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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老夫人之死

下卷

1

自进入腊月,杜筠青就得了一种毛病:爱犯困,常嗜睡。大前晌后半晌的,不拘坐着站着,有事没事,动辄就犯起困来。挣扎了摇头眨眼,想扛住,哪成?没挣扎几下呢,已经歪那儿迷糊着了。

杜筠青一再吩咐杜牧,见她迷糊着了,赶紧叫醒,用什么法子都成。可杜牧几个女佣,用尽各种办法了,还是很难惊醒她。每回,也只好抬她到炕榻上,由她睡去。这一睡,就不知要到何时。

尤其令杜筠青恼怒的是犯起迷糊来,常常连澡也洗不成了。进城的半道上,就爱在车上犯迷糊,歪倒叫不醒。遇了这种情形,杜牧也只好叫车倌调转牲灵,赶紧返回康庄。这么睡得吼叫不醒,拉到华清池也洗不成澡。有时,路上挣扎着没迷糊,到澡堂也要睡着。这真能把她气死!做康家这个老夫人,也就剩进城洗澡这么一点乐趣,竟然也消受不成了?

为了不犯困,杜筠青喝酽茶,学吸鼻烟,居然都不管用。她终于寻到一种稍微管些用的法子:努力饿着自己。人都是饭后生倦意,饥饿时坐立不安。那就饿着你,看你还迷糊不迷糊!尤其进城洗澡时,头天就不吃饱,第二天更粒米不进。这样坐车进城,真还迷糊不着。只是空心肚洗澡,除了觉着软弱无力,实在也乐趣不多。

忽然这样爱犯困,是得了什么病,还是自己老了?

过了年,这怪症越发厉害了。正月依然天寒地冻的,却像陷进沉沉的春困中。她除了爱迷糊,似乎也没有别的不适,不像生了病。唯有苍老之感,那是时时都感觉到了。已经给康家做了十多年老夫人,的确已经是很老的老夫人了。只是,她的年龄还不能算老迈吧:她不过才三十三岁。

都说年迈之后,夜里觉少,白天迷糊。她与老东西相比,实在不能算年迈。老东西健壮不衰,能吃能睡,她自己倒先有了老相?

老东西见她这么爱困,倒也不像以前那样装不知道了,过来几次,殷勤问候:是不是夜里没睡好?做噩梦没有?饮食太素淡了吧?还是有什么心事?时局就这样,也不用太熬煎,听天由命吧。

她日夜犯困,想失眠而不可得,想做梦也没有,吃喝也不香,即使有无限心事搁在心头,也思量不动了:心里一想事,不用多久,照样犯迷糊,就是再熬煎的心事,也得撂下了。但面对老东西的殷勤问候,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说:“困了,就睡呗,也不难受。”

自入冬起,康笏南真搬回后院这座殿堂似的大正房来住了。多年独居之后,他的忽然到来,很叫杜筠青恐惧了几天。还好,他只是白天过来说几句话,夜晚并不来打扰她的。他住东头,她住西头,中间隔着好几间呢,还算相安无事。只是仆佣多了,这座大冷宫中的炕榻炉火,也较往年烧得暖和了许多。

他搬过来,只是为显示一下:对她这位老夫人已不再冷落?

你就冷落下去吧,我已经过惯了冷宫的生活!现在,我也应该受到冷落了,我已经有了罪孽,已经捅破了你们康家这层威严的天!你被尊若神灵,居然至今未能觉察?我不相信。我越来越不能相信了!你一定是知道了,硬撑着装不知道。你是威名美名远播的神灵,怎么能受得了这样的辱没!哈哈,你是在装糊涂吧?今年冬天,你忽然搬过来住,就是想装糊涂?你想叫大家相信,什么事也没发生,老太爷并没有冷落老夫人,怎么会有那种事!你这样装糊涂,心里不定怎样暴怒呢!哈哈,我就想叫你暴怒,但并不想叫你有苦难言。你应该将暴怒形之于色,赶紧废了我这个万恶的老夫人,叫天下人都知道你受的辱没……

只是,杜筠青这样稍一激动,心上就觉得很疲累,头恼也发胀,挡不住地又要迷糊。所以,她也不大能深想许多。

在精神稍微好的时候,杜筠青也会怀疑:老东西真能装得那样不露痕迹?他到底知道了没有?

没出正月,康笏南从城里请来了一位名医。这位姓谭的老先生,常来康家出诊,都称他谭先。

只是谭先还不曾给老夫人看过病。以前,杜筠青大病也没得过,偶尔头疼脑热的,喜欢叫公理会的莱豪德夫人来诊疗。现在,她得了这样奇怪的毛病,几次想起莱豪德夫人,可哪里还能追寻?感世事无常,更生出许多悲凉来。

康家算开明,医家来为女眷诊病,并没有很多忌讳。所以,杜筠青能面对了谭先。她看谭老先生,倒是一位慈祥的长者。他闭了眼,仔细把过脉,又问了饮食起居情形,就说:也没有大的毛病,只是阴虚火旺吧,先吃几服药,调养调养看。

受父亲及莱豪德夫人的影响,杜筠青不大信服中医老先生。不过,谭先诊断她没有大毛病,听了也还叫人高兴。

谭先诊疗的时候,康笏南一直陪坐在侧。听说无大碍,长长出了口气,又追问一句:“真无大碍吧?”

康笏南这样的关心,杜筠青也是很少享受到了,所以令她惊异,也令她生疑。他是做给这位谭先看,还是另有用意?

喝了谭先开的四五服药,杜筠青的嗜睡也并未见好,反倒更重了些似的。康笏南力主再请谭先来,杜筠青不让。她嘴上说:“哪能那么快,再多喝几服,总会见效。”可她心里却想:就这样嗜睡也甚好!

睡着了,就什么也不必想了。那些想不通的、疑心的、酸楚感伤的、久久郁闷于胸的,都可以丢到一旁,不必理睬。能这样沉沉睡去,永不醒来,那岂不更好!

但没隔多久,康笏南还是把谭先请来。谭老号过脉,凝思片刻,依旧诊断说:无大碍,加减几味药,服些时看看。

每天早晚各一大碗汤药,又服了四五天,依然没有多少变化。不过,杜筠青放出话来:“已略有好转。虽嗜睡依旧,可犯困时头脑不很发胀了。”她放出这样的话,只是不想招谭先来。

谭先来过两次后,全家上下都知道她病了,似乎还以为她病得不轻吧。二爷、四爷、六爷陆续来看望过她,还都挂着一脸的沉重。尤其四爷,脸上的沉重更甚,他跑得也勤,几乎天天过来问候。管家老夏,也跑得勤,一天都不止来一趟。还有大娘、二娘、三娘、四娘一干媳妇,也都来过了。

杜筠青不喜欢这样被抬举:以前眼里没有她,见老太爷变了,你们也变!谁稀罕这一套。再说,她还没病得快死呢。

老东西故意这样兴师动众,分明是在做给大家看。可他这样做,真是为了遮丑吗?他就装得那样稳当,一点恼怒露不出来?

杜筠青越来越有些不敢相信了。

现在,她最想见一个人,那就是以前伺候过她的吕布。

去年三喜失踪以后,吕布的表现就很有些异常。原来那么精干麻利,忽然变痴呆了,常常发愣,叫几声都不应。问是怎么了,她总是慌慌地说:丧父剧痛,一时难以平复。

那时候,杜筠青一心惦记着三喜,也没太理会吕布。只以为遇了大丧,身心受挫,也是人之常情吧。

等康笏南南巡归来,杜牧调过来,吕布调出去照料五娘遗世的孤女,杜筠青也未太留意。杜牧挪位,是因为老东西从江南带回了一个妩媚的女厨子。赐吕布去照料不幸的五爷之女,一显老太爷的体抚之忱,似乎也合情理的。

只是,吕布到五爷那头不久,就悄悄给辞退了。杜筠青是直到腊月才想起来去看看吕布。但到五爷的庭院后竟被告知:吕布早不在了。哪去了?早打发走了,老夫人还不知道?

