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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荒书(3)

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数月之前,梁永桢听到了范选俭战败的消息。范选俭率领残部退居蜀中,固守一方。不久之后,陆弓良逃到范选俭门下,这两个人忙里偷闲,一唱一和,互赠失意的诗词。

远在江南的黄二春穿上了染血的征衣,听说他已很久没有握笔了。

这些似是而非的,零星不断的消息,像旅途中的风景一样,点缀着梁永祯的行程。

昨天晚上,梁永桢在酒醉之后误入一座庭院之中。夕阳西斜,青砖红树,门前穿梭不息的紫燕使梁永桢最初以为自己来到了一座寺院之中。他背靠在一尊峥嵘的假山石上,不久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梁永桢忽然被一阵风吹醒,他感到脸上浸满了凉意,睁开眼后,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湖边,湖水澄明碧清。梁永桢正望着湖水寻思,湖中传来一阵轻响,平静的水面上荡起了层层涟漪。不久,湖中又是一阵轻响,水纹比刚才扩散得更大,重重叠叠,似有无数的螺髻。梁永桢循声望去,看到湖那边的桥上站着一个姑娘,正在心不在焉地向湖中投石子。桥上的姑娘看上去心事满腹,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水面上的清澈的涟漪。梁永桢虽然看不清那位姑娘的容貌,但知道她一定很美。

我这是到了什么地方?

不管怎么说,从眼前的情形来看,绝不是一个寺院。梁永桢一边打量着周围的布局与景象,一边将自己的身体向旁边的树丛里蠕动,他担心桥上的那位姑娘在猛然看到湖对面的他的散发着酒气的身体时会突然受到惊吓。我这是在干什么?像做贼一样。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来到这里。看上去这是一个很大的园子,有的房子隐现在树后,只能看到某一个檐角。距离桥上那个姑娘不远的地方,有一道很长的圆形回廊,一排烟绿纱窗的房子,远远看去,像是窗户上布满了茸茸的青苔,如云似雾。

梁永桢将自己的身体隐蔽起来,眼前浓密而翠绿的枝叶和花茎不但挡住了来自湖边的光线,桥上的那位姑娘也完全看不见了。梁永桢躲在花下,脸前溢满了沁人的芳香,从湖水不时的响动中,他知道那位姑娘此刻仍然站在那道桥上,仍像方才那样心事重重地向湖中投着石子。这时,一只蜜蜂突然来到梁永桢脸前。

蜜蜂嗡嗡地飞着,蜻蜓点水似的在梁永桢的鼻子上碰了一下,接着,又在梁永桢的额头上轻轻划了一下。梁永桢挥手驱赶着这只突然不知从哪里飞来的蜜蜂,他多少感到有些恼怒而奇怪,自己浑身上下散发着浓烈的酒气,而这只蜜蜂却饶有兴趣地围着他的身体不停地旋转,游戏似的飞舞。梁永桢在晦暗的花影下低声喝道:

“走开,到那边去,我的身上没有蜜,别围着我,到那边去——”

飞翔的蜜蜂低声鸣叫着,在梁永祯的脸前飞来飞去。这时,梁永桢忽然听到从湖边的一排房子里传来一个女人的笑声。

不久,梁永桢又听到了另一个女人的声音。是两个姑娘,正在里面说话:

“真是怪事,一块罗帕能跑到哪里去呢,它总不会自己飞了吧?”

“咱们旁边的那个小花坛你去了吗?上个月,我的一条绫绢就让风刮到那里去了,咱们却在屋里到处乱翻一气。”

“小花坛那边我去过了,要是在那里,我还不拿回来么。”

“都怪我,早上我从箱子里翻出来,洗净后就晾在了这纱窗外,我要是不把它翻出来,不晾在外边,能有这事吗?”

“姑娘,你可千万别生气,你看你的书去吧,这事就交给我了,啊。”

“我真是没用。”

“姑娘别这么说,怎么这样说呢,要说没用,那就得是我了,我劝姑娘别操这心了,有我呢,你还不放心么?”

“小霜……”

“我就不信找不到它。我这就去下房里找那个死老婆子去,姑娘难道忘了,她刚才胡诌什么来着?咱们随便问了她一句,她却说了一大堆,什么和尚啊道士呀,她这是什么意思?姑娘,你先到床上躺一会儿。”

“你千万别去找她,宋妈妈那样的人,是好惹的吗?你要去找她,还不如先把我杀了。”

“姑娘,难道……就这样算了吗?”

“一块帕子,丢了就丢了,嚷出去有什么意思。本来我也不准备用它,只因闲着没事,才把它洗了出来……”

“姑娘真是好性子,这要换了别人,不定要闹得有多大呢。”

“别在嘴上抹蜜了,快给我打水去,我要洗脸了。”

“姑娘,该歇了。”

“今天是十五——”

梁永祯在花木丛里伸展了一下近乎麻木的四肢,他的一条腿在不知不觉中已伸到了外面,但他浑然不觉。这会儿,他在很认真地琢磨那两个姑娘刚才说过的话。

远处忽然有一群人吵吵嚷嚷地向这边走来,纷乱的脚步声沿着一条斜斜的石径下来了,穿过林边的回廊,向露台下的甬道上走来。

梁永桢突然意识到,这群人会不会是冲自己来的?一定有人看到他了。

人群越来越近了,已走上了湖堤。一个尖细的声音大声说道:

“……没把我吓死,我一看,就知道是个醉鬼,他就那样躺在湖边,把我绊出老远,盘里的几个杯子都打碎了。”

一个女人讥讽地说道:

“谁让你走路从不看下面,只管往高处瞧,人家绊的就是你这号人,该绊。”

“别吵了,都住嘴,先看了再说。吵得一窝蜂似的,什么都听不见。”一个苍老的声音说着,带领众人向湖这边走来。

他们在湖边没有看到什么人影,众人转来转去,面面相觑。

“人呢,你说的那个醉鬼在哪里?”

