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风
十月初,山海关内的树叶还懒懒地待在树上,怀疑地观望着秋风,东北已经开始下第一场雪了。从西伯利亚来的寒流,首先照顾了它的紧邻。
雪花闲闲散散,不紧不慢,从不知道多高的高空告别了云层,然后一路上一边望风景,一边晃晃悠悠地向人间飘来。它们的不经意、它们的悠闲,让人觉得它们似乎一直就在左近转悠,只是今天才有心情找上门来的亲戚。然而它们就以这样的一种闲散姿态宣布或者告知了长达五六个月的冬季的开始。
正如第一场雪所标定的基调,冬季是个悠闲的季节。农人们收起地里的冬白菜,削去蓬蓬的顶子,然后将它们码到马车上,运进城里家家户户楼道拐角的酸菜缸里,或者楼前楼后深可及丈的菜窖里,之后就开始钉钉门窗上的油纸、整理整理房顶的屋瓦,准备好过冬的火炭,炒好地里收获的葵花籽,就再不出远门了。袖起手来,东家走走,西家串串,唠唠闲嗑,打打麻将,安闲地享受着冬的悠闲,耐心地等待着新的播种季节。
冬季的东北是雪的世界。
寒流一阵一阵地涌来,雪就一场接一场地下,永远是不紧不慢,一副打持久战的样子。
这时的地,积累起厚厚的冻土层,来承接雪的来临。关内的雪往往还没有下到地下,就悄悄地化为一缕水蒸气,挥散在空中,而东北的雪不会,整个的冬天,东北的雪是不化的。东北的各个城市都有个特殊的机构——“扫雪办”,不要以为这又是一个可有可无、专门设置来供养冗员的所在,它有它实实在在的职责,就是在每一场雪之后,尽快地清除道路上的积雪,保证道路的畅通。一场雪覆盖了上一场雪,下一场雪又覆盖了这一场雪,都是原封不动,一场接一场的雪在大街小巷堆积如山,他们就用铲车、卡车把它们运到郊外,卸下,然后再运,清理工作的繁重一点不比盖起数座高楼逊色。东北纷纷扬扬、汪洋恣肆的雪赋予了这个机构存在的必要性。但我们还是看到道路上积雪成冰,冰越来越厚,清理的速度永远无法赶上雪积累的速度。他们总想运走全部的雪,但实际上只能是部分。雪招呼也不打一声,半夜、凌晨,任何时候都会下起来,彻夜不停的车辆和零下三四十度的气温将雪变成了冰,坚硬似铁。车流在白天川流不息、滚滚如潮,冰越来越坚硬,期望雪能融化而撒上去的盐巴像撒进菜里的调料。在自然面前人的努力有时候会显得微不足道。这样的冰要等到来年的三四月份才肯缓慢融化。
坚硬而光滑的街道上,车流不舍昼夜,司机们早已习惯了冰上摩擦力小到零的行驶,他们知道在车子向右或者向左滑出的时候该如何打方向盘,该不该踩刹车,该踩到什么程度。坐在车里,感觉车子左一滑,右一滑,好像就要撞到道旁的树干或者电线杆了,但终于没有。车子就这样趔趔趄趄亦步亦趋、一半是走一半是滑地在布满冰层的街道上飞驰,你担心地尖声嘶叫或者疯狂发汗,而司机只是憨憨地笑笑:“不四(是)本地银(人)儿吧?”然后继续专注开他的车。
冰上的女子,是冬天鲜艳的风景,雪白的世界衬托着她们,让人想到王子与公主的童话。寒冷使这儿的树笔直而颀长,寒冷也使她们具有了这种性质,她们修长而舒展,长发飘飘,或者短发齐颈,生动的表情与雪相映成趣。她们着风衣和及膝的皮靴,鞋跟绝不会因为冰的无处不在而矮半分,行动也不会因此而迟缓。实际上她们行走如飞,好像并不担心滑倒,想来冰雪已经使她们习惯于这种如飞的行走。行走的速度使她们的秀发飘起风衣飘起,让人想到身轻如燕的飞天。飞来飞去的她们就这样点缀着东北冬日的大街小巷,暖和着寒冬和不得不忍受寒冬的人的孤寂的情绪。
东北的雪在下之前是要酝酿的,灰白的云汇聚,汇聚成淡淡的墨色,然后延展,终于遮盖了整个的天空。一阵若有若无的风刮过,雪于是开始下。刚开始是有节制的,腼腼腆腆,掖掖藏藏,渐渐地就忘记了拘谨,激情似乎被什么东西点燃,变得热烈,最后竟雪片连着雪片,雪团抱着雪团,连片成团地往下拥,迫不及待,热烈如火焰。在建筑物投射出来的温暖的灯光下,雪落在发梢上,落在眉毛上,落在额上,落在鼻翼上,落在唇上,融化为水的一瞬,使人产生快感,想笑。脚踩在新鲜松软的雪地上,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又想笑。人的热情莫名地被鼓舞,在拥挤的人流里就想要大笑出来。又想大醉一场,然后倒在雪地里,让雪覆盖自己的脸,慢慢地体验融化。还想……只是偷偷地抓一把雪在手里,不动声色地用另一只手搂了同伴的肩,然后将那把雪放进他脖子。同伴当时就气得要晕,脸成了猪肝色,但很快就大笑起来,掬起一捧雪,一边骂一边呵呵呵呵地疯跑着来追……
