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从天降
冯女的祖先创建了古代魏国，几百年后冯女的伯父和父亲从北燕投靠了大魏国，冯女一度被贬为北魏奴隶，将来她又一举成为大魏国的贵人、皇后、太后。所有这一切，似乎都不会由她自己来选择，而命运却安排了她最终是属于魏国。
冯女后来才听她姑母说，冯家的这场灾难，可能是因为他的叔叔冯邈。冯邈当年随冯崇、冯朗一起降魏，因能带兵打仗被封为将军。这一年太武帝拓跋焘下令冯邈率兵征讨柔然。柔然国在北魏的正北方向，《魏书》上称柔然为蠕蠕，柔然其实与拓跋一样，都是鲜卑族的分支，在公元五世纪初，他们建立了一个东起外兴安岭，西越阿尔泰山，南到大沙漠，北到贝加尔湖的强大游牧族国家，无疑，柔然国成为拓跋族建立的北魏王朝在北方的一个劲敌。这两个鲜卑族的分支，不管孰是孰非，谁强谁弱，却有着同一个梦想，就是统一北方。为了实现这一梦想，他们别无选择地把对方当作首先要灭掉的敌人。从道武帝拓跋珪，到太武帝拓跋焘，北魏与柔然的战争频繁爆发，柔然虽几次被北魏给予重创，但是报复之心仍每每死灰复燃。拓跋焘后期，柔然再掀波澜，袭击北魏，企图从北魏手里夺回失去的土地，重新塑造新的柔然，这让北魏皇帝非常不高兴。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心想：这次就不能再给柔然喘息的机会，必须一举歼灭之。派谁去打头阵呢？有人向他推荐冯邈。冯邈在平城任职，几年内基本上没有建功立业。启用冯邈，一是觉得他年轻有为，可以重用；二是正好可以再次考验一下冯家兄弟是否真心投魏。不幸的是冯邈虚有其名，跟在别人屁股后面去打，还能支上几招，自己带兵可就全无了章法。此次进攻柔然，非但没有取胜，冯邈反而弃兵逃亡，大大损害了北魏的声誉。消息报来，拓跋焘十分震怒。
这时身边立刻有人说：“冯家兄弟当年投靠北魏那是被逼无奈，冯邈战败十有八九是有异心，想必他们北燕与柔然早有勾结，怎肯真的去剿灭，一定是投靠了柔然。”
还有人讲：“恐怕冯家的其他兄弟也逃了吧？”
这些话，拓跋焘信了。他立刻传令，让长安冯朗赴平城述职。冯朗一到，即被杀。而且冯家所有男丁被杀，所有女眷押解京城为奴。
寒冬腊月，北风呼号。从长安到平城的迢迢的山路上，缓缓地走着一队人马。二十几个士兵骑在马上，他们头戴盔身穿甲，脚蹬棉靴，不断地吆喝着徒步行走的一百多个奴隶。这些徒步走在山路上的奴隶，都是清一色的女性，老的有五六十岁，小的还在母亲的怀抱里，他们衣衫褴褛，饥寒交迫，相互搀扶，跌跌撞撞，无法跟上骑马士兵的步伐。可是她们并没有散开，也没有掉队的，虽然进程非常缓慢，但是一直都紧紧地与队伍连在一起。因为前面的马匹与后面的马匹用两根长长的绳索连接着，所有被押解的女人和女孩，都被这两根绳索系住了手腕，一步也不能离开。白天就这么一步步地往前赶路，到了夜晚，这些女人和孩子啃上几口冻得发硬的馍，再吃几口就地抓起的雪，她们自动地聚成人堆，相互依靠支撑着温暖着度夜。刚刚八岁的冯女就在其中，她从出发那天起就没有离开母亲王氏半步，她的右手被士兵用绳索捆得很紧，而且打了个死扣，连在王氏的左臂上，不论走路还是休息，母女俩永远都连在一起，这让冯女幼小的心里有了一份温暖，也有了一份胆量。好几天了，冯女不敢闭上眼睛，每当眼睛一闭，冯府的恐怖一幕就会出现在她的脑海里。那天，母亲和她在房间里被几个士兵看守着不让动，可两耳听到的都是士兵们的喊杀声、男人和孩子的惨叫声。当她和母亲从房间里被带出来时，她们看到的房间里、过道里、大庭里，到处都是男人和男孩子的尸体，血流成河啊。就如她所担心的一样，冯家出了大事，父亲可能已经遇难。她的哥哥呢？哥哥难道也与其他男人一般？母亲用手捂住了她即将说出的话。
