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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三十年前的悲剧

青岛,由一个荒僻的渔村变为繁华的都市,不过是近几十年的事。三十年前,这地方的楼房没有如今这么多,树木也比现在少。海水却跟现在一样绿,早晨太阳也一样的红,人情虽然尚保存着简朴的古风,可是所谓“桃色的悲剧”也是不见得没有:男人为金钱而疯狂,女人为爱情而流泪,跟现在是一样的。

那时候的青岛不能整个都叫青岛,在现今的德县路以南,那时是官厅、洋行及西洋人幽雅住宅的聚集之地,那里才叫作“青岛”。至于北首,是一些中国人的低小的楼房和简陋的商店,叫作“鲍岛”。所以胶州、即墨几县的乡民,要来到这新开辟的码头发财,都是说:“二哥到哪里去?”“到鲍岛去。”嘴里说青岛这名称的人很少。鲍岛却有大小之分,小鲍岛即今黄台路一带,那时那地方还是一片山林,没有许多住宅,当然,如今所要说的这幕“悲剧”,是发生于大鲍岛上。

大鲍岛直隶街(即今之河北路),那时有一家客栈,牌匾上仿佛是写着“同公栈”。这一天,客栈一进门的柜台里,王掌柜正打着电话,他先打到电话局,请电话局的司机生接了线,然后才能跟对方通话。他是要向码头问问“太平轮”的开船日期,因为他这客栈里现在住着许多由各地来的苦工,都是急着要往南非洲去开金矿。

这时是下午五点来钟,柜台前的那只电灯还没有亮,忽然有个男子同着个妇人进来,问说:“还有房间没有?”王掌柜向旁边的宋伙计动了动下巴,宋伙计就赶忙转过柜台,接过来客人的行李,不过是一只大号的柳条箱。客人腾出手来赶紧扶住了旁边的妇人,向宋伙计说:“外边车上还有一份铺盖!”

宋伙计叫另外一个伙计到车上去拿,他提着柳条箱带着客人往楼上走去,走上了五六级楼梯,他就回过头来问说:“你老是才下火车的吗?”

这时他看见了这客人还用手搀扶着那妇人,妇人年纪不过十五六岁,梳着时兴的圆头,前边留着燕尾一般的两绺长头发。穿的是银灰库缎瘦身瘦袖的小夹袄,下边是石榴红色的瘦筒儿的裤子,也是库缎的,再下边是一双粉红线袜,绿缎子的鞋,鞋头上还钉着个红绒球儿。妇人的模样是相当的俊美,瘦长脸儿,嵌着两只特别大的眼睛,可惜是叫脸上那层苍黄的病容带累坏了,所以也显着呆板无神。她的肚子也是鼓鼓的,至少有五个月的身孕。脚小、体病、肚子大,有这三项原因,所以她不得不仗着她那个“丈夫”搀扶,才能慢慢地一走一哼地上了这又狭又陡的楼梯。

她的丈夫年纪至多也不过二十一二,身材是不矮,姜黄的脸儿,五官也可以说是端正,不过眉毛很直又紧皱着。身上的灰绸夹袍、酱紫坎肩,虽然还新,可是有几处都已磨破,青缎的瓜皮小帽上也粘着不少尘土。看这样子,这位携带家眷的“大爷”,虽然不是楼下“大屋子”里那些要去开金矿的一流人,可也不见得是来到青岛就有什么“阔事”的。

宋伙计把这对男女带到了一间不大敞亮的屋里,男子就搀扶着妇人到那靠墙的木板床上一躺,妇人就说:“哎哟!你瞧你把我带来的这个地方?在火车上是越走越冷,在济南府你还不叫我赎出那件棉袄?哎哟!我跟着你可是受够了罪啦……”妇人哭着。

宋伙计把柳条箱放在楼板上,扭头又看了看,心里真有点纳闷。这时另外那个伙计又把一个既小且轻的铺盖卷儿拿进来。男人抬头看了看壁上粘着的“房间价目表”,随就转过头来说:“先沏一壶茶来!”于是宋伙计跟那个伙计就都出去了。

妇人还仰卧在床上抽抽噎噎地哭,男人皱着眉走近了床,用怨恨的口气,悄声说:“你哭什么?这是外国地方,巡警查得严,你这样儿,倒叫人家疑惑我是拐带!”妇人立刻停止了抽泣,可还流着眼泪,又悲凄凄地说:“我冷!”男人说:“你冷,叫我给你盖上被褥不就得啦!”说着便气愤愤地抽开捆铺盖的绳子,把一个油泥不少的枕头先置在床上,又把一床粗蓝布的被褥通通压在妇人的身上。

忽然妇人的面色一阵惨变,她自己用力扶着床沿欠起来半身,指着下面的痰桶,闭着嘴急急地说:“唔!唔!”男人赶紧把一个黄铜的痰桶挪到妇人的眼前。妇人痛苦难禁,脸上显出一阵怕人的苍白,把口一张,哇的一声就吐出了一口鲜血,然后她哎哟一声,身子随之歪在床上。男子在旁站着,低着头,两道重眉毛堆在一块儿。

宋伙计正进屋,他直着眼睛发了半天呆,才把茶壶茶碗放在桌上。另一只手把纸笔交给这男人,说:“你老把姓名写上吧!从哪儿来,还打算往哪儿去?”男人一手接过笔来,一手拿着那张白纸,低着头看了半天,就又交还给宋伙计,用他那不很纯粹的北京话说:“叫柜上替我写上吧!我叫柳贵,济南人,在北京多年,家里是个北京城的女人。现在由济南府来,到青岛找个表亲谋事。咱们都是老乡,准没有错儿!”宋伙计点了点头,心里记住了“柳贵”,又溜了那病美人儿一眼,他就出屋去了。

这时,柳贵紧皱的眉头稍微松开了一点,但他走近了床前,低眼一看痰桶里的那口黑血,眉头又立刻皱上了。他轻轻地抱着他的妻子翻过身来,依然叫女人仰着脸躺着,并拿被角擦了擦女人嘴角上沾着的一点血。他又走到桌前,倒了一碗热茶,用嘴吹了半天,才端过来,一手扶起了女人,一手拿着茶碗,叫着说:“小卿,把口漱漱吧!”

