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大旱灾的主灾区正好在并州大地。早在东汉末,随着曹操迁五部匈奴入并州安置,鲜卑、羯、氐、羌、乌丸等少数民族也随之涌入。到此时,整个并州大地已经成为诸部胡人与汉人的杂居地。我们的主人公石勒所在的武乡羯室,正位于并州的腹地,自然也是这场大旱灾的中心地带。
晋永康二年(301年)亦即永宁元年五月,一场罕见的冰雹降临以后,老天便不再下雨,旱得整个大地河干井涸,草木枯焦。庄稼自然颗粒无收。
大旱的第一年,由于多年经营,石勒与他的部族多少有了一点积蓄,还勉强撑得过去。谁知到了第二年,即“太安”元年(302年),大旱仍在继续。黄麻无法下种,桑树都已枯死,养蚕缫丝已经成为昔日的神话,整个部族再也支撑不下去了。特别是处于死亡线上的大批饥民,开始结伙抢劫。一些相对殷实的人家便遭了大难。所有能吃的东西都被抢光,一切能用的东西均遭掠夺。盗贼蜂起,杀人越货,遍地饿殍,到处流血,昔日的三晋大地,转眼间沦为人间地狱。
这期间,整个羯胡部族全赖石勒训练的勇士们竭力维护,抵御了一批又一批的饥民骚扰,才得以保全。就连郭敬、宁驱两位大财主的深宅大院,也多亏石勒派人守护,生命财产未曾遭受大的损失。然而,羯室中的存粮很快食尽。郭敬、宁驱虽然倾囊相助,但由于粮食储存有限,也很快便显得捉襟见肘。二人虽积有大批金银,但由于旱灾面积过大,三百里之内无处购粮。再往远处,又因为条条路上都有由难民演变的强盗剪径,就算买到粮食,也无法运回。
眼见得再难维持下去,郭敬只得忍痛舍弃了他苦心经营了十六七年的庄园,与北原山下的羯胡老乡洒泪告别,带着他的商队远走他乡,去寻找新的活路。宁驱虽然也想搬回阳曲老家,但考虑到阳曲的情况比这里好不了多少,所以一直迟疑未决。
这一天,整个羯胡部落的所有男女老少,都被召集回北原山下的羯室中来。于是,发生在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幕情景再次重现。
还是在原来的那一处开阔地上,面对眼前场地上黑压压拥挤着的人群,酋长周曷朱沉痛地说:“我的族人们,我不知道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上天要如此惩罚我们。连年的大旱,夺去了我们的生活来源,眼下我们已经无法再坚持下去了。走吧,我的亲人们。带着你们的父母和妻子、孩子,带上我们的先知留给我们的宝典《摩西五经》,到外面寻找活路去吧!我只希望大家不要忘记,我们是上帝的子孙。我们到了外地,可以找有钱、有吃的人家去做苦力,用我们的辛勤和汗水去换取食物;也可以乞讨,让人们可怜我们,给我们食物;还可以自卖自身,给别人做奴隶,换取活命的东西,要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只要留得性命,一切就有希望。走吧,我的亲人们。等到这场灾难过后,大家一定要返回到我们的羯室来。因为这里是一百多年前,我们的祖先根据上帝的指示:向东方,走到太阳升起的地方,从大西海野翘窝一路跋涉,找到这里,为我们子子孙孙开辟的乐土,我们永远都不能忘掉根本。走吧,大家就此解散,各自寻找活路去吧!”说罢,周曷朱带领大家焚香礼拜,告别了这块他们赖以休养生息的热土,扶老携幼,走上了前途茫茫、吉凶未卜的求生之路。
整个羯胡部落的解散,无疑为宁驱大大减轻了粮食供应方面的压力,使得他有可能坚持下去,等待天道轮回,等待有朝一日天降甘霖,使这场灾难平安过去。十六七年的苦心经营,他实在舍不得丢弃这份来之不易的家业啊!