冯女有时夜里被吓醒，不停地呼喊着父亲和哥哥。醒来一看她还在母亲的怀里，母亲用自己瘦弱的身体为冯女遮挡着风寒，母亲的脸与冯女的脸贴在一起，使冯女稍稍能感到一些温暖。就这样她再次闭上眼睛，进入梦乡。母亲后来告诉她，哥哥脱险了。父亲去平城的那天早上，就把下人们支开，屋里只剩下父亲、母亲和哥哥冯熙，父亲对冯熙说：“孩子，你已经是大人了，有些话父亲必须跟你说。”
冯熙点点头：“父亲大人，您说。我听着。”
父亲：“照理说，你是冯家的男人，冯家的一切，都必须由你来支撑。但是我分析，此次赴京为父凶多吉少，而且咱家极有可能受到牵连。你必须保住自己的命。你明白吗？”
冯熙：“父亲放心，孩儿已经长大，危难时刻岂有保自己性命之说？孩儿一定与母亲和妹妹在一起，与冯家在一起。”
父亲摇摇头：“不对！大错特错，为父就怕这样，才会单独与你见面的。”
母亲也插话说：“不可不可。”
父亲接着说：“你是冯家的根，也是冯家唯一的男人，你的命必须保住。而且，你以后做任何事都不要忘记，冯家的血统不能断，你就是冯家唯一的希望了。千万千万要学会保护自己。我走以后，你要立刻离开冯府，不能回来。也不要走远了，悄悄地在外面观察冯府的动静，然后见机行事，除非我平安回家来，不然你绝对不能回家。家里一旦出事，不管出多大的事，你绝不能贸然行事，必须立刻逃走。这封信，你拿好，它会告诉你怎么办。”所以冯府遇难，冯熙一定早已逃脱。
听母亲这么一说，冯女的心像一块石头落了地。冯女把母亲的大手捧起来，放在自己的嘴边，用微弱的热气温暖着。现在几乎所有人的手和脚上都有了冻疮，然而冯女没哭。她很少说话，她的两只大眼睛一直在看着，看着母亲，看着身边的婶婶大娘、姐姐妹妹，看着那些常常会动手打人的士兵，看着天上的星星，看着路过的山川和树木。有一次，她悄悄问母亲：“要不要逃走？我可以把手从绳套里抽出来，我知道，我能。我人小，我的手和胳膊都软，我能。然后我再给你解开。”
母亲：“我们逃不走，孩子！这是我们的命。”
冯女：“我听母亲的。我知道，要忍！”
队伍继续往前走，忽然王氏一个趔趄摔倒了，冯女立刻趴在王氏的身上呼唤着母亲。整个押解的队伍被迫停止了脚步。王氏知道自己恐怕是不行了，王氏的身体本来就虚弱，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磨，多日来她一直就这么挺着，饥饿、寒冷和疼痛让她常常浑身颤抖，她的脚和手指，还有耳朵都有冻疮，冯女和身边的许多女眷都照顾着她。王氏自己也觉得这么多冯家的女人里，她是大家的主心骨，是大家的精神支柱，她万万不能倒下，必须坚持下去。每天夜里，无法入睡的她，看着怀里的冯女，眼泪不住地落下。她在想，如果我万一死了，我的女儿该怎么办，我这苦命的女儿，她才八岁呀，就要遭受这般的罪呀，佛祖显显灵吧，保佑我的女儿。她在夜里忍着病痛，默默地念诵着佛经。然而她最终没有坚持下来，她对周围的人缓缓地说：“拜托，我把女儿托付给你们了。”说完这句话，王氏的一生走到了尽头。
队伍继续往前走。