杜筠青听了,倒也没生气,只是猛然意识到,这是把吕布撵走了!那件事终于败露了?像吕布这样近身伺候过老太爷的女佣,无缘无故的,哪能悄悄给撵走?吕布伺候她也多年了,走时竟不来说一声?没有疑问,那件事败露了,吕布是受了连累!

杜筠青一直在等待这一天。在她想象中,那件事一旦败露,康家准会掀起惊天大浪的:老太爷雷霆震怒,人人都义愤填膺,她这个淫妇当然难逃一死……可局面却不是这样:吕布既已被撵走多日,康家居然一直平静如常。尤其是老东西,近日并无任何异样!

那天,杜筠青从五爷家出来,径直就跑去见夏管家。见面也没客气,劈头就问:“吕布多年伺候老太爷和我,怎么说打发就打发了?就是该打发,也得说一声吧?我用惯谁,你们就撵走谁?我怎么得罪你夏大人了?”

老夏慌忙赔了笑脸说:“老夫人这样说,是要撵我走吧……”

“你老夏大权在握,我也活在你手心里呢!”

“老夫人生这么大气,到底为了什么?”

“说,为什么把吕布撵走了?”

“老夫人,不是我们撵走她,是她一心想走,拦也拦不下。”

“她为什么一心要走?”

“家中拖累大吧。长年在此伺候老太爷老夫人,脱身不易,管不了家。一个小户人家,长年没女人张罗,家已不成其家了,甚为苦恼。今年终于出了老院,能脱身了,她就一心想归乡理家去。”

“那也不来说一声?”

“吕布怕老太爷老夫人挽留,不便回绝,没敢往老院辞行。照惯例,吕布也到了手脚不够麻利的年纪,该外放了。”

再问,也不过是类似的话,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吕布只是正常放出。杜筠青还能怎样逼问?难道那件事依旧无人觉察?

但她回来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吕布外放太可疑。于是,她就想私访一次吕布。见了吕布,大概就能明白底细吧。

然而,杜筠青几次前往寻访,始终就未见着吕布一面。头一回,车倌竟会迷了路,把车赶到了别的村!后来几回,虽寻到了吕布的家,人却总不在:不是走了亲戚,就是进城赶集去了。定好的日子,跑去了,人依旧不在。这么反常,分明是有鬼。不是吕布躲着不出来,就是他们不许吕布出来!

杜筠青假装生了气,叫嚷着再也不想见吕布。隔了许久,装着已经忘了这件事,她才忽然动议,不速而至。奇怪的是,依然见不着吕布的面:家人说她又回了娘家!折腾了一年,又赶上闹拳乱,终究也未见到吕布。

她现在得了这样奇怪的病,显见得无法再去寻访了。但她已经有些疑心:那件事虽已败露,但他们瞒住了老太爷!要真是这样,那可是太可怕了:她自己白染了一身罪孽,却没伤着老东西一根毫毛!老天爷会这样不公吗?

所以,杜筠青特别想见一见吕布。见了面,吕布就是什么也不说,她相信也能看出一个大概。他们这样阻拦着,不叫吕布露面,也能看出一个大概了。

在康家,敢瞒着老太爷,又能够瞒住老太爷的,没有几个人。新当家的三爷、四爷,遇了这样的丑事,当然也想瞒住老太爷。可他们心里装下这么一件捅破天的丑事,又能瞒得过谁?脸上能那样不露一丝痕迹?三爷脾气不好,心里装着这种事,早该爆发出来了。可在今年,三爷凡来见她,除了礼数周到,似乎还多了些和气,甚而是温情。四爷更是一个心善的人,他知晓了这等事,还会那样谦卑如常?

敢不动声色来瞒老太爷的,恐怕只有老夏、老亭这两个老奴才。他们才最擅长皮笑肉不笑!老东西一旦雷霆震怒,也少不了拿这两位老奴才出气。但这两个老奴才中,最敢做这件事,也最能做成这件的,还是那个冷酷的老亭。有他死守了老东西,那真是针插不进,水泼不出!老夏圆滑,可他没那么大胆子吧?他知道了真相,有老亭拦着,只怕也告不成密的。

杜筠青忽然生出一个新念头,求一次四爷:她病成这样了,由不得要念想一些旧人。吕布伺候了她多年,近来特别想她,能不能把她找来,见一面?从四爷的应对中,也能看出些征兆来吧?

这天,四爷又来问候她,她就说:“他四爷,你也懂些医,我这到底是得了什么病呀?总不见好!”

四爷忙说:“老夫人不用多虑。谭先是名医,他说不碍事,那就是不碍事。”

“老说不碍事,就是不见好!”

“有些小毛病,倒也不好调养,得用慢功,不能着急。”

“他四爷,你也给我号号脉,看毛病到底出在哪儿?”

“老夫人,我哪能与谭先比?我只得医家皮毛罢了……”

“名医不名医吧,我还信不过谭先呢!他四爷,给我号号脉,看谭先说得准不准。”

“只有我号不准,哪有谭先不准?”

“神仙也出错呢,何况那个老先生!他四爷,我信得过你。”

四爷推脱不过,只好给老夫人号了号脉。号完,沉思片刻,说:“谭先说得不差,老夫人并无大碍,静心调养就是了。”

杜筠青笑了笑,说:“他四爷既这样说,我也踏实些了。人一病,就爱胡思乱想。近来清醒时,不由念想些故人。唉,我在太谷也没太近的人,这些天常念想的一个人就是以前伺候过我的吕布。她在我跟前多年,情同家人。他四爷,我求你件事,不知……”

四爷忙说:“老夫人尽管吩咐!”

“你能托人把吕布找来,跟我见一面吗?”

“老夫人放心,这很容易办到。”

“他四爷,你这样说,我真就放心了。这事,我跟老夏提过几次,他都没办成。这可不是告老夏的状!我冷眼看,老夏跟吕布像有什么过节似的,大概他不想叫吕布来吧?他四爷,你要成全我,就不要惊动老夏,悄悄派个人,把吕布叫来就成。”

四爷很顺从地说:“那就听老夫人吩咐。”

四爷的应对,很令杜筠青满意,也更使她相信,四爷也许真的什么也不知道。说了半天吕布,四爷竟然没一点异常的神色。

四爷走后,杜筠青还真有了一点盼头:四爷毕竟是主理家政的,他或许真能把吕布叫来?

然而,三天后,四爷进来回禀说:“吕布被派到天津,伺候他五爷去了。”

“什么时候派去的?”

“早去了吧?天津时局太乱,五爷那里人手太少。吕布去天津,她男人也跟去了,做男佣。”

吕布被派往天津了?那以前怎么不明说?去天津伺候五爷,也无须躲躲闪闪吧?今儿说住了娘家,明儿又说进城赶集去了,那是图什么?

四爷的这个回话,更叫杜筠青多了一层疑问。但她没有再难为四爷。她也看出来了:四爷也给瞒着呢。

2

吕布被派到天津,这倒也是真的。只是,派去并没有多久。

吕布被辞退,又被威胁不许就康家的事多嘴,也不要再见老夫人,这当然都是管家老夏一手操持的。为了唬住吕布,老夏也送了些银子给她。现在给老夫人赶车的车倌,老夏更唬得紧,有什么动静,都得及时通风报信。所以,杜筠青去寻访吕布,每每扑空,也就不奇怪了。遇了老夫人不速而至,吕布就躲着不出来,由家人出面应付。

即便这样,这位出格的老夫人还是叫老夏心惊胆战。那个该死的三喜,已经远远地打发走了。只剩了这个知情的吕布,老夫人如此执意要见面,到底是为了什么?老夏心里真是没底。

幸好去年腊月天津捎来话,疯五爷那头需要人手。尤其跟去伺候的玉嫂,没大出过远门。这趟远门倒好,一走一年半了,还遥遥无期。所以成天哭哭啼啼,只想辞工回家。老夏想了想,在天津伺候疯五爷的仆佣,也不便比照驻外字号的规矩,三年才能下班回来。困得时间长了,他们哪还有心思伺候主家!于是就跟四爷说,在天津伺候五爷的,不论武师、男仆、女佣,都按三年折半,也就是一年半一轮换吧。让谁常在那里,也难保不捣鬼。

四爷又是连声说:“甚好,甚好,就照老夏你说的办吧。”

但将吕布派往天津,老夏却没对四爷说。

他将吕布远遣天津,当然是为了对付杜筠青。吕布呢,被老夏辞退后,不仅丢了可观的收入,还时常被吓唬,日子算一落千丈了。所以一听叫她复工,当然愿意。那时天津还在洋人手里,只是已稍安定。即便在大乱时候,五爷那里也未受劫。老夏为了拢住吕布,还叫她带了男人一道去伺候五爷。于是就在腊月,吕布两口随了另外几个男仆悄然赴津了。

及今老夫人竟托了四爷,要见吕布,老夏才庆幸早走了一步棋!要不是早一步把吕布打发到天津,说不定还会惹出什么麻烦。特别是在这种时候!

