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复兴、复兴
南京的东城,黄埔路两边的法国梧桐被纷扬的大雪装扮成了玉树琼枝,使这条原本就行人罕至的街道变得更加模糊不清。在一片茫茫的白色当中,斑斑苍松翠柏掩映着一座红色的二层小洋楼,点缀着民国二十五年(1936)元旦早晨的静寂,这里是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兼海陆空三军总司令蒋介石的官邸——憩庐。从早上开始,陆续有几辆黑色的福特轿车小心翼翼地驶来,雪花飞舞中,像船只滑过海面停靠在码头。半上午的时候又来了一辆,开进圆拱形的门廊,下来一对男女,男的穿着黑色的大氅,戴着礼帽,个头不高,一张清秀的白脸,表情里自带着严肃;女的围着翻毛披肩,挽着他走,倒比男人还高出半头,面孔珠圆玉润,整个儿人在飞雪中显得娉婷而艳丽。他们相携走上铺着地毯防滑的台阶。
憩庐前厅门开了半扇,一个年轻的军人迎在那里敬了一个礼,笑着寒暄:“总座、夫人,新年好!”陈诚和谭祥夫妇见是蒋介石的侍从副官蒋孝镇,也笑着问:“委员长心情好吧,现在进去方便吗?”蒋孝镇接过陈诚的帽子,低声耳语:“委座和夫人都在里面,正和文白先生还有‘康戴二公’听广播,钱主任也到了。”陈诚对着蒋孝镇眨眨眼,又抬手拍拍他的肩膀说:“哦,晏主任到了西安高就,钱教官履新委员长侍卫长,正应该祝贺一下,他是我在黄埔的老师呢。”蒋孝镇和一般的侍从副官不同,他还是蒋介石的本家侄孙,陈诚待他有意亲昵些,说完故意站了一下,好让蒋孝镇先去通报。
夫妇俩缓步走过楼道,进入一楼东边的会客室,蒋孝镇已经折返迎到门口,只见蒋介石还没有来得及脱去刚刚做了新年演说的军装礼服,正和宋美龄坐在中间的沙发上,张治中、钱大钧和复兴社的两位特务处长康泽、戴笠分坐在两边厢。客厅正面的墙上悬挂着孙中山和蒋介石的巨幅合影照,国父穿着中山装在藤椅上端坐,眼神忧心忡忡,蒋介石戎装佩剑站于身后,目光炯炯,相框上有“总理及蒋校长合影”字样。照片的上方是孙中山写的一条横幅:“安危他日终须仗,甘苦来时要共尝。”墨迹饱满温润,极具修养和胸襟。壁炉上的广播里,中央电台正循环播放着蒋的元旦演说辞《国民自救救国之道》,他最后讲道:
我现在所提倡的新生活运动是什么?简单地讲,就是使全国国民的生活能够彻底军事化!……勇敢迅速,刻苦耐劳……能随时为国牺牲!……养成这种临时可以与敌人拼命为国牺牲的国民,就要使全国国民的生活军事化。所谓军事化,就是要整齐、清洁、简单、朴素,也必须如此,才能合乎礼义廉耻,适于现代生存,配做一个现代的国民!
蒋介石微微眯缝着眼睛靠在沙发上,凝神倾听完自己的广播讲话,一睁眼看到陈诚,对他招招手,笑着说:“我刚刚才和他们讲,中正不可一日无辞修,这新年的第一天他怎么可以不来见我呢,你们看是不是?”陈诚拱手说:“委员长、夫人新年好,各位新年好!”宋美龄看到他的夫人谭祥,站起来笑着过来拉手,她们是留美的同学,宋还是陈诚和谭祥的大媒。谭祥对着蒋介石微微鞠了一躬,笑颜如花地说:“干爹新年好,刚才已经和国人一起聆听了您的元旦演说,这一年来我跟着May-ling推行新生活运动,越来越感到提振国民精神。”蒋介石哈哈笑:“好,好!”宋美龄挽过谭祥,仪态万方地对蒋介石说:“Darling,你们谈国事,我和曼意去小客厅商议新运促进会的事,打仗的事情我不懂。”蒋介石笑道:“哪里,夫人的能力,抵得上二十个陆军师!”大家都笑,站起来,目送两位夫人出门。
谭又挽起宋,轻声说笑着,一起走向西边的小客厅。宋美龄身穿蓝色软缎中式棉旗袍,贴身适体,白白的瓜子脸像木兰花瓣一样白皙,显得眼睛又大又黑,卷曲的黑发松柔地从前额梳向后颈,在那里搭成一个光滑的发髻,她脚步轻抬轻放,拉着谭祥进入小会客室。这里是宋美龄会见闺中女友、大使夫人,开展“夫人外交”的地方,不同于蒋介石的会客厅,长长一排落地窗,幔纱轻拢,与窗外飞雪世界浑然一体又温暖如春,墙上挂着意大利风格的水彩风景画,家具的布置明亮而优雅,充满女性的味道。侍女摆上两杯香茗,两个华贵亮丽的女人屈膝对坐,拉着纤纤玉手,先说了些体己的私房话。
“May-ling,南京到底比南昌安定了许多,你的皮肤保养得更加的好了。”谭祥端详着宋美龄,一副研究的表情。
宋美龄抬起指尖,轻触一下自己的脸颊说:“战争岁月里,我们女人也难免抛头露面栉风沐雨,但每日的灵修祈祷足以让我的心归于平静,到底南京这边条件好,可以每日灌肠、沐浴,稍能享受一下闲暇时光啊。”她抚弄着谭祥的手背,怜爱地说:“哪像你,天生丽质,比我少了多少麻烦!”
谭祥笑着说:“我这个人笨,学不会你的内外兼修。”又压低声音问:“你身体恢复得好吧,不要太操劳,干爹有那么多党国精英辅佐,你也要把身体养好才是。”
一语勾起伤心事,宋美龄眼眶有些潮润,微微一笑说:“每日陪着他操劳国事,到处奔波,我倒没觉得膝下多么凄凉,只是可怜了那孩子,尚未出世……”
谭祥也跟着垂泪,两个女人一时凝噎。
那边厢蒋介石语重心长地教导几位亲信:“大家务必从今天开始,努力来做的,除了推行新生活运动,还要努力开展国民经济建设运动。精神生活和物质准备要并重,如果能把抗战推迟到二十七年(1938),我们的国建和军备就有充分的时间完成。”
陈诚说:“抗日迟早要抗日,但委员长的政略、战略思想,不是卑职们能够揣度的,我们只坚持一件事,就是服从命令。”
“很好!”蒋介石赞许地点点头说:“辞修最能体会我的心意。现在日本帝国主义压迫我们,共产党又这么捣乱,我们党的精神完全没有了,弄得各地的省、市党部被包围的被包围,被打的被打,别说西安和太原的党部屡遭羞辱,甚至南京的中央党部和国民政府都曾被包围。再不从精神上提振起来,我们的党一点力量都没有了,我们的革命一定要失败的!”他站起来,背着手快步逡巡了两圈,逐一看看仰头望着他的下属说:“曾文正公在《讨粤匪檄》中讲:‘举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尽。此岂独我大清之变,乃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于九原,凡读书识字者,又乌可袖手安坐,不思一为之所也?’曾国藩能平定太平天国之乱,正是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不讲勤王,只讲卫道,这也正是我提倡国民恪守‘礼义廉耻’、革除陋习的新运的初衷,唯此才能使民众和党国重振精神,用主义对主义,抵御共匪的赤化,增强拒倭的实力。”他坐下来望着陈诚,“辞修,遍观海内,知我心者有几人啊!”