这名叫小卿的女人张开口,顺着碗边喝了一口茶,因为水太热,她漱了一下就吐到痰桶里,然后由着她丈夫把她的身子放下,头下并垫好了枕头。她睁开了那双特别大的眼睛,身上的痛苦似是减轻了一些,可是眉端仍表示着忧虑,她说:“来到这儿又怎么办呢?准能找得着罗佩三吗?他准能给你找事儿吗?”

柳贵说:“你别着急,一定有办法!罗佩三在土产行当伙计,我可忘了那土产行的字号,听人说是在大马路。明天早晨,我就出去打听,只要能找着他,他就决不能不管咱们。找不着他,我也会另想法子,青岛港上饿不死人,只要豁得出去,跑到码头上卖力气搬货,一天也能混两个饱,也能养活一个老婆。你别发愁!身子要紧,你跟着我出来不容易,我决不能让你跟着我挨饿。你好好歇着吧!”小卿就把头藏在了被里。

柳贵把茶碗拿到桌上,自己又倒了一碗茶喝了,把瓜皮小帽摘下来,用手拍了拍土。恰巧宋伙计送进来洗脸水,他就向宋伙计问明白了,往大马路去出门是应当往哪边走。当时他仿佛也很疲倦了,就洗洗脸,拍拍衣裳。宋伙计拨开电门,屋中的电灯亮了,宋伙计问:“你老晚饭吃了没有?是在外头叫,还是叫柜上开?”柳贵却坐在椅子上,没精打采地向宋伙计摆了摆手,说:“我们在车上吃过了!”宋伙计又向床上溜了一眼,出了房间。

一夜,这房间里的男子跟那个病妇人也不知怎么睡的觉。到了第二天,宋伙计又送进来洗脸水,他见妇人是脸向里躺着,那位客人柳贵正在穿他的坎肩。一见了宋伙计,柳贵又把往大马路去的路径问了一遍,然后他就拧手巾擦脸,扣上了瓜皮帽,又低头瞧了瞧他的青缎鞋。等到宋伙计出屋之后,柳贵就蹲下身,打开了在楼板上放着的那只柳条箱。他伸手去摸,在几件旧衣服中间摸出来一个红布包儿,打开,里面还裹着一层纸,纸的里边才露出来六块现洋跟一副约有四两重的银镯子。他拿出来两块钱装在衣裳口袋里,把这包儿又层层地包好,箱子也盖严,勒紧,然后才慢慢地站起身来,看了看脸向里蒙在被里的女人,说:“小卿!我走啦,找着罗佩三,他也许能同我来,有什么事你就叫栈房的伙计吧!”嘱咐完了,小卿却没言语,只见棉被微微地动了动,枕头上露出了乌黑的圆头、镀金的簪子。柳贵皱着眉,微微地有点叹气,就转身出了房间,顺着楼梯一级一级地往下走去。

这是三月初旬的天气,大马路两边种的洋槐树已发出了嫩小的绿叶,风从海面吹来,触到人脸上还是很硬很冷。天还早,不过上午九点来钟,空中凝结着一块一块的愁云,阳光都看不见。往来的人不很多,左右的铺户也都像不大兴旺。柳贵脚踏着石子路,眼睛往铺户的匾额上去看,一家挨着一家,他走了两个来回,也没看见有一家土产行。他的心渐渐地沉重了,眉又皱聚在一起,脚步也渐渐迟缓。他站住身子,在马路旁边发怔,轧石子路的车碾子由他的眼前往北去了,咕噜咕噜的响声,震着他的心。

站立了半天,他才拦住一个行人问说:“借光!哪儿还有土产行?”行路的人往西北一指,说:“后海沿有几家,你打听的是什么字号?”柳贵却说不出来。本来他那个表兄已有四五年没跟他通信了,表兄罗佩三在青岛做土产行,不过是听在济南的一个亲戚传说,他实在也不准知道。

他在后海沿找了半天,没有找着。走到济南街,倒是看见有两家土产行,及至进去一打听,也没有人知道有那么一个罗佩三。他是完全绝望了,在街上低着头走,四周围都是冷的、生疏的。虽然沿路所过的菜馆里,刀铲还在叮当乱响,划拳欢乐之声也十分热闹,但里边的热气却扑不到他的身上。

回到客栈,掌柜的和伙计们正围着桌子吃饭,楼下大屋子里也有人高兴地谈笑,楼上还有人拉胡琴。他却像爬着似的,费力地走上楼梯。一进屋里,他的女人小卿盘腿坐在床上正吃馒头,手里拿着筷子,身旁还放着一碗熬白菜和一碟咸鱼。见他回来了,小卿翻了翻眼睛,问说:“找着了没有呀?”柳贵没有言语,把瓜皮帽儿摘下来往桌上一掷。

女人又说:“找不着他就算了!先吃饭,过两天再找。我刚才问这儿的伙计,伙计说在青岛找人很容易,因为地方小,人少,今儿找不着,明儿就许在街上碰见。你先吃饭吧!青岛这鱼腌得真好,你尝尝!刚才我又吐了一口血,现在身上倒舒服啦,就是……肚子仿佛有点儿疼似的!”她掠起了眼波笑了笑,说:“吃吧!烦什么呢?反正老天爷饿不死没家雀儿!”

柳贵的愁眉也松了松,他脱下了坎肩,就由桌上木盘子里拿了一个馒头、一双筷子,过去坐在床边,他夹了块咸鱼,一边吃着一边说:“刚才我出去找了半天,也没找着罗佩三,就是因为这几年我没给他写信,他住的地方,铺子的字号,我全都不知道。吃完了饭我再出去找,大概准能找得着,你别发愁!”

小卿又拿眼波掠了她丈夫一下,说:“除了我犯病的时候,我倒是不发愁,本来,愁会子又顶得了什么用?已经是出来啦!我跟了你,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将来你就是要了饭,我也得跟着,你跳海,我也揪着你的衣裳襟儿,跟着你跳下去。好在青岛离着北京远,咱们俩在这儿就是穷,就是死,也没人认得咱们!”说着她把脸儿一转,圆头对着她的丈夫,簌簌地落在被上几颗泪珠。

柳贵笑着说:“让你说的!哪就穷啦?哪就死啦?我还想发财呢!发了财回北京见见老头子!别听他说:我一个臭赶车的,配不上你一个户部主事的小姐,可是我真要是发了财回去见他,他还能不叫我一声姑爷?你出门的时候,刨出随身的衣裳,他连一个大钱也没给你,还说:滚!滚!丢人现眼的丫头,滚出门去再别回来!你要真是穿的戴的,满头的金首饰,一身的绫罗绸缎,坐着马车回去,他们还能不迎接姑奶奶吗?”他越说越气愤,又说:“反正有钱就行!臭赶车的?有了钱也能称老爷!”