进腊月没几天,老亭悄然告诉他:“老夫人病了。”

他忙问:“什么病?”

老亭冷冷地说:“还是那种老病。”

老夏听后,心里竟咯噔了一下:那妇人终于要走到头了?从去年请画师给她画像后,他就知道快有这一天了,可也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他没有多说什么,老亭也没再说什么,就悄然离去。

老亭说的“老病”是什么含义,有何等分量,只有老夏明白。他所以不免吃惊,是因为这件事非同小可!不过,他也早在盼着这一天了。那妇人走到头,他也不必这样担惊受怕了。那妇人做了大孽,也早该叫她得“老病”的。

知道了这个非同小可的消息,老夏也才恍然明白:去年冬天,老太爷忽然搬回后院正房,与老夫人同住,原来是为走这一步棋!老太爷多年也没有在正房住过了,去年入冬后执意要搬过去住。老夏还劝说过,要搬,还不等过了年,春暖花开后?今年冬天这样冷,搬进大屋,寻着受罪呀?当时老太爷竟拉下脸说:“我就知道你们想偷懒!我不过去,正房还住着老夫人呢,都不经心烧炕笼火,想把她给我冻死?”

老太爷这样跟他说话,老夏还没多经见过,当时真还受了惊,什么都不敢再说了。现在回想,老太爷原来另有深意。

既是这样,但愿一切顺当吧。

这一非同小可的事态既已成真,老夏该张罗的事情那就刻不容缓了:康家又将操办一次豪华而浩荡的丧事。最迟,这丧事也不会出春三月的。

只是,现在明着张罗棺木、寿衣、墓地,还太突兀。而棺木,已有现成的了。早几年,已为老太爷备了一副寿材。材料不很名贵,只是一般柏木。因为老太爷有严训:他不要名贵寿材。十多年前为他预备过的一副寿材,也是柏木的。那副寿材,老太爷让给前头先走的老夫人了。现成的这一副,急用时,也会让出来吧。寿衣、墓地,也不是太难张罗。

老夏要费心张罗的,是既叫康家上下都知道老夫人已重病在身,又不产生什么疑心。这个妇人一向体格健壮,几乎没得过什么病。忽然就不行了,即便得了暴病,也总得有个交代吧?

所以,在请谭先来诊疗以前,老夏也没怎样张扬。他只是对四爷说了声:“老夫人近来精神不好,疑心得了病了。我看不像,体格那么好,小灾小病还上不了身呢,哪就有了大毛病?四爷通医,进去安慰几句。”

四爷听了,赶紧跑进老院。等四爷出来,老夏就问:“四爷你看,不像有病吧?”

四爷说:“老夫人正睡呢。听杜牧说,别的也没啥,老夫人近来只是爱犯困。我们多操些心吧,安康无恙就好。”

老夏说:“打春了,阳气上升,人爱犯困,也难免的。”

头一回请谭先看过病,老夏也没大张扬。只是谁问起,他才告一声:“也没多大病,只是精神不好,比往常爱犯困。是老太爷不放心,叫请来谭先。谭先说了,不碍事。”

不过,四娘听四爷说请了谭先,就跑过去给三娘通了消息。于是,这两位主事的媳妇,先进去向老夫人问安探视。跟着,大娘、二娘也进去问候了。后来是各位爷们也都进去问候。

大概都看着老夫人不大要紧,所以事情也未怎么张扬起来。

谭先第二回来过后,老夏就挨门给各家说了诊疗的情形:“谭先见他开的方子,竟然一点不见效,很不安。赶紧给老夫人仔细把了脉,问了各种情形,依旧没摸准到底有什么大毛病。谭先更有些不自在了。倒是老夫人开通,说再多服几服看吧,大不了就是多睡会觉。可我看,老夫人已经明显瘦了。老太爷也很不踏实。”

听了这样的消息,谁也不敢不当一回事了,慌忙跑进问候老夫人,安慰老太爷。康家的气氛真为之一变。

老夏在给三娘通报消息的时候,还不经意间多说了一句:“叫我看,老太爷不该搬回正房去住。”

三娘就问了一句:“为什么?”

老夏低声说:“三娘你忘了,老太爷的命相太硬?”

三娘不禁叫了一声:“啊——”

老夏忙说:“三娘,我是瞎说呢。谭先是名医,都摸不准病因,太叫人着急!”

老夏这么一点拨,竟令三娘吃惊起来,是因为她心里也这样想过。

可不是嘛,好好一个人,忽然就得了这样一种怪病,连有本事的医家也摸不准起因,怎能不叫多心呢。老太爷命硬命旺,这是谁都知道的。可你疑心老夫人莫名染病,是叫老太爷给克的,这种话实在也不便说出口。现在好了,老夏已先点破这一层,再提起来,也有个由头了。

所以,老夏走后,三娘约了四娘,先进老院问候了老夫人,拜见了老太爷。从老院出来,三娘就把四娘拉到自己屋里,很神秘地说:“你猜,老夏跟我说了什么?”

四娘赶紧问:“说了什么?”

三娘低声说:“他说老夫人病得这样奇怪,说不定是叫老太爷给克的……”

四娘听了,也不由惊叫了一声,才说:“老夏真说过这话?”

“这是什么事,我还哄你?他也是猜疑吧。老太爷命太旺,谁不知道!”

“可这些年,老夫人一直没灾没病的,体格比你我还壮实吧?我都以为,这位开通的老夫人总算服住了。”

“谁说不是呢!这位老夫人虽有时出格些,不大讲究老礼数,可也没坏心眼。对谁也不爱计较,不爱挑剔,也不记仇。这么一个老夫人,竟也服不住?”

“命里的事,真是不好说。前头那位老夫人,也平平安安过了十来年,还生了六爷。谁能想到,说不行就不行了?”

“前头那位老夫人,到后来体质已不行了,总是病病歪歪的。禀性上也没有这一位开通,尤其眼高!全家上下,她能看上谁呢?那才叫心强命不强。”

“前头那一位,也才做了十几年老夫人吧?”

“有十四五年吧?现在这一位,还不到十四五年。”

“他四娘,你知道老夏还跟我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老夏说,冬天,老太爷不该搬回正房去住!”

“为什么?”

“老太爷不搬过去,说不定老夫人还病不了呢。”

“不住一屋,就克不着了?”

“他四娘,你想呀,这位老夫人自进了康家门,老太爷就没在那座正房住几天。我们还以为老太爷不很爱见这位不安分的老夫人呢,现在回头看,说不定是老太爷怕克着她,才避开的。”

“真要是这样,老太爷也是太疼这一位了!宁肯自家委屈,成年躲在那处小院里,也不想妨着她。”

“听老夏说,去年冬天老太爷搬回正房,也是怕冻着老夫人。这冬天太冷,那处大正房就只住老夫人独自家,哪能暖和得了?加上年景不好,全家都节俭度日,佣人们再趁机不经心烧火,老夫人真得受冻!老太爷这才搬过去了。”

“为了疼她,反倒伤着她了,老太爷怕更心焦!”

“我看也是。但命里的事,哪能由人?”

“三嫂,老夫人到底是不是给老太爷克着了,我们也是胡猜疑呢。我想起一个人来,她一准心里有底的。”

“谁呀?”

“大嫂。大哥成年习《易》,老夫人真要到了这种关节眼上,他能看不出来?他看出来了,大嫂能不知道?”

“他四娘,还是你心灵,我光顾着急,连大娘都忘了!”

