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牛界插队那几年,日子过得寂寞极了。西牛界离县城太远,坐上拉粪的牛车慢慢晃去,要大半天。四野无人,站在车上撒尿,尿水便湿湿的一道在尘土很厚的路上拉开,很快就干了,翘成一个壳。两边的土山是荒的,静静的,几乎什么也不长,只长沙蓬,毛茸茸的像野生灵,在山缝儿里缩着。知青们平时很少进城,要去就是一大群,像去打仗,澡堂一下子,理发馆一下子,电影院一下子。洗完澡,脸红红的,软得发呆,在街头笑嘻嘻坐着看女人。日子过得太寂寞了,又太苦,除了几顿饭,真没什么意思。
那几年的生活,最令人回忆的是夜晚。和我住一个宿舍的一位“北插”,叫“窝脖儿”。七一年,学校不知怎么看准了他是澡堂的料,分他到澡堂去搓泥垢,他一想那许多热腾腾、赤条条,出来进去老的少的,便马上红了脸死也不去。竟愿下来插队!记得他有一支“俄式双铳”,知青们便找来火药拿出去乱放,你一下,我一下,天上,地下。有一天,终于把队里在甜菜地埂找烂叶子的花犍牛“嘭”的一声打出肠子,白花花、热腾腾的一段。牛老汉骂着又把那段肠子给填进去,后来伤口竟长住!阴天下雨,那花犍牛就没完没了舔那地方。“痒哩,狗日的!”牛老汉说。用铁牛梳给它梳,用指甲“哔哔”地把梳下的牛虱挤死,牛虱像一粒粒黑的芝麻。有时候,那双铳竟能打到东西,那便是众人的节日。男女知青和西牛界的“土著”们都来。油腥汤水,竟吃出十分的滋味!然后就笑闹一气,说些惊人的荤话!
有时候夜里又要耍牌,外边多半下着雨或“呼呼”刮着老黄风。风打着窑窗。男的一家,女的一家。热炕上你靠我我靠你地围坐上。两幅黑得冒油的老牌轮番搬来。男的赢了,女的要从男的裤裆下钻过,她们也乖乖钻。钻时身子极小心地伏着,男的却尽力把身子往下压,故意大惊小怪:“碰着了!”“啥?”“手震弹!”
手震弹的“震”在西牛界这里念“真”。“狗日的小日本的飞机扔下颗瓮大的‘手震弹’炸塌了半个崖!”
西牛界是老区。村后山脚那堵墙上还写着“驱走日寇,当兵为国”。村上不少老人还能讲抗日年间的事,比如“瓮大的手震弹”者流。
男插一说“手震弹”,女插就笑骂起来,就一跃而起,反倒不夹一丝邪念。女的赢了,也照样要让男插钻。男插也“嘻嘻哈哈”地钻,把身子反而弓起来,像猫。女插就骂,就笑。把牌“噼噼啪啪”一收,不打了。去睡觉。洗脸盆“叮当”响一气,水“哗哗”往外泼一气。第二天一开门,外面一片雪光耀眼;山也白了,塬也白了,草垛白了。雪还在纷纷扬扬……
那样的夜晚是令人怀念的,一张张给太阳熬煎得发黑的笑脸,热灶里烤的沙山药,穿大皮裤的车倌们,光脚儿听房的光棍儿们……
西牛界离我是太遥远了,三百四十多里!还不算上走的那段路。但夜里一想起它,它又离我很近,近在心上!写这篇东西的时候时值夜晚,外面正刮着风。西牛界该是怎样一片爽朗的月光啊,还有这午夜时分像有人轻轻走动的秋风……
瞎貉
秋天的太阳朗朗地照在坡地上时,倘若坡上突然蹦起一只挺肥的野兔,或出现一只用后腿立起来的小田鼠,我便总会想到“瞎貉”。“瞎貉”是一种什么样的动物?我至今不清楚,但我总以为它是一种视力极差的小生灵。
我刚去西牛界,顺着那条弯弯的沟进村,正是大冬天。
娃们正在井畔上耍冰,鼻涕拖老长。看见我,就都围上看。
“唏——呀!又来个瞎貉!”孩子们嚷。什么是瞎貉,想一想,还是不懂。
又过了好长时间,那天我去冷得冒气的井畔上洗脸,眼镜在饮牲口的青石槽上搁着,洗完,一摸,没了。我又看不清,就听得有人在身后“嘻嘻”地笑。听声音是个乡下婆姨。“呀——咦!”声音抑扬顿挫,很好听。
我朝她要,那女人“咦!咦!”地和我转圈。我一下绊在她的木桶上,火了!她才跑过来,把我从地上拽起来,我看见她那双又赤又红的粗手。
我带上眼镜,才看出这是个和我差不多年岁的女人,瘦瘦的,但仍不失俊秀。她弯腰打起水来,嘴里喷着一团团白气。一长绺乌黑的秀发垂下来,像乌鸦翅膀,遮半个白生生的脸。打好水,她直起腰来,一掠那绺头发,呵呵冻红的手,“咯咯”笑起来说:“瞎貉也有这物件,平日不戴。”她又瞅瞅我说,“人家不像你这洋歪的劲儿。”她又捂上嘴笑,“人家瞎貉过年戴一次,写对子,‘猪羊撞圈’‘五谷丰登’‘斗私批修’。正月十五村里有戏,看戏哩,照看台上的‘二毛眼’才戴。还有一次哩……”她不说了,她笑,捂着嘴。另一只手搁在衣襟下暖着。我看见她腕上的一只镯,擦得很亮。她问我从什么地方来,好像吃了一惊:“呀咦大同——远!”她不再说什么,“唏唏溜溜”提着水走了。天真冷。她穿一件蓝底白花棉袄,有补丁。
过了好长时间,人们才告诉我她叫花叶。男人是井下工人,挺壮、挺好、挺皮实,结婚两年,井下出事死了。她拉扯一个女娃,还有一个十四岁的妹子,很苦。我记住了她,她说的那个“瞎貉”我也一下子记住了。我想瞎貉应该是个“秀才”之类的人物。
我是外来户,住村西一孔旧窑。这窑死过人,没人敢住,我住。窑顶给雨水拉出沟,长满草。窑脸儿有些朝前倾,用棍支撑着。窑外有一盘没人用的秃磨,猪们,羊们就在上头用屎做记号。西牛界光棍多,热闹就多,常有人来。扒在窑口看看,“咦,在哩!”吼喝一声,愣愣地进来,露出黄牙一笑,就圪蹴下。后来相熟了,你在也好,不在也好,总有人来。那天,我点完二亩旱山药,从外头回来。窑里早有人,一个大个子,在炕上看书,炕下有几个在抽烟。炕上的大个子看不见脸面,给书捂着,眼睛离书顶多一两寸远。我“扑哧”笑了,他一下子把书放下。
“你是瞎貉?”我说。他就笑了。
我猜对了。他放下书,好亮的一双眼,怎么像近视呢?我觉着不像,端详他,笑。
“点山药啦?”他问,口音有些歪,不是西牛界“土著”的味儿。我就问,才知道他是四川奉节那边的人,一个逃荒的拐女人带来的,七岁上把他撇在了这儿。那女人不知死了还是怎么了?他在这儿长成了个大后生。他长得高大,有劲!但没老婆,倒不是因为眼不好,因为穷。
“你几度?”“你几度?”我们竟然由于都是近视而亲热起来。旁边的人急了,抽着又臭又呛的老旱烟,乱嚷开:“你有几个肚!你要生娃哩!”说完就推搡着笑。石匠刘二的儿子刘富笑着笑着就给我讲起“瞎貉”轶事。
“你差着哩,他可比你瞎得凶!当保管,第一天锁门哩,锁在门把上!第二天锁门哩,瞅哩瞅哩,倒把眼皮给锁上!”说得我瞅上瞎貉笑,笑得前仰后合。瞎貉也笑。
那会儿瞎貉是保管。屁股上挂一串钥匙,老大的个子晃来晃去,走过来,走过去,“哗啷”“哗啷”直响。看人离得近,几乎贴到你脸上。“谁?呀——小王!”他的眼时好时坏,一般是春夏好,一到冬天就坏了。厉害了就什么也看不见。他这种眼病很怪,我问过几个医生,医生也纳闷,说可能是营养不良。他日子过得很清苦,自己做饭,“嚓嚓嚓嚓”在小案板上切老腌菜,哼上歌:“大青山鹧鸪瓦灰灰,横山里下来咱游击队……”
让他当保管,不为别的,只为他没亲没旧,就是想往外拿东西,“也没个去处!”晚上寂寞下来,他就吹唢呐,村上闹社火的旧紫铜唢呐,给他吹得“哩哩哇哇”。年下闹红火,他要吹半个月!直吹得嘴上脱层皮!但他愿意去,远远近近的村子都请他去。他穷,也没人想起给他说个媳妇。“瞎貉,给你说下个媳妇,入洞房连那也找不准!”西牛界的人爱开玩笑,什么也说。更有甚者,结婚要闹洞房!除此之外,有什么能让这些人们高兴一下子呢,没有!后生,婆姨,在土塄塄的地头,西北风刮着,说什么呢?只有满脸尘土百无禁忌地开玩笑!