陈诚起身肃立,眉头微蹙,目视蒋介石说:“我们认识领袖,信仰领袖,领袖即是一块宝石,大家都是爱护宝石的,可是爱护宝石的出发点各人有不同,珠宝商想把它做成装饰品去赚钱,强盗想把它抢去变卖发财,只有正人君子,才能以晶莹坚润的宝石之种种德行为法而涵养其高贵的人格,完成其事业。”看到蒋露出笑容,便也笑着说:“自卑职数度领兵围剿共匪以来,虽然有许多的同志、朋友来信指责,但卑职领会委员长‘攘外必先安内’的苦心,虽然多有挫折,也下定决心,先消灭了红军再说。”
蒋介石颔首道:“辞修在第五次围剿中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修碉筑路,逐步推进,才把朱毛共匪赶出江西,使之溃不成军,流窜到陕甘宁交界的不毛之地。只是张汉卿和杨虎臣受到共党蛊惑,和他们扯不清,剿匪不力,加上山西的阎百川只会打他的小算盘,才致使围剿未成全功。据年前截获的情报,共匪又欲渡河东进,我意你继续担任晋陕绥宁四省边区剿匪总指挥,一旦共匪东窜,立即率中央军开到山西,堵截共匪,两面夹击,务必肃清匪部于黄河两岸。”
陈诚立正:“是!”这才坐下。
蒋介石又看着康泽说:“康兆民新年后率别动总队开入川中,协助贺元璋敦促刘湘的川军肃清共匪张国焘残部。去冬薛岳和刘湘在百丈关消灭了数万红军,川西共匪已经是强弩之末,记住剿匪一定要除恶务尽,不使之死灰复燃。目前共匪内部分裂,毛泽东北上,张国焘南下,共党最依仗的团结力量已经不复存在,况且隆冬时节,川中飞雪连天,共匪穿着单衣向山区溃逃,那里汉彝杂处,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利于他们,正是彻底消灭南下匪部的大好机会,务使张国焘插翅难逃!”
两道剑眉一双环眼的复兴社别动队总队长康泽不时看一眼大他五岁的陈诚,这时候站起来立正:“谢校长栽培,学生誓死为党国分忧!”蒋介石颔首示意他坐下,康泽却走到陈诚面前,递给他一张写着字的纸说:“辞修兄,这首歌是拙作,已经谱曲,你来之前校长已经看过了,你带到军前请军乐队教唱,必能鼓舞士气、所向披靡。”
陈诚接过来看,是一首颂歌:
大哉中华,代出贤能;历经变乱,均能复兴;蒋公中正,今日救星;我们跟他前进、前进!复兴、复兴!
陈称赞道:“康兆民好文墨!”
蒋介石不动声色地招呼大家:“喝茶,喝茶!”回头对侍立在一边的蒋孝镇说:“孝镇,我要去更衣。”站起来又吩咐钱大钧:“慕尹,你招呼大家,我去去就来的。你是新运总会的主任,你安排一下,中午我和夫人还有各位一起吃素饭,新生活运动是一场精神方面的重大战争,和剿共同样重要,我们一定要身体力行率先垂范。多请些记者,叫他们报道出去,使国人受到影响养成自觉。”
钱大钧起立:“是!已经安排好了,请校长放心。”
一干人围坐在铺着白布的会议桌上,在镁光灯闪烁中,静悄悄地吃完素饭,每人面前换上一杯清茶,蒋一杯白水。有记者开始提问:“请问蒋先生,年前汪院长和唐次长相继遇刺,足以说明国人要求政府抗日之迫切,请问蒋先生就任行政院长后,政府对日的政策是什么?”
蒋介石微笑着说:“谈抗战必先谈自强,新生活运动是精神的战备,而经济建设是物质的战备,我正要借这个机会使国人知道我的良苦用心。”他转向陈诚:“可以先请陈总指挥发表一下看法。”陈诚会意,站起来说:“各位,委员长深知日本国力远超我国,不能意气求战,才通过倡导新生活运动凝聚国民之精神,进而通过经济建设积蓄国力。”他左右扫视一眼,面色凝重起来:“我国因军事落后,且未有充分作战准备,不宜主动求战。但我国国土广大,人口众多,经济资源散在各地,具有长期作战之条件。故我国将来对倭作战之最高指导方针,不能不根据优劣相反之客观条件,实施持久消耗战略。简言之,需要以空间换时间,以求积蓄物资和战备,建立长期抗战力量之目的。而当务之急是剿共大计,委员长有训,‘攘外必先安内’,作为军人,我坚决以此为信条和宗旨。”
蒋介石始终微笑着,陈诚坐下后,他接着说:“诚哉辞修之言!我还是那句话,和平未到完全绝望时期,决不放弃和平;牺牲未到最后关头,也不轻言牺牲。因为个人的牺牲事小,国家的存亡事大。个人的生命有限,民族的生命无穷。但是,和平时有和平的限度,牺牲时有牺牲的决心,我们要抱定最后牺牲之决心,而为和平付出最大的努力。我们的最终目的是保卫国家、复兴民族,国家要长治才得久安,所以开展新生活运动是必要的,是一场重大的精神战役……”
二 广田三原则
公历一九三六年,是中国农历丙子年,这是一个鼠年,也是一个闰年;在敌国那边,是昭和十一年,东北那嘎达,是伪满洲国康德三年。
元旦的朝阳同样照射到日本驻华大使馆,上午,年届古稀的驻华大使有吉明召集大使馆官员倾听了“天皇玉音”和蒋介石的元旦广播讲话。年老的关系,他的两个嘴角更加地下垂了,显示出日本人特有的自信和倔强。听完广播,大使安排了两件事情,一件事是召集中外记者,他也要发表《新年所感》,第二件事是知会中华民国外交部长张群,他要求见国民政府主席蒋介石。
还有一件最为机密和重要的工作需要他亲自向日本外务大臣广田弘毅汇报,他和广田电报往来,请示他对蒋介石的新年广播讲话还有刚刚在吃素饭时对记者的谈话的看法,在此之前,蒋介石这一天里的讲话内容包括陈诚的答记者问,都一字不差地摆到了大洋彼岸广田办公桌的案头。广田严厉地告诫有吉明:“不要被蒋介石的新生活运动蒙蔽了眼睛,中国人多数都是文盲,他要改变积弊深重的国民素质谈何容易?况且,提高中国的国民素质,这也是我们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重要内容之一。有吉君,你要非常注意的是蒋介石的国民经济建设运动,尤其是国防设计委员会,中国的一流科学家李四光、吴有训、竺可桢都是这个委员会的成员,‘九一八’之后的五年以来,这个委员会一直在致力于重工业的创建和军工生产的计划,这才是我们占领中国的最大威胁。”