小卿立时转过脸来,眼里浸着泪水,脸儿放下来,问说:“你这是冲我说啦,还是冲谁说啦?你瞧!我又没嫌你是个臭赶车的……”

柳贵又笑着说:“我也没说你嫌我,你要嫌我,你还不能嫁我呢!”

小卿说:“这不完啦!”脸儿仍然沉着,眼睛一掠她丈夫,泪水又滚落下来,说:“你嫌穷,嫌你的身份低,你想法子发财去呀!有能发财的道儿我还拦着你?真是……”

下午,柳贵睡了一个觉,约莫有三点多钟,又出去找寻他的表兄。盲目地走了许多条马路,每一家铺户、每一个往来的人,他都注意过了,结果还是失望。他倒觉得青岛的马车真不少,心里想:弄一辆马车赶赶,拿它维持生计吧?但又想:买一匹马,置一辆车,那得要多少钱呢?他仿佛连叹息都没有力气了。现在是举目无亲,济南府没有立足之地,北京城也不能再回去了,拖着个病女人,病女人的肚子里还有个未出世的孩子,飘零在这清凄的岛上;再过几天,钱花完了,镯子当了,客栈要钱,厨房不管送饭,那不是个死?他深深地后悔,怨自己年轻无知,做错了事,自寻死路。看见对面来了个坐马车的娇艳女人,他就恨恨地瞪着,心说:这些东西!男人本来很好,都是叫你们给害了!

柳贵丧魄失魂地慢慢走回去,这时客栈柜里的电灯都已亮了。在他前面先进去了五六个头戴毡帽、身穿粗蓝布的厚棉袄棉裤、小辫搭在肩上、背着钱褡子的土头土脑的人,他们一进来就问:“掌柜的!大屋子还挤得下吗?”柜里的人说:“你们是要干什么去的?”土头土脑的人说:“走南非洲去的。”柜里一位写账的先生就笑着说:“什么南非洲?南洋!连你们要上哪儿去都不知道!”

掌柜的过来问说:“你们是从哪儿来的?”有个土头土脑的人就答说:“张店来的。”掌柜的说:“趁早回去!人家招工是要二十三四岁的,你们这年岁哪儿成?快回家种田去吧!开金矿发财也不是件容易事!”

柳贵怔了一怔,站住,看伙计把那几个至死也要去开金矿的人带到大屋子里去了,他就靠近了柜台,向掌柜的笑了笑,问说:“怎么回事儿呀?这都是要去开金矿的吗?”

管账先生在旁边笑着代答,说:“也不一定是开金矿,到了那儿也许是去割橡皮、摘香蕉,不然就是下海去摸珍珠。招去的人可不少啦,就是挑选得太厉害,非得二十来岁,没有病才成。”柳贵问:“许带家眷吗?”掌柜的溜了他一眼,笑着说:“带家眷哪儿成?去的都是些光身汉,到了那儿,也许就热死累死啦!也许弄得好了,十年八年以后,弄上个几万回来。”柳贵不自然地笑了笑,转身上楼,就听身后有人悄声骂说:“财迷!”

柳贵直着眼,不知怎么着就走上了楼,一开门,见屋里灯下坐着个穿青绸夹袄的三十来岁的妇人,那妇人蓦地站起身来,问他说:“你是找谁的?”

柳贵知道是走错了屋子,慌忙着退出,脸上觉得直发热。他赶紧走开,认准了自己那个房间,这才拉门进去。屋里很黑,他摸着了电门,开了灯,黄色的灯光照到床上病女人的那张黄脸上,他暗暗地叹了一口气,把瓜皮帽儿摘下来往桌上一搁。

小卿呻吟着,有气无力地说:“我又觉着不好受,刚才又吐了一口,晚饭也没吃。街上没有药卖吗?你没去问问吗?”柳贵没有言语,只站着发怔。小卿微睁开两只畏光的眼睛,看看她的丈夫,又呻吟着,声音细小如蚊子哼哼一般,说:“还是没找着吗?别瞎费那事了!过两天,把我那副镯子当了,咱们做个小买卖就得啦!”

柳贵瞪着眼睛说:“你说的倒是容易!那副镯子连十几块钱也当不了,能做什么买卖?在街上受一天穷风,赚个一吊两吊的,够了吃饭的又不够房钱。你们女人说话都容易,你去做做?”

小卿绷着脸儿说:“你别跟我生气呀!你找不着亲戚找不着事,我好意来劝你,你倒跟我……我知道,你是变了心啦!”说着又哭起来了。

柳贵愤愤地说:“哭吧!哭死吧!别打算叫我跟你赔不是!”

小卿挣扎着坐起来,满面是泪,浑身颤抖着,愤愤地说:“我知道你变了心!在北京时你也不是这样!临走的时候你是怎么跟我说来的?”

柳贵脸冲着墙,皱着眉,紧紧咬着牙说:“我忘啦!”小卿说:“你不是哄我?你说在外头有朋友、有亲戚,外头的钱好挣,我才跟你出来的!”柳贵说:“现在你再回去呀!”自己又低声叨念说:“反正我自己有地方去。”

小卿哭着说:“你把我带出来这么远,又叫我回去?你真狠心……柳贵!人别没良心!老天爷有眼!……”哽咽了一阵,又说,“白天说得很好,我病了,带着重身子,我都不催着叫你给我请大夫买药,我知道咱们没有什么钱,我还劝你别着急,怕你愁坏了!你可……”说着便倒下身子趴在床上,又痉挛地痛哭着。

柳贵却咬着牙叨念着说:“你就别关念着我啦!咱们俩是一个人就活,两人就死,路逼到这儿啦,趁着还没挨饿,得赶紧各打主意!”

他喘了喘气,转脸看见了趴在床上的女人脑后的那个“圆头”。这“圆头”是前两个月到了济南府才改梳的,以前是一条又黑又亮的辫子。心想:她才是个十六岁的小姐,我一个臭赶车的,跟一个小姐勾搭上,本来就是自找罪受!