“来来来,看我找下找不下,看我找下找不下!”瞎貉扔下手里的镢头跳起来就追。开玩笑的是花叶,花叶就“唏唏溜溜”绕地埂笑上跑。红头巾红得像火,在地头一跳一跳,跑着,笑着,一边转圈一边笑骂着,人们都笑。人们就疯一气,耍一气。把拢来的茬子“噼噼啪啪”点一堆火,烤糕吃,渴了,红瓦罐一抱,“咕咕”喝一气,抹抹嘴,又说笑起来。
我在那孔旧窑没住多长时间,有一天瞎貉来找我,站在窑外说:“走吧,到我那儿住去吧。”我就跟他去,他给我扛上书箱子。他一个人住一孔窑,在村东,高坡上。坡下是一大片凹地,种着麻,有几个沤麻坑。他的窑里四壁光光,只挂着一张灰麻麻的生灵皮。“啥皮?”我问。“獾子皮。”他说。
到了冬天,瞎貉眼睛就厉害了,几乎什么也看不见,摸上走,一边走还一边笑:“看看这瞎成个甚啦!”一到夜里他就不出去。那么大个子,盘腿坐在窑里,听窗外碱畔下“呜呜溜溜”的水声。下雪的夜里,他就在院子里站着,伸着手,“下了。”他说:“这雪不小。”到后来,他只能看到一个影儿。他站在窑门口,靠着,穿着黑棉袄,黄黄的阳婆照着他,他在搓一盘草绳。看了让人心里久久的不好受。有时候眼睛突然又会好一阵子,他便四处嚷着要进城。“看个戏,看看‘二毛眼’,走!”二毛眼是这一带的名演员,在野台子演戏,顶着风能唱出好远,但长得真胖!演员胖是常有的事,但像她那样胖却少有!我去的那个冬天,瞎貉眼睛厉害了,西牛界的人们心真好,队上开了一个会,队长“李硬”抽着烟说:“咱谁也没力量接济他,去豆腐坊吧!烧火!”这是最好的照顾了,开会的老人们都点头说:“是哩,是哩。”
他去了,乐呵呵的,坐在一人高的大风箱前有说有笑。他个子大,坐在灶前像块碑。“呀,豆腐坊来了挡人碑!”豆腐坊的人就笑上说。西牛界人们的心地真厚道,再听到有人叫他瞎貉,便有人说:“悄些吧!少叫吧!”于是人们叫他“小兰”。他有个挺秀气的名字:“田小兰!”人们背后叫他瞎貉小田,当面叫他:“嘿!小兰!嘿!田小兰!耳朵让毛塞住啦!嘿!小兰!”
花叶
我和瞎貉住的那孔窑,和花叶的窑紧挨着,隔一堵齐胸高的土板墙。墙头给雨水淋黑,长着些龙须草,风一吹,簌簌乱摆。花叶就说:“看看这些光棍!”
花叶那孔窑可真花;日子穷,但一张粉连纸还置买得起,便剪下不少窗花。“驴打百子”“喜鹊唱梅”“元宝大生财”。这地方太僻远了,太穷困了,交通不便竟然保持了淳朴的气息。那窗花大的,小的,贴在窗的中间和四角,满满的,阳婆一照,红!好看!远远就看见了。窑里却什么也没有,有一排溜儿三口缸,土坯做的缸,糊上纸。花叶是个能干的女人,冬天上井畔,夏天下河道拉水。扛谷子、打柴、挖山药,呵呵冻红的手拖上镢头修大渠,样样都干。花叶的手又巧,地里没营生,她就会盘着腿吟吟唱唱地做些家里的活儿,用各种各样的碎布给她那个独眼小闺女缝各种各样的衣裳。三角儿的,菱形的,腰圆的,各种零头碎脑的碎布,五颜六色,一经她手就变得了不起,拼一条裤子,拼一件主腰。穿上,在塬上跳来跳去,像团火!