有吉明答复:“根据我们的情报,蒋介石其实一直在备战,他的如意算盘是一九三八年后对日宣战。”
广田:“有吉君,你要看清楚,这个宁波人一直在为他的全面抗战做准备,美国也一直在给他贷款和武器,我们不能坐视他实施计划,务必要动用外交手段击毁他的妄想。我把外务省和陆军省、海军省联席会议制定的对华三原则发给你,你要让蒋介石接受它。”
有吉明答复:“‘三原则’收到,已经拜托中国外交部约见蒋介石了,我努力迫使蒋接受他。”
午后纷扬的大雪中,中华民国外交部长张群匆匆来到憩庐,呈上日本大使馆递交的“广田三原则”。蒋介石午睡刚起,穿着睡袍接过来看,主旨如下:
一、中国应停止抗日活动,抛弃依赖英美政策,与日本合作;
二、中国要承认满洲国,借以促进华北与“满洲”的经济文化关系;
三、中国应与日本合作,“防俄”“防共”,尤其是在北部边境提防苏联。
蒋介石就爆了粗口:“娘希匹!这是要我自己亡国!”他把文件夹甩出去,忽地站起身来,气恼地背着手兜圈子,蒋孝镇过去把文件夹捡起来放到桌子上,张群也离座,两个人站在那里望着蒋介石生气。蒋介石却坐下来,抬手示意张群:“岳军你也坐下。”吩咐蒋孝镇:“马上叫何应钦和陈诚到我这里来,我有要事相商。”
何、陈很快就到了,宋美龄也出来了。蒋介石把“广田三原则”交给何、陈传看,他这时候脸上已经没有什么怒气了,等何看完陈正看的时候,蒋介石对何应钦说:“敬之,你的日本朋友不给面子,咄咄逼人嘛,先是把你从北平赶回南京,现在又要把我赶回老家去。你说说,我该怎样回答他们?”
何应钦挺直腰板扶一扶眼镜笑着说:“至少委员长没有亲口说要抗日,日本人找麻烦,不过是冲着陈总指挥上午的答记者问吧。”
蒋介石看看陈诚,陈诚放下“三原则”,不动声色地说:“中日间的纠纷,主要的原因是两国‘不亲善’,没有英美什么事情。——怎样才能亲善呢?只要日本人愿意废除《淞沪停战协定》《塘沽停战协定》和《何梅协定》《秦土协定》,我们就抛弃英美和日本携手。”
何应钦脸上一阵发红一阵发青,《塘沽协定》和《何梅协定》虽然是代蒋介石受过,国人却都把这耻辱记在他的头上。看到何应钦已有怒容,蒋介石对陈诚摆摆手说:“我看第一条就这么回答他,辞修你再说说对满洲国的办法。”陈诚瞥一眼何应钦说:“还是请何部长发表高见吧。”何应钦强压心头怒火,对蒋介石说:“满洲国的问题就让它先放在那里,我们不会用和平之外的办法解决,但也不去承认它。”
蒋介石不说话,他不说话就是默认。陈诚暗自冷哼一声说:“第三条,我们一直在剿共,日本人不可能不知道,至于和苏联边境的问题,等他们答应我们废除那几个‘协定’的条件之后再讨论也不迟。”
以稳健著称的张群征询蒋的意见:“是不是要整理出来作为对有吉的答复?”
蒋介石嗤之以鼻:“不必了,尽量不要写在纸上。你叫他来见我吧,我亲自给他说。当下的情势是很明白的,我们拒绝他的原则,就是战争;我们接受他的要求,就是灭亡。所以我们要有些外交手段,才不会落入他们的窠中。”
何应钦和陈诚相继告辞,在大雪中离去。很快,有吉明的座驾停在了憩庐的门口,张群站在门廊下迎接他,带有吉到蒋介石的会客室。坐了好一会儿,蒋介石才慢慢踱步出来接见,有吉给他鞠躬,蒋笑容可掬地请他坐下。寒暄过后,蒋介石说:“有吉先生,我听了你的新年讲话,中国和日本是亚洲的重要邻国,应该互相扶助,增进两国福利。你讲得好。”有吉颔首说:“中国和日本的文化其实是同源的,中国的汉唐文化对日本的影响很大,只是近代以来从政府到民间都缺乏深入的了解和认识,日本其实是致力于中日亲善的。对于中日间存在的分歧,至少我们外务省是主张用外交手段解决,不赞成动用武力的。您作为中国元首,希望理解日本政府的良苦用心。”
蒋介石抬手端起水杯啜了一小口白开水,笑着说:“今天过年,请有吉先生到我家里来做客,是私人拜会,不是什么接见,我们的谈话也是私人性质的,不代表政府。对于您一直反对武力压迫中国,我本人是非常感激的。”
有吉明看着蒋介石,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端起茶碗来揭起碗盖吹一吹,呷了一口说:“好茶,我听说蒋先生从来不喝茶,为什么呢?”
蒋介石笑笑说:“烟酒和茶都容易刺激人的欲望,我是个淡泊的人。”
有吉明放下茶碗,言归正传:“我知道,对于中国来说,承认满洲国是难以接受的,但中日亲善和‘防俄’‘防共’是不需要讨论的吧。”
蒋介石点头说:“日本政府提出的三个条件,有两个牵涉华北的问题,中央讨论后认为,只有派员重新主持华北军政后才可以谈判。”
“华北不是宋哲元在主持吗?”
“中央认为脱离国民政府的‘冀东’才是重点。”
有吉明眨眨眼,正色说:“对于‘三原则’,我想知道蒋先生个人的意见。”
蒋介石往沙发上靠靠,笑着看看坐在一边的张群说:“个人意见赞同,无有对案。”他站起身来对有吉明说:“请喝茶。”这是送客的意思,有吉明听到“赞同”二字,喜上眉梢,站起来鞠躬告辞,蒋介石示意张群代为送他。
有吉站在门廊下对送他的张群说:“蒋先生答应了‘三原则’,接下来实施的事情都拜托您了。”
张群笑道:“蒋先生没说同意啊,我听到他说的是‘个人意见赞同,无有对案’啊。”看见有吉有些发傻,他客气地问道:“有吉先生不明白委员长的意思吗?”