三娘、四娘当下就去见了大娘。

出乎她们意料,大娘可是平静如常。她明白了两位妯娌的来意后,居然说:“聋鬼也没什么表示呀?”

四娘就问:“大哥知道老夫人染了病吧?”

大娘说:“知道。我早比画给他了。”

三娘忙问:“知道了,真没有什么表示?”

大娘说:“他眼都没睁一下。我还骂他:人家各位爷们都去问候了,你就不能有个表示?说不了话,还不能露个面?你这样骂他,他倒会拿眼瞪你了!”

四娘说:“大哥既这样不当一回事,那老夫人的病情真也不大碍事了。”

三娘也忙说:“可不是呢!大哥不着急,我们也可放心了。”

大娘说:“他一个聋鬼,你们还真当神敬?我还正想问两位呢,老夫人的病到底要紧不?”

四娘说:“大嫂,你问我们,我们去问谁?”

三娘也说:“我们不摸底,才来问大嫂。”

大娘说:“我跟聋鬼世外人似的,能知道什么?他三爷、四爷当家主事了,我不问你们问谁?”

三娘笑了,说:“他们当家,也不过多辛苦些,老院的事,他们能知道多少?”

四娘也说:“老四更是做了长工头,成天听喝,哪是主事当家?”

大娘也笑了:“我又不主事,你们跟我诉苦,这不是上坟哭错了墓堆吗?”

三娘四娘一心想摸摸大娘心中的底数,大娘只是不肯明说一字。这反倒更引起她们的疑心:那种不吉利的话,大娘岂肯说出?

于是,老夫人受克重病,怕有不测的议论,便在康家暗暗传开。

六爷的奶妈初听到这种议论,还似乎有一点幸灾乐祸。她一直以为,当年正是杜筠青的出现,导致了孟老夫人的早逝。现在一报还一报,终于也轮到了这位杜老夫人!

不过,后来她听说了杜老夫人的病情,还是暗暗吃惊了:这位老夫人的症状也是爱犯困?六爷的先母重病时,也是日夜嗜睡。醒着的时候也不糊涂,与常人无异,只是清醒不了多大一会,就要犯困。怎么两位老夫人,都得一样的病?老太爷命太旺,她们服不住,临终就得一样的病?

这样看来,杜老夫人真也不久于人世了?

奶妈忍不住就将自己的这份惊异说给六爷听。

六爷现在对杜老夫人已经不再反感,听奶妈这样说,还以为是她偏心眼,盼杜老夫人早有不测。所以,他不大爱听,说:

“奶妈,你也少听些闲话吧。老夫人病了,倒惹许多人说闲话,岂不是乘人之危?”

奶妈见他这样,就说:“这位老夫人病得如何,我们再操心,能顶什么事?我是不由想起你母亲。当年你母亲病重时,谁肯多操心?”

她说着,已满眼是泪。六爷忙说:“奶妈,我不是说你。这个大家,闲话也太多。要图清静,就得把闲话关在门外!”

奶妈说:“六爷,我是爱管闲事的?只是一想起你母亲,就难受!你母亲病重时,谁为她多操过心?医先说:像是伤寒。一听说是伤寒,都远远躲着了,只怕沾染上。我看她发烧也不厉害,只是嗜睡。醒着的时候,也想吃东西,说话也不糊涂,更没胡言乱语。可越吃医先开的药,越嗜睡。我就给他们说,叫医先换服方子吧,只按伤寒治,怕不成吧?可谁听呢!”

六爷就问:“那时请的医先,也是这位谭先吗?”

奶妈说:“不是。但也是一位名医,姓高,都叫他高先。”

六爷耐心听奶妈又诉说了一番,才把她安慰住。他从小就听奶妈这样说母亲,也早相信了母亲死得很痛苦,很冤屈。母亲死后,鬼魂多年不散,他也是深信不移的。他也像奶妈一样,一直对现在的杜老夫人有种戒心和反感。但他在忽然之间,发现自己并不真正仇恨这位继母,甚尔有些倾慕她后,似乎再也回不到以前去了。他相信,母亲与这位继母之间,不会有仇恨。她们谁也没见过谁。当然,他也知道,他无法改变奶妈。她那样坚贞不渝地守护着母亲,也令他感动。

六爷知道杜老夫人患病后,竟莫名地产生了一种不祥之感。第一次进老院去问候,眼见的老夫人比他想象的要康健得多,但他的不祥之感依然没有消减。他不明白这不祥之感由何而来,只是难以拂去。

老夫人患病,竟是因为命相上受克?在奶妈对他这样说以前,六爷已听过两个仆佣的议论了。当时,他很把那两个仆佣严斥了一顿,但心中还是更沉重了几分。现在,奶妈也这样议论,六爷心里当然更不痛快。

那天,他安慰住奶妈,出来就去了老院:他忍不住要再见见老夫人,她真是厄运缠身了?但他没能见着老夫人,她又在昏睡!杜牧说,刚刚睡着。

他问:“近来老夫人好些吗?”

杜牧说:“还是那样吧,只是吃喝比以前少了。”

“还是那样嗜睡?”

“可不是呢?”

“谭先又来过吗?”

“来过。老先生也有些慌张了,好像依旧吃不准是什么病。”

“那还不赶紧换个医先?”

“听老夏说,在太谷能压过谭先的高手,也不好找了。老夫人想找个西洋医先,可赶上这年景,到哪去请?老太爷已传话给驻外的掌柜们,留心打听好药方。但愿远水能解了近渴。”

六爷还能再说什么呢?他从老院出来,忽然想去寺院问一次签:为这位老夫人问一个吉凶。只是,一种预感告诉他,他摇到的签,一定是凶多吉少。与其问下一个凶签,哪如不问?

但越是这样预感不祥,越不能放下。六爷终于还是去问了一次签。要说灵验,那是该去凤山龙泉寺的。可他怕太灵了,真问回一个凶签来,受不了。所以就选了城里的东寺。在东寺,摇到一个中上签,不疼不痒吧,他已经很高兴了。老夫人的这场灾病,要真是不痛不痒,那与上上签也无异!

所以,从东寺出来,望见孙家那一片宅第,六爷也不再觉得索然。孙家那位小姐,既然是老夫人举荐,他不应该太挑剔吧?老夫人真要无大恙,他就来东寺还愿,不存奢望,安心娶回孙家二小姐。

3

关于老太爷命硬克妇的议论,当然不会有人说给杜筠青。但她自己终于也想到了这一层。

但此时已进入早春时节。

春光一日浓似一日,可杜筠青的病却依然不见好转。她几乎是整日卧床了,因为她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食欲也越来越差,人便更消瘦憔悴。进城洗浴早已成为旧事。谭先还是常来,也依然只开方子,不说病名。杜筠青早在怀疑了:他们都在瞒她,不肯告诉她得了什么病。不用说,瞒着她的,一准是不祥之症!

就这样,她将走到尽头,她的性命真要油尽灯灭了?

这是上天对她作孽的报应吗?

杜筠青对做康家这样的老夫人已经没有一点留恋;她走向罪孽,也早预备了去死,可真意识到自己将走到性命尽头,还是惊慌了。

谁愿意被夺去性命!早知道会这样一步一步被夺去性命,那还不如自己弃命而去。自家弃命,尚有几分壮烈,而现在她是连壮烈的力气也没有了。就这样一天比一天不由自主地昏睡,直到醒不来,无声息地被夺去性命。只这样一想,也觉自己太可怜了。

但在这种惊慌中,她也并没有想到老太爷的命硬命旺,想到的只是自己的罪孽。她落到这一步,应该是上天对她的严惩吧。她作了孽,本想捅破康家的天,辱没老东西一回,可上天不叫她称心,又有什么奈何?