“花叶,你手真巧,拿到外国去,开一个民间艺术博览会准会获头奖!”我那天向她去借扁担,正看见她那小闺女穿上那好看的衣服在井栏上跳着玩。花叶笑了,说:“少挖苦人,借扁担能行,给咱把地里的甜菜捎回来。”
我就替她把甜菜捎上担回来。甜菜砍得早,没人给她往回担,都黑了。她叹口气:“看看,黑成个啥啦。”
花叶又会用玉米皮做各种东西,蒲团、枕头、笸箩,以至鞋,大鞋、小鞋。编好,用井水沤沤,用石板捶搓了,就穿那鞋。西牛界这地方真穷,大人小孩都穿这鞋,能穿上一双好鞋,会引来普遍的赞叹!花叶就常常坐在院里编这鞋,或者坐在静静的夕阳里“嗡嗡”地纺那一缕又一缕的麻。或是默默地一个人推碾子。你看着她,常常会觉出时日的悠远,会想到崖畔上的山丹花,崖头上那老得不耐烦的榆树,那放羊的羊肚子手巾,那点上野火烤热的一块软软的黄糕。西牛界的女人都爱扎花,鞋上、大襟上,总要扎一两朵。花叶的手更巧,裙上、鞋上,黑布蓝布、红花绿叶,颜色古朴,单调而好看!远远走过来,以为裙上有朵火焰!一闪一闪。这是个淳朴、美丽、贫穷的地方。虽然是七二年,许多山区农村都有了电碾子,但这里依然是“哐啷啷”“哐啷啷”地推碾子。这一带的石匠就总有营生,扛上锤凿,喊一声,声音悠长苍凉:“凿眼儿平磨——”就有人从门口探出身来,“嘿!匠人,来!”村里的光棍儿们爱开玩笑,喊一声:“嘿!凿凿咱这眼儿!”石匠嘿嘿就笑,过去对一个火儿,也喊一声:“嘿!凿凿咱这眼儿!”这一般都在冬天。
这地方碾谷子、碾粟米、碾玉茭子、碾百合子,都离不开磨。太阳地里,汉在前推,婆姨在后头跟上扫。一只手拿小扫帚,一只手把柳条簸箕横在头上挡太阳,脸晒得红扑扑的。手下“沙沙沙”“沙沙沙”扫得很轻,夹杂着汉的一声又一声沉重的叹息。鸡们也在脚下忙,啄食掉下的一粒半粒粮食。有时汉和婆姨拉呱些闲话。哪家打新窑了,哪家放倒了树,哪家的鸡儿让生灵咬了,哪家娃了生了封口疮,哪村又拉上了电,有了电碾子。又加上一阵叹息。天是那样蓝,塬坡是那么黄,起伏不尽地远去……
但花叶没汉,推碾子是她自己的事。她妹子也小,瘦得做不了什么。她的独眼闺女,三岁的小花叶,一手含在嘴里,一手揪拽着她。她轻轻哼着,推累了,就坐,脸红红的,有汗。眼望着远处,碾子旁是黄黄的莜麦秸,雀在上头跳,啄食什么。她就拉出一个胖胖的奶塞给那娃,用衣襟擦汗,一只苍蝇绕上飞,她扬手赶一下,又扬一下手。
有时候我就和瞎貉过去帮她推。
那天,我们又过去推。推着,推着,花叶想起了什么,一捂嘴“嘻”地笑了。又不说,笑半天,磕磕小笤帚说:“我大。”这地方管爹叫“大”。“我大开磨坊哩,三十块钱买头驴,别人说,‘不行了,下汤锅吧,下刘二汤锅!’刘二也来了,拿着盘刀,杀驴要用盘刀。我大说:‘谁说杀驴来!你走吧!我这驴拉磨行!不知那路长’!”她又笑,问瞎貉:“猜猜,猜猜,为啥不知那路长?”瞎貉张着嘴想不起,花叶用小笤帚轻轻往他头上一敲。“笨货——是头瞎驴!”说完就跑,跑到院门口,倚着门笑。瞎貉停了磨,支棱在磨杠上也嘿嘿笑。
替花叶从地里往回挑甜菜那天,吃下午饭时,花叶隔墙头喊:“过来吧。”
“做啥?”我笑着问。
“做啥?吃糕!”她隔着墙头又说,“老瞎也过来,都过来。”
我便过去,抱上小花叶在炕上坐好,瞎貉还不见过来。花叶就又去叫。“做啥?”瞎貉问,正低着头踩葵花秆子,用脚“啪啪啪啪”地踩。他挺正经地问,头也不抬。
“做甚,吃!”
瞎貉就笑嘻嘻摸过来。等饭一端上来,我们都吃惊了,不是糕,是白面饼。“吃吧,她舅从矿上捎来的。”瞎貉抱小花叶,拍拍她,“叫姥爷!”便又嘻嘻笑。花叶“啪”地一笤帚飞过来,把小花叶抢过去。“叫哥,叫哥,叫——”就又笑。
等红的绿的菜端上来,两盘,都是腌菜,桌子就搁不下了!西牛界的桌儿可真小,小到一尺见方!在西牛界,大桌又有什么用!人们习惯了托上一个碗到门口去蹲上吃。人们生活太艰苦了,没菜、没盘、没碟。这桌子就只不过是个象征,一尺见方!比凳子大不了多少!却油漆得亮亮光光,上边画着一个红红的石榴!象征着富有!
花叶把筷子递上来,也跟着一侧身跨上炕。在西牛界,那时候能吃上顿白面可真不容易。那饼烙得真好,咬了几口,才发现饼上有印子,一看呢,是“开元通宝”“同治重宝”。
“制钱饼?”瞎貉问。那饼用制钱打着印,西牛界过年过节都吃这饼。
“这吃食,拿到北京,包上玻璃纸,出国!”我说。
“吃吧——”花叶用筷子打一下我手,“进嘴吧,少挖苦人吧!”
吃完,瞎貉要下炕,花叶先跳下地,怕瞎貉找不着鞋,把他的鞋底对鞋底磕磕,送到他手里。看着他穿,又一把把鞋夺过去,“哎呀,鞋也穿不下!”我看见花叶脸红了,帮他穿。瞎貉只管“嘿嘿”“嘿嘿”地笑。
瞎貉常到花叶窑里去,劈柴,推磨,磨山药。花叶也经常过来。
冬天来了,花叶把瞎貉的棉衣抱走,过几天又抱过来,缝洗好了,领子上又多了块兔皮。
“花叶咋地?”夜里我和瞎貉开玩笑,瞎貉就笑。“兔皮不赖!”他说。
顺德堡
西牛界好,但太遥远,太寂寞了,我便又转到后西牛界的顺德堡去。西牛界是座山,前后西牛界被这座山隔着,虽说一山之隔,但要“吭哧”“吭哧”走三十多里老山路,但称呼上都叫西牛界。
我走那天,瞎貉送我,在窑门口站着,我走出好远,回头看他,他还站着,抄着手。想不到,过了两年多,我又见着了他。
在顺德堡,我一直在咸土塬下跟上牛老汉喂牲口,十八头牛。那天,我正在井台上切草。“盲班儿来了。”有人在牲口院外“嗵嗵嗵”跑上喊。
“什么盲班儿?”我觉得新奇,就披上棉袄出去看。外头,鸡们狗们乱飞乱叫,热闹得尘土飞扬。原来是一帮瞎子组合成的吹打班子,你拉我,我拽你慢慢沿着村道走进村来。由队长黑脸郝二领着,黑脸郝二个儿真高,那年修山路从山上摔了一下,便从此尿尿失禁,没完没了地老去厕所,给他带来很大痛苦。他当过几年兵,身上常披件旧军褂。“让开,让开。”他吼喝开孩子们,一边对身后的盲班说:“慢点儿,慢点儿。”盲班们都跟在他身后慢慢走着,都穿着厚厚的黑棉袄,棉袄褶缝里都是黄黄的尘土。人们一个个咧开嘴欢笑了。“盲班儿”“盲班儿”地喊喝着跟上走。我就又进去切草。切好,用草筛在温水里浸浸,给牛倒上。牛老汉说:“别误下,去听听吧。”村东头的场面上,衬着深冬的蓝天,崖头显得那么黄。大队早派人给点了两堆火。火苗子“噼噼啪啪”燃起老高。黑灰卷起来,孩子们高兴地乱跳,脸都给烤得彤红。这些个盲人便“唏唏溜溜”过来伸手烤。烤好了,便又被人牵着手领到早早摆下的白木条凳上坐下。“喝上一口吧。”又有人端来水。
这些盲人便喝一气水。有个岁数大的盲人抬起脸问:“谁主事?”队长郝二正在草堆后尿,就说:“吹吧,我!”于是这些盲班儿们就开始调弦,试吹。有唢呐,有四弦,有木鱼,还有一个七高八低的笙,村上叫“胡笙”。
“开始闹吧。”岁数大的盲人眨眨眼说,把手里磨得紫亮的竹板“啪啪啪啪”敲响了。于是盲班们便艾艾扬扬地吹拉开。
顿时,久久寂寞的顺德堡便显出了空前的热闹。那吹拉的内容丰富至极!一上来是“大海航行靠舵手”,然后是“光棍难熬”“二进宫”“柳青娘”“寡妇想汉”“下定决心”。两堆火,一堆人,背后是崖头、塬坡、树、雀儿。一支接着一支的曲子,令人难过而又令人欢喜!那简直是看不见的浪潮,冲击着久久寂寞的心。便有人抹泪。毛毛匠周老汉的儿子周贵捏尖了嗓子学一声,马上被队长郝二吼喝住:“二贵,做甚!”谁家的娃哭了,马上会给鼓胀的奶头堵塞上,然后人们跟上叹息。
二寡妇来想老汉
两眼垂下泪蛋蛋
翻左翻右睡不下
炕头凉成个冰板板……
上岁数的盲人嗓子真尖,真亮!