有吉默不作声地望着他。
张群说:“委员长说‘个人意见赞同’,是同意两国政府开始协商这件事,不是同意‘三原则’;况且‘三原则’没有具体条款,无法提出对案,所以才说‘无有对案’。”
“是这样?”有吉明想一想说,“我和蒋先生的谈话有记录吧,谈话记录希望能复制给我一份,也好向大日本外务省报告。”
张群一摊手:“很抱歉,蒋先生一开始就说你们的谈话是私人性质的,不是正式会谈,所以我们没有没有敢安排做记录。”
有吉明抬头望望憩庐已经紧闭的大门,又望着张群摇摇头,他还是深深地对张群鞠了一躬说:“谢谢张先生。”转身上了自己的汽车。
数日后,张群给蒋介石带来消息,说有吉明被外务大臣广田弘毅召回日本,旋即辞职了。
外交上暂时的胜利并没有带给蒋介石多少喜悦,“广田三原则”打破了他一直以来想依靠外交途径来解决中日问题的幻想,一个对中国广袤国土垂涎三尺、全副武装的民族敌人即将由蚕食变为鲸吞的可怕现实已经摆在眼前,他感到了心惊胆寒,第一次对自己“攘外必先安内”的方针产生了疑问。而最使他气馁的是,英美等国认为日本占领东北后,是要向北进攻苏联,而不会继续占领中国,这是符合西方利益的,所以英美中断了对中国的物资支援。当此之时,红军虽然没有剿完,短期之内也难以恢复元气,而日本的咄咄逼人却成为对国民政府政权最大的威胁,蒋介石少见地闭门谢客,整整几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除了踱步就是望着窗外被皑皑白雪覆盖的苍松翠柏出神,并且不顾宋美龄的劝说,晚上彻夜不睡,一个人在灯下翻阅文件,不时提笔写下自己的想法。
“告诉他们,我谁也不见!”他在电话里没好气地呵斥侍从室主任钱大钧,嗓音里透露出焦虑和虚弱。
这天午后,他似乎拿定了主意,脸上也因为中午打了一个盹儿而焕发了一点光彩,推开门对侍立在外面的蒋孝镇温和地说:“去把陈立夫叫来。”宋美龄闻声过来,用关切的眼神望着他问:“Darling,要出去走一走吗?你好几天没出屋子了。”蒋介石点点头,跟着宋美龄到起居室穿上大衣,两个人走到外面,沿着憩庐前面扫出的雪中小道散步。
蒋介石轻轻拍一拍挽着他的宋美龄的手臂,温柔地说:“夫人,晚饭后请你大哥来喝茶吧,我有话要对他说。”宋美龄下意识地站住脚,有些警惕地望着蒋介石说:“Darling,你答应过我不再为难我的大哥的,他又惹你不高兴了?”蒋介石笑着摇摇头,柔情地望着宋美龄说:“我怎么会再为难他,我记着你的话呢。”他再次拍拍她的手臂说:“党国现在面临危难,我突然想到子文之前和我争论的话或许有些道理,所以有件事情要拜托他去办。没事的,你就放心吧。”宋美龄用亮亮的眼睛看了他一眼,轻轻点头说:“那我一会儿给他打电话,不知道他高不高兴来家里。”蒋介石郑重地望着她说:“一定要让他来,告诉他不是咱们亲戚之间的事情,是关系到党国存亡的大事要和他商议。”
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开到了憩庐的门廊下,下来一个剑眉星目身穿笔挺灰色中山装的年轻人,蒋孝镇指给他往树林里看,两个人微笑着朝蒋氏夫妇行注目礼。这个儒雅精神的男人正是在国民党政府和党内都身居要职的陈立夫。蒋介石和宋美龄走过来,陈立夫问过好,三个人走进蒋孝镇推开的门里。走进门厅里,宋美龄知道他们有要紧事要谈,微笑着收住了脚,陈立夫冲她微微颔首,跟着蒋介石上楼走进了书房。
“立夫,我有重要事要和你谈。”坐定后,蒋介石郑重地望着陈立夫说。
陈立夫没有吭气,也用郑重的眼色望着蒋介石,等着他说话。蒋介石站起来背着手走了两圈,似乎在下着最后的决心,转身俯视着陈立夫说:“倭寇狼子野心已经昭然,我没有接受‘广田三原则’,这意味着我们的退让已经到了最后的底线,而日本方面达不到目的,很有可能会像‘九一八’那样挑起战端。”他走到书桌旁,用单掌抚着桌面,以便借力使自己站稳,叹一口气接着说:“既然中日战争无法避免,在‘攘外必先安内’的前提下,我们应该一面着手对苏联的交涉,一面着手中共问题的解决。对共匪要一面打一面谈,如果中日开战之前‘剿共’大计完成最好,即使不能消灭红军,不得已抗战之时,就把共产党拉进来一起抗日,同时提出我们的合作条件,以达到‘溶共’之目的。”
“校长这是要和共产党谈判了?”陈立夫有些诧异地仰头望着蒋介石。
“只要他们能答应我提出的条件。”蒋介石从书桌上拿起写好的一张信笺,交给陈立夫,陈接过来看,是蒋介石亲笔书写的四项和中共谈判的条件:
一、停止土地革命;
二、停止阶级斗争;
三、停止苏维埃运动;
四、放弃推翻国民政府的武装暴动。
“这,中共会答应吗?”陈立夫犹疑地问。
蒋介石看他一眼,坐下来说:“据我在大革命时期对中共的了解,中共只是共产国际远东局的一个支部,他们的一切都听命于莫斯科的共产国际,而共产国际对中共的指令都是通过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下达的,只要我们和莫斯科的中共代表团谈妥,中共和红军就没有理由不接受我们的条件。”
“校长英明!”陈立夫眼睛一亮,有些激动地说:“日人越来越嚣张,这个时候我们秘密加快和苏联的交涉,短时期内建立中苏同盟,这样到了必要的时候,我们就可以打出苏联这张牌来警示日本人。校长这步棋很高明,即可以团结苏俄,又可以制约中共,可谓一箭双雕。那校长打算派谁去和中共谈呢?”