所以,天气暖和以后,杜筠青已经不再有什么想望,也不再想探知老东西是否知道了她的丑行,是否在心底强压着暴怒。她把什么都丢下了,只想静静地消受这最后的春光。她能感知春光的清醒时刻,也已经越来越短促。在这样短促的春光里,还尽想些不称心的,那真不如早一步弃世而去。

面对令人敬畏的天意,杜筠青极力想平缓下来,但又怎么能够做到!她不想挣扎了,但还是停不住要回忆:知道自己行将离世,谁能停住回忆!而她能够忆旧的清醒时刻因为太短促,许多往事就总是蜂拥而来,叫她难以梳理,难以驻足回味,只是觉得沉重,劳累。一累,就要犯困,困了也就什么都想不成了。所以,杜筠青想起老太爷的命硬,又将这个记忆抓住不放,也是不容易的。

她记起了这一层,起先只是无力地流出了眼泪。

当年,一面传说康笏南命太旺,连克四妇,不是凡人;一面对他的续弦,又是应聘者如云。杜筠青就此还问过父亲:那个老财主的命相如此可怕,为什么还有这么多的女人争着往死路上跑?当时,父亲是怎么说的:命相之说可信可不信?但是,她意外地被这个老财主选中时,父亲,母亲,还有她自己,谁也没有感到恐惧。当时,除了感到意外,好像什么都忘了去想。其实,她和父母都被一种意外的幸运压倒了。

那是一种什么幸运?幸运地走向今天的死路?

今天,她无力无奈地躺在这最后的春光里,除了流泪,还能怎样?父母的在天之灵,大概已经看见了她今天的结局。你们也不用伤心,我不埋怨你们。既然是命中注定的事,也许想逃也逃不过吧。

杜筠青意识到自己命定要这样死去,本来更想丢开一切,平缓地解脱了自己,可到底还是做不到。流着泪想了许多次,到底把天意也想破了。天意难违,也无非是去死吧。既已必死无赦,还有什么可畏可悔?这条死路也快走到头了,自己的罪孽已经铸就,再悔恨也无用了。

就是在这样想的时候,杜筠青终于抓住了一个念头:忏悔,她可以假借忏悔,把自己的罪孽说出来!我知道我快死了,有一件事,我必须说出来,不说出来,我咽不了气,合不上眼,因为我做下的这件事,对不起康家,更对不起老太爷……这是一个好办法,也是她现在能够做到,更是她最后一次挣扎了。

在得病以前,杜筠青一直就想亲口对老东西说出那件事,气他一个目瞪口呆。只是,每每临场又总是说不出口。你还没听说呀,我跟赶车的三喜相好上了,我早跟他有了私情……这样的话,真是说不出口。现在好了,改用忏悔的口气,就很容易说出口了。这样说出来,老东西也更容易相信吧。他相信了,也才会暴怒吧?他暴怒了,也就说明他被伤着了……

这样一个好办法,怎么就没有早想出来?

杜筠青想出这个办法以后,她的心境倒真正平缓下来。因为只要对康笏南做这样一次忏悔,她就再也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无论老东西是目瞪口呆,还是假装不相信,那都无关紧要了。她真可以平静地去死了,无憾地为自己的罪孽去死。

所以,在做这样一次忏悔以前,杜筠青想进城去洗一次澡。她已经很久没有进城洗澡了。就是关在这密不透风的屋里,杜牧她们也不愿叫她多洗浴,她们怕她受风病重。她已经太肮脏了。她不能这样肮脏着身子去死。

这天,趁着清醒时,她对杜牧说:“你去给老夏说一声,叫他们套好车马,我要进城洗浴一回。”

杜牧立刻惊讶地说:“老夫人,你病成这样,哪能进城洗澡呀?”

杜筠青就平静地说:“我知道我病得快不行了,趁还能动,进城洗浴一回。只怕这也是最后一回洗浴了。”

杜牧慌忙说:“老夫人是开通人,怎么也说这种吓唬人的话呀?”

“我何必吓唬你?病在我身上,还能不能抗住,也只有我清楚。”

“老夫人,谭先不是说了吗?能熬过春天,就该大愈了。眼看春天已经来了,你正有熬头……”

“你不用多说了,能熬过熬不过,我比你知道。你就照我的话,去对老夏说!”

“老夫人,这么不吉利的话,我哪敢说?”

“杜牧,我真熬不过春天了。生死在天,天意不活我,我也不强求。只是,平生喜爱洗浴洁身,我不能这样满身肮脏死去。你把这话说给他们。”

“老夫人想干净,我们在家也能伺候你洗浴。”

“在家哪能洗得干净?最后了,我得把自己洗干净。”

“可是,你怎能经得起……”

杜筠青忽然变了口气说:“杜牧,我求你也这样难了?”

杜牧慌忙说:“老夫人,我这就去把老夏叫来!”

“等你把他叫来,只怕我又迷糊过去了。杜牧,叫你传句话,真这样难?”

“老夫人,我还能不听你吩咐?我这就去见老夏!”

杜牧刚出去,睡意果然又像浓雾般弥漫过来。等杜筠青醒来,已经是斜阳西照时候,她并没有想起这件事。直到杜牧伺候她吃过饭食,喝下汤药,才终于想起来,忙问:

“杜牧,叫你见老夏,见着没有?”

杜牧说:“见着了,见着了,老夫人有吩咐,他哪敢不见!”

“他答应没有答应?”

“老夏初听了,也不敢做主,赶紧去问老太爷。老太爷斟酌半天,还是答应了,说:‘出去走走、洗洗,或许能散散邪气。只是,你们得万分小心伺候!’”

“他们真答应了?”

“可不是呢。老夏当下就过来了,想问问老夫人什么时候套车。那时,老夫人又犯困,睡着了。”

“快去告他,明天一早就把车马预备妥吧!”

杜筠青真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容易就答应了。看来,他们也相信她快要死去。不去多想了,临死前能进城洗浴一次,她已经满意。

进城的日子,他们推迟了几天,说是要等她精神好些再出行。进城的那天,她的精神还果真格外好。在车轿里,虽然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可居然没有犯困!马车一直跑到那片枣树林,她依然清醒着。

杜筠青凑近小小的轿窗口,望着还未出新叶的那片枣树林,任心中翻江倒海。

这是罪孽之地。

这也是令她刻骨铭心之地。

她不恨三喜。她依然想念他。这个英俊的车倌,是她这一辈子唯一喜欢过的男人。他也许真的为她而死了。

马车驶过去了,但她还能望见那片枣树林。而且,就这样一直望着,很久了,居然没有犯困。

今天这是怎么了,病也忽然变轻了?

不过,杜筠青还是再次吩咐杜牧:洗浴时,她犯了病,迷糊着了,你不用怕,请继续为我洗浴。只要小心不要把我淹死,别的都不用怕。

做了这样吩咐以后,她依然没有犯困,直到快进城时,才有种困意慢慢飘来。

这最后一次洗浴,杜筠青没有留下多少太清晰的记忆。完全清醒后,已经重新躺在那久卧的病榻上。不过,她感觉到了身体的轻快:洗浴是真的。

趁着干净,赶紧做最后一件事。但她似乎许久没见老东西了。

她问杜牧:“老太爷一直没有过来?”

杜牧忙说:“老太爷常来。来时,尽赶上老夫人沉睡不醒。老太爷不让惊动老夫人,但要细问病情,醒的时候长些了?进食多些了?还常坐着等一阵。”

杜筠青问:“老太爷常在什么时候来?”

杜牧说:“也没准。”

既没个准头,就都赶上她昏睡不醒时候?杜筠青就对杜牧说:“老太爷再来时,你长短把我摇醒,我有话跟他交代。”

杜牧说:“老夫人的吩咐,我记住了。只怕到时摇不醒……”

“那你就用针扎!不拘用什么办法,叫醒我就是了。”

“就怕老太爷不许……”

杜筠青冷冷地说:“杜牧,我求你真这么难了?”

杜牧忙说:“我当然听老夫人吩咐……”

然而,两天过去了,杜筠青依然没见着康笏南。杜牧说,老太爷来过一回,她使了大劲摇,也没摇醒。后来,老太爷喝住她,不许再摇。

杜筠青没跟杜牧生气,只是平静地说:“那你过去,请老太爷过来,就说我有要紧的话跟他交代。”

杜牧倒是立刻去了,但迟迟不见回来。直等得杜筠青的困劲又上来了,杜牧才匆匆回来,说:“老太爷不在屋里,跑出去也没找见,去问老夏,才知道进城了,说是有……”

杜筠青没听完,就睡过去了。

改日清醒时,又吩咐杜牧去请老太爷。这回,杜牧倒是很快就回来了,并说:“老太爷说了,他立马就过来。”

可杜筠青没等来康笏南,就又昏睡过去。醒来问起,杜牧说:“你刚睡着,老太爷就到了,只差一步!”