“刚才还在这里,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呢?他睡得很死的——”

这时,有人忽然看到了梁永桢那条不慎露在花丛外面的腿,一个女人惊叫起来。梁永桢心里一惊,这个时候想把那条腿缩回来,已经不可能了,十几双眼睛都在盯着它。

“藏在这里,莫不是死了?”

“这是个什么人?”

“不管他,捆起来去见官。”

“我平时让你们精心照看园子,你们都当成耳旁风,这不,瞧见了吧,随便一个什么人都能混进来。除了这里的这一个,你们敢保证园子里其他地方再没有第二个、第三个了吗?”那个苍老的声音说着,众人都住了声。“张瑞呢?叫几个人先拖出来,看看到底是干什么的,先别忙着送官。其他人到别处去搜搜。”

有人立即附和道:

“对,老爷说得有理,先弄出来看看,看看他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一个人在那条腿上踢了一脚,梁永桢把那条腿立即缩了回去。那个人吓了一跳,急忙惊叫着向一边跑去。

梁永桢突然从花木深处站起来,笑着对那位老爷说道:

“董尚书,一向可好?”

梁永桢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在酒后糊里糊涂地贸然闯入的这个地方,竟然是前任尚书董谦的庄园。早在几年前,梁永桢在翰林院的时候,就已听说朝中的礼部尚书董谦告老还乡了,董谦辞官的时候,才刚刚五十多岁。刚才,梁永桢在花木深处听到那个苍老的声音后,从花枝间一望,立即便认出了董谦。

酒席之上,董谦对梁永桢说,这叫有缘千里来相会。董谦见到梁永桢后,感到很高兴,“你把我们的魂都吓飞了。”

梁永桢说:“我以这样的方式来到府上,传出去,必将成为笑柄。”

酒宴进行到夜深以后,其他的人都散去了,只剩下董谦与梁永桢还在对饮,推杯换盏,云山雾罩,谁都听不清对方在说些什么。

董谦喝多了酒,开始胡言乱语。不久,他命人打着灯笼,从东、西两边的内室里把自己一年前新讨的两位年轻的小妾叫了出来。两个女人来到董谦身边,董谦伸手搂着她们的腰,醉醺醺地对梁永桢说:

“看看,看看我这两个宝贝,新得到的。这是什么?夜明珠——夜明珠啊……”

两个艳丽多姿的女人来到梁永桢身边,开始频频为梁永桢斟酒……渐渐地,梁永祯感到自己的舌头变得十分僵硬,不听使唤了。他醉眼蒙眬地趴在酒桌上,对董谦说:

“你……你他娘的,快入土的人了,干什么不好,娶了这么两个如花似玉的女人,还称为夜明珠,你还能干得动吗?”

“干不动,看看也好嘛。”董谦笑着说,“你以为我把她们看作什么?我只当她们是我晚年的一种风景,我愿死在风景里。”

董谦与护国禅师日晷法师交情甚笃。董谦告诉梁永桢,据不久前刚从东瀛国讲经回来的日晷法师说,京都有一位九十高龄的文职大臣,曾做过江户时期的枢密使,晚年他几乎每天都要召见一两个女人,命她们裸卧于榻上,他自己手执茶杯,坐在一旁,用年老的目光缓缓地自上而下,自下而上地浏览、抚摸她们的身体。他从不动手去碰她们,当他的目光略感疲倦与混沌之时,就命她们穿好衣服出去休息。“多么文雅,多么彬彬有礼。”日晷法师的介绍,使董谦听得心猿意马。董谦告诉梁永桢,他现在有时发作起来,偶尔还能像老牛一样动一动,等再过几年,彻底动不了的时候,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效仿那位九十高龄的枢密大臣。

“你过得真好。”梁永桢说。

窗外树影婆娑,酒桌上的重影越来越多。董谦在酒宴行将结束之前告诉了梁永桢一个消息:陆弓良死了,《剑南诗稿》已不知下落。董谦说完之后,看到梁永桢流出了伤心的眼泪。在董谦看来,那是一串兔死狐悲的泪水,稀疏的泪水一滴一滴落进酒里,董谦感到很开心,一切看上去都像是一种怡人的风景,关键在于你用什么样的眼光和心思去看。

梁永桢说:“这恐怕是误传——”

“怎么会呢,我府里的师爷和几个家奴都是会稽人,”董谦说,“消息绝对可靠。”接下来,董谦开始安慰梁永桢,陆弓良活了八十岁,他也该知足了,世上有几个人能一口气活到那个年纪?你我能否活到那个时候,目前看来还是一个难题,一个很大的疑问,因为,那种把握并不在我们的手里。

“我们的把握在谁的手里?”