蒋介石显然已经对人选成竹在胸,他不急不缓地说:“此事机密,让日本人侦知消息我们就会很被动。我要亲自召见苏联驻华大使鲍格莫洛夫,向他提出国民政府和苏联在军事上联合防日的秘密盟约,同时希望苏联能够对我们提供援助,立夫你参加会见。再就是不宜另外选派人去莫斯科,邓文仪现任国民政府驻苏大使馆武官,你即刻秘密知会他,叫他想办法约见中共驻莫斯科的代表团团长王明,主要谈我们和中共改善关系的心愿,希望他能答应我们的谈判要求。这件事你亲自负责,要不惜一切抢在日本人挑起战端之前有一个结论。”
“是,请校长放心!”陈立夫站起来,目光炯炯地望着蒋介石。蒋介石也站起来,轻轻拍了拍陈立夫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必要的时候,你亲自去一趟莫斯科,面见斯大林,向他转达我的心愿,务求达成和苏联的军事同盟。立夫,国家危亡之秋,你大任在肩哪!”
三 郎舅之间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南京鸡笼山,又称鸡鸣山,民间叫作北极阁的地方,有一座西方乡村别墅式的楼房,凭高临下,草木葱茏,自有一种隔绝世俗的幽静气韵在。这里是南京国民政府经济委员会主席、中国银行董事长宋子文的公馆。但这个晚饭后,宋子文的心里却难以平静,小妹宋美龄刚刚打来电话,说蒋介石请他这个大舅哥过去憩庐喝茶,有大事相商,一副亲热又不容推辞的口吻。按说这样的亲缘关系应该常相走动,但蒋介石的官邸,宋子文一般不去,公事之外的休闲时间更不会去。还是在第三次“剿共”失败后,时任国民政府财政部长的宋子文对蒋介石劳民伤财的“剿共”不堪重负,于是在牯岭军事会议召开之后,他终于按捺不住,公然反对蒋奉行的“攘外必先安内”方针,两个人大吵一通,恼羞成怒的蒋介石动手打了宋子文两个耳光,随即撤销了后者的财政部长职务。虽然通过后来宋家人的抗议和宋美龄的哭闹,蒋介石旋即又任命宋子文为国民经济委员会主席,但从此二人之间种下了龌龊,蒋宋矛盾公开化,宋子文更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大雪初霁,夜空如洗。宋子文怀着忐忑的心绪乘车来到憩庐,他从开门的蒋孝镇脸上读到了一种轻松的氛围,这使他有些郁闷的心情也开朗起来,及至见到小妹花儿一样的笑容,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确定自己今晚不会受到像以前那样的羞辱。他摘下眼镜,掏出手绢来擦了擦室内温暖的空气凝结在镜片上的雾气。蒋介石穿着家常的起居服,整个人从穿着到眼神都透露出家里人的随和。宋美龄向大哥问过大嫂张乐怡和孩子好,又说了几句闲话,蒋介石站起来说:“子文兄,我们去书房说话。”说完前面先走,宋子文看看宋美龄站起来跟了过去。
蒋孝镇把蒋介石的那杯白开水和宋子文的茶杯送进去,退出来关上了门。
宋子文偷眼瞟了一下蒋介石,坐下来沉默不语,神情里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意味。蒋介石用一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沙发上,含笑说:“子文兄,这两年国事内外交困,我每每思及你跟我说过的‘抗日重于剿共’的话,愈发觉得有道理的很。我心里是明白的,你不是党内‘左派’,不存在亲共的倾向,你都是为了党国的利益着想啊。”
旧事重提,宋子文心里就是一紧,耳朵里听到的是动听的话语,他心里却在想:“老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先不说话,看他到底要干什么。”于是像个外国人一样随意地歪靠在沙发上,用美国人一样好奇的眼神望着蒋介石,这些都是他在上海圣约翰大学养成的习惯,也有和欧美朋友打交道时耳濡目染的因素,如今都成了出于自我保护时下意识的流露。
蒋介石恳切地说:“子文兄,你做过政府财政部长,现在做全国经济委员会的主席,中国国力之贫弱你比我更清楚,国力之外,政府的统一也只是一个名义,不可与倭寇的坚船利炮同日而语,因此国人都可奢谈抗日,我不能奢谈抗日,所以节节退让,希望国联能出面主持公道。可惜到头来国人不理解我的苦衷,国联也失去了对日本的约束,使倭寇得寸进尺,竟然要用‘广田三原则’来让我自己亡国,——我签了亡国,不签则意味着中日和平局面的结束,日本必然挑起战端。”宋子文渐渐睁大了眼睛,蒋介石站起来背着手走到书案那里,又扭身回来望着宋子文,眼神凝重地说:“战争既然不可避免,战端一开,将不得不集中全国力量一致对外、共御外侮,因此我打算未雨绸缪,先与中共中央建立联系,逐步改善关系,毕竟十年积怨不是朝夕可以雪消的,可以边打边谈,只要共产党愿意答应政府的条件,党国愿意捐弃前嫌。”
“你是说,要和中共谈判?”宋子文忽地站起身来,直视着蒋介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蒋介石点了一下头,坚决地说:“对的!”
“那,你叫我来的意思是……”
“对,此事就是想拜托子文兄你去办!”蒋介石望着宋子文的眼睛,“武汉政府的时候,你和中共的领导人毛润之、周恩来一起共过事,私下里也有交往,彼此熟悉。再说,你二姐一直和他们有联系,我考虑了很久,这件事情非你莫属。”
宋子文真是又惊又喜,喜的是蒋介石终于有所松动,愿意把民族危亡放在政党利益之上了,惊的是他找自己来和中共高层建立联系,这里面如果有诈,自己将是前途未卜。想到这里,他冷笑一声说:“未必将来又要‘清党’,把这笔账算到我的头上!”
“怎么会!”蒋介石笑道:“还有美玲和二老在,我还想过几天安生日子呢。”
“那好,都是为了国家民族,我去找二姐!”宋子文受的美国教育让他在国家利益面前挺身而出。
“好,好!”蒋介石冷酷的眼睛里泛出喜悦的亮光,叮嘱道:“此事关系重大,要绝对机密,连美玲也不可以知道。”
宋子文深深地点头,郎舅罅隙多年后第一次紧紧握手。蒋介石回身拿起书桌上下午给陈立夫看过的那张信笺,交给宋子文看。“这是我开列的和中共谈判的条件,你带给他们,再附一封你的亲笔信,以体现我们的诚意。”
“这……”宋子文看过后觉得蒋介石的条件过于苛刻了,有些犹豫。蒋介石收敛了笑容说:“他们还可以提要求的,谈判开始的时候总要把己方的利益最大化,不然政府的脸面何在?”