以后几次也一样,不是找不见人,就是等不到人,好像老东西已经看透她的用意,故意不见。

杜筠青感到自己已经支撑不了多久,因为醒着的时候,分明更短暂。她不能再延误了。见不着老东西,见着别人也成。挑一位适当的人,做那样一次忏悔,也会传到老东西耳中吧。

挑谁呢?

可挑的人,无非是四爷、六爷,三娘、四娘。那件事,说给三娘四娘,她们一定会叫嚷出去的,尤其一定告诉老太爷。可老东西也许不大相信她们的话,媳妇们说三道四,他一向讨厌。四爷呢,他会不会被那件事吓倒,手足无措?六爷太年轻,也不宜对他说这种事。三爷不在家。二爷呢?他大概也不爱听她多说话。还有一个老东西正宠着的人:宋玉。可你能把她叫来?老东西从不许宋玉进这大书房来。

杜筠青挑来挑去,又剩下了那两个人:老夏和老亭。

老亭是老东西的近侍。但他太冷酷,也太可能瞒下不报。

老夏呢?老夏圆滑,什么话都听。他对老太爷更是忠心不二。他知道了这样的丑事,不敢瞒下不报吧?三喜失踪,吕布反常,说不定老夏早有猜疑。她临终说破,他更会深信不疑。他也许会对所有人瞒下不报,但不大敢欺瞒老太爷吧?他得给自己留后路。也只有老夏,有可能穿过老亭的防线吧?

杜筠青就这样错误地挑中了老夏。

老夏当然是一叫就来了。杜筠青刚说:“我怕快不行了,有几句话想向老太爷交代……”老夏立刻就把杜牧一干仆佣支开了。

杜筠青没有迟疑,赶紧说:“我对不住老太爷……”于是,把那件事说了出来。

老夏瞪着眼听完,说:“老夫人,你是刚做过这样的梦吧?”

杜筠青说:“这几个月,我已经不会做梦了,一睡过去,就像死了似的。这事,你不说给老太爷也成。但我死后,怕不宜进康家的坟地吧?我这样的人,埋进康家坟地,只怕要坏了他家风水的!”

老夏极力忍耐着说:“老夫人,你在说胡话吧,我看得赶紧把谭先叫来!”

“我不是说胡话。这件事,老亭已经知道,你依然不知,只怕老太爷会迁怒于你。所以,我才给你做此交代。这件事,于你们谁都无关,只是我一人的罪孽。你要怕受牵连,就在我死前,设法把老太爷请来,我当面给他做交代。”

“老夫人,你一定做噩梦了!”

“这是我临死前的交代!”

老夏却已经在招呼杜牧她们:“快过来,小心伺候老夫人!”

杜牧一进来,老夏匆忙就走。

杜筠青看那形势,相信老夏是匆匆见老太爷去了。

老夏虽被杜筠青的临终交代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但跑出来后,却很快就平静了。老亭已经知道了那件捅破天的丑事?他越想越不像!老亭是个什么人,他能不知道?老亭要真知道了这件事,即使要瞒住老太爷,也不是现在这种做法了。他会叫这妇人死得更痛快!

老夏留心试探了老亭,没有任何异常,一切还是依老例进行。

此后三天,杜筠青很想见老东西,看他知道了那件事是什么表情。可惜终于也没有见着。她清醒的时刻,也是越发短暂了。

到第四天,她就片刻也没有醒过来。

4

三爷得知老夫人病重的消息正在杭州。

去年腊月,三爷带着汝梅南下时,最先也是停在汉口。汉口是大码头,加之已近年关,汉号的陈老帮极力挽留,他们就留在汉口过年。过罢年,即沿江而下,经九江、安庆、芜湖、镇江、到南京,一路都有停留。出正月时,才经苏州到了上海。

因为戴膺在上海,三爷就多停留了一些时候。

汝梅初到江南,偏赶上一隆冬,外间不算冷,屋里却太不暖和。再加上不能习惯的潮湿感,又冷又湿,真是不好受。三爷嘴上对她说:“出来就得受罪!这点潮气就扛不住,你还想到口外?口外,那才叫受罪!”可还是很心疼她,见上海的上等客栈屋里还暖和些,也就有意多住些时。

出来这一路,三爷所见着的各庄口老帮,都不似孙大掌柜那样令人心冷,一个一个既知礼,又不生分,坦诚说事,情同故交,很叫他感到舒服。这才叫他想起邱泰基劝过他的话:多往外埠码头跑跑,尤其该多往江南跑跑。所以,他曾想在上海住到春暖时候,再从容往别处去。可汝梅哪能长住得了?没多久,就又嚷着去杭州。

他们到杭州没几天,就得到老夫人卧病的消息。三爷初听了,觉得很突然,老夫人一向心宽体健的,怎么说病就病倒了?他看老号发给杭州庄口的信报,说老夫人得的还是一种疑症,只嗜睡,不思饮食,城中名医亦有些束手无策。各庄口可于本埠寻医问药,有验方秘方速寄回,切切。

得的还是疑症?

三爷回想这次出远门前,曾去见过老夫人。那时也看不出什么异常,只是有些几分憔悴罢了。怎么就忽然得了疑症?既已这样满天下寻医问药,可见病情不寻常。

三爷就毅然决定不再往前走,立马返回太谷。汝梅当然有些不情愿,但见父亲不容分说,也只好默然了。也幸亏她早催促,来到了杭州!

返回上海,三爷与戴老帮说起来,戴老帮也是惊叹不已:这位老夫人心性开通,体格也好,怎么就忽然得了这种病?应该无大碍吧?

沪号的孟老帮,已张罗了几种昂贵的西洋药物,托三爷带回。他也是拣吉利话说,但隐约露出的一种暗示,三爷还是觉察到了:“这位老夫人,不会像前头那一位吧?”前头那一位老夫人去世时,四下里都议论:老太爷的命太旺,一般女人服不住。三爷不敢这样想,可孟老帮的暗示还是将一种不祥之感扯了出来,挥之不去。

匆匆离开上海,赶到汉口时,家中已发来急报:老夫人病重,告三爷速归。陈亦卿老帮感叹时,竟也无意间流露了与孟老帮相似的猜疑:老太爷的命相真是太不一般了。这种可畏的猜疑,居然在各地的字号间流传开了?三爷越发多了不祥之感。老太爷的命相就真是那样可怕?但愿老夫人不是一般女人,一般命相!

离开汉口后,都是旱路,三爷还是日夜兼程往回赶。其时,已处处可见明媚春景。尤其南地的新绿,经水气洇润,格外鲜嫩,又格外饱满。汝梅初见,真是迷恋不已。可父亲对此简直就视而不见,只是一天比一天忧愁。所以,汝梅独览春景,也渐渐失去了兴致。

老夫人的病情居然也叫父亲这样牵挂?

汝梅忽然想起为老夫人画像的事。她就问父亲:“老夫人早就病了吧?”

三爷说:“我们走时还好好的。”

汝梅说:“我看,早就病了。”

三爷瞪了一眼,说:“你胡说什么!”

汝梅就小声说:“去年刚入冬,我就看见请了画师给老夫人画像。”

三爷说:“画像哪能挨着害病!不是也给你画了一张吗?”

汝梅更小声说:“给老夫人画的那幅,尺寸跟前头几位老夫人的遗像一般大小……”

“汝梅!”三爷呵斥了一声,“你尽胡说些甚!”

汝梅并不害怕,依然小声说:“爹,你听我说。”

她就把凤山尼庵所见,前老夫人遗像上那颗美人痣,以及老太爷的莫名冷淡,都说给了父亲听。她看父亲听得愣了神,以为相信她了。但父亲听完,还是拉下脸来,严厉地说:

“汝梅,你也不小了,眼看就要嫁人,怎么还跟小娃们似的,尽胡思乱想,编些吓唬自家的故事?”