春天以来,随着季节的回黄转绿,瑰艳绚丽的宫廷色彩开始在他的记忆中渐渐退浅。在美丽的吉水河畔,数百年前的虞世南的手迹,在今天看来只是几道风雨的印迹,部分先驱的身姿伫水而立,雪白的须发纷纷扬扬。梁永桢一路访友,但被访者不是去世了,便是下落不明。经常有逃离灾荒与战乱的百姓像消融的雪水一样淤积在路上,有钱的人四处转移家产,深埋珍宝。国家的版图在忽明忽暗的烽火中随意伸缩,形同丝绸。一天晚上,梁永桢正与众人在董谦的花厅里饮酒赋诗,从很远的地方忽然传来了朝廷的大将军徐城在北部战死的消息,消息多少是令人惊讶的,但并不出人意料,只是来得过于突然。徐城将军以身殉国,使花厅里的聚会变得黯然失色,相形见绌。

从前院的暖阁里传来一阵琅琅的书声。不久,读书声化作一阵空洞而虚乏的咳嗽声。一个姑娘慌慌张张地向暖阁前跑去。

住在暖阁里的是董谦的独子,那个饱读诗书而体弱多病的儿子成了董谦唯一的一块心病,他几乎月月生病,天天服药,他住的暖阁与这边的花厅隔湖相望。

梁永桢最初来到董家以后,迎面看见一座黑色的山丘,后来才知道那是一些堆积多日的药渣,都是董公子吃过的。

那个姑娘是那位董公子的表妹,梁永桢前日在湖边听到说话的正是她。那位卧床不起的表兄,使她的婚事变得遥遥无期,而且越来越渺茫了,形同泡影。梁永桢看过董公子在病中填的一些词牌,字里行间游动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阴森森的死气,梁永桢当然不会把这些不祥的征兆告诉任何人,在他看来,董公子的夭折是命中注定的事,而且为时不会太晚。那位聪慧的表妹难道对此会毫无察觉吗?

一个春天的晚上,梁永桢突然接到了朝廷召他回京的圣谕。诏书是紧急的,刻不容缓的。梁永桢几夜难以入眠,在感遇之中写下了一些复杂而貌似沧桑的诗篇。他有时心不在焉地徘徊在春日的花间,有时注视着外面驿道上来往不断的车马。彤红的太阳出现在远处树林的上面,云开天晴,路边与山上的积雪开始消融,常有运载辎重的马车深陷在春日的泥泞之中。田野里显露出生机,河流自始至终贯穿在其中。赵广文将军在身染重病的情况下,一举收复了中原一带的几个重镇,遥远的消息透过国土上的团团迷雾传来,令人振奋。染布的工匠在颜色深重的河边流连忘返……

雪后明火执仗的天空下极缓地蠕动着某种东西。一段时间以来,负载粮草的船只与运送丝绸和瓷器的马车相互错位,霜露中的树影与花茎日夜簌簌作响。

赴京的日期越来越近了。

上路的那天,梁永桢早早地就起来了。天还没有大亮,但驿道上已隐约有了零星的车马之声。董谦率领众人在路边相送,那些带有阿与勉励性质的临别赠言,现在听起来是那样的亲切而顺耳。初升的阳光照亮了附近沉睡的树林与河流,红色的飞檐在树后若隐若现。连续几天来都是晴天,视线内忙碌的身影越来越多了。

仰望雪后泥泞的伸向远处的大道,泪水渐渐地模糊了梁永桢的目光,京城上空的明月还是像当初那样皎洁无瑕么?这个有着黄昏一样的色彩的脆弱的王朝,她的众多的寂寞无主的花园,她的明亮的网络状的稻田,是那样的令人眷恋而忧伤……

西望京城之三

八万秦家军在惊蛰的前一天弃舟登岸,渡过淮河,一路北上。此前的几个月里,他们在洞庭湖一带连续作战,剿抚并行,致使敌部溃不成军。

洞庭湖战役的特征是:大量使用奸细。

三五名奸细,就可以使一支军队在一夜之间土崩瓦解,这个获胜的秘方由前任统帅传给秦飞,秦飞推而广之。秦家军挥师北上的途中,大量的奸细随军同往。

塞北的一个傍晚,秦飞的战马在风中团团打转。午后,趁着弥漫的黄沙,一批经过乔装改扮后的奸细先后离开营地,在最高统帅的注视下,他们像水一样四处渗透,无孔不入。

昨天下午,雁门太守姚墨做了一个噩梦,他在水边行走的时候,突然被人推进河里,柔软的水草像一张网一样缠绕着他的四肢……梦醒之后,姚墨在床上抖成一团,脸上与背部一片潮湿。回忆梦中的征兆,不知是凶是吉。这时,有人进来回报,在秦家军的围剿之下,活动在周围一带的最后一股草寇已被荡平。就在刚才他睡觉的时候,流寇首领刘玄在清河边投水自尽,时年四十二岁。

刘玄的尸体从水中打捞上来后,割下了首级。姚墨注视着刘玄的尸首,想起了午后的那个噩梦,看来是真有人落水了,但不是我,而是他,是眼前的这个尸首异处的曾叱咤风云的刘玄。他看了一阵,急忙打道回府。

傍晚,捷报又一次传进太守府,秦家军活捉了另外两名首领田虎与唐宣赞,至此,草寇全军覆灭。姚墨在府中张灯结彩,大摆筵宴,恭迎秦家军凯旋。当天夜里,姚墨写了一道奏折,命人星夜送往京城。不久之后,朝廷下旨,命姚墨亲自解押田、唐二犯并刘玄的首级,迅速赶往京城。

临行前,姚墨亲自察看了木轮囚车的结构与可靠程度,在大守任上以来,这是他第一次使用木轮囚车,以往用的都是绳链棍棒、刀枪剑戟,这回不同了,这回要押解两个大活人进京。田、唐二人均是钦点的要犯,谨慎行事是必要的,此事稍有纰漏,后果将不堪设想。姚墨不放心手下的任何人,他觉得除了他自己以外,任何人都有放走二犯的可能,多次亲自察看,仔细核对。类似“捉放曹”一样的玩笑简直太大了,他开不起。有时半夜里从睡梦中醒来,他也要披衣下床,命人跟随,再去查看一次。那天晚上的庆功宴上,秦飞曾半是玩笑半是提醒地对他说,我把人给你捉来了,你可不要在解送进京的途中让他们跑掉啊。秦飞的酒后之言是什么意思?带着明显的轻蔑与不信任,这样说话太生分了,太伤他的心了。他当即尴尬万分地说道,那是,那是,那样的话,我还有脸回来么?即使我自己跑了,也绝不能让他们两个跑了。