吹拉完,队长郝二连说:“不赖!不赖!”便领上他们上大队吃饭。“刘桂花,周秀叶,来!到队上搓莜面。”郝二喊上两个女学生。
那天夜里,我和牛老汉切完草,牛老汉圪蹴在炕沿上抽烟,说盲班的事儿。忽然有人“咚咚咚咚”从外头急匆匆进来,一进来就“扑通”一声跪在牛老汉脚下。我和牛老汉都吓了一跳。一看来人是周贵,头上缠着麻!便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咋啦?几时!”牛老汉问,跳下地。
毛毛匠周老汉死了。
第二天,周家便给盲班传过话。“死下人啦,吹打吹打行不行?”得到的回答令人满意而兴奋。
“行!”便讲条件。“要管饭!”
“管!”
“一人每天管一毛?”
“一毛?不行!”
“七分行不行?”
“七分,行!”
于是就住下来吹。
毛毛匠周老汉住在顺德堡西头向阳的塬坡下,周老汉擀的好毡。擀好,光上脚板儿在上边走走、踩踩,就知道哪块地方没使匀,就再捶压,他的毡,搁清水里泡几天也泡不散!而他打一条毡所费的清油只抵别人的一半!因为打毡,他终年身上头上胡子上都是毛毛。他自己咧上嘴说,“看看这,惹一身厌毛。”别人就笑,婆姨们就说:“老不正经!”年轻光棍儿们就叫他“厌毛老汉!”他也就是个笑。村上人都羡慕他的好手艺,不少人想给他当徒弟,捉上鸡去,他不收,说:“年轻轻,别惹这屄毛!”周老汉是村上唯一见过大世面的人,他去过大草地,在那里打了二十多年毡,临老,“想顺德的土哩!”他就回来。带回个女人,红脸儿,高颧骨,黄牙。回来第二年,女人想大草地,竟憋得得了病,死了。扔下九个儿子,九个精壮的后生。一个比一个高大,一个比一个漂亮。好强的生殖力!你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么个小老汉会生出九个这么出色的劳力!毛毛匠周老汉虽说有好手艺,但他还是穷,晚上睡觉,九个兄弟五张被,赤条条挤上盖。周老汉家我去过。早上,赶去借清油,大队的红犍牛滑了坡。牛老汉就说:“找周老汉借些油。”
“要油干啥?”我问。
“牛耳朵出血,结疤了,用油焖!”牛老汉耳背,说话声高像吵架。我就去,隔着门喊。“进来吧!”里头说。我就推门进去,屋里雾腾腾的,周老汉正在闹毛,那九个兄弟都光着,还在睡,是夏天,一丝不挂地光着,一条大炕,九个,酣睡着,做种种姿态。
周老汉死了,用厚厚的柘杨木打了口棺材,停在杏树底下,冷风“嗖嗖”的,喜鹊在树上“喳喳”叫个不休。盲班儿便慢慢地走来,在棺材前排排坐下,地下生一大堆火。便“哩哩哇哇”吹开。“做三”“做七”“做九”!顺德堡热闹得翻了天。“快走,别误下!”人们像是去听戏,邻村的人也来了。树上、地上、墙头上。人们互相招呼上,像赶会,热闹且兴奋。
那天,我帮着把知青的伙食账结清,也去了,在树影里站着,几个村女子也过来,站我身旁,和我说些寡话。“县里的‘的卡’了,蓝的。”我只瞅那个瞎子,嘴里瞎说一气,只顾看他们怎样滑弦子、打板子,竟意外地发现了瞎貉!一开始觉得这个大个子怎么这么面熟,再一看,心上一跳,“瞎貉!”
他显得瘦多了。猴着身子,坐在巴掌宽的条凳上,穿着黑棉袄、黑棉裤,裤脚用二指宽的红胶皮带子箍着,身上落满了黄土。冻得发红的手指很僵地按着,但那调子是那么急促,热烈!那双眼亮亮的,大大的,我心不由得一颤!“唏,真看不见了?”有人低声说着,是女的,说着又叹息。“看不见,唉——”但瞎貉还在吹,闭上了眼睛。他听见了。
周老汉的亲戚都满意这排场,都端端坐着,认真而庄重!像听重要报告。从大草地来的舅家,穿蒙古袍赤红脸儿的老人,一股劲抹泪,手指上戴着个大宽扳指。西牛界离大草地不算远,翻过山就是,好后生走一天半。
在西牛界,人们很少有聚会的时候,死人,或逢上红喜,人们才会放下活计匆匆而来。照例提上十几斤米,几斤粉面,一条羊腿,或是一罐胡麻油。风尘仆仆来了,哭几声,便到一边去抽烟儿,女人们便问前问后,叹息、抹泪。这些人再迟也要等棺材入土,吃过一顿“谢丧饭”,才抹泪而去。
吃“谢丧饭”的时候,团团围坐了,照例有些肉。等那散着香气的菜肴一上来,便像听了一声将军令,一下子都动起手来。人人都一股劲儿往自己带来的罐里夹菜——带回去。但谁也不多夹,只夹自己的一份。这是规矩,淳朴的规矩,没人会见怪!人们坐一次席,只吃一些汤汤水水,粉是管够吃。西牛界出山药,山前山后坡地上到处都是,一到秋天就有不少车开来,把山药拉走。七月天山药花一开,白的、紫的,开满坡。这时就要给山药拥土,一遍遍地拥。就有人沙上嗓子唱:
黄山药沙来紫山药绵
哥哥呀,投生错了你太可怜
妹妹呀,哥哥不值钱
抵不上那狗尖尖……
我瞅着瞎貉,看着他吹,想起不少西牛界的事。
吃过中午饭,我兴冲冲去大队部找他。在窑外,我喊一声:“瞎!小兰,瞎,瞎貉!”
他在窑里一下跳起来,喊:“谁?”便很快摸出来,靠在窑门上,直眨眼。“谁?过来!到跟前来!”他耳朵真好!“是不是小王?”他急躁地问。“小王,是不是你!”
我上去拉住他的手,他一把把我手攥死。“走,跟我走。”我说。
我一路扶持上,把他领到我的窑里来。进了窑,瞎貉静了片刻,用手摸摸我的铺盖,说:“还一个人?”
“还一个人。”我说。
“鸡儿没个圈处?”他笑了,伸过手,我一躲。
“对,鸡儿没个圈处。”我也笑了。
瞎貉这才嘿嘿笑着放心地坐下来,掏出自己卷的烟。他学会了抽烟。我问他的眼睛,他说:“这一阵瞎得凶,好一阵坏一阵,春天又会好。”
“你几时揽了吹打?”我问。
“瞎球鬼混,吹不成个调调。”他说,把烟举得高高的吹吹。
“队上就让你出来?哪如在队上打草绳?”
“唏——草绳能挣下几个钱,受上一天,挣下个屄毛钱,出来好!”他舒一口气,便和我说一气队上的事。“拉了股电,点上电灯了。”又说他那孔窑塌了,他搬了,说到后来,他兴奋了。
“找下没?”他先问我,“没瞅下个合适的?咋搞的?”停停,突然说:
“我娶呀!”
“娶老婆!”我吃了一惊,差点儿没把碗打了。
“对,把鸡儿圈起,娶老婆!”
“圈鸡儿!”
他“呵呵呵呵”笑了,吃了一口烟,咳嗽起来。一截烟灰掉下来,他拍拍裤子。“娶谁?”我问他。他吹吹烟,只是笑。又问我:“回城的事咋地?咋搞的?啊,咋搞的?”
我正把西牛界的女子胖的瘦的一个个想过来,都觉得不可能,想不出是谁。我被他要结婚的事弄糊涂了。他闻见了锅里的香味。“呀”,他张开两手,说,“快别胡闹,周老汉家准备下了,快别胡闹!”