汝梅想分辩,父亲喝住了她。一路上,父亲就再不许她提起此事。直到快到家了,父亲才非常庄重地对她说:“汝梅,你眼看就成人了。有一句话,你得记住:在我们这种大户人家,你别想什么都知道。该你知道的,你就知道。不该知道的,就不用刨根问底。在我们康家需这样,日后你嫁到常家也得如此。大户人家都这样。”

父亲这句话,汝梅真是闻所未闻。不过这句话,也够她琢磨一辈子了。

三爷到家时是二月二十日,老夫人却已于三天前病逝了。未进村前,远远望去,康庄已经是银装素裹,他就明白了一切。

日夜兼程,还是没有赶上。

在老夫人的灵堂上,三爷第一次见到了汝梅说过的那幅画像,他几乎惊呆了:她宛如真人,而丽质之绝佳又胜于生前,尤其那样高贵却难掩幽怨地注视着你,更令人心惊肉跳!她是不想死去吧……但在伏身祭拜时,三爷极力镇静下来,脸色凝重,不让太重的悲哀流露出来。

出来,三娘也对他说:“老夫人这幅遗像画得太逼真,凡来祭奠的都吓了一跳,以为老夫人又再生了。夜里守灵,更时时觉得她逼视住你,有话要说。”

三爷听了,只是淡淡地说:“洋式画像,就这样吧。”

三爷回来第二天,就被老太爷召去。去了,见除了五爷外,其他爷们也都应召来到,连一向不出门的大哥也来了。

老太爷明显有些憔悴,精神也蔫蔫的。他说话也没了往日的底气,软软的,很无力:

“早该把你们叫来,说说老夫人的后事,只是想等一等老三。老三到底赶趁回来了,听说是日夜兼程……”

三爷忙说:“赶上这时局不靖,日夜兼程也没赶出多少路来。”

老太爷就忽然长叹一声,动了情说:“在这种乱世,该死的是我呀,怎么叫她死?我早老朽了,早该死了,怎么不叫我死?”

三爷四爷忙加劝慰,可哪里能劝得住?老太爷越说越激动,老泪都流下来了。二爷也跟着劝说,但他显然不善言辞,说了两句,不知该再说什么。六爷低头站着,一直没有说话。聋大爷更是平静如常,闭目端立。

在一边的管家老夏,也插进来劝说:“老太爷还是节哀吧,富贵有命,生死在天,不由人呀。老太爷毕竟寿数大了,真不敢哀伤过甚!”

老太爷竟说:“要能死,就叫我死吧,跟她一道走了,也省得你们再办一回丧事!”

老夏就说:“什么都是天意,哪能强求呀?还是先议老夫人的后事吧。”

老太爷哀伤地说:“她是受了我的害的,连个亲生骨肉都没留下,叫我怎么给她办后事?”

三爷忙说:“后事有定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老夏就说:“老太爷的意思,你还没听出来?老夫人没生养,谁来给她当孝子?出殡的时候,谁来给她扛哭丧棒?”

孝子是中国葬礼中的主角。照老例,葬礼中当孝子的,理当是子辈中行大的。康家因连丧老夫人,送葬时的孝子就有了问题。行大的聋大爷头一回做孝子,是为自己的生母送葬,那自然天经地义。到第二回给后母当孝子时,他的年龄已很接近逝者了。再往后,他的年纪更大了,可跟着去世的后母们大限总在三十来岁。年纪大的长子给年轻的后母做孝子,叫世人看着也别扭。所以,从第三位老夫人起,孝子改由其亲出的子嗣担当。可新逝的杜老夫人到康家后不曾开怀生养,孝子就又成了问题。

老夏刚把难题点出来,老太爷紧跟着说了句:“我扛哭丧棒!”

老太爷亲扛哭丧棒?这不是乱了伦常吗?大家知道他是在说伤心话。三爷正想说:按年纪排下来,我该当孝子,可话没说出,六爷竟先跪下说:

“父亲大人,我当孝子。”

更没有想到的是,四爷竟也跟着跪了说:“六弟幼年已做过一回孝子,这一回,由我来尽孝吧。我料理家政无能,老夫人重病期间也张罗无方,临了多尽一份孝,心里才能稍安……”

三爷赶紧顺势也跪了,说:“我常年在外跑动,平日已很少尽孝,老夫人重病期间,我依然南下未归,连病榻前的一声问候也没送达,就由我来尽这最后一份孝吧。我不及老夫人年长,又长于四弟、六弟,也理该由我尽孝的。”

显然,老太爷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场面,三爷以下居然都愿为老夫人做孝子,而且一个比一个说得有理,又一个比一个说得动情!他很沉默了一番,才说:

“都起来吧,老夫人知道你们这样仁义也能瞑目了。都起来吧。”

老夏忙说:“争了半天,到底谁当孝子呀?”

老太爷就问:“老夏,你看呢,谁该当?”

老夏说:“叫我看,三爷与老夫人年纪相仿佛,六爷年少居后,四爷似相宜些。”

三爷忙说:“我并不比老夫人年长……”

老太爷就说:“我看,老三想尽孝,就成全他吧。再说,老四张罗丧事也太劳累。老六能有这份孝心,也就行了。都起来吧。”

老太爷做了这样的裁定,别人再也不能说什么了。他选了三爷,当然是因为三爷在外间更显赫。由显赫的三爷为老夫人打头扶灵,会为康家赢来更多赞誉吧。而在三爷心底,他也是甘愿这样送别这位老夫人的。

照阴阳先生写定的出殡榜,需停灵三七二十一天,到三月初七出殡。

三爷既为孝子,也就挑头扛起了祭奠、守灵,尤其是接待吊客的重担。吊客除了亲戚本家,更多的是本地大户和祁太平的大商号,终日络绎不绝。送来祭席,都只能在灵前略摆一摆,赶紧撤下:后面的祭席还等着呢。送来的祭幛,更是层层叠叠挂满了灵棚。凡有吊客来,三爷都得出面,这可实在不是一件轻松营生。好在三爷体格健壮,又心甘情愿,倒也没有累草了。

辛丑年的春天,旱象依然严重,祁太平一带已集聚了许多外乡逃荒而来的饥民。听说有大富之家办丧事,纷纷跑来求乞。康笏南听说了,就发话说:

“赶紧支起几处粥棚,凡来的,先发二尺孝布,再进粥棚尽饱喝!”

康笏南还吩咐四爷:一锅粥下多少斤米粮,出锅后舍出多少碗,要给他们一个定例。按定例,亏了米粮的,咱给补;余出米粮,就得骂他们!既做善事,就得圆满。支了粥锅,你又越熬越稀,那图甚,沽名钓誉?

四爷当然是连声答应。

康笏南似乎还不放心,三天两头的,总往粥棚跑,亲自查看粥熬得够稠不够稠,掌勺的给人家舀得够满不够满。时常还亲手掌勺,给饥民舍粥。所以,他一出来,饥民常常跪下一片。

这倒是康家以往治丧没有过的景象,一时也流传开了。

5

杜筠青醒过来时,并没有立刻发现自己是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也没有习惯地呼叫杜牧。她只是觉得头脑异常沉重,意识也甚迟钝,几乎什么也想不起来了。身上却软得厉害,手脚有感觉,没有多大力气动弹。不久就支撑不住,又昏睡过去。

再次醒来,她知道饿了,也知道有人伺候她吃喝过。但那人是谁,吃喝了什么,仍没有意识到去分辨。

就这样,杜筠青不断醒过来,清醒的时候不断持久,身上渐渐恢复了力气,记忆也多起来。有一天,她终于呼叫起杜牧来。

但应声而来的却不是杜牧,是一个年长的村妇。杜筠青从来没见过这个满脸皱纹的村妇,就问:“你是谁?”

村妇也不搭她的话,只是问:“夫人,有甚的吩咐?”

“你快把杜牧给我叫来!”

村妇显然不知杜牧是谁。杜筠青这才将目光移往别处:她这是躺在什么地界?这不是老院那处太大太冷清的上房,屋顶这样低,也没吊顶棚,椽梁都清晰可见……

“我这是在哪儿?”

村妇仍不搭话茬,只问:“有甚吩咐?”

“你听见我说什么?我这是在哪儿?”