石勒本来也要带着妻子、儿子随父母一起外出逃荒,但妻子英姑不同意。她说,她要带着儿子回娘家去。她悄悄告诉石勒,说她父亲一世精明,家中对防灾、防盗早就做了精心的准备。她娘家的炉灶下面,就是一个不小的地窨子,里面存放着不少粮食。每年父亲以新粮换旧粮,就是预防一旦天年不顺,全家人赖以活命的。前一段时间,咱这里到处发生饥民抢劫,她害怕父母出事,曾经回去探望过。母亲告诉她,在每次遭遇饥民结伙抢劫时,他们都躲在外面,并不在家。家中虽然门锁被撬,屋内屋外被翻得一片狼藉,但饥民们并没有找到她家藏粮的地方,所以也就没有太大的损失。现在,绝大多数的饥民都已经离开了我们这里,到外地逃生去了,结伙抢劫的风头已经过去,他们母子留下来,反而比到外面漂泊流浪要安全得多。再说,她现在有一身功夫,就算有一些饥民找上门来,她也能对付得了。她只是担心公公、婆婆都已经上了年纪,怕他们经不起颠沛流离。所以她希望丈夫能和公婆在一起,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而这时,宁驱也找上门来,他也希望石勒一家能够留下来。他说:虽然我们现在储存的粮食已经不多了,但由于整个部落的离散,也就不用再发愁需要大批的粮食发放。所以,就我们眼下的存粮,养活我们留下来的少数人,只要省着点用,坚持个一年半载还是没有多大问题的。他说,他相信天无绝人之路,一定会降下甘霖。如果今年再不下雨,我们再外出逃难不迟。
石勒对宁驱的好意表示深深的感谢。但他告诉宁驱:他们家作为整个部落的首领,一定要和他的族人们同生死,共患难。绝不能做任何对不起族人的事。如果听任他的族人在外面呼号挣扎,而自己却躲在家中享福,这不是正经人的行为,上帝也绝不会饶恕这样的人。所以他必须和他的族人一道外出逃荒,一道去寻找活路。他没有特权去作另外的选择。再说,在他们羯胡人的历史上,几次祖国被侵凌,人民被驱逐,一直从大西海流亡到中土,流浪、逃难始终就伴随着我们这个种族,这已经成为常事,族人早已习惯,他也不例外。
石勒的话让宁驱大为感动,也使他进一步看清了石勒的胸怀。亚圣孟子曾说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回顾石勒其人,出生时惊天动地,电闪雷鸣;八岁时大难不死,反获得了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十四岁再次遭祸,却能在朝廷的通缉捉拿中几次逢凶化吉。于是他更加坚信其前程不可限量。这次天降重灾,再听其所言,观其志向,难道不是上天安排,让他在苦难中历练嘛!于是他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他相信,这羯胡小子,将来一定会大有造化。
送走了宁驱,石勒见到正在为离家出走做着准备的父母,告诉他们,他要把妻子、儿子送回到岳父家中。他让父母等他回来后再一起出走。然后带着妻子、儿子向河西村走去。
河西村,刘英姑的父母见女儿、女婿、外孙一块到来,自然是欢喜无比。但听说女婿要随同整个羯胡部落外出逃荒,又不免唏嘘难过。这次出门,又没有个明确的落脚地,前路茫茫,如何能不令人担心!于是,老岳父从地窨中挖出点粮食,让女儿为石勒准备了一些干粮,交给石勒,然后和女儿、外孙一道,送石勒上路。
难以言表的牵挂,无法叙述的眷恋,在难舍难分中,石勒告别了妻子、儿子,急匆匆回到北原山下的老屋。然而,父母并没有等他回来,就和他的族人们一起走了。想到妻子一再嘱咐要照顾好父母,现在父母却不知去向,这使他心急如焚。可是,往哪个方向去追寻父母呢?现在东河沟村已经空无一人,无从打听。在整个北原山一带,也只有宁驱一家尚在,于是他便跑到宁驱家去询问。
宁驱说:临走之前,曾听有人说过,他们打听到北边的旱情可能要小一些,那里也许有活路。但最后到底往哪个方向走了?他也说不清楚。
虽然不得要领,但是石勒别无选择,只能朝着北方一路追寻下去。沿途他目睹了这场大旱所造成的凄惨景象:山野间草木枯焦,河道断流,一派荒凉,毫无生气。节令虽然还是盛夏,但除了赤炎当空,暑热逼人外,举目望去,万物凋零却如同冬日。
由于大小河道中均无水流,天气又热的让人无法忍受,一路上又绝少遇到行人,而沿途的好些村镇大多变成了无人村。在走得口渴难耐的时候,他只能到那些空无人烟的村庄里,寻找深井,汲水解渴。好在石勒这人遇事方寸不乱,一向是谋定而动。在上路之前,他就已经考虑好了逃荒路上可能遭遇的各种情况,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比如,汲水用的长绳、便于携带的小瓦罐等。特别是妻子英姑为他准备的那点干粮,为他解决了很大的难题。否则,他就是乞讨,也很难找到施舍的人家。不但是人,就是鸟兽,一路上也绝少见到,就好像整个天下都已经变成了死寂的世界。
有道是:“国正天心顺,官清民自安”。大晋朝廷的倒行逆施导致的天心不顺,致使降临的灾难是多么的可怕!