柳贵皱着眉站了半天,见床上的女人又一翻身,蒙在被里哭去了。他就坐在个凳儿上,胳臂肘儿放在桌上支着他的头。忽然想起自己今天还没吃晚饭,他就要喊伙计,又想:本来这两天就很露出形迹,病女人,穷男人,行李又不多,客栈的人一定不放心,不如先给他们两块钱。于是手探到怀里一摸,他不由就吓得一发怔:怎么口袋里是空的呢?明明上午装在口袋里两块钱,在马路上走了一天,一个钱也没花,钱怎么会没了呢?别是上楼下楼的时候掉在地下了吧?

他赶紧站起身,低着头满处找,又走出屋去,借着院中一盏光度很低的电灯,蹲伏着身,把自己所走过的地方全都找遍了。刚才错走进去的那房间里的女人,现在正跟一个男子说笑,说:“你也跑一回南洋好不好?发了财回来多神气!那时候我准嫁你……”男人笑着,并有鸦片烟味发散出来。

柳贵顺着楼梯,弯着腰一级一级全都找到。他的头上流着汗,口中喘着气,一直起身来,就觉着腰很疼。他两只眼睛发着怔,皱着眉,就到柜上说:“掌柜的,借我洋火用一用!”掌柜的把一盒红头火柴掷给他,柳贵就又弯着腰,一根接着一根地划火柴,眼睛钻进了每一个砖缝。

掌柜的和伙计都扒着柜台往外看,有人就问说:“你找什么?丢了什么东西啦?”柳贵弯着腰说:“我丢了两块钱!”柜里的人又问说:“是钱票还是现洋?”柳贵拿手擦擦头上的汗,说:“是现洋,我把它带在身上啦!”旁边便有人扑哧一笑。

柳贵抬起头来一看,见是一个身材很高的人,三十来岁,穿着青洋绉小棉袄,下面是黑线呢裤子和一双黄皮子的洋式马靴。他眼睛朝下看着,紫红的胖脸上带着恶意的讥讽。柳贵就直起腰来,点点头说:“劳驾!你没看见地下的两块钱吗?”

这人立时翻了脸,抖手就打了柳贵一个嘴巴,说:“他妈的你不问别人,怎么单问我?瞧我像捡你钱的是怎么着?你他妈的滚蛋!哪个码头赶来的你这么个穷瞎眼!”柳贵捂着发烧的脸,说:“你怎么打人呀?”这人瞪着眼说:“打?打你还是好的呢!”说着咚的一马靴,踹得柳贵一屁股摔在了地下。

柳贵赶紧往起爬,气得直喘,骂着说:“小子你别欺负人!青岛港上也有王法……”

掌柜的和伙计们都跑出柜台来给劝解,大屋子里的人也都跑出来看打架,立时就揪着、扯着、骂着,客栈里像冲进了海潮似的,一阵子乱了起来。

结果,柳贵被宋伙计劝回楼上的房间,钱没找着,倒惹了一场气,脸发热发涨,屁股也很疼,而且才来到青岛就丢人,柳贵坐在凳儿上摇头暗叹着:“时运不济……”

床上的小卿又翻过身来,细声呻吟着,问说:“是怎么啦?”柳贵一跺脚,像发狂似的说:“你还打听什么?”吓得小卿把头一缩。她翻翻眼睛,偷着瞧了她的丈夫一眼,就又怯怯地问说:“是你跟人打架了吗?”

柳贵暴跳起来,嚷着说:“你就不用问啦!你们娘儿们家……他妈的你不好好地养病,可胡来打听事!要死就快死!要活就快活!这样儿用木头刀子锯人,谁也受不了!咳……”

小卿含着眼泪说:“我锯你?咱们俩不定是谁锯谁啦?刚一受穷,你就不忍着!以后可……”

柳贵瞪着眼说:“你可别在我的耳边瞎啰唆!”

小卿拿被角擦擦眼泪,又娇声说:“我要……你把柳条箱里那个尿盆给我拿出来!”

柳贵狠狠地一跺楼板,说:“我净伺候你还能行?你又没死,你也得学着下地呀!妈的!外边是欺负里边是磨,真得叫我死呀!”一跺脚又出屋去了。

走过柜台时,他挺着胸撇着嘴,眼睛直直地不往两旁去看,也不知刚才那穿马靴的人是走了没有。出了门首,他还低头往地下瞧了瞧,心想:可怜!那宝贵的两块钱,连个响儿也没听见,就算飞了!脸被凉风一吹,生疼,一走路屁股也酸得慌,肚子又饿,身边却没有钱,马路是这么生疏而凄清,路灯是那么黯淡,柳贵就想:这地方真怪!三月的天气还是这么寒,真是天涯海角,死生穷途呀!女人又病得像一只瘦猴儿,不如早先那鲜花一般,小蝴蝶儿一般的值得留恋了……

他在马路上鬼魂似的游了一阵,就又回到客栈里。一进客栈,圆圆脸儿的掌柜的就站起来招呼他,说:“柳爷!请柜里喝碗茶来!”柳贵点点头,含笑走进了柜,掌柜的拉了一把椅子请他坐下,说:“你老刚才惹了一场闲气真不值得!那是个什么人?你老是什么人?”

柳贵喘了口气,问说:“刚才那个小子是谁?他有什么势力?掌柜的,明天他再来时,请你告诉他,说我姓柳的要斗一斗他!”

掌柜的扬起了下巴,摇摇头说:“算了吧!你老斗他干什么?那是青岛港上有名的流氓!现在又当了招洋工的头儿!”

柳贵一怔,问说:“他是招洋工的头儿?招什么工的呀?”

掌柜的说:“就是替西洋人招工,到南洋去开金矿,去剥橡皮。他是有名的皮靴邓,在青岛港上什么事都干。你先生别惹他,明天他要再来,我把你老请下楼,跟他说合说合,就算了!你老既想在青岛做事么,就千万别得罪他那种人,咱们都是本分人,都斗不了他!”

柳贵点头说:“可以!”心里却揣着点儿惧意。他又笑了笑,低声问说:“到底那开金矿的事怎么样?真能够发财吗?”