村妇没说话,慌忙出去了。不久,进来一个人,杜筠青认出了:他是老亭,成天跟着老太爷的那个老亭。

“你是老亭吧?”

“老夫人,你醒过来,能认出人来,很叫人高兴。”

“老亭,我这是在哪儿?”

“老夫人,你还记得吧?过了年,你就卧病不起,名医名药都不顶事,眼看就不行了。记得吧?”

杜筠青真有些记起来了。是呀,她也以为自己快死了。现在,她还没有死?

“老太爷见请医先不顶事,就赶紧请来一位深谙河图命相的老道。人家问了老夫人的生辰八子,又看了宅院方位,就说今岁老夫人行年值星罗睺,有血光之厄。化解之法,除用黄纸牌位写明‘天官神首罗睺星君’,每月初八供于正北,燃灯九盏祭之,还需请老夫人移出旧居,另择吉地暂避。这里,便是由道士选定的吉地。”

“我来此几天了?”

“没来几天。看看,真还灵验,老夫人已经好多了。”

“杜牧她们呢,就没有一人跟来伺候?”

“她们跟来不吉。这里有人伺候老夫人的。”

“这是什么地界?”

“老夫人无须多问,能化凶为吉就好。”

杜筠青再问什么,老亭也是拿这句话挡着。她虽有些疑惑害怕,也无力追问了。原来是叫她来此避凶。可富贵有命,生死在天,凭此道术便能挡住天意?其实她是愿意死的。

不过,她倒真是一天一天复原了,不久已能下地走动。

能出来走动后,终于看清了,她住的这地界像独户小村,就一个院落,几处农舍。一问,才知道住户是康家的佃农。这一带的地亩,离凤山已经很近,属于康家较为远僻的沟坡地。这几处农舍,本是为佃户盖的地庄子,也即供佃户农忙时就近食宿的工房。后来,有佃户就常年在此安家了。

此地有何吉利呢?老亭不让多问,好像是天机不可泄似的。老亭依然是那种面无表情的老样子,也令杜筠青不愿多问。

好在春光正美,虽然天旱,沟坡间还是散满了新绿。这里那里,零落点缀其间的桃杏,更涨满了一树新绿。若早春时来,望见的该是一树繁花吧。凤山不远,山脉草木都清晰可见,反观太谷城池,倒落在一片迷茫中了。

在这世外小村,也许比死后的阴间好些?

三月初七天未亮,杜筠青就被叫起来。老亭说:“今日早起,是要伺候老夫人往寺庙敬香还愿。老夫人已近大愈,得及早向神佛谢恩。”

杜筠青就问:“往何处进香还愿?”

老亭又以无须多问挡过。

登车以后,天色依然未露曙亮。路不好走,上下起伏,颠簸得很厉害。走到天亮时候,车停了下来。老亭过来说:

“一路颠簸,老夫人受累了。前面庄子有熟人,我们进去稍做歇息?”

杜筠青说:“由你安排吧。”

车马没走多远,果然停下来了。杜筠青被农妇搀扶着走进一处还算排场的院落,让进上房,却没见着任何人。老亭说:叫主家回避了。

坐下歇息喝茶时,老亭将跟着伺候的农妇支了出去,然后说:

“老夫人,不久有出殡的从门外经过,我们避过再走吧。”

杜筠青就随便问了一句:“是大户出殡,还是一般人家?”

老亭平淡地说:“是大户。”

杜筠青还是随便问道:“谁家?”

老亭依然很平淡地说:“就是我们康家。”

“康家?”杜筠青不由惊叫了一声。“谁没了?”

老亭还是面无表情地说:“谁也没过世,只是为老夫人出殡。”

“为谁出殡?”

“为老夫人你。”

“为我?”

杜筠青觉得整个身心都发木了:为她出殡?她无论如何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她已经死了吗?她与康家已经是阴阳两界了吗?

老亭依旧平静地说:“老夫人不必惊慌,这都是为救老夫人性命。眼看老夫人大愈了,老太爷就想接你回去。为保万全,又将那位道行精深的老道请去,要他选一个吉日。哪想到,老道一见老太爷,就是一脸惊愕!他说:万不可迎老夫人回府。五月,老夫人还将有大危厄,远避尚且不及,岂可近就?别人还没听明白老道说的意思,老太爷已经老泪纵横了,直说:我死,也不能叫她死,我也活够了,还留着这妨人的命做甚!别人劝也劝不住,老太爷只是问:我死了,就能保住她的命吧?老道默念片刻,才说:有一法可救老夫人性命。老太爷急忙问是什么法术?老道命众人退下,才对老太爷说出了此法:为老夫人办了丧事,即可逃过厄运。”

杜筠青听得更愈加发木了,只说:“我不怕死,我愿意死。”

老亭说:“可老太爷哪能忍心?老夫人真有不测,老太爷怕也真不想活了。他已经克死四个女人,说起来总觉自家有罪。”

杜筠青木木的,只会说:“我愿意死。”

说话间,已有鼓乐隐隐传来。

老亭说:“出殡大队就要过来了。老夫人,请去观赏一下吧。浩荡的场面,全是老太爷的深情厚谊。”

杜筠青仿佛什么都不会想了,顺从地按老亭的指引,登上了屋顶的一间眺楼。眺楼,是富户人家为护院守夜所建的小阁楼,居高临下,俯视全院。而这处眺楼正临街,大道两头尽收眼底。

一上眺楼,杜筠青已经望见了树林般一片白色旌幡纸扎,鼓乐声也听得更分明。这时候,老亭又在说什么,但杜筠青似乎已听不见了,她一味盯着殡葬大队,什么都不回想了。

大队已经走过来。最前头是高高的引魂幡,跟着是两个撒纸钱的。纸钱很大,像在撒花。

接着就是二十来人的仪仗,前头有扛“肃静”“回避”大牌的,后有举旗、锣、伞、扇和鞭、板、锁、棍的。仪仗所执,虽都是纸糊的仿制物,却精致如真。

仪仗之后,是两具更为精巧的绢制童男童女。

紧随童男童女之后,就是四人抬的影亭:影亭里悬挂着的正是杜筠青那幅西式画像。杜筠青见到了自己画像,不由一惊,似乎要想起什么,但又没有抓住。她只好继续木木地盯住下面:影亭前,拥挤了太多争看的乡人。

其后是鼓乐班。

再后是手执法器、口中念经念咒的和尚、道士。

接着是一片来送葬的亲友宾客,多为商界及本家族有头脸、有身份的男宾,个个略戴轻孝,手执祭香。

跟着是一片纸扎,都是供老夫人升天后所用的各样物品,一件件也甚逼真。

后面就该是孝子了。

谁是披麻戴孝、拄哭丧棒的打头孝子?杜筠青忽然又一惊,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她没有生养,谁会给她当孝子?

看见孝子了,还不少呢,有二三十人吧,大概家族中子孙两辈都出动了,可打头的是谁?重孝之下,只能看出是一个高大的男子,别的都看不清。

杜筠青不由问了句:“孝子是谁?”

老亭说:“我看是三爷。”

“三爷?”

她几乎是惊叫了一声。三爷居然肯给她当孝子?一定奉了老太爷之命。她听不到三爷的哭声,但被人搀扶着的样子,像是动了真情在哭丧……

后面就是三十二抬的灵柩。只能看见豪华异常的棺罩。灵柩里躺着谁,或许是空棺……

再后面是哭丧的女眷。

其后还有黑压压的送葬人群。

杜筠青又复发木了,几乎忘记了是在看自己的殡葬场面。

从眺楼下来,杜筠青就呆呆地坐着。

老亭一再说:老太爷把葬礼办得这样浩荡、豪华,也对得起老夫人了。逢了这样不好的年景,依然将老夫人的葬礼办得这样体面,真不容易了。

杜筠青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许久,才问了一句:

“都知道是假出殡吗?”

“几乎没人知道。三爷、四爷都不知道。”

“他们都不知道?”

“丧事办得不真,哪还能为老夫人避得了祸?”

杜筠青又发了一阵呆,才问:“那我也永远不必回康家了?”

老亭说:“已经为老夫人预备了安妥的去处。”

“去哪儿?”

“进香还愿毕,就伺候老夫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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