“好吧,我回去马上就办。”宋子文适可而止,知趣地答应了。
从憩庐出来,宋子文抬头望了一眼神秘的星空,此时已近子时,一轮冷月浮在云际,清辉泼洒在雪后的万籁之上,使人愈发感觉到沁骨的寒意,他心里虽然燃起了一团火,毕竟时局如同这月夜里的景物一样看不清楚,只好缩了缩脖子,钻进了自己的轿车里。
宋子文并没有先去找二姐宋庆龄,自从和南京政府分庭抗礼的汪精卫武汉政府合流为蒋介石的南京政府后,由于政见不同,宋庆龄和家里人的关系变得微妙而疏远,姐妹弟兄间虽然偶有私人的拜会,政治上的话题是避而不谈的,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不愿意去寻求二姐的帮助。宋子文想先从自己的渠道入手,虽然不像陈氏兄弟那样培养了大批的特务和情报人员,凭着在武汉政府时和中共的交往,他知道哪些人有办法和中共产生联系。
第二天一早,宋子文给国民政府铁道部政务次长曾养甫发了一道请柬,邀请他晚上到鸡鹅巷的景春饭馆一聚。鸡鹅巷是一处繁华的所在,各种名吃老店招牌鳞次栉比。曾养甫和宋子文同样有着美国教育背景,读书期间深受孙中山著作影响,回国后先后在国民革命军和国民政府担任要职,矢志建设强国。此人身躯魁伟、气度恢宏,是个有爱国气节的汉子,并且和宋子文、陈果夫、陈立夫等均交情深厚。此前陈立夫已经把蒋介石要和中共建立联系的事情透露给他,要他想办法打通和中共的联系,曾养甫为此振奋不已,正在暗暗物色人选。收到宋子文的请柬,他心里暗自猜想和此事有关,果然见面后,宋又把此事说给他,曾养甫当即表态,为国家民族救亡之计,愿意竭尽绵薄之力,迅速着手办理此事。宋子文不知道前边还有陈立夫的人情在,着实为曾养甫的气度感动不已,打开公事包拿出一张单子交给曾养甫:“工作经费直接可从中国银行支取。”酒逢知己千杯少,二人促膝长谈,尽欢而散。
曾养甫是个痛快人,酒桌上给宋子文拍了胸脯,回到家可就犯了愁。自从第一次国共合作破裂以来,国民党一直诬共产党为匪,严加缉拿,致使国统区的共产党活动完全进入地下,平时二陈把控的特务机构抓个真共产党都殊为不易,现在让他去哪里找共产党的“高层”呢?曾养甫把自己关在书房,坐到台灯下,打开宋子文写给中共中央的那封信和蒋介石亲笔开列的谈判条件,一字一句地看过,放在一边。又拿出一把钥匙,打开书架下面隐藏的保险柜,拿出另一封信,那是陈立夫来访时口述、由他笔录的国共合作抗日四项条件,出于保密工作的习惯,陈立夫用了字母代号:K代表国民党,C代表共产党。
一、K方欢迎C方的武装队伍参加对日作战;
二、C方武装队伍参加对日作战时,与中央军同等待遇。
三、C方如有政治上的意见,可通过即将成立的民意机关提出;
四、C方可选择一地区试验其政治经济理想。
曾养甫清楚,无论蒋介石亲笔开列的谈判要求和陈立夫开具的合作条件,都还只是蒋介石和国民政府的一厢情愿,万事开头难,这个难题偏偏落到了自己头上。他不能断定陈立夫和宋子文是否互相知情,不能问,也不能说,一旦走漏消息,自己可能万劫不复。曾养甫暗自苦笑:蒋介石看似高明的双管齐下,还没开始就两支管子都插到了自己这里,眼下可以做的,就是尽快找到和共产党建立联系的渠道。事情的棘手让曾养甫夜不能寐,——谁怀里揣着两块滚烫的山芋能睡得着呢?
“寒更传晓箭,清镜览衰颜。”曾养甫枯坐灯下,翻阅着铁道部的人事花名册,忽然眼前一亮,看到一个名字,想起一个人来。这个人当年参加过周恩来领导的觉悟社,和周也有私交,在曾养甫主持浙赣铁路理事会时,他担任秘书,而今是铁道部劳工科科长。这个人叫谌小岑。想到谌小岑,曾养甫疲倦的脸孔上泛起了喜色,他认定谌小岑和中共的领导人周恩来一定还有联系。
国民党内亲日派耳目众多,为避免引起怀疑,曾养甫没有把谌小岑叫到家里,他起了个大早,夹着公文包去了铁道部。喝过两杯茶,处理完公事,上午时光快结束的时候,曾养甫打电话叫谌小岑来自己办公室,关上门,和他谈武汉政府的旧事。起初,谌小岑以为他只是叙旧,慢慢觉得话音不对,就表态说:“次长你需要我做什么,我都在所不辞。”曾养甫这才和盘托出,谌小岑想一想说:“我和周先生早就没有了联系,这件事情在南京不好办,但我知道北平中国大学教授吕振羽是北平自由职业者大同盟的书记,这个同盟应该是受中共的领导的,我可以先以私人朋友身份联络他。”
曾养甫说:“事不宜迟,你辛苦一下,今天就给部里请假,动身去北平。”
谌小岑放下茶杯,摆摆手:“这倒不必,吕振羽对我还是相信的,我写封信给他,约他来南京见面就是了。”
四 第一个回合
寒潮笼罩着北平灰色的街巷,稀落的行人里匆匆走着一个戴礼帽穿风衣的男子,胳膊下夹着大学教授们通常用的那种皮包,风衣外面搭着一条灰色围巾,眼神睿智而坚毅。这是中国大学的工科教授吕振羽,他按照事先约定的见面地点,走进一家旅馆,找到约好的房间号,敲了敲门。一个戴着近视眼镜身量不高的年轻人站在打开的门里,看了看他,没有说话,点头示意他进来。
关上门,两个人握手寒暄过,吕振羽把皮包放到桌子上,从夹层里拿出谌小岑写给他的那封信,递给年轻人:“周部长,就是这封信。”北平临时市委宣传部长周小舟接过来,打开捧在眼前仔细看了一遍,放在桌子上又看了一遍,这才抬起头来问:“吕先生,这个谌小岑可信吗?”吕振羽说:“他很爱国,武汉政府的时候参加过周恩来先生领导的觉悟社,在工人里很有威信。”周小舟点点头,把信纸折起来塞进信封里,低声说:“这件事情关系到中国革命的发展方向,如果蒋介石真想和我们合作,这个对我党和中华民族都是一件好事,但必须要把底细搞清楚。吕先生,请你立即动身去南京一趟,面见这个谌小岑,搞清楚这件事是什么人发动和主持的,回来向我报告。这封信先留在我这里,我去向市委和北方局报告,咱们分头行动。”
“好,我这就去买火车票,然后打电报告诉谌科长到南京的时间。”吕振羽站起来,拿起桌子上的礼帽戴上。
周小舟握住他的手,表情严肃地说:“吕振羽同志,组织上已经同意了你的入党申请,从南京回来你就是中国共产党党员了!”