“又不是闹屄,咋就是胡闹!”我说。他“嘿嘿嘿嘿”笑了。
吃着饭,我又问他要娶谁,他说:“到时候就知道。”
“你看我娶下娶不下?”他突然又问我,一边伸出两个指头:“我攒了这个数!”
“二百!”我大吃一惊!在那干一年要倒贴出钱的时候,能攒二百算了不起,但二百元咋能娶媳妇呢!我笑了。“你他妈上‘西马圈’闹泥胎去吧!二百!”我说。他笑了,羞羞地又说:“说好的,人家不要嘛……”
我心上突然一亮:“是花叶!”
这回他笑得很亮。“不是,不是。”但马上又说:“你真会猜,你真会猜。”接着又说,“开春就打窑,打起窑就娶!”
他兴致勃勃。
“花叶不是有窑?”
“那窑得给死男人那边。”
“死男人那边有谁?”
“表小叔子。”
“他算个球!”我骂,想起那个瘦猴后生。
“咦——村俗嘛。”他还是很高兴。
那夜,他便和我过来住在一起。他学会了抽烟,卷得比我好,卷一根,先递给我。告诉我这烟叶是花叶在房后种的。又说现在眼睛还囫囵能看出个人影,远了就啥也不行!我挺高兴,想起他和花叶的事。我说这烟是“花叶牌”,他就嘿嘿笑。说到后来,说到男女事上。“闹了没?”我开玩笑,他就笑,“睡吧,睡吧,哪有那事。”
他笑得挺美。
第二天中午,我吃过了饭,正洗饭盒,他来喊我,要我陪他去供销社。我便陪他去。
这么好阳婆,坡上坡下一片阳光朗照。供销社小极,在坡根上,坡前是牛们、马们的“穿鞋处”,隔三岔五要换一回掌子。铁匠炉“叮叮当当”响得好听,铁匠是斜眼,一打铁眼就更斜。
供销社占一间窑,窑脸儿上挂块黑板,写着些货品名目,字迹都给雨水淋得一道道又一道道。经常没人来,几卷布,几种点心,一盘子大块儿盐,一律灰不溜秋。一只黄狗在柜台下趴着,头伏着,尾巴来回扫,打起灰尘。售货员“小九”在里头纳鞋底。她是公社书记的妹子,长得真肥,胖脸,小眼儿,一走一颤。没上过几天学,会写“一二三四五”,六就想不起。吵架很泼!嗓子不错,坡下吵,坡上都听得见。七六年西牛界滑坡,她给压死了。
“要花布!”瞎貉兴奋地敲柜台。“小九”惊奇地瞪大眼,问:“要花布做甚?”瞎貉笑了,不说,只是笑。我明白了。“你拿。”我说。小九拿上几卷中的一卷。“要最花的。”瞎貉摸摸布说。小九就又换。瞎貉用手摸摸,问我:“花不花?”
“这么花,花叶能穿?”我说。
他笑了:“不是,给小花叶。”
“多少?”小九问。
瞎貉笑笑说:“三尺吧。”
“多大啦……”小九又问,想想又说,“怕不足,四尺吧。”
听着“哧哧”的扯布声,瞎貉突然咧开嘴笑了。用手摸,用鼻子闻,然后把眼睛贴上去,“呀,红的!”他拿起来,蒙在脸上,转向冬天的灰蒙蒙的太阳。他又问,“小女子穿好不好?”
“好!”小九说,他就掏钱,掏一张、捏一捏,又掏一张、又捏一捏。
从供销社出来,他显得高兴。“大人咋也行,小花叶说啥也让她穿上件新崭的!”他突然又说,“呀——忘了,香胰子!”“算了吧,”我说,花叶那女人我知道,你买了她反会不高兴。“是哩,是哩。”他点头,“就不买,就不买。”
周老汉入土那天,天气真好,没风,塬坡黄黄的,九个后生把那口杨木棺材抬起了。大儿子周印粗眉粗眼的,把瓦盆摔了,摔了一下没碎,摔了第二下才碎。老三老四便呜呜哭起来。大草地的舅舅也手拍脑门哭起来,哭一声拍一下,直把泪水拍一脸。盲班儿早在前边站好了,叫人领着,凄凄凉凉地吹起来。那一个个吹手的表情是漠然的、沉静的,仿佛都沉浸到一种古老气氛里去。吹吹歇歇,吹吹歇歇,一直朝村外走。出了村,扔了纸钱,日头也高高地上来了,照散一川雾,鸡儿们远远近近地打着招呼。塬坡上,能看见些青青的炊烟,直直地上。盲班儿的调子也渐渐热烈起来。我也跟上走,我瞅着瞎貉。他那一双大眼睁着,真俊!露出动人的神采!好像在笑。
“小兰!”有人喊,人们早知道了他的名字。“小兰!”又有人喊,瞎貉便把唢呐扬起来,一会儿又低下去,甩甩,又继续吹。周老汉的儿子们额上一个个出汗。他们想不到会给父亲这样的排场一下子!从坟上回来,周贵上大队部找瞎貉。“你来。”把他叫出来,多给了他五毛。
“我走呀。”黑了,他摸着来找我。进了门,坐下。“打新窑你可一定来。”他对我说。“那当然。”我说。
我俩就在窑里说着。外边起了风。突然“嗵嗵嗵嗵”有人跑到窑门口,也不进门。“瞎!有人没?”在外头问。
“有,做甚?”
有人就进来,往门一靠,戴着孝,是周贵。一说话,牙白白的,脸红红的。“吹手,”他倚在门上对瞎貉说,“找你半晌了,还吹不吹?”
“还吹?”瞎貉愣了。
周贵笑了,圪蹴下。“西牛涧刘福满结婚哩,去不去?每天七分咋地?”
“西牛涧,在哪?”瞎貉仰着脸问。
“二流子塬东。”
“喜事,七分不行。”瞎貉想想说,摇头。
“八分?”
“一毛吧。”
周贵皱皱眉。“我去问问。”他走开了。马上又回来。原来刘福满在外头等着。“九分行不行?”他又问。这回瞎貉点头了:“行!”
刘福满早在外头听见,便马上也进来,笑嘻嘻那么一个小后生,真嫩,十八九,一头汗。一进来,便从身后拿出个笼布包儿,说:“今天吃喜头饭哩,没啥,这几个糕留下吃。”他不知把糕往哪儿搁,很尴尬,这边看看,那边看看。瞎貉接过来,笑笑:“嘿!还热呢!”
“吹手,吹得不赖!”刘福满脸红红地说,搓着手。
“媳妇在哪?”瞎貉问。
“西柳营。”
“方山西?”
“对。”
“行!”瞎貉说,站起来,“你回吧,明天让人来接就是,我还有小腔儿唢呐,那尖,那亮,那好听!”
“呀——那好!”刘福满意外地高兴了,兴奋得脸都发光!高兴地走了。我注意他穿了件很俏皮的小黑棉袄。
“结婚好!”瞎貉说,“你也早早找下一个吧。”他想想又说:“你办事,我来吹。”
第二天,瞎貉就去“吹亲”。天阴了下来,四野起了风。
吹完亲的第二天下午,瞎貉背上乐器回西牛界。刮着风,天上开始飘下纷纷扬扬的雪来。他们一行人一起走着,每人身上都多了捆茄秧。西牛界地势高,寒凉,不长茄子。茄秧在西牛界是宝贝。手冻了,脚冻了,用茄秧熬水洗洗就好。
这一捆茄秧对他们多有用!