王氏就被冯家的女人们用双手捧着路边冻得发硬的土、树叶树枝和被车马碾压过发软发黑的雪泥，埋在了她去世的地方。可怜王氏短短一生就这样结束了，死后竟然这样草草地埋了，连一身干净的衣服也没换上，只是小冯女用自己的衣襟为母亲最后擦去脸上的污渍。小冯女被几个大婶大娘护着往前走，她几步一回头，那座山路上新添的小坟堆已经看不见了，但是她还是频频地回头，此时她的眼里没有泪珠落下，她的泪水全都流在了心里。
昭仪的怀抱
在太武帝拓跋焘的后宫里，有一个女人此时正在落泪。她便是拓跋焘的左昭仪冯氏。公元434年，她是以北燕国小公主的身份嫁给拓跋焘的。父皇的用心她是知道的，企图用联姻来缓和两国之间的关系，但是她一个美丽端庄的公主嫁给了拓跋焘，并没有挽救北燕的命运，北燕灭亡了，冯家人死的死，逃的逃。后来，她听说她的几个哥哥冯崇、冯朗等投靠了北魏，并且被封了官，她的心里燃起了一线希望。再后来，她又听说身为秦、雍两州刺史的冯朗在长安过得不错，膝下还有一个公子和一个公主，打心眼儿里为冯朗一家高兴。
冯昭仪凭借她的美丽、端庄、贤淑、达理，得到了拓跋焘的宠爱。她之所以能够有今天的位置，是因为她非常清楚拓跋焘的为人，也非常清楚北魏皇宫里的潜规则。拓跋焘是那种典型的鲜卑汉子，说一不二，敢说敢做，爱赠分明，他并不在乎冯昭仪的燕国公主的出身，但是他特别在乎他的女人不能有丝毫的越雷池之事，比如后宫干预政事，这是绝对不能允许的。这些冯昭仪牢记在心，在方方面面都做得非常好。对娘家的事是比较敏感的，遇到涉及冯氏家族的事能回避就回避，回避不了也不显露出丝毫的同情或者悲怜。拓跋焘虽然有一位赫连氏皇后，但他一直偏爱着左昭仪，很少到赫连氏那里去。冯昭仪不这么看，她很清楚自己的处境，稍不注意就会前功尽弃，就会毁掉眼下所有的一切。所以她切记着温顺和细心，小心翼翼地照顾着拓跋焘的生活。对赫连皇后，冯昭仪更是尊敬百倍，不管风吹雨打，每天都去给皇后请安，与赫连氏相处得像亲姐妹一般。对待皇上的其他嫔妃，包括太监和宫女，她也从不趾高气扬，在后宫里起到了很好的示范作用，拓跋焘就是看中了冯昭仪的这点，觉得她很可靠，也觉得她是个实实在在、没有花花心肠的女人。一次，拓跋焘故意问冯昭仪：“昭仪，寡人问你，你可要说老实话哟。”
冯：“臣妾不敢有半句假话。”
拓跋焘：“那我问你，你觉得寡人对你怎样呢？”
冯：“皇上对臣妾恩比天高，臣妾没齿难忘。”
拓跋焘又说：“寡人觉得有愧于你，应该再给你加封个什么呢？”
冯昭仪立刻跪下，低声道：“臣妾为昭仪，已经诚惶诚恐，岂敢有其他非分之想，皇上不可跟臣妾开玩笑。”
“昭仪你真的是这么想的？”
“句句是真！”
“哈哈……”拓跋焘笑着站起身来，把眼前的昭仪扶起来，一起坐下。然后深有感触地说：“这个事情，若是寡人问别的女人，她们一定会磕头谢恩，她们会认为天子无戏言，她们会觉得明天寡人会立她为后。而你却能这样。难得呀，难得！寡人没有看错你。”
皇上走后，昭仪方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
还有一次，皇上在寝宫里问昭仪：“听说了没有，你哥哥的全家被寡人都杀了。”
冯昭仪跪倒在皇上面前，停顿了半晌，抹去难以控制的眼泪，说：“臣妾也是血肉之躯，哥哥一家的事情，臣妾听说后，实在是难过了好一阵子。但是怕惹怒了皇上，所以臣妾不敢露出一丝一毫来。”
拓跋焘说：“我能想到，你的亲哥哥被杀，你会有多难过。本来我也该给你留点情面，免了他的死。然而事关江山社稷，寡人也无奈呀！你不会怨恨寡人吧？”