“太好了!我一定全力把这件事办好。”吕振羽紧握住比他小一轮的周小舟的手。
回到家,吕振羽草草收拾了一下,先去电报局给谌小岑打了个电报,又匆匆赶往火车站。
几天后,风尘仆仆的吕振羽走出南京火车站出站口,远远看见谌小岑站在一辆黑色的轿车前面向他招手。老友久别重逢,分外高兴,谌小岑开车带着吕振羽去吃湖南菜。饭后,两个人驱车来到曾养甫的宅邸。
曾养甫早就得到谌小岑的消息,在家中静候。见到吕振羽,寒暄中得知彼此都有“工业救国”的理想,一时两个人顿感相见恨晚,爽朗的曾养甫更是殷勤备至。
“冒昧问一句,行仁兄是不是共产党?”曾养甫诚恳地望着吕振羽问道。
吕振羽微笑着摇摇头说:“我不是,但是共产党是团结一切有民族气节的爱国人士的。”他心里装着事情,便切入了正题:“请问曾次长,是什么人要找共产党呢?”
曾养甫想了想,说出了宋子文的名字,同时看了谌小岑一眼。谌小岑知道他不愿意被人认为自己是二陈的CC派,所以没有说出陈立夫来,就笑着冲吕振羽点了点头。
“原来是他!”吕振羽点点头说:“我听说他和蒋委员长政见不和,怎么会是他主持呢?”
曾养甫笑道:“国难当头,举贤不避亲嘛。”
“好吧,那我就尽快想办法联系中共。”吕振羽看看曾养甫,“但是曾次长,您能否保证共产党代表的安全和通讯自由?我不希望人家来了之后被检查和扣留。”
“那不会,这一点我可以保证。”曾养甫大手一挥说:“谈成与否,来去自由!”
数日之后,得到消息的周小舟受中共北方局的指派,从天津启程来到南京和吕振羽见面。
这天,正为此事着急的谌小岑接到吕振羽的电话,说谈判线索已经找到,共产党的代表也抵达了南京,让他安排和曾养甫见面的方式。谌小岑喜出望外,立刻报告了曾养甫,商定中共代表化妆成货运商人来铁道部曾的办公室谈生意,约在一个没有公事的午后见面。
吕振羽陪着周小舟来到国民政府铁道部二楼,先见到谌小岑,谌领着他们来到曾养甫的办公室。见了面,曾养甫很惊讶于周小舟的年轻,但是很快就被这个小个子年轻人的沉着稳健征服了。周小舟说:“曾先生,我想知道我们这种接触,贵方高层的意见是否一致,是谁在主持?”
“迄今为止,都是宋子文先生主持。”曾养甫被他的严肃感染,收敛了惯常的笑容,也郑重起来:“据我所知,子文先生代表的是国民政府的最高意见。”
“政府开出的是什么条件呢?”
“都在这里。”曾养甫先把自己手抄的蒋介石的四条要求递给周小舟,陈立夫的四项条件较为温和,他觉得还不到拿出来的时候,他观察着周小舟的神情说:“这个合作案是我个人的意见,供中共参考。”周小舟认真看完,不动声色地说:“请曾先生看看我们提出的谈判要求。”他从皮包里拿出文件,递给曾养甫。曾养甫接过来看,中共向南京政府提出了六项要求:
一、开放抗日群众运动,给抗日人民以集会、结社、言论、出版自由等抗日民主权利;
二、由各党各派各阶层各军代表联合组成国防政府和抗日联军;
三、释放一切抗日爱国政治犯;
四、改善工农群众的生活;
五、停止内战,一致抗日,停止进攻苏区,承认苏区的合法地位;
六、划定地区给南方各省游击队集中训练,待机出发抗日。
曾养甫边看边点头,完了笑着说:“我看这样吧,初次会谈,难免存在大的分歧,先不忙争论和结论,我们各自把对方的条件转致中央,以期求同存异,下次见面可就具体条款逐一研究。二位远道而来,不妨在南京多逗留几天,游玩游玩。”扭头吩咐谌小岑:“谌科长安排专人陪同,务必确保二位的安全。”
吕振羽看看周小舟,周小舟笑着说:“那就叨扰两位了。”他正要趁机了解一下南京的形势,回去好向北方局汇报。
送走周小舟和吕振羽,曾养甫关上门,让谌小岑把中共的六项要求抄写了两份,准备分送陈立夫和宋子文。他暗自为这么快就把陈、宋交办的事情办出眉目而得意,在谌小岑抄写文件的时候,他亲自拨通了陈府电话,要求见陈立夫,没想到得到的答复是陈去上海养病了。曾养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举着电话听筒半天放不下,惊疑地望着谌小岑。谌小岑站起来问:“怎么了曾次长?”曾养甫搁下话筒,走过来低声说:“陈先生去上海养病了。没听说他身体有恙啊,前些天见他的时候还好好的啊?”他看看谌小岑的脸,又看看他抄写好的两份文件,沉吟片刻说:“陈先生去上海,肯定和交办咱们的这件事情有关系,但咱们又不好瞎打听。这样,小岑,陈先生看来是见不上了,那我就去见宋先生。你呢,想办法向上海方面打听一下陈先生的动向,要想不因为这件事惹祸上身,咱们就不能糊里糊涂地办事。”
“好,我想办法打听上海那边的情况,您去给宋先生汇报,上头有人顶着咱就不怕。”谌小岑也紧张起来,匆匆告辞了。
回到自己办公室,谌小岑关上门,坐在办公桌后面,望着案头的电话发呆,国共之间的积怨已有十年,如今国民政府迫于日本方面的压力,要改善和中共的关系,寻求合作,谈成了自己和曾养甫就是国家功臣,一旦谈不拢可是难逃“通共”的嫌疑,不由他不惊心。忽然,脑海里蹦出一个人来,这个人担任国民党中央通讯社征集部的主任,兼有新闻采访和收集情报的职能,通过他来向上海方面打听陈立夫的动向,是最便捷和安全的。谌小岑伸手抓过电话来,拨通了中央通讯社征集部主任左恭的电话,请他晚上到鸡鹅巷的友谊饭馆喝酒,两个人平时来往密切,说笑几句左恭也就答应了。
五“陈立夫去苏俄”
谌小岑并不知道左恭是中共地下党员,两个人坐在雅间里边吃半谈,渐渐把事情和盘托出,拜托左恭通过自己的渠道摸清陈立夫去上海的意图,只是隐瞒了已经和中共代表见面的事情。左恭听了也很惊讶,表示一定尽力帮忙,谌小岑少不了敬酒感谢。
回到家里,左恭立即关门闭户拉上窗帘,拿出隐藏的发报机,向上海的中共地下党组织报告了此事,请地下党组织代为侦察陈立夫的动向。
很快,地下党组织就查明,陈立夫作为蒋介石私人派往苏联谈判的特使,已经于三天前由上海坐船前往德国柏林,准备由柏林转道莫斯科。同时地下党组织把国民党高层的这一动向报告了陕北的中共中央,上海地下党组织委派张子华以中共长江局代表身份负责国共谈判这件事情。
张子华接受了任务,不敢耽搁,化名黄先生来到南京和左恭接头。见面后,张子华传达了地下党组织让左恭动员谌小岑和陕北的中共中央发生直接联系的指示。左恭明确了指示,遂约见谌小岑,谈话中建议他不妨试着和中共中央建立直接联系,这样可以避免绕弯子,因为中共的地方组织都处于地下状态,往返汇报和指示必定耗费时间,迁延日久难免事倍功半。谌小岑认为他讲得很有道理。
谌小岑得到左恭提供的情报,和左恭分手后便去向曾养甫报告。曾养甫听了,愕然半晌,感叹道:“我这才明白委员长为什么要双管齐下了,老头子老谋深算哪!”知道了陈立夫是去莫斯科商谈联苏防日,曾、谌二人的心才算落到了肚里,重新商议起进一步和中共建立联系的办法来。谌小岑说:“次长,帮咱打听这件事的左恭说,最有效的手段是和陕北的中共中央建立直接的联系。”
“他有渠道吗?”曾养甫眼前一亮。
“看样子他有路子。”谌小岑说。
“这样,”曾养甫探身向前,把右手掌举到嘴前,“这件事情不可操之过急,不妨等等陈先生那边的消息,陈先生‘联俄’成功,咱们就抓紧‘联共’,陈先生那边要谈破裂了,恐怕老头子还是要‘剿共’,——他急着和中共建立联系,终究还是为了和苏联建立对日同盟。”
“那宋先生那边怎么办?”