瞎貉走了,我望着他高大的身子一晃一晃走远,想起了花叶,为他们高兴。
“二流子”塬
过了旧历年,下粪,起粪的活儿就开始忙了。队长郝二那天来找我,对我说:“种地就要认粪,去粪店吧。”
“去哪个粪店呢?”在城里我怕碰上熟人。“去‘二流子塬’吧。”我说。
“好!找保管领些硬粮。”队长郝二说。那几天他牙疼脸肿得老高。白天黑夜地开会熬!
“二流子塬”在顺德堡与西牛界之间,这里有条挺宽的官道,朝南去直通县城。到了冬天,是积粪各路大军聚集的地方。我去的这个粪店是公店,也就是顺德堡和西牛界合用的大粪店,因为七高八低的塬沟里只有这么一片平坦地,也只有这片平坦地离大路近。“不用争,伙用吧。”两家说。
“好!伙用吧。”于是两个村子的粪便在这里挤挤挨挨一堆又一堆地堆起,像开粪的博览会。粪车一停一大溜儿,车辕朝天像极高射炮。
我便领上硬粮去了二流子塬。想不到,在那里又碰上了瞎貉。他比我去得早,在那里做饭。
冬天能在粪店里呆的,大半儿是光棍,没老婆,没家小,卷铺盖就走!集粪的活儿并不累,白天拉上粪车出去,晚上回来在一条炕上挤。
暖和过来,我把行李打开,把鞋垫搁在灶上烤,冒出气来,味儿也出来。“你咋也来了?”我问瞎貉,“不吹了?”
“日鬼的!不让吹了。”瞎貉说。
“咋啦?”我问。
瞎貉嘿嘿笑起来,给我又倒一碗开水。“让县文化局捉住了,县文化馆说:‘好家伙,反了!寡妇想汉,下定决心!像啥话!写检讨!’”瞎貉说着笑起来,我也笑起来。
“写了没?”我问。
“写啥,”他又说,说县文化局下来人把队长“李硬”给训了一顿,那人前脚一走,队长“李硬”就说:“看那脑袋,凶成个驴球!”队长“李硬”又说,“豆腐坊也塌了,你去粪店待上一冬算球啦。给他们做饭!好歹也让他们吃上口热的!”
“咱去哪不行!”瞎貉说,“你站远!”他突然拍拍手。我退后几步,他笑了,一指我,说:“你瘦了!”我吃一惊,他又嘿嘿笑起来,“你伸出巴掌。”我就伸出手。“三星照!”他说。我就又变一下。“四喜财!”他又说。我又变,他说:“全来到!”
“咋闹的,眼好啦!”我大吃一惊。
“涞源好!”他兴奋地说。告诉我他随盲班去涞源碰上了好医生。是个草医,放羊的!给找了几味药,还玄神玄道地说:“半夜三更出来再煎上吃,别见女人!”
“吃了还真顶事!”
“有这事?”我觉得兴奋,“草医!”
他真的好多了,不过,他也不见得有多高兴,他那两只眼一直时好时坏,习以为常了。“你真没见女人?”晚上睡下我俩拉呱起闲话,渐说渐荤!我问他,他脸红了,嘻嘻地笑。“花叶咋地!”我又问,他一下子又兴奋起来,从被窝里爬出来,精光着身子跳下地,往灶里加柴,“旺旺的,热热的,拉呱拉呱”。
他告诉我,开春就打窑,地解开了就打土坯。家具都带来了。
西牛界粪店的炕好大,你出来我进去,一到夜里好热闹。吃饭的人多,锅也大,笼也大,所有带来的粮都交给瞎貉,瞎貉就见天早早把饭给这些人做出来,他曾在公社食堂待过一年。见天早上,他把饭做好,一打笼,香味和热气一下漫开,人们就起来。出去尿一气,“好冷!好冷!”地嚷着再跳进来,然后再洗一气,蒸锅水一会儿就用完。然后吃饭,焖山药,糕!吃完,喝完,把小棉袄拦腰扎紧,拉上粪车顶风冒雪地出去。这个地方之所以叫“二流子塬”,是因为它原来有水,是河,往东去还有“大流子塬”。往西去还有“三流子塬”,但这会可没水,什么也没有,荒凉一片,只有黄土塬坡,坡上是粪堆,天好了,粪堆会冉冉冒上些气来,散发出一种正经的粪味儿,不臭,酸酸的,滋味悠长!瞎貉绕粪堆走来走去。“谁谁谁拉几车,谁谁谁拉几堆。”他给记下来。
这里离村真远,所以没鸡没狗,也没个猪,更没个女人。但人们吃完喝完偏偏说些女人。“呀!今天给眼睛过个年!”不用问,是看到了一个姣好的女子。西牛界的人管吃顿好饭也叫作“给嘴过了个年!”瞎貉和花叶的事,人们都知道,每逢瞎貉回一趟西牛界,人们就要开一个玩笑。“呀,给花叶过了个年!”瞎貉就“嘿嘿”地笑。靠墙卷烟,卷一根,就让抢走,再卷,又让抢走。“这烟是不是花叶种的?”人们一边抽一边笑嘻嘻问。
这一年冬天,因为天旱,雁北地区粮食都歉收了,人们吃粮就很紧。一到春天,粮就更紧,有办法的人都到外边去买些玉茭子回来。“你说,花叶带上个孩子,还有个妹子,多为难!”瞎貉那天对我说。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件事。
周贵那天对我说:“短粮了。”我不在意。又过几天,又有人说。我问周贵,周贵把粮袋从墙上取下来,掂掂,说好像短了。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有人看见瞎貉背上粮食回去。“哪来的,你说,还不是克扣众人的!”他这么一说,便有不少人也说有问题,得查查。“再怎么也不能拿众人的口粮!”那天窑里没人,我便对他说,他正吹他那个唢呐,一下子停下来,一下把脸色都变了。“你说,我是那人!”他站起来,卷起袖子,露出两胳膊的疤。我说:“干啥,想打架!”瞎貉说:“不是,你看这是啥咬的。”他让我看他的胳膊。
这话不知怎么就传到西牛界,队长“李硬”匆匆来了,披着件皮袄。那天瞎貉出去刨土。“李硬”对众人说:“可不能瞎说,谁不知道谁?瞎貉闹的是獾粮!”众人都一愣,我突然想起西牛界瞎貉窑里墙上挂的那张獾皮!
二流子塬这一带塬沟里,有许多野生灵,野鸡、石鸡、兰花鸡、野兔、獾子。打獾子我听过,要把獾子洞挖大,大到能钻进一个人,人也就一边挖一边钻进去。一直钻到獾子的窝里。这是一般人干不了的事情,苦而且危险,或者给獾咬了,或者给獾堵了后路,是个凶险事儿。
人们弄明白了真相,便都觉得没意思,吃饭的时候也不像往常有说有笑……
就那天夜里,我闭着眼迷糊着,不知谁突然说:“喝顿酒好不好!”人们便都说好。“好就出钱!”我睁开眼,坐起来。提议的原来是周贵。他先掏出两毛钱。人们便凑,凑足了。“给。”周贵把钱交给瞎貉,笑了。
第二天人们便喝酒,瞎貉兴冲冲翻过几道塬把酒用碗端回来,一碗!但喝的时候,每人竟能匀到小半碗!一喝,淡极了,浑极了,白白的像奶!但依然是个酒味儿。一问,瞎貉笑了。“掺了。”
“掺什么?冷水?”
“咋能掺那!”瞎貉笑了,“掺牛角秧。”
什么是牛角秧,我查了查《辞海》,上边记着:“牛角秧,俗名醉牛草。”但我没见过。
“这酒太淡!”瞎貉说,“开春打下窑,请你们好好喝顿硬酒!”“对!”众人都说,脸红红的。一喝酒,瞎貉就又兴奋起来,话就多了,也热了,把棉袄一脱,露出结实的光膀子。“还是‘硬酒’好!”他拍拍膀子,“六七年,喝了顿好绿豆酒,真硬!”