掌柜的说:“财是能发的,你老想,出金子的地方,金子还不跟土是一样?听说在南洋混个十年八年,一小口袋金子总可以赚得回来。可是也在乎人,年轻没把握的人也不行。那儿是什么洋戏都有,轮盘赌、窑子,什么都有,有的去了几年,回来还是光屁股,就赚来一身杨梅疮。”

柳贵笑了笑。

掌柜的又说:“柳爷要有富余钱,请先支下几块来,柜上借着用一用。”

柳贵点头说:“好,好,待一会儿我就送下来。”又问:“掌柜的贵姓?”掌柜的说:“姓王,柳爷多照应!”柳贵说:“好说!王掌柜,那么回头我就把钱送下来吧!”出了柜房,他的脑子都仿佛昏了,看见院子里有只大水缸,被灯光照得发亮,他觉着那就是一座金矿。

上了楼,他怕再走错了屋子,就谨谨慎慎地找着了房间。才一进屋,却见小卿已下了床,在凳儿上坐着,鬓发蓬乱,灯光照着她的泪眼。一见丈夫进屋,她似乎是又欢喜,又悲伤,娇声说:“我还以为你把我抛下,自己走了呢!我又怕你……跳了海……”说着又拿手帕擦眼泪。

柳贵不自然地笑了笑,说:“让你咒得我,我非倒霉不可!男子汉大丈夫干那事?跳海?连个尸首都不能看见。”他长叹了一口气,仰着脸又想了半天,就说:“你快睡觉去吧!别胡疑惑啦!”

小卿扶着墙,慢慢挪回到床铺,又慢慢上了床,盖上了被。她还侧着头翻着眼睛瞧她的丈夫,就见她的丈夫对着电灯发了半天呆,她又关心地问说:“你还不睡觉吗?你刚才出去是吃饭去了吗?”柳贵微点了点头,一声也不语。他站起来闭上门,脱了夹袍就上床去睡,小卿又说:“关上灯呀!我的眼睛怕灯光。”

柳贵说:“等会再关灯,我有几句话要跟你商量!”

小卿诧异着,翻了翻眼睛,问说:“什么事?”

柳贵说:“很好的一个机会!我想是我的运气来了!”他不自觉地笑了笑,又说:“现在有好些人都来到青岛等着上船,到南洋去开金矿。那地方的金子跟咱们这儿的土一般,随便叫人捡,只要去了,发个百十万两银子的财是很容易的事。”

小卿听了,嘴角也迸出笑意,说:“真的吗?可是我这个病身子……”

柳贵摇头说:“你不能跟着去,人家不准带家眷,我到了那儿……”

他的话才说到这里,小卿就把他的胳臂紧紧拉住,哭泣着说:“你别去!我离不开你!咱们两人享福是在一块儿享福,受罪也在一块儿受罪,别离开……”

柳贵瞪着眼睛说:“别离开,吃什么呀?”

小卿哭着说:“吃……我还有一副镯子!”

柳贵拿胳臂猛力一推,小卿就哎哟惨叫了一声。柳贵愤愤地一翻身坐了起来,喘息着说:“他妈的!你还有什么家当?就是那一副镯子,卖了还不够两天的房钱!捆住了我,坠住了我,叫我永远陪着你,一辈子也不能够翻身?真要是他妈的我有房子有地还行,现在眼看着就到了死路啦!你还不叫我去奔前程?咳……”他几乎要哭了起来,见女人的脸向里,身子缩成一团,也不作声,只是急急地抽搐着,柳贵又叹息着,心说:死了吧!你这痨病也没有好的指望了!肚子里的孩子养下来还不定能活不能活!快快放手我吧!饶了我的命吧……

这一夜,柳贵净做梦,梦见他在遍地是珍珠玛瑙的南洋开矿,忽然一块金子落下来,打伤了他的脸,脸直发烧,屁股底下也怪痒痒,原来是橡皮……橡皮原来就是由象的身上剥下来的皮,那长鼻子的象是很可爱的,虽然象牙把自己的屁股扎得很疼,然而象牙又多值钱呀!找个匠人刻一对绣球,给媳妇揉着玩,她得有多么乐……

柳贵醒来时,见小卿的脸还向着墙,纹丝儿不动。他吓了一跳,伸手摸了摸,小卿却哭着说:“你别理我!你发财去吧!你去吧!”

柳贵笑着说:“财哪那么容易发!起来,挣扎着点起来!别装蒜!说正经的,我还得出去找罗佩三,你躺在床上可没有人伺候!”他连拉带拖,把小卿揪得坐了起来。

小卿那张焦黄的脸上全是眼泪,抽抽哽哽的,刚要勉强下床,忽然她双手一按肚子,皱眉咧嘴,脸色突然变为青白色,吸着气叫了一声:“哎哟!”身子便向后倒去。柳贵还以为她是撒娇装死,就一放手,直起腰来,却见鲜红的血已从女人的裤腿流出,柳贵也吓得直了眼。

这时宋伙计正要进屋来换洗脸水,柳贵赶紧出去,张着双臂把他拦住,急急地说:“别进屋!我女人大概是要小产,附近有收生婆没有?”

宋伙计发着怔还没答话,那隔壁就是昨晚柳贵错走进的那房间里的女人,披头散发的,一面伸着袖子穿衣服,一面走出来,惊慌慌地问说:“怎么回事?谁要找收生婆?”

柳贵问了问宋伙计,知道这是那屋里住的张太太,他遂就连连作揖,说:“张太太!我的家里,她是要小产,没有堂客帮助不成,请张太太……”

张太太说:“别着急!我进屋看看!”她就跟柳贵进屋去了。

宋伙计站在屋门外好奇地偷听着,就听屋中那小媳妇连续不断地悲惨呻吟。待了一会儿,张太太从屋里伸出一只手来,手里拿着个洗脸用的铜盆,喊叫着说:“宋伙计!忘八货!快打盆水来……可别进屋!”

五个多月的孩子没等成熟就落了地,张太太拿了二百钱,让宋伙计到门外找来个叫花子,就把一个很脏的蒲包儿拿出去掷到了“小泥洼”。

小卿面如金纸,躺在床上,她真的不能够再动弹了。柳贵可像是丢了一块心病,他向张太太连连作揖,说:“多亏你!”张太太拍了拍才洗干净的手,笑着说:“这算什么的?全是出门在外的人。好啦,让她好好歇会儿!等她醒来,你叫厨房给她冲两个鸡蛋,我还没梳头呢……你别客气!”说着就像风摆杨柳一般地走出屋去了。柳贵又走到床边去看了看小卿,他很后悔,心想:昨晚上推她的那一下,一定是太用力了!