去年春天,升任太守之后,姚墨喜得一子。此前,他娶了秦城豪绅孔仪的女儿为妻,孔家小姐只有一只眼睛,但孔家富足天下。婚礼上,孔仪陪送给女儿的嫁妆绵延十里之许,娶了孔小姐,姚墨在一夜之间也成了富户。后半年的时候,他在太守衙门后面修筑了一个园子,取名“墨园”——那天晚上,秦飞为“墨园”题了字——当地的陶瓷工匠将一幅巨大的《洛神赋图》烧制在园中的亭壁上。有一天,姚墨处理过几桩公务,正在园中散步,假山下忽然突如其来地喷出一股泉水,姚墨被浇得目瞪口呆,猝不及防,此后一连数日高烧不退,呓语联翩。

眼下,虽然经过公堂上的几度审讯与拷问,田虎的下肢已在杖下彻底瘫痪了,插翅难飞;另一个文弱书生唐宣赞也已身染重创,根本不足为虑。但姚墨仍然不敢懈怠,反而更加小心了。一段时间以来,他的左右两只眼睛跳得十分厉害,像是有马匹在上面奔跑,这使他常常坐卧不安,彻夜难眠。近来,园中又常常传来一些怪声怪气的响动,他在各处加派了兵卒,日夜巡察,响动是没有了,但那种不可名状的气氛仍然久驻不散。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昨天晚上,他刚刚躺下,正在胡思乱想,还没有来得及闭上眼睛的时候,手下的一名官员突然带着两名神色慌张的狱卒来了。两名狱卒虽然其貌不扬,但却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罪犯之一的唐宣赞面色如土,呼吸如丝,已经两天水米未进了,这会儿口中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好像快不行了。

狱卒带来的消息使处于蒙眬中的姚墨立即从睡榻上滚落下来,眼前的几个人被太守的异常举动吓了一跳,他们急忙把姚墨从地上扶起来。姚墨被放在床上,又翻身坐了起来,眼前的重影层层叠叠。他问狱卒说,那一个呢?那一个怎么样了?都不行了么?狱卒回答说,那位好,这会儿睡得正香,鼾声如雷。大人还不知道吧,那个姓田的,一顿吃四个窝头呢。姚墨说,四个什么?狱卒说,本来一人两个,可那个姓唐的不吃,都让姓田的吃了。姚墨说,到底是屠户出身,直肠子,能吃能睡,不像读书人那样可厌。狱卒说,大人所言极是,那些读书人的心眼窄得令人吃惊。姚墨吩咐说,立即准备车马,今夜就启程进京,不能让他们死在这里,知道吗?他们一死,我们都得赔进去,谁也脱不了干系。

这天晚上,姚墨钻进了事先准备好的一顶轿子里,率领众人向京城进发。四十余名官兵,骑马的骑马,持刀的持刀,两辆木轮囚车被簇拥在中间。有人抱着一只黑色的木头匣子,里面盛放着贼首刘玄的首级。

旅途是黑暗的。一种接近于疯狂的声音在夜晚里回荡着,从上路之初,那种声音就一直伴随在左右,那是什么?苹果树坚硬的枝杈?遍地的夕烟?几个没有夜行经验的轿夫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运行着,姚墨在轿子里咬着牙,忍受着冗长的夜行与无情的颠簸。是的,为了少出纰漏,早日进京,一切该忍的他都忍了,某些不堪承受的,也照样挺过来。从上轿到现在,一幅驱赶不掉的画面一直在他的眼前化入化出,几次闭上眼睛,再次睁开眼后,那种令人不安的画面仍然尽收眼底。姚含墨被眼前的画面折磨得烦躁而精疲力竭,画中的内容是一场哄堂大笑。

姚墨在轿子里不知不觉地红了脸。他们笑什么?如此放纵而明火执仗的哄堂大笑,是在笑我吗?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这时,一名侍卫的佩刀突然碰响了他的轿子,他感到一阵心悸,急忙命人停下轿子,从里面出来,来到载有唐宣赞的那辆木轮囚车前。有人照着亮,掀起帘子,唐宣赞昏迷未醒,事实上,一路上这个禁不起折腾的文弱书生一直都在昏睡。姚墨看了一阵,低声说道,祖宗,你可千万别给我死在路上,很快就要到京城了,到了京城,奏知圣上以后再死也不迟,万一圣上赦免了你,那是你的造化。之后,他又走到另一辆囚车旁,有人刚要揭起帘子,里面传来了田虎的沉重而冗长的鼾声,姚墨摆了摆手,在黑暗中颇为安心地笑了一下,转身回到了轿子里。

此去京城,沿途埋伏着长短不一的虫鸣,远处一带肃静的黑压压的树木,如同正在班师回朝的重兵。四更天的时候,姚墨在轿子里感到了一种彻骨的寒意,他悔恨当初没有多带几件衣服,太仓促了,太草率了,本来是一次威武而舒畅的仪式,现在看起来倒像是一次噤若寒蝉的仓皇出走,一群慌不择路的惊弓之鸟。传出去,必将遭人贻笑。他走的时候,夫人已经入睡,她的两名贴身的侍女吹灭了屋里的红烛,到外间做针线去了。好好服侍夫人,你们也睡吧,针线就不要做了。他嘱咐两个丫头,他的颤抖不止的语音使两个丫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不吉利的事情,她们脸色苍白地放下了手里的针线,不安地靠在一起。临上轿前,他听到城内的谯楼上正打二更。