雪有时候也会变得狂暴,这时有大风和雪一起落下,雪团或者雪片和着粗粝的狂风,裹挟着大地和大地上光秃的树木,屋顶和屋顶下电视里关于暴风雪的预报,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像一个醉酒或者狂怒的莽汉,漫无目的地乱挥,奔突冲撞,不轻易歇下。这种天气人们会蜷缩在屋瓦下,抱着火炉,战战兢兢地入眠,在梦里梦到暴风雪的呼啸和它的结束。
黑土
在住地的窗外,我发现了大片的大豆和高粱,歌里说东北漫山遍野都是这两种庄稼。风时起时落,庄稼富态地摇晃,像满脸幸福等待分娩的孕妇。豆荚张开了嘴巴,豆子摇摇欲坠,那是农民们冬季来临之前的最后一料庄稼。
农民们完成了秋收之后,黑色的泥土露出来,起初湿润,油而且滋润,好像攥一把在手里就可以攥出滴滴的油脂来,然后逐渐变得干燥,黑色也日日地减淡,增加了太阳的颜色。
黑土的颜色使我惊讶,因为此前,在我有限的知识里,土地是黄色的,不论是我挑水走过的小路,还是亲手撒下种子的自留地。“面朝黄土,背朝天”描述了我祖父的一生,也描述了我最早的一个祖先的一生。黑土或者红土,地理课本上是讲过的,但我总认为那只不过是说说而已,不会想到它的真实,就像电视剧里死死活活的爱情,我不会想到它会真实地出现在我的身边。但现在,黑色的土地在我的眼前成为真实,而我已经不用像我的父辈那样面对它,只是在纸上写下它。
黑土辽阔,内地以亩、分、厘来计算的土地,在这里,要以垧来度量,一般一垧合十五亩。内地常常因为一分几厘的地畔之争而大动干戈,在这里那是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零头的零头。土地影响了人的性格的形成,人的性格逐渐具有了土地的属性:胸怀宽广,粗犷直爽,当然还有那首红遍大江南北的《东北人都是活雷锋》所唱的乐于助人。
辽阔的黑土地肥沃而多产,古老的传说喜欢把大地认作是阴性的,是女人,在东北,土地常常被比作一位黑黑的嫂子。没事的时候,我们常常相约去城市的郊外散步,在刚刚收割过的黑土地上或者落满厚厚松针的树林里,我们无目的地漫步和谈论,想象她的妖娆或者朴实,想象她的笑容和忧愁,她是个健壮却不乏温存与妩媚的女人。
白桦林
蓝色天空下的白桦树常常使我感动,它们使我想起恋爱以及一切与恋爱有关的温暖的事物。
那时候我遭遇了初恋,可惜被我暗恋的女子却并不知道,我在白桦林里走来走去,苦苦地思索向她表白的办法。当面?那太唐突了,而且我肯定会脸红脖子粗,语无伦次,甚至浑身颤抖,最后不等我说明白,自己就先晕倒在地了。我只能用文字写下对她的爱恋,于是我用最心爱的圆珠笔,将心仪的女子的姓名和想对她说的话,写在洁净的白桦树上,然后想,如果有缘,她就会刚好经过这棵树,并且刚好因为什么原因或者根本就没有原因地停下来,然后看到这些文字。
在秋天晴朗的日子里,我愿意久久地躺在白桦林里金黄的落叶上,头枕着双手,想树干上的文字和那个女子看到之后的羞怯的表情。顺着树干望天上的白云和风,天空愈发的辽远,我忽然想所谓的秋高气爽,只是因为白桦树干的修长。
街心广场
东北多宽阔的街衢,走在街上,一个巨大的街心广场就突兀地出现在十字路口,起初总认为那是一种不适当的奢侈和不便,但时间久了就发现,它原来就是东北的交通警:不论哪个方向来的车子,也不论你要去往哪个方向,只要围着广场这么一绕,都能有条不紊地找到各自的方向,谁也不妨碍着谁。据说这是从苏联学来的经验,所以广场的名字就多叫作“斯大林广场”,但苏联解体后,大多都改作“人民广场”。