“酒还有软硬?”我逗他说。
“就是硬,绿豆酒!”瞎貉说,于是就说那年的事:“六七年,挖獾呀,软乎乎挖出个獾垫……”
“獾垫是啥?”我不懂,我问瞎貉。
“这也不懂?就懂个啥!”瞎貉嘿嘿笑着说,盘腿坐起来,“这么大个獾垫吧,能坐四个人,再来两三个人,把獾垫揪一揪坐吧,再来两个人,再揪揪,再坐,再来两个,再揪揪!再坐!人走了,那垫又自己缩回去,又缩这么大。”“真的?”我不信,就笑。
“你不信?”瞎貉继续说,“过河呀,你就是过大流子塬那道水!水再深,‘哗哗哗哗’,甭怕!把獾垫搁上去,你就往上坐,沉不下也湿不下。”他看看我,又说,“下雪呀,雪再深,你把獾垫搁下,把它铺在雪上,你在垫上睡下,冻不坏你也冷不下你,唉……”他脸红红的,叹口气,拍一下脑门,“便宜那主儿了,换那主儿的绿豆酒喝了,十瓶!打了两个骚狗,全西牛界过了个年!”
“獾怎么会有垫?”我突然想起这个问题。瞎貉笑了。“还不跟人一样,窝里寒冷,拔毛絮窝生娃,年久了,老的死了,小的又絮,全是为了娃!”说完,他又长长地叹口气。那几天,他心绪不好,花叶托人给他捎过话来,他回了几次西牛界,回来就显得有心事,又不说。
喝完寡酒,窗外起了风,人们都躺下,就有人说:“听听这风,下呀!”
“下吧,”瞎貉说,“下白面,下白米,下白糖,一人给你们美美下一婆姨,日去吧!”就有人又说:“瞎貉,吹一段吧,压压这寡风!”瞎貉说:“睡吧,明天还受不受?”
“咋啦,你?”我问瞎貉,他不说。
那天,他准备出去刨土,站住,问我:“十六岁小女子,嫁人能行不能行?”
“谁?”我吃一惊,我还没听过十六岁的女子嫁人。他叹口气,提上镢头出去,“吭哧,吭哧”在塬坡上刨土,刨下来,准备脱坯用。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我看着他天天去刨土,终究想不出他说的十六岁小女子是谁?
塬坡渐渐绿了,积粪的人们也陆续回去,便又有人来,打羊栏,赶羊拦羊。瞎貉没走,仍留下做饭。我呢,也没走。队长郝二随车拉走了最后一车粪,对我说:“省得来回倒腾行李,你拦羊吧。”
“好,我就拦羊。”和瞎貉一起出去,带上干粮。
拦羊的时候,瞎貉总是用那亮得像镜片儿似的老羊铲在草地上、塬坡畔到处捅一气,上上下下地找,嘿嘿喝喝喊一气,有时走得很远。他个子很高,塬上静极了,黄黄的塬、蓝蓝的天,他身上那花叶给做的红红的主腰,渐渐远去,变成一个很小很小的红点儿,一点儿一点儿远去,又一点儿一点儿晃过来。他是在找獾洞,找着了,便做个记号,过几天来刨。
突然有天早上,外面又下了挺厚的雪。那年最后的一场雪。瞎貉从外边进来,满头满身的雪,说:“夜里来狼了,顺大流子塬跑了。”我们便都跑出去看。那一上午我们就出去到处用石灰水画圆圈。
那天夜里,风刮得真大。我睡下了,瞎貉也睡下。“都别睡死了。”他对人们说。其实谁也睡不安实。后来不知怎么我就睡着了,梦里头就听见羊栏里羊叫。我听见瞎貉下地,我也跟上起来,其他的几个拦羊的也起来,都往羊栏里跑。雪下大了,塬是白的,沟是白的,好像快明了,其实才半夜。跑去了,又没了动静。但羊栏门给撞开个黑窟窿!
“这家伙!”瞎貉看看,把羊栏门打开。我说:“你眼不好,靠后。”“你懂啥!”瞎貉让我靠后。一进羊栏,我们点起个灯,灯一亮,一个黑影子一窜!把人们都吓醒了。门口的人都一抖,狼在圈里呢。
“顺圈打吧!”瞎貉说。他眼不好、站在羊栏门口堵着。我们几个人就顺着圈打。奇怪的是,竟没见狼!这连我也明白,那狼一定是伏着!我们便又往外拉羊。瞎貉在门外接,一只一只往外拉了一阵,羊一反常态,竟一只也不叫,只是簌簌地抖,抖出些屎尿来!拉出去,就死死地往一处挤。拉到只剩下七八只时,人们心里都怕,都怕这只狼一下子扑过来,但羊拉完了,那狼仍不见。真瘆人!瞎貉披着一身雪从栏外跳进来。“咋搞的?”他猫下腰瞅一阵,又朝栏顶上瞅一气。突然骂起来。很快把一杆丈鞭从墙上摘下来,出去,又回来。把一块石头绑在鞭梢上,绑好了,拽拽。然后一步一步朝一根柱子走去。“瞎!”他大喊一声,“嗖”地把鞭子朝一根柱子甩过去,那鞭子一下子在柱子上绕起来。人们这才看见那只狼。在柱子后面像人一样立着,被鞭子绕住。这时把腿、把头,从柱子后伸出来,直蹬,蹬得那么快,“蹭蹭蹭”“蹭蹭蹭”人们都“扑通”“扑通”跑上去。
这狼是母的,有六个奶头,奶头很长,奶崽的奶头。狼死了,眼不闭,汪着泪。
卖了狼皮,人们抽了顿纸烟。瞎貉把狼肉也给人们煮上吃了。熬下半碗黄澄澄的狼油,这个闻一下,那个闻一下,却没人敢吃。瞎貉回了趟西牛界,往回送狼肉。“让花叶香香吃顿狼肉!”