小卿不过是不能起床,病势倒似乎还不至于十分危险,柳贵就又渐渐放下了心。他打开柳条箱,把剩下的四块钱全都拿出来,又把那副银镯塞在箱子的尽里面。他把两块钱拿在手里,另外两块好好地带在身边,下楼梯时两眼还往地下找了找。

柳贵走到柜房,把手里的两块钱交给王掌柜,笑着说:“先收下这两块,一半天我的钱就来了!”

他一抬头,忽然看见账桌上放着一本厚厚的“黄历”,就信手拿起来,一翻篇,见是一些伟人的肖像,一个个威武堂堂,满面富贵。再翻了几篇,见是“六十四金钱课”,他心里就不觉得一动,在柜上借了六个本地通用的白色小铜元(系铜镍合制,彼时在青通用),连“黄历”一并拿到楼上。

柳贵把铜元放在茶碗里摇了几下,倒在桌上排成了一条直线,就按着钱的字面和背面,从黄历上找出卦文,却是:

俊鸟幸得出笼中,脱离灾难显威风,一朝得志凌云去,东西南北任意行。

合伙如意,迁移称心,买卖兴旺,求财十分。

柳贵不禁笑了,想要再算上一卦,却又怕再遇见倒霉的卦文。他就赶紧把铜元和黄历送回到柜上,又昂着头,带笑问说:“王掌柜!今天还有上南洋去的吗?”

王掌柜说:“今天没有,明天船才能开,这回上船的听说有六七十人呢!”

“那么些个人?”柳贵带着点妒意地说,心里却咚咚乱跳,仿佛精神上十分不安似的。他笑了笑,就走出了柜房,边走边自言自语地说:“想到南洋发财的人,可真不少!”

一上楼梯,楼上正有个人往下走,穿着大马靴,正是那“皮靴邓”。皮靴邓原本是笑着,像是刚才在楼上开了一阵心,可是往下一瞧见了柳贵,却又绷起来那张紫红色的胖脸。柳贵赶紧退下两步站在楼梯旁边,恭恭敬敬地,容皮靴邓咚咚的像位大老爷似的走下楼梯,柳贵就说:“邓爷!昨天的事怪我,那时我不知道是你!”

皮靴邓稍微一转脸儿,问说:“你是干什么的?”

柳贵像害怕似的赔笑说:“我也是在这儿住的客人,我叫柳贵,来到青岛投亲没投着,以后得求邓爷多多栽培!”

皮靴邓拿着大手使力地一拍他的肩膀,爽快地说:“好啦!咱们一句话就完,昨天的事算是没有!以后你有什么绊住了脚爬不起来的时候,只管找我!”柳贵低着头连说:“是!是!以后求邓爷格外关照!”皮靴邓就皮鞋咚咚地往外走去了。

这里柳贵高高兴兴地上了楼,一进屋,看见床上卧病的妇人,听见那微弱的呻吟声,他的眉头就又拢在了一起。小卿的气力比一个垂死的蜜蜂还微弱,她哼哼着说:“你又上哪儿去啦?又是半天不管我!……”

柳贵气愤愤地说:“管你,我老陪着你?我也别去挣钱,也不用吃饭!你呀,你就是困住我的一个笼!”

他伺候着女人,脑子里却想着金矿,并且忘不了刚才算的那个卦,那卦一定是灵,“东西南北任意行”,说得有多么巧?皮靴邓又是个热心肠……

此时小卿却呻吟着,哭着,悲痛地说:“那孩子多可怜呀!白投了这一胎,也不知道是个男的还是女的……”

柳贵气得一跺楼板,指着她说:“你这个人……咳!”他皱着眉在屋中转磨,又灰心失意地想:算了吧!我这辈子算是完啦!别说我这“俊鸟”,就是神鸟,也飞不出这座囚笼!咳!……

忽然宋伙计在外把门一拉,向屋里说:“柳爷!皮靴邓请你!”柳贵赶紧出屋,问说:“在哪儿啦?”宋伙计说:“在柜房儿啦。”

柳贵赶紧咚咚地跑下楼去,就见皮靴邓正在柜里坐着,手里拿着一大沓子洋钱。柳贵眉头大展,笑得两个嘴角都向上,还没说话,皮靴邓就立起身来,带着点笑说:“老兄弟!刚才你跟我说的那话,闹得我倒很不是滋味儿,本来昨天是我打了你,踹了你,哪有倒叫你赔不是的呢?”

旁边王掌柜跟管账的先生也一齐笑着说:“柳爷也是老实人,你们二位是不打不成相识。”

皮靴邓把头扬了扬,眼睛特别做出神气来,笑着说:“老兄弟,你不是还没吃饭吗?”柳贵赔着笑,点头弯腰地说:“还没吃。”皮靴邓说:“走!咱们出去找个小馆儿!”于是柳贵恭敬地随着皮靴邓的大皮靴出了客栈。

走在大马路上,皮靴邓就昂着头说:“刚才我听客栈里的张太太说,你很糟心呀!来到青岛港上没钱可不成,你得想法子呀!”

柳贵走在他的身后,低着头应了声:“是!”

皮靴邓带他到了沂州街(即今易州路),找了一个小饭铺,一进去,不独跑堂的笑着赶过来招待,许多吃饭的人也齐都起身。找了一张白木头八仙桌,皮靴邓先把他手里的那叠洋钱往桌上一放,然后坐下,又另外拉过一个凳儿来,脱了一只靴子,放上他那只没穿袜子的脚,就让柳贵坐在他的对面。他向跑堂的说:“来壶酒!大虾是本口的吗?来上几个,肉给咱们切点儿,小豆腐来两碗,馒头先拿几个来吧!”跑堂的连声答应,待了一会儿,就全都摆上了。

皮靴邓喝了一口酒,拿筷子夹了一个大虾,剥了嚼着,又拿筷子指着说:“随便吃!”柳贵笑着点点头,拿起来一个馒头,又夹了一块咸肉。

皮靴邓一边嚼着东西一边说:“你不想办法可不行!青岛东西贵,钱难挣,顶好你是上南洋。”

柳贵点头说:“是!”他咽下了一口馒头,又愁眉苦脸地说:“我要求邓爷维持维持,我是想上南洋,可是……我在这儿又有个女人!”