石勒在孤独无助中一路北行追寻父母与族人,却始终未能如愿。这一天,他来到了雁门郡。这里的情况要比家乡一带好得多,草木茂盛,山野青翠,显然没有招致旱魃的肆虐。恒山脚下,有一块广阔的牧场,饲养着成千上万的马匹。为了活命,石勒只好暂时放弃寻访父母,在牧场找了一份放马的活计。
牧场内有一位牧师,名叫腾格尔丹,是匈奴人。腾格尔丹是一个技术高超的驯马师,他不仅马上功夫高深精湛,还精通相马术。一天,腾格尔丹喝酒喝得酩酊大醉,跌倒在草地上,吐得身上衣裤一片狼藉。正好石勒牧马经过这里,就把他抱进帐篷,并为他把衣裤擦洗干净,在这里一直陪着他,直至他醒来。从此俩人一见如故,成为莫逆之交。腾格尔丹已经年过五十,孤身一人,没有妻室儿女。自从结识石勒后,就把石勒看作了自己的亲人。
一天上午,腾格尔丹和石勒坐在一块豪饮。闲谈中,得知石勒尚不会骑马,于是摇摇头说:“如今天下兵荒马乱,大丈夫处世,不会骑马咋行?从今天起,我就传你马术!”
腾格尔丹的话使石勒大喜过望。他一直渴望学会骑马,但一直没有机会。如今腾格尔丹要主动传授自己马术,自己自然是求之不得。于是他急忙起身拜谢。
石勒原本就武功精湛,找准身体的平衡点并非难事。在腾格尔丹的精心指导下,他很快学会了骑马,能在狂奔的马上翻上翻下,行动自如。到后来,他不但能在不配鞍鞯的光身子马上金鸡独立,还能头顶马背,两臂平伸,头下脚上倒立在马背上“拿大顶”。同时,随着石勒对马术的逐渐掌握,腾格尔丹又将驯马的技法与相马的诀窍,毫无保留地统统传给了石勒。于是,在腾格尔丹的精心指导下,石勒练就了一身骄人的马上功夫和一双神奇的相马眼睛。
在牧场干活期间,石勒一刻也没有忘记寻找他的父母和族人。一有时间,他就到附近的街市上去打听羯胡人的消息。可是,一连几个月过去了,却一点头绪都没有,这使他感到无比的焦虑。
终于有一天,石勒又到街市上打探消息,恰巧遇到了几个羯族老乡。族人们异地重逢,自然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欣喜。老乡们告诉石勒,他们已经得到确实消息,就在前些日子,家乡一带已经普降甘霖了。所以,他们决定返回老家去。虽然眼下回去后还没有粮食,但只要老天下了雨,地上就会长出野菜来。回去后,就算吃草根树皮,也总比在外漂泊要好得多。
当石勒向他们询问父母的情况时,他们说,逃难时,他们和老族长走的不是一条路。现在老族长到了哪里,他们也说不上来。不过,他们听说,有好些族人都已经回去了。说不定老族长他们听说家乡下了雨,也就回去了。他们非常希望石勒能和他们一起回去。
石勒考虑了一下,说:“我如今正在给主人干活,咱不能不辞而别。你们可以先回去,我回牧场向主人交代一下,道个别,随后追赶你们。”
和老乡们分别后,石勒立即赶回牧场,向牧场主说明情况,提出辞职。牧场主对石勒几个月来的工作感到十分满意,也想留他继续干下去。但见石勒去意已决,他也理解石勒的心情。于是从优给石勒结算了工钱,并告诉石勒,以后如有机会,希望他还能到此干活。
告别了牧场主,石勒又找到腾格尔丹向他辞行。腾格尔丹见石勒就要离去,心中十分不舍。石勒也舍不得离开腾格尔丹,他知道,他们这一分别,今生是否还能相见?已经无法预测。于是,他专门备了酒菜,与腾格尔丹作临别前的最后一次豪饮。腾格尔丹由于心内惆怅,只喝得酩酊大醉。石勒挂念归程,所以并未开怀畅饮。他见腾格尔丹沉沉睡去,就把腾格尔丹抱到床上,盖好被子。为了不至于临别时的难舍难分,便趁着腾格尔丹沉醉不醒,向腾格尔丹深施一礼,毅然走上了归程。
由于一连数月,父母情况不明,石勒自然归心似箭。离开牧场后,他施展轻功绝技,向着家乡一路狂奔。
等到腾格尔丹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日的上午。他突然想起,应该送石勒一匹良马代步。于是,他从马群中挑了一匹纯种的汗血宝马牵了,骑上自己的坐骑,一路向南追去。可是,一直追出上百里,也未追上石勒。他只好长叹一声,作罢返回。
再说石勒,一路上晓行夜宿,向南奔行。这一天,他进入武乡地界,眼看得北原山已经遥遥在望,他心中十分欣喜。谁知他跌宕坎坷的命运并未结束,一场更大的凶险又向他袭来。石勒不但未能见到父母,还被像牲畜一样遭受凌辱,贩卖他乡,沦为了耕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