轿子在沿途浓重的霜露中随意颠簸,如同漂浮在水上,兵士与衙役们的脚步声极其紊乱而匆忙,轿夫的喘息声近在眼前。一种孤立无援的东西渐渐向姚墨袭来,实际上,自始至终,这条黑暗的路上一直都是我一个人在走,这群没出息的东西,慌里慌张的样子像是去偷人,带着这样的一群乌合之众进京面圣,实在太煞风景。他想起了能征惯战的秦家军,那些人好像天生是打仗的料,从娘胎里一爬出来,似乎就已熟知兵法与剑器,胸有成竹了。庆功宴之后,他在一旁看秦飞题字,说实话,秦飞的字比他手中的那杆神出鬼没的长枪差远了。洞庭湖的钟松是什么人?贼寇领袖,一个著名的妖人……不知为什么,一路上他一直合不上眼睛,他想起了一个女人的身体。

不久之后,在那种晃晃悠悠的行进之中,他终于睡着了……一个阳光灿烂的天气里,远处的沙地一片潮湿,空留着几行马蹄印,远看如同一溜整齐的雁阵。在一个朱顶红的亭子里,传来了唐宣赞的琅琅入耳的读书声,几只白发苍苍的鸟栖落在附近一带的翠绿的枝杈上。彬彬有礼的鸟,温文尔雅的水,姹紫嫣红的花卉,透明的阳光,一切都那样光滑而令人满意。公子在学问上的日渐长进,使他在得到一笔赏银之余禁不住欢欣雀跃,他在亭子外的草地上不断地翻着一个又一个的跟头,如同一只善解人意的惹人怜爱的毛茸茸的小狗。树丛后面,彩裙飘舞,阵阵清脆的笑声传来,如同穿过枝叶的阳光,是什么瑰艳芬芳的东西挂在树上,金钗?凤鸟?昨夜的梦魇?

“大人,天亮了。”

有人在他的耳边低声轻唤。姚墨睁开眼以后,看见一缕明亮的光线已照进了轿子里,轿顶上浮动着一片吉祥的红光。他从轿子里下来,早晨的空气在他的脸上化作了一线疲倦的笑容。他询问站在身边的人:

“到了什么地方了?”

“回大人,已进入冯县境内。”

姚墨向远处望去,有嘈杂的人声隐隐地传来,那里好像有烟火,并有车马之声。这时,前面的人传话回来说,那边果然有一个集镇,镇内青色的瓦舍与黛青色的街道给人以坠入阴曹地府之感。这句耸人听闻的话就是这么传过来的,有的人没听见,姚墨听得清清楚楚。他不知道传话的人为什么如此不懂事,信口开河,什么话都敢说?

那个胆大妄为的家伙是谁?姚墨此时无心追究。大队人马一路而来,很快进入了那个烟雾缭绕的集镇里。姚墨命人停下轿子,众人在这里吃饭、喝水。姚墨让人捡了两盘食物,给囚车中的田、唐二人吃。不多时,去的人回来了,手里拎着一只空盘,另一盘食物又原封不动地端了回来,向姚墨回禀道,田虎的已经吃完了,唐宣赞仍不肯进食,不知他紧咬牙关为哪般?

这个冤家,他是存心要置我于死地呀。姚墨叹了一口气,命人把唐宣赞的盘子又给田虎端去了。田虎这个人虽然比较粗糙一些,但真是省心,狼吞虎咽,能吃能睡,真让他感到可爱。早知姓唐的这样难侍弄,当初还不如让秦家军把他杀死呢,那样会省去多少麻烦。

“大人,他这是要咱们好看呢。”一名阴阳怪气的兵卒怂恿道。

吃过早饭,又开始上路。临上轿前,姚墨最后一次向街心里打量了一次,他想起了那个别有用心而又冒冒失失的传话的人,看来他说的多半是实情。眼前的这个镇子的确有些古怪,非同寻常,街道以及沿街两边的整洁的瓦舍,都是黛蓝色的,许多的迹象都在表明它是一个阳光终年无法照耀的地方,街上的行人稀稀落落,互不理睬,连个打招呼的也没有,每个人看上去都心事重重。离京城不远,居然途中还藏匿着这么一个地方,姚墨以前闻所未闻。接下来,他不无惊异地发现视线中的街景轮廓与某些显著的特征竟有些似曾相识……

离开镇子不久,一名刑吏从后面跑上来,站在轿前,惴惴不安地对姚墨说,唐宣赞好像没气了,推一下动一下,不推就不动了。刑吏说完之后,站在轿前等待太守发话,但姚墨似乎没有听见刑吏的话,也没注意到有人站在他的轿前,他一手撩起帘子,痴迷地向远处眺望。刑吏朝路上望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他不明白太守在看什么,这样致命的消息他都听不见?什么东西转移了他的心情与视线?漂亮的女人?太守并非一个好色之徒,这从他对自己的那位独眼夫人情有独钟的表现上便可见一斑,那么,排除了这些,又会是什么?