皮靴邓把头一扭,说:“女人还算一回事?把她送回娘家去!”

柳贵皱着眉说:“她娘家又没有人!我的老家也……没有什么亲故。她又是痨病,一天要吐几口血,早晨,她五个月的身孕,又小产了,多亏客栈里住的那位张太太帮忙……”

皮靴邓说:“那你就把她抛在这儿,别管她!上南洋非得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身上有点病儿都不行,你带着个女人,又是个痨病鬼,那还想上船?听我的,把她硬抛下!反正她饿不死,客栈也不能赶她出去。女人总有女人的办法,你看客栈那个张太太,孤身一人,从打我来到青岛那天,她就在那儿住,也没瞧见过她有一天缺吃少喝。”

他又喝了口酒,拿筷子比方着说:“南洋那地方可跟咱这儿不一样,金矿、锡矿、橡皮树、煤油井那就不用提啦,就是在地下埋一块木头,它都能够发芽长叶儿。树上结面包,你听说过吗?在那儿可遍地都是,随便摘着吃。那地方一年到头全是夏天,除非你为体面,用不着穿衣裳。女人你不用去找,自会把你围住,只要你手里有金镑就行!金镑在咱们这儿比元宝还值钱,到那儿,简直跟海边的沙子一样,就怕你懒得去捡。那是宝地!光着屁股去的现在都成了大财主。我有个磕头弟兄,前年在青岛,还指着我给他一吊两吊的去吃饭,现在好,趁几百万啦!”

柳贵听得发了呆,馒头也咽不下去,眼前头,皮靴邓的那一叠洋钱仿佛就冒着金光。

皮靴邓又吃了几口小豆腐,问说:“怎么样?你拿定了主意没有?愿意去,就算上你,明天早晨七点开船,至晚也得六点去,要不然可挤不上,人太多。这回大概是末次船啦,人家的工招够啦!去不去?快点说!”

柳贵笑着说:“当然我是愿意去啦!”

皮靴邓说:“好啦!那就把你算上,再说不去可就不成啦!明天,六点钟,咱们在码头见面!”

柳贵点点头,心里很欢喜,可是又有些犹豫,筷子上夹着小豆腐,送在唇边却没张嘴。

皮靴邓又要了半斤锅饼吃着,他说:“回到栈房你先别声张,提防王掌柜当天就叫你搬出去。你走后,我还天天上客栈,有人要问我你是上哪儿去啦,我要说真话我就不是人!”他哈哈笑了一阵,又拿筷子指着说:“老兄弟!我要不是看你不错,我能这么给你帮忙?客栈里堆着多少想去发财的?单缺少你这一个?”

饭后,跟皮靴邓分了手,柳贵在马路上却走得很慢。他心里很高兴,并且已暗暗下了狠心,可是,他总不能放心女人被抛弃之后的命运。咳!真愿意她今天就死!

走回了客栈,王掌柜向他笑着问说:“在哪儿吃的?”柳贵不自然地笑着说:“一个小馆,皮靴邓心肠很好,他还要拿出钱来叫我做买卖呢。”王掌柜跟管账先生都眼睛望着眼睛地笑着,柳贵连看也不敢看,赶紧就上了楼。

将走近房间,他的脚步却有点发怯。忽听屋里有女人的声音说:“你别发愁!死不了,我十八岁时就吐血,也活到三十多了!”柳贵听出来是那张太太,便拉开门进了屋。在床边坐着的张太太就笑着说:“好啦!你们当家的回来啦。”她站起身来,指着床上的病人说:“刚才我给她冲了两个鸡蛋,能吃就不要紧,将养上一两天,也就好了。”

柳贵点点头,笑着说:“多亏遇见了张太太!”

张太太抿着嘴笑,说:“别客气,出门在外的人,谁求不着谁?我这个人就是爱做好事!”

柳贵连连点头,看了张太太一眼,同时又与他的妻子对照了一下,他觉得小卿虽然病容憔悴,可是那眉儿眼儿的,还比张太太都俊俏得多,眉头不由得又往一块聚了聚。

张太太又说:“我还得回屋里瞧瞧,裁缝说是今天还要给我送褂子来呢!柳大妹子,等你病好了,我带你到大庙去还愿。”她笑着,便摇摆着出屋去了。

柳贵心想:张太太跟皮靴邓倒全是好人!

他走到床前,眼珠儿乱转着看了小卿一下。小卿却微微地倩笑着,说:“刚才张太太说,她也吐过血,她说吐血不至于就死!”

柳贵说:“本来,哪能就死呢?你别发愁,昨天我算了一个卦,卦上说,咱们快要时来运转了!”

小卿又笑了笑,黄蜡一般的脸上忽然泛起了一点红晕,说:“哼!咱们的卦还没算够吗?”

这句话使柳贵的心头撩起了一段旧事。

一年之前,他是北京孙主事家的赶车的,年轻漂亮,赶的是一辆菊花青骡子拉着的大鞍车,小卿就是孙主事的独生女,因为主事夫人得了重病,小姐事母至孝,所以就天天坐车出来,到前门外观音庙烧香,并时常到西河沿一家命馆去算卦,为的是给母亲求寿,并卜问母病的凶吉,而赶车的就是柳贵。

二人天天见面,在车上一个是在车里,一个是跨车辕,相距不过二尺,连头油的味儿彼此都闻得见。跟着小姐的一个仆妇,又是柳贵的干妈,所以日久,三个人又捏合成了一件秘事。后来菩萨无灵,算的卦也不应,医药又无效,老夫人病故了,小姐的腹部也越来越高,这才被主事老爷发觉。

主事是两榜出身,诗礼治家,对于小姐私于仆役的事,当然不能相容。他愤怒极了,就配了一点药,逼着叫小姐自杀。小姐流着泪吃下了药,并没死,腹中的孩子也没打下来,只是吐了几口血。小姐在她父亲的座前跪了三天,哭着求命,并说自己愿意嫁这“臭赶车的”,主事这才拂拂手说:“滚出去吧!再也不许到北京来!”于是,二人才辗转地漂流到了青岛。

想起这些事,柳贵心里就有点难受,心想:她真不错!她够苦的了!抛下了她,她准死,我怎能够忍心呢!