广场上多有纪念碑,是关于苏军烈士的,他们在半个多世纪前的那场战争里为帮助中国而牺牲。外地人常喜欢在纪念碑下留影,然后想象1945年的那场战争和碑上的俄文名字所代表的英雄的样子。
广场上树木葱茏,绿意参差。绿意参差中常有一群老人聚集在那里唠嗑,想来以前都是惯于热闹的人们,一辈子都是几十、几百人地在巨大的车间里劳作,可以大声地讲话,讲女人,讲荤段子,讲一切想到的话;但现在不能了,退休在家,枯坐在四堵墙壁之间,吃喝都很好,儿女都很好,但就是觉得不得劲,于是就走到这里来。老人们互相大声地说话,说厂子现在的不景气,说小布什打萨达姆还不是为了石油,说国家的困难,说比起六十年前现在的困难不算个啥。说起儿子就来气,就说这王八犊子……这么说说气息就通畅了,脑子就活泛了,就怎么都觉得得劲了……
朝鲜族冷面
在东北城市的街头闲逛,肚子饿了,如果不想花很多钱进富丽堂皇的大馆子,那么就在地下的人防商场吃一碗朝鲜族冷面吧,三块钱。
冷面,当然特点是冷,面是冷的,汤也是冷的。
面是提前熟好的,样子和粉条差不多,但听说是用米粉做成的,吃的时候用冷水一泡就行;汤也是提前一次熬好多,凉了存在一口特制的大瓮里,随吃随舀;一束冷面浇上一勺冷汤,再放上一撮味道独特的朝鲜族小菜甜白菜,一碗朝鲜族冷面就好了。这是一般的吃法,考究一点的应该把甜白菜换作三片酱狗肉。
我常常喜欢到住地附近的屯子里去吃冷面,那里有一位朝鲜族老阿妈开的家庭馆子。冬天去的时候,冷就有点不堪,零下三四十度的气温,这一碗冷面再一下肚,估计整个人都要结冰了。于是要求老阿妈用炉子把汤热了,然后把面放进去也热了,这样的一碗热冷面端在我的面前,温度是好多了,但吃起来的感觉已经完全没有了冷面的口感和风味,不仅仅是温度。
冻……
东北冬天的气温一般在零下20度至零下40度之间,天下地上天然地就是一个冷藏箱,人们利用这个便利的条件,制作出冻豆腐、冻梨,还有冰糖葫芦。
将做好的豆腐放在手推车上,浇上水,出门往菜市场去,水一边滴一边就结成了指头形状的冰,接着豆腐的表层结冰,然后逐层深入,到了菜市场,冻豆腐也就做成了。东北的冬天最好的菜就是土豆、白菜、猪肉、粉条做成的大烩菜,最难忘其中冻豆腐的筋道和它绝不同于普通豆腐的味道。
冻梨的做法就是把梨埋进雪地里,一半天之后想吃了就取出来几个,这时的梨已经变成了深褐色,洗干净了,放进凉水里泡上一泡,等梨里边的冰开始融化、但还没有完全化成一摊水的时候,拣一个出来,一口咬下去,一半是梨一半是冰碴子,牙齿随之一软,眉头跟着一皱,但一种异样的甜混合着冰凉立刻就弥漫了全身,不知道是冰使甜更甜还是甜使冰更冰。东北的冬天因为天气的苦寒,所以房子的密封都是很好的,窗户的玻璃都是双层,暖气使室内的空气变得闷热而干燥,人们便吃雪糕或者冻梨来解渴。
冰糖葫芦里的冰糖,在别处只是指一种白色透明的结晶物,而在东北才真正有了温度的含义。冰糖葫芦往往是随做随卖,新鲜的糖汁附着在鲜红的水果上,很快凝固成冰,咬一颗在嘴里,酸、冰而且甜,这是在别处不可能尝到的味道。在冰天雪地的纯白的世界里,串串鲜艳的冰糖葫芦招惹着人们的目光,挑逗着人们的食欲和激情。
我那时候很穷,曾经买了两串刚做好的冰糖葫芦想要送给心仪的女孩子,期望以此迷住她多愁善感的心并使她联想到恋爱的甜蜜。但在她的楼下,左等她不来,右等她还不来,加上心情紧张,我就想先把属于自己的这串吃了吧。可一开始就停不下来了,最后竟鬼迷心窍地开始大嚼属于她的那一串。等到她终于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那串鲜艳的冰糖葫芦只剩下可怜的最后一个水果了。当然,大家都知道,我的初恋告吹了,因为在冰糖葫芦面前我没有控制住自己的食欲!她认为在我的眼里,她还不如一串糖葫芦的魅力。她说:“那可是个涉及原则的价值问题!”
2004年8月6日16时58分于作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