不到竟没过了小腿,一步、两步、三步……
路边大杨树的叶子刚开始大规模地脱落,一片片红黄相间、微微翘起的大叶子散落在皑皑的雪被子上,被柔和的阳光轻轻地安抚着,像一个个侧卧在母亲温柔的胸前熟睡的幼子,十分地自然、安逸、和蔼、惬意。妒忌之情不禁油然而生!
不远处,一家三口人正在抢收埋在雪地里的大白菜。三人分工很明确,一壮年男子执锹清理积雪,一老者用铁锹铲白菜,一女人不住地搬剥白菜并装到路边的三轮车上。此时,他们的劳作已接近尾声,茫茫雪原留下的是一个孤零零的十多平方米大的露出黄土的坑,还有坑里一片狼藉的白菜叶。那个装满白菜的三轮车在白色世界里也显得十分另类。
我忽然想起在家上网时看到的一则信息:“白菜在石家庄人心目中创造了一个传奇,‘20元一斤本地大白菜’。”今天大雪中抢收白菜和近几年不断出现的“白菜烂到地里也无人要”的境况,形成了鲜明的比照。我在心里暗自追问,这是什么力量在起作用呢?是亚当·斯密“看不见的手”的市场理论在起作用,是“桌子上的现金”在诱惑着买卖双方。今天的“市场”就是这么奇特,它在不断地追求着“均衡”,却永远也达不到理想的“绝对均衡”,但这个过程却激活了经济,促使着社会不断进步!
(六)
又在网上浏览,发现新加坡《联合早报》一则信息,称“这次中国大面积暴雪是前一段北京影响天气所致”,是一种“负效应”,对此中国有关专家予以否认,称是“自然降雪”,和上次人工影响天气无关。
这不禁又引发了我的诸多联想,也许这则消息的作者或编者真的是生长在赤道上,不知“雪”为何物?在他的思维中,好像“雪”下的大一点就成了灾,像地震、洪水一样是令人惧怕和憎恶的。他哪里会知道,在久旱的北方大地,大雪,即便是暴雪形成的“灾害”都是暂时的,而益处则是久远的,他怎么又能知道“瑞雪兆丰年”的深刻内涵呢?
也许这则消息的作者或编者又是一个小国的公民,他的空间感太差了,他怎么也想象不到这次降雪的面积有多大,覆盖中国北方的多个省份,达几百万平方公里,大出他们国家几百倍乃至上千倍,这样大规模的降雪靠人工影响行吗?目前的技术、人力、物力能达到吗?
这次降雪之早、之大,都是有气象记录以来所未有的,又一次说明大自然的规律是不可抗拒的,是人类所不可也不能及的。也就是说,我们的人类文明无论发展到什么程度,对宇宙的进程都是丝毫无补,甚至是忽略不计的。我们不妨想象一下:浩瀚的银河系只是茫茫太空无数个星系之一,庞大的太阳系又只是银河系中2000亿个中小恒星系之一,而在太阳系中,太阳的质量又占到总质量的99.86%,九大行星只占总质量的0.14%,而在这微乎其微的0.14%中,木星、土星两个大家伙又霸占了90%之多,余下不足10%的那丁点儿物质才让包括我们地球在内的七大行星分配。再从地球看,又有七大洲、四大洋,万千物种,多个民族……
由此来看,作为一个地球人,个体又是多么多么的渺小,生命又是多么多么的短暂、脆弱。我们没有理由不和大自然和谐相处,更没有理由不尊重大自然,呵护大自然。因而,在这次暴雪造成的自然灾害面前,我们这些小小生灵们,只敢面对“苍天”发出一点点善意的、小小的埋怨而已。
孩子说,老天啊!我还没来得及换上冬装呢,你怎么能这样呢?
妈妈说,老天啊!我还没来得及挂上门帘把火炉挪到室内呢,你怎么能这样呢?
爸爸说,老天啊!我成熟的庄稼和蔬菜还没完全收回家呢,你怎么能这样呢?
……
还记得去冬片雪未降,可千家万户的春联却这样深怀敬畏、充满期盼地写着:“一冬无雪天藏玉,来年有雨地生金。”
今年不仅真的有了雨,而且还有了雪,就是早了点,急了点,大了点。我们对苍天还能有那么多的苛求吗?
用包容的、接纳的心态对待这场雪吧,中华大地一定会遍地生金的!
2009年11月14日夜草于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