这时床上的小卿忽然又说:“难受!”一翻身,用手抠着枕头,忍痛了半天,结果又是一口鲜血吐在了痰桶里。柳贵就坐在床边,拉着小卿冰凉的手,皱着眉,低着头。

小卿呻吟着说:“你别着急!我一瞧见你皱眉,我就心疼!我真觉着你可怜!只要你找着个事做,我死,也就放心了!”柳贵突然觉着眼睛发酸。小卿渐渐地似乎睡着了,她闭着眼,合着小嘴,那眼睛是多么娇秀可爱,嘴唇又是多么凄惨可怜呀!腮下还挂着没滚下来的泪珠。

柳贵在屋中来回地走,他倒背着手儿,低着头,心里有两个念头在打仗:不去了吧!拼出去再挨皮靴邓几皮靴,要穷要死,就跟小卿在一块儿!另一个是辉煌的金矿,许多的洋钱,跟那“俊鸟出笼”“东西南北任意行”几句卦文。结果还是后一个得了胜,他就一狠心:决定走!

晚间,小卿又吐了一口血,柳贵这时不但不怜悯,反倒感觉厌恶,心想:活人叫死人拉住了还行?

九十点钟的时候,外面有人用手指头敲门,他出去一看,灯光照着那雄伟高大的皮靴邓。他的肩膀被人敲了两下,耳边听人悄声说:“记住了!明早六点,越早越好,不用带行李!”他点头答应着,皮靴邓就往张太太的屋里去了。

柳贵回到屋里,心里就盘算:行李可以不带,可是钱总得带一点呀!万一到了南洋一看,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自己也得想法子回来呀!可是现在只有两块钱。他看了看床上,见小卿的脸向里,身体也纹丝不动,他就慢慢蹲下身,轻轻打开了放在墙角的那只柳条箱。手探到里面,头一下就在旧衣裳中摸着了一个硬东西,他就想起来了,这是一张小卿十三岁时照的相片。那时自己还没到她家里去赶车,后来,在两人热恋的时候,小卿就把这赠给了自己,另外还附着她的一片新剪下来的染着红凤仙花的长指甲。柳贵暗暗地叹气,心想:带走这个表记吧!我为事所迫,不能不抛下她,她不能跟着我,还不叫她的相片跟着我吗?

他随手抽出来这张相片,也不细看,就装在夹袄口袋里,然后又伸手向箱里去摸。床上的小卿就呻吟着说:“你干什么啦?不睡觉,也不关灯……”柳贵便声音含糊地说:“我取点东西,这就睡!”床上的小卿仍呻吟着。

又待了半天,柳贵才直起腰来。他又站着发了半天怔,然后关了灯,连鞋也不脱,就上床躺在小卿的身边,他就悄声说:“我是把咱们那对银镯子取出来,明天把它当了,我打算先做个小买卖,混住口,慢慢再找别的事儿。今天我认识了一个姓邓的朋友,他答应给我找事,他说在青岛找个事还不难。”

小卿哼哼地应了两声,说:“不用当,卖了还能多得几个钱!一副白镯子,我也不想要了。新交的那个朋友,你也得请请人家,人家见你有人心,才能够给你找事……”柳贵答应着。

柳贵心里有点辛酸,有些留恋,窗上的玻璃却发亮,因为院中有电灯。待了一会儿,小卿似乎又睡去了。柳贵也想睡,可是他睡不着。心里想着:身旁的女人,再有几个钟头就要与自己分离了!她就要进了棺材,埋在土里了!我就要去开金矿,永远永远地,谁也见不着谁了!

大概他是迷糊了一会儿,所以睁眼一看,窗上已然发白。他吓了一跳,赶紧下了床,穿上坎肩,戴上瓜皮帽,开门往外就走。一到了屋外,仰脸一看,天上还有很繁密的星星,院中的电灯也还没灭。他悄悄地下了楼,一看大门还没开,柜台里有呼噜呼噜响雷一般的鼾声,别处都是静悄悄的。风很冷,柳贵怕被人瞧见,就又悄悄地扶着栏杆上了楼梯,才走了两三级,听身后有时钟铛铛地敲了四下,心想:还早呢!

他贼似的溜回屋里,往床上看是黑乎乎的一堆棉被,仿佛那里没人。伸手摸摸口袋,银镯、相片和两块现洋全都安然无恙,又想:这两块钱我别也带走呀!就掏出来悄悄地压在了小卿的枕下。小卿又哽咽似的呻吟了两声,这娇弱可怜的声音又引起了柳贵心中的酸楚,他不由得滚下几滴眼泪,心说:别怨我!我是没法子!命,这是命!不是我狠心!

女人费力地把身子挪了一挪,仿佛是要找他似的,他就赶紧又躺下,瓜皮帽也没摘。他瞪着两眼,直直地看那糊着纸的玻璃窗,往远处去幻想:码头上泊着一只大火轮,这时说不定已然有许多人正在往上挤……

窗色越来越发白,已隐隐地听见了鸡叫。柳贵赶紧翻身坐了起来,一扭头正看见小卿那张死人似的可怜的小脸,他不敢细看,就摘下帽子在手里拿着,压着脚步又悄悄地出了屋。就听见有个沙哑的嗓子在楼下嚷着:“哥们儿!快起来吧!别等赶不上船!”柳贵赶紧咚咚地跑下楼梯,到了楼下,又摸了摸衣裳口袋,并回首向楼上看了看。

此时客栈里的门已开了半扇,有三四个背着钱袋子的土头土脑的人正急急地往外走。柳贵心里也很急,可是他还是先戴上瓜皮帽儿,故意做出从容的样子才往外走去。走到柜台前时,那衣纽还未扣好,睡眼蒙眬的王掌柜正要上茅房,迎面问说:“柳爷早呀?干什么去呀?”柳贵身上打着战,口上笑着说:“到街上!吃些点心。”出了客栈,就仰面看见了东方灿烂的朝霞,那仿佛就是金矿。

马路上已有不少人都往那边走去了,他也就冒着晨风紧跑了几步,赶上,回首还望了望这边蒙在一层愁雾里的客栈楼房,但他没有住脚,就径直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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