此次进京途中,姚墨可谓开了眼界,长了心眼,太玄妙了,一切都意味着颤颤巍巍,犹如脆弱的随风而折的花茎,由此看来,几乎没有什么能够禁得起折腾,可怕的折腾,反复无常的情节。一路上,除了仓皇如鱼的百姓与商贾之外。经常可以看到那些被逐出京城的官员,有的举家放外,妻儿老小愁云满面,有的独自一人,形单影只,随风飘零。面对此情此景,姚墨在观赏之余又不免有些心惊肉跳,太玄了,简直就是在刀尖上行走,类似的那种凶险莫测的厄运随时都会突然降临到任何一个人的头上,满门抄斩、血染家族的故事并非只发生在前朝,它随时可以重复再现。去年中秋时节,兵部侍郎王建正在合家团聚,饮酒赏月,突然出现的御林军将他的府邸围得水泄不通……

天近中午,姚墨在轿子里听到手下的几名官员突然嘈杂起来,他们在行进的过程发现了当朝诗人梁永桢。最先看到梁永桢的是姚墨手下的一位幕僚,这位小有文名的幕僚,数年前还在宫里唱和,曾亲自聆听过大学士梁永桢献给皇帝陛下的颂歌。现在,他突然看到衣冠不整的梁永桢之后,不禁大为震惊。梁永桢临水而立,似要投水……幕僚急忙来到轿前,征询太守姚墨的意思。幕僚说,不久前他刚刚被召回京师,怎么又被贬出来了?要不要叫他过来?卑职的意思是……

“不管他。”姚墨从轿子里向外望了眼,立即打断了幕僚的话,皇上刚把他扔出来,咱们又把他捡起来,你有几个脑袋?再说,天下的读书人有的是,死了一茬,还会有一茬。李白不是死了么,死就死了,多少年后又出了一个苏子瞻;苏子瞻也死了,死就死了,以后还会有人出来的,陆弓良也死了,梁永桢就不该死么?再说,国家的兴衰,与他们何干?继续赶路。

姚墨说完,垂下帘子。幕僚刚才的话使他很不高兴,这个人,太不会说话了,难怪在宫里立不稳呢,一大把年纪了,竟如此幼稚而又不省心。良材难觅啊。

这天傍晚,天色渐渐阴暗起来,虽然还没有下雨,但空气中已出现了雨的气息。路上的行人已经不多了,黑色的耕牛与农夫在雨前阴暗的田畴里奔跑、闪烁。

姚墨打起帘子。远远地看见路边有一座客店。一个姑娘正在树下荡秋千……

刺客

董相如回到房里以后,外面的天色已晦暗如夜。关上房门之后,他在灯下展开了那块石榴红的罗帕,仔细端详着。不多时,客店里的伙计进来送水,董相如急忙将罗帕收了起来。伙计告诉董相如说,天要下雨了,夜里小心着凉。这时,隔壁的房间里传来了高长卿的诵吟:

岐王宅里寻常见,

崔九堂前几度闻。

……

座中泣下谁最多?

江州司马青衫湿。

……

春宵苦短日高起,

从此君王不早朝。

……

大弦嘈嘈如急雨,

小弦切切如私语。

……

贾氏窥帘韩掾入,

宓妃留枕魏王才。

……

诚知此恨人人有,

贫贱夫妻百事哀。

……

董相如打开一册书,坐在灯下。雨前的征兆使归来的燕子变得惊慌失措,不时地将窗户触响。不久,董相如合上书,来到高长卿的房里。看眼前的情形,天气越来越坏,丝毫没有晴朗的迹象,难道还要在这个客店里继续滞留下去吗?还要滞留多久?大考的日期眼看越来越近了,他担心的是天气,明天一早能否启程进京……

董相如颇感吃惊的是,高长卿此时竟然对天气的变化毫无兴趣,很不以为然,对于明天一早能否启程进京,更是只字不提,置若罔闻,仿佛与己无关。高长卿向董相如讲述了他刚刚做过的一个梦:

梦中的高长卿,深受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的庇护与怜爱,陛下仁慈的声音如同五彩的祥云一样出现在高长卿的头顶上方。接下来,他看到了皇后娘娘的优雅的手势与如水的笑容。正当高长卿披上猩红的蟒袍、山呼万岁之时,大殿上突然传来了宰相的声音,宰相针锋相对的谏语使正在行跪大礼的高长卿如坐针毡。宰相对圣上说:

“陛下千万不可以貌取人,此次大考,高长卿的名次……”

“直说无妨。”

“微臣实在羞于启齿。据主考官郑大人讲,高长卿名落孙山。”

此言一出,大殿上下为之哗然。高长卿伏在地上,听到宰相仍在陈述:

“微臣以为他是一个胸无点墨、游手好闲的市井无赖,陛下万不可被他的美貌所迷惑,如此一副臭皮囊,将来必定祸国殃民……”

宰相后面的一席话触怒了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宰相后来是什么时候退出大殿的,高长卿已经记不起来了。接着,有人过来扶起了长久跪伏的高长卿。皇帝陛下说,虽然你名落孙山,朕还是喜欢你的。陛下好像就是这么对他说的,皇后娘娘还说宰相是个疯子。

一天晚上,两名化装成刺客的大内高手秘密潜入相府。其时,宰相刚刚下朝归来不久,正在灯下读书。烛花砰砰暴跳着,宰相放下书,正要叫人,忽然感到眼前一阵发黑,夜晚的阴风穿堂而过……

三日后的金殿上,刚刚被召回京师的翰林大学士梁永桢面圣谢恩。梁永桢指控:钦差大臣高长卿阴谋策划,派人行刺宰相,一名刺客当场身亡,死者是朝廷大内的夏公公。

梁永桢指控之日,钦差大臣高长卿已奉旨离京,正在典州一带体察民情。

“这真像一个梦。”董相如说。

高长卿沉浸在梦境之中,面含喜色。他对董相如说,陛下是喜欢我的,这会儿,梁永桢恐怕早已又被逐出京师了。

董相如说:“他不是奉诏进京的吗?”

高长卿说:“那又怎么样,进去了,就不能再出来了么,这是报应,是天意。”

高长卿告诉董相如说,梦醒之后,他感到四肢倦怠,印堂灼烫,一种潮湿的血腥之气在他的身体四周萦绕,久驻不散。

董相如听罢,立即笑着说:

“刚才店里的伙计在院里杀了一只鸡,你闻到的是溅出来的鸡血。”

鸡血?