冯昭仪：“皇上是臣妾的夫君，臣妾从小学的就是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亡从子。虽然哥哥与我感情很深，但也得首先考虑皇上的感受。皇上的家是一个国家，皇上的感受应该是天下人的感受，臣妾想不通也得想。”
拓跋焘再次扶起冯昭仪坐下，说：“难为你了，我的昭仪，深明大义呀！”
冯昭仪说：“臣妾有一事，不知能不能说。”
“说！”
冯：“我哥哥有一女儿，还活着，如今已经被贬为奴而进宫，听说在洗衣房里做杂役。哥哥被杀，说明他犯下的是死罪。他女儿活下来了，说明她没犯死罪，求皇上开恩，免去这个小女孩的苦役吧。”
拓跋焘：“噢？有这事。你去看过她吗？”
冯昭仪：“没有皇上的恩准，臣妾不敢妄为。”
拓跋焘长叹一声：“去吧，你去看看，她小小的年纪，可怜呀。寡人准了，就把她留在你那里吧，你们姑侄也好有个伴儿。你还有别的请求吗？”
冯昭仪再次跪地谢恩，说：“皇上大仁大义，能救小侄女一命，昭仪保证以后绝没有其他事情再让皇上费心，谢皇上隆恩。”
小冯女从进宫的第一天起，就没有很好地睡过一个觉，一天到晚不知道有多少衣物要洗，刚刚洗过一批，想歇一歇，又被洗衣房的一位恶婆娘叫过去，为她捶背揉肩。她还说，“小姑娘呀，这就是你的命，命里注定你的公主日子彻底结束了，这样的苦日子才刚刚开始，你要学会认命，知道吗？不然的话，你的日子就会更苦，鞭子就会挨得更多，明白吗？”小冯女看看自己手臂上的鞭痕，说，“我明白了，您说的都对，这是我的命，我听您的，我服。”
小冯女听父亲说过，早在她出生前八年，父亲的小妹妹就嫁给了北魏皇帝拓跋焘。如今这位姑姑怎么样，会不会因为父亲的事受到牵连，冯女不敢问，也不敢想。这个姑姑如果还活着，如果是皇帝身边的女人，这是她唯一的希望。她也知道现在自己的处境很不好，稍不注意就会给自己惹出祸来。现在自己干活多一些，因为年幼，常常还会有人同情，犯错的时候被鞭打也会打得轻一点，如若不注意，就是这样的照顾也会丢掉。所以冯女在别人眼里，就只是一个傻傻的只知道干活的小姑娘，慢慢地，长安路上的伤痛痊愈了，夜里也能在大炕上与其他几个洗衣女挤在一起美美地睡上一觉。睡梦里，有一位像仙女般的女人出现了，把她带走，为她洗澡，给她换上了干净漂亮的衣裳。她是谁呢？姑姑？
第二天，一场春雨过后，宫廷上空出现了两道彩虹。洗衣房的女人们都抬起头来，看着彩虹，也贪婪地呼吸着清爽的空气。这时候，有个太监到洗衣房来把小冯女带走了，说是冯昭仪要见她。
那两道彩虹是冯女的祥光。
姑侄相见，抱头痛哭。她俩虽然从未见过面，却是从未有过的相识相知，那种与生俱来的无法用语言说清的血缘，让她们亲密无间，寸步不离。洗澡、穿戴打扮之后的冯女，在冯昭仪面前，出落得有模有样，十分乖巧，昭仪视若己出。
冯氏虽很美，但不是那种倾城倾国的外在美，她的过人之处是内在的。
北魏有两个奇怪的规则。一个规则非常残酷，皇帝的女人生下皇子，有朝一日这位皇子若被立为太子，他的亲生母亲非但不能母因子贵，享尽荣华，反而会被赐死，原因是防止外戚当权，撼动皇室。另一个规则比较符合情理，皇帝的乳母可以封为太后，与其他太后享受同样的待遇。道理很简单，是她哺育了皇帝，皇帝与她情深。有的妃子死到临头，方才晓得那是因为她为皇帝生下太子，那真的是有冤无处喊。而这些，冯氏入宫不久就都清楚了，在宫廷里要想出人头地，哪些该做，哪些不该做，她都默默记在心里。
原来她在大魏的宫廷里有自己的靠山，那就是早年嫁给太武帝拓跋焘的——她的姑母，地位仅次于皇后的冯昭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