曾养甫哈哈一笑:“宋先生和委员长关系不睦,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陈先生那边和苏联谈不成,宋先生和中共这边还有什么意义呢?”
谌小岑挑起大指恭维道:“还是次长看得清,那我们就先到这里,等陈先生从苏联回来再说吧。”
谌小岑告辞出来的时候,看了一眼屋角的大座钟,钟摆仿佛突然慢了下来。
就在一个星期之前,陈立夫、宋子文先后来过憩庐的第二天晚上,蒋介石陪着宋美龄以看望大姐宋蔼龄的名义,来到财政部铁汤池孔祥熙的公馆。蒋氏夫妇到来不久,陈立夫陪着一位神秘的客人也来到这座大香樟树掩映下的黄色小楼。晚饭后,财政部长孔祥熙和家人陪着宋美龄在客厅里弹琴聊天,宋美龄没有生过孩子,她把大姐宋蔼龄的孩子视如己出,外甥罗莎蒙德、大卫、珍妮和路易斯都很喜欢他们的小姨,大家在一起其乐融融。蒋介石和陈立夫陪着那位神秘的客人由旋转楼梯上到二楼,来到孔氏夫妇卧室外面的小会客厅。楼外警备森严,大厅里欢声笑语,这里的三个人却都是满脸严肃,一嘴外交辞令。这个神秘的客人就是苏联驻华大使鲍格莫洛夫,和一般壮硕的中年俄国人不同,他身材修长,倒有些欧美人的天真烂漫。
陈立夫解释道:“鲍格莫洛夫先生,请你到这里来,主要是考虑到不使日本特务发现我们的会谈,可能您也听说了,最近日本方面追着要和国民政府签订同盟协议。”
鲍格莫洛夫不断地点头,看看蒋介石说:“不知道蒋先生更看好苏联还是日本呢?”
“鲍格莫洛夫先生,”蒋介石微笑着说:“中国政府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同日本签订反苏的协定,相反,我认为中苏应该尽快改善关系,共同对日。”
“哦?”鲍格莫洛夫没想到蒋介石态度变得这么明朗,他直起身来打着手势说:“蒋先生这样认为的话,南京政府最好派一名高级官员访问莫斯科,作为蒋先生的特使直接和斯大林元帅会谈。”他扭头看看陈立夫:“我看陈先生就很合适,他很优秀。”
蒋介石也笑着看看陈立夫说:“我也正有此意。”
“那么,”鲍氏趁机说:“苏联政府特别注意南京和中国红军的关系,如果蒋先生的主要力量用于‘剿共’,那么,是不可能实现对日本侵略的严重斗争的,你的军队应该和红军实现统一战线,这样才能集中全国的力量抵抗日本的侵略。”他摸一摸自己浓重的八字须,在明亮的灯光下用闪烁的目光盯着蒋介石,等着看他的反应。
蒋介石不易觉察地皱了一下眉头,旋即笑着说:“不瞒大使先生,我正安排人着手和中共建立联系,希望能够改善和红军的关系,并准备和中共讨论共同抗日的问题。但是,”他收敛了笑容,打了一个坚决的手势强调,“中共可以合法存在,但绝对不能拥有自己的军队。”
鲍格莫洛夫还没来得及回答,陈立夫帮腔说:“蒋先生希望能够通过大使先生,让苏联的共产国际出面做中共的工作,让中共放弃武装斗争。”他把双掌摊开,“这样的话,苏联政府就可以表示和南京真诚合作的态度,从而赢得南京政府这个能代表中国主权的同盟者。”
鲍格莫洛夫在蒋、陈四道殷切目光的逼视下,耸耸肩,做出个无奈的表情说:“这一点我办不到,因为苏联政府不会介入国共两党的关系,而且,苏联的介入也不会起任何的作用。”他看看蒋介石,“蒋先生完全可以在没有中间人的情况下和中共谈判,这是你作为国家领袖的权利。”
蒋介石和陈立夫交换个眼神,蒋站起身来说:“那好,我就让立夫先生去苏联,直接和斯大林元帅提出要求吧,希望大使先生能够尽快向莫斯科提出我们派出谈判特使的要求。”
“这个没有问题,我明天就可以办。”鲍格莫洛夫也站起来,和蒋介石、陈立夫握手告别。
翌日,陈立夫离开南京去往上海,化名李融清,悄然登上“普茨丹号”德国邮轮,准备由柏林转赴莫斯科。当邮轮离开码头,驶入一望无际的大海,一轮红日正从水天交接处跳出来,海面上金光跃动,陈立夫从一等舱的舷窗里望着外面的景象,心里默念着屈原的“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他没有把握不辱使命,只能努力向前。他小心翼翼,不敢像别的旅客那样站到甲板上、倚着船舷吹海风。陈立夫更不知道,几乎在他乘坐的这艘邮轮离开码头的同时,日本外相广田弘毅已经收到一条发自上海的电报,只有简洁的一行字:
陈立夫去苏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