董相如拉着高长卿来到庭院里。店里的伙计此时正在收拾地上的那摊血迹,老板刚才为血迹的事大发了一通脾气。伙计一边收拾,一边低声嘟囔着,一把年纪的人了,火气还是那么大。鸡已经褪洗得干干净净的了,这会儿放在一只木盆里,四周有飘零的鸡毛,有的黏附在地上。入夜后的庭院,凉气袭人,墙边的一带树木低微地簌簌作响。伙计后来抬起头,看到高长卿与董相如都出来了,正站在屋檐下的台阶上看他收拾残局,急忙说道,公子醒了?要热水吗?我这就得了,我知道你们明儿一早还要赶着上路呢,这鸡汤就是给你们二位预备的,主人吩咐过了。

怎么回事?难道是行刺宰相,未获成功?高长卿注视着伙计手上的血迹,从台阶上下来。太意外了,一切都令人始料不及,为什么一件圆满的天衣无缝的事情会弄到如此地步?破绽重重,漏洞百出,是谁在从中作梗?一个青面獠牙的术士?一名慈眉善目的老人?那猩红的鸡血仿佛是突然从地上渗出来的一种极为平常的霜露,它的冰凉程度丝毫不容置疑,把它与一条性命联系在一起,是不是有些过于唐突而牵强附会?霜露就是霜露,为什么要说成是鸡血?为什么不说是一摊人血,某人的一腔所剩不多的热血?这个每年为京城容纳、输送大量举子的客店,初看起来倒也有趣。事情果然败露了吗?根据是什么?拿凭证来——

董相如注视着楼上的纱灯,崔小姐生前住过的闺房几天来一直是宁静的,一如她从前在其中相思、熟睡、伤心落泪。出于对高长卿的狂躁情绪的缓解与抚慰,出于对结伴赴京的憧憬,董相如把自己几天来掌握到的、有关崔小姐的那些一鳞半爪的事情耐心地讲给高长卿听。整整一个夏天,崔小姐一直都在凭栏远眺,期待着前来迎娶自己的花轿从大道的尽头翩翩而来。在相思心切的崔小姐看来,婚礼上许多累赘的不必要的东西都可以省略不计,包括那种象征着喜庆与吉祥的欢快的鼓乐之声。花轿如期而至,这就足够了,其余的一切附设与礼仪都会因此而黯然失色,别无一用……时间进入秋天,距离预定的迎娶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湛蓝的秋高气爽的天空里时常回响起令人莫名其妙的闷雷,栖居在栋梁之上的燕子开始举家撤退,向南迁徙。那些天,崔小姐的房中几乎夜夜都亮着灯光,灯光总是持续到次日天亮之后才最后熄灭。婚期的渐渐临近,使崔小姐突然结束了以往的凭栏远眺的习惯,她整日待在房里,几乎很少下楼。她开始貌似安详地在床前描红绣金,整理旧日的某些闺阁之物。谁不知道她近来平静如水,谁不知道她此时早已心猿意马,思绪乱成姹紫嫣红的一团?

中秋时节的一天,一匹飞驰的白马出现在大道的尽头,在客店的门前,一路而来的白马发出一种短暂而沙哑的哝哝声之后,一个人翻身下马。骑马而来的这个人披着一袭长长的青麻,跌跌撞撞地走进店堂里。来人泪流满面地向正在筹划婚事的崔家的人报告了一个不幸的消息:崔家未过门的姑爷,已于昨日下午暴病身亡了……

董相如讲述的故事并没有打动高长卿,高长卿事实上根本就无心倾听,他仍沉浸在对梦境的回味与推敲之中。在董相如缓缓陈述的过程中,高长卿心中忽有所动,似已初步理出了某些头绪,其中的几处细节使他不禁恍然大悟,不寒而栗——

“这件事,好像在时辰上出了一点毛病。纰漏就出在时辰上。”

外面下起了小雨,雨中传来了一阵清晰而急促的叩门声。

高长卿说完之后,立即回到房里,仰倒在床上,眼睛望着白色的帐幔。董相如站在门前,他听到客栈的前院里响起了辚辚的车声与马的嘶鸣,并伴有嘈杂的人声。不久之后,阵阵煮酒的气息越过黑暗而狭窄的门廊,一直向寂静的后院里飘来。

伙计提着热水来到后院,董相如从伙计的口中得知外面来了一位太守,带着大队的人马,还有两辆木轮囚车,车上有两名垂死的钦犯。

阶下宽大的桐叶在细雨中变得幽深而墨绿,闪闪发亮,青黛的屋瓦发出阵阵清音。西边的一间厢房里透出灯光。傍晚的时候,有远道而来的一主一仆两位客人住了进来,旅途的劳累使他们看上去意气消沉,疲惫不堪,这会儿,主仆二人正在房中说话,董相如听到他们寥落的话语中笼罩着强烈的睡意。不久以后,房间里的灯熄灭了。廊下的细雨犹如夜半的琴声。

董相如来到高长卿的房中之时,高长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熟睡后的高长卿,脸上仍然扭结着一种怏怏不快的神情,眉峰紧锁,双颊赤红。董相如在床前注视了一阵,叹了一口气,轻轻地将帐幔放下。

不过是一个梦,他却信以为真了,除了在时辰与次序上稍有纰漏外,他认为一切的细节都是真实的。董相如在走向自己房间的过程中,想起了高长卿融入梦境后的那种可怕的状况,他不明白高长卿为什么如此冥顽不灵,执迷不悟?难道他不打算启程赴京了么?任凭那个荒唐的梦继续泛滥下去?毫无疑问,是后院门前的那摊散发着腥气的鸡血使高长卿的心情变得一落千丈,坏到了尽头,此前,经过一阵短暂的睡眠之后,他已恢复了体力与精神。自从看见那摊血迹以后,他的神色就开始不对了,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令董相如极为罕见的东西。还有那几根四处飘零的鸡毛,仿佛在一瞬之间构成了他梦中的余音与重影。董相如想起自己小的时候,有一次正在午睡,淘气的表妹拿着一根彩色的鸡翎来到他的床前,将他弄得浑身奇痒。眼下,高长卿会不会也因浑身奇痒而不能自拔?要知道,没有几个人能够承受住羽毛的那种若有若无的骚扰,高长卿一副女人的容貌与身段,他能够例外吗?这个客店里的老板真是个多事之人,好好的偏要煮什么鸡汤呢,难道他也是心血来潮,鬼使神差?

都疯了。

董相如回到自己的房里,傍晚时分打开的窗户还未关上,房间里明显地隐藏着一种潮湿的寒意。床、杯子、书籍、帷幔,一切看上去都湿漉漉的。客店的前院里这时传来了猜拳行令的喧闹之声,杯盘相撞,酒气四溢。

仿佛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无声的细雨随风而入,董相如从床上坐起来,无比惊愕地看到门前的黑色的药渣堆积如山,几乎堵塞了他的一切去路。那是我吃过的药么?我什么时候吃了如此多的药?夜已经很深了,没有人告诉他事情的来龙去脉。就在那种时候,他突然听到远在厨下的药锅从灶上跳起来,发出了一阵清脆的碎裂声……完了……可是,天已经这么晚了,谁还一直守候在火前煎药?那么煮好的黑色汤汁要送到哪里去……

第二天早晨,一阵急促的风雨吹开了窗户,董相如从惊悸不安中醒来,外面大雨滂沱。大雨似乎整整下了一夜,客店的后院里已经积满了水,除了台阶高出地面之外,其余的地方已无处下脚。现在,一个忙碌的身影正在发黄的雨水中穿梭,客店里的伙计正在疏通水道。

董相如从房中出来以后,发现高长卿早已起来了,此时正站在廊下看雨。董相如向他走过去。眼前的这场先后酝酿了多日的大雨终于下来了,启程进京已成为妄想,至少还得在这里滞留一天,甚至几天。董相如忧心忡忡地看到高长卿的脸上也布满了类似的难以驱散的愁云。回避昨夜的话题是必要的。董相如在看到高长卿以后,这样提醒自己。

高长卿盯着董相如的脸,问道:

“你昨夜哭过了?出了什么事?”

高长卿的话听起来多少有些莫名其妙,无边无际。董相如摇摇头,心中不禁为之一惊:他想说什么?难道又要提起昨夜……

“你的脸上有泪痕。”高长卿说。

这时,西厢房的门开了,住在里面的一主一仆先后走了出来。一夜的睡眠,使唐宣赞的精神重新振作了起来,家童含墨跟在他的身后,这个稚气未尽的孩子,望着眼前的大雨竟欢呼了一声。众人通过姓名之后,唐宣赞说自己昨夜睡得幽深莫测,甚是平稳,竟丝毫没有听见外面的大雨下了一夜。

董相如看了含墨一阵,对他说,好小子,昨夜我梦见你做了太守,一路上车马夹道,摇旗呐喊,好不威风。

含墨红着脸说,公子太夸奖我了,我是那块料么,能给太守牵牵马,我就谢天谢地了。之后,又指着唐宣赞,对董相如说,将来,我们这位爷做了太守,我就是牵马的,研墨的。

高长卿对唐宣赞说,瞧他这张嘴,到宫里做一名能言善辩的宦官是绰绰有余的。

这天上午,含墨在唐宣赞的吩咐下,去前面的店堂里置办一桌酒席。萍水相逢,天赐良机,唐宣赞执意要与董相如、高长卿在一起饮酒赋诗。下雨天留客天,是天要留人。

外面风雨交加,往日喧闹的大道现在空无一人。不多时,老板派出去采买的两个伙计都冒雨回来了。时近中午,酒席已备好了。

众人落座之后,唐宣赞首先站起来,一夜良好的睡眠使他变得才思敏捷,出口成章,率先吟出了席间的第一首诗。

琵琶

昨夜的一场风雨使皇英一直失眠到天亮。她时睡时醒,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外面的雨太大了,天似乎破了,空中仿佛布满了破绽与漏洞。京城那边也在下雨么?

早上起来,她感到四肢倦怠,头重脚轻,外面的雨水似已有所收敛。在对镜梳妆的过程中,她看到了出现在眼眶下面的乌青的幽晕。她的那种郁郁寡欢的神情官僚主义。指出人类总得不断地总结经验,有所发现,有所,很快就引起了小霜的注意。

“姑娘昨夜没睡好么?”

“他今天就要上京赴考走了,我这个样子,怎么出去送他呢。”皇英说。

小霜一听,乐了,对她说,姑娘敢情是忘了?从过年至今,董公子一直都在病中,他门前的药渣都快堆成山了。昨天,我去打水的时候,看见那位姓白的大夫又来了,听说他这几日常整夜整夜地咳嗽,竟比先前又厉害了。

我昏了头了。皇英想,要不是小霜提醒,我还在痴人说梦呢。他那个样子,连自个儿的性命都保不住,还能上京赶考去么?他前后吃了那么多药,没想到还是无济于事。眼看考期越来越近了,不知他在想什么?

小霜压低声音说,姑娘不知听说没有,老爷和太太前天流了半夜的泪,商量着要给他准备后事呢。

皇英听说,立即摇摇晃晃地从镜子前站起来,她刚跨出门庭,眼里的泪就禁不住无声地淌了下来。

——前院的暖阁里,传来了董相如空洞而持久的咳嗽声。

原载于《收获》一九九四年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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