他走了,下午又回来。显然又从花叶那里带回了不顺心的事。他早早地睡下,半夜又突然坐起来,“叭叭”地抽烟,想心事。
到了阳历五月,连在外的人也吃不上硬粮。菜叶,野菜,掺到玉茭面里去。绿的、花的,就那么吃。玉茭子,整的,泡泡,磨了,烙“黄儿”。焦黄焦黄的看着好看,但吃起来又软又稀,十张二十张吃下去,也不顶饥!这天,花叶又突然来,把瞎貉叫出去,两人隔一会儿又进来。花叶瘦多了,跟我笑笑,问我怎么总不去西牛界。说完就又和瞎貉商量什么事。花叶说话手也不停,带着一个鞋底子,“哧哧”地纳。
又隔了一天,那天我回得早,没进窑就听见瞎貉在窑里吵,和花叶。花叶又来了。我在外边听。
先是听见瞎貉说要到公社小煤窑去搂炭!花叶马上说。“好端端做甚,嗯,做甚!”花叶不让去!瞎貉又说句什么,俩人就吵。瞎貉就又说:“我去,多少挣几个钱,不能让二花子十六岁就嫁人!”我这才明白瞎貉说的十六岁的女子是花叶的妹子。
说到后来,只听见花叶长长地叹气。
又过了四五天,花叶突然又和一个陌生的汉子来了。那汉喘着气,满头汗,背着一大褐毛口袋玉米,“呼嗵”往地上一搁,人也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夜里晚了,花叶和那汉也不走了,把那口袋不知从哪弄的玉米用碗“哗哗”分着,一碗一碗分半天,分出一半,对瞎貉说:“这些个你留下。”然后都睡下。吹了灯,那汉又和瞎貉说起话来:“那边来人了,五矿井口工人,姓宋。”“唉——”瞎貉叹口气。那汉又说:“好赖找个人家算啦,十六也不小了。”
那汉说着,瞎貉一声不吭。那汉说着说着没声息了。只听见瞎貉又坐起来,抽烟。烟头一明一灭,一红一闪。
早上醒来,瞎貉和花叶他们早走了。一揭笼,有黄黄的“硬饭”:玉茭面馍。
很晚的时候,天黑了,瞎貉才摇摇晃晃回来。他把镜片似的老羊铲“咚”地往窑里一靠,呼呼地喘着,一屁股坐下,浑身的土,饭也不吃。突然又跳下地,“咕咕”喝一气锅里的水。问他干啥去了,他也不说。“你吃啥?”我问他,他不说。我去取他的粮袋,瘪了。我知道,他把粮都给花叶带走,那半袋玉米也没留下。
“夜里过年哩。”不知谁还开玩笑,更触动了瞎貉的心事,他长长叹口气。在炕上翻个身,坐起来,突然对我说:“你回趟城吧,回去买些高价粮,咋地?”说着,他把手从衣襟里探进去,从红主腰里摸出个牛皮纸叠的“钱包”,把钱倒出来,我看着,几张毛票子,两张整的,都是壹元。他数数,数过来,又数过去,数了好几个过儿,长长出口气,又躺下。
第二天他告诉我,花叶和她哥定了,要把花叶的妹子出聘!那天来的那汉是花叶的哥。花叶的妹子,那小女子,才十六岁,多么瘦,多么小,要嫁到一个煤矿去,那怎么行!瞎貉不同意,就吵。后来那小女子真的聘了。说这话的时候是七二年!我永远忘不了,七二年,西牛界聘了一个十六岁的女子。
没过几天,花叶又来,送来什么,瞎貉一句话也不说,从窑里出去,去刨土。别人也躲出去。花叶搁下东西,出来,在碱畔上站了站,然后慢慢地慢慢地翻过塬,消失了。那是黄昏,夕阳把塬照得红红的一片。
回来的时候,笼里端端搁着八个馍,“定亲馍”。碗那么大,掇着红点儿,压着制钱印子!人们企盼着富有,但总是穷!那馍真好,吃上去一定很软、很绵、很甜、很香,一咬一个白印子,干干爽爽!但没人去吃,瞎貉也不吃,他靠着墙坐着,抽着烟。
后来那馍不见,瞎貉默默把它包起来,又回了趟西牛界。
“我走呀,”那天夜里他从西牛界回来,对我怨怨哀哀地说:“真也难活!搓绳子,挣不下钱,豆腐坊也塌了,当吹手,又不让咱吹,唉——”他摇摇头。他说他让队长“李硬”开下个出队介绍,要去下煤矿,队长不依,说他“眼不好还下井?瞎闹!”
“我和他吼喝了!”他坐起来。
瞎貉是个皮实人,从不和人红脸,这次他吼喝了。
五月底,我家里出了事,父亲去世了。我向队长郝二告了假:“我想回去一些时候。”“回吧,回吧,好好歇一歇。”郝二想想,同意。他脸更黑更瘦了。整夜地开会,把他熬得够呛!“你回吧,闹些高价粮回来!”瞎貉说。
再回来的时候,谷子已经长起一尺高。那天夜里周贵就来,他去年也在粪店呆了一冬。一进窑,他就告诉我:“瞎貉死了。”
“死啦?”我大吃一惊,从炕上跳下来,“瞎说!”他那么壮,怎么死的?真下煤窑了?
“唉——不是!”周贵摇头说。说瞎貉先是不见了,一天没见,两天没见,人们觉得奇怪,人们便回西牛界,西牛界那边却也来了人,两头儿不见人!队长“李硬”说:“不能吧,‘吼喝’两声就跑了?往哪跑?大青山,去打游击!我还想跑哩,没地方!”后来一个拦羊的,在大流子塬看到了一条旧棉裤,给石头压着,草挺高了,放羊的吃了一惊!钻进去才发现塬坡上有个獾洞,洞口给挖大了,洞边丢着个铲。西牛界的人来了,一冬天拉粪的人来了。塬上风“呼呼”的,塬下水“哗哗”的,有人认出了那铲,人们什么都明白了。有几个后生要挖,李硬想想,拦住了人们。“甭了,怕不成个样子了,就地起坟吧!”花叶也深一脚浅一脚赶来了,愣愣怔怔,慢慢地慢慢地朝那一堆新堆起的土走去,竟一头死过去!众人在塬上七手八脚把她救醒,她才“哇”地哭出声。她在那堆土前烧了一双新新的鞋,还没穿过,做好了,还没来得及给瞎貉。“不该哩,不该哩。”众人都掉泪。
“唉,是让獾给堵了。”周贵又说。两眼望着窑顶。
我明白瞎貉去干什么,去挖獾粮,去为可怜的花叶和那瘦伶伶的孩子!脱下棉裤,光穿个红主腰,钻到寒凉的獾洞里去……那时村里正忙着闹高产田,正忙着又一年的“特大丰收!”而这样一个汉子,一个眼睛时好时坏对生活没多少希求的汉子,一个准备打下窑就结婚的汉子,却连一顿硬饭也没吃就走了。这是七二年。
瞎貉死了,死时才二十九岁。
我去他坟上看。塬坡上,一个新土堆,还没长草,给羊们踩些蹄痕。塬下水“呜呜溜溜”地淌着,远外有人吆羊,一声又一声,一声又一声……
浩漫漫草来平展展的川,
羊头高低草来拦。
寡妇塬下西草子地,
跑马断风丢下了你。
进了圐圙不见你人,
塬坡下淌水泪淋淋。
我突然想起这支歌,悲凉而悠远,瞎貉常常唱起这支歌,夜里,下雨天,在窑里吹一会儿唢呐唱一会儿。可他死了,不在了!他打好的土坯还堆在那里,却再也没机会砌在窑脸儿上!给一场雨又一场雨淋着,渐渐又变成泥土。“死一年了”“死两年了”“死三年了……”人们常常说。
后记
今年我下乡又去了西牛界。时值清明,地里浅绿一片。
我又去了一趟大流子塬。翻过寡妇塬,刮着风,一眼就看见塬下停着拖拉机,红的。下去,才看见一个人,站着尿,喘着气,一头汗,刚给坟填过土。我认出他是周贵!脸红红的。
有人对我说,他娶了花叶。
我挺想我住过一冬的粪店,我想去看看。顶着风沿着那条官道走去,翻过大流子塬,那里竟是一片水,修了水库了。以前的窑,破羊栏,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湾清澈澈的水。有一伙子年轻女子们在洗衣裳,又说又笑。我走过去,竟不认识她们,也许认识,但一晃十多年过去了,认识也记不清了。十多年的时间,过得有多快!“多会儿喝顿硬酒呀,多会儿吃顿硬饭呀!”我突然想起瞎貉这句话。
“来,小王,喝吧,‘硬的’。吃吧,‘硬的’。”我多么希望这话是他说的,但不是他,是周贵。
周贵特意把我叫去商量买拖拉机的事,说这话的时候是八五年春。时间过得真快,而写这篇追记的时候却已是八五年深冬。窗外正飞扬着大雪,这大雪也一定在西牛界飞落着,覆盖在那贫瘠的,但世世代代生命不已的土地上!覆盖在瞎貉那孤零零的坟头上,也覆盖在西牛界百十户人家的屋顶上!在这个下雪的夜里,周贵也许正开上他那拖拉机“突突突突”地在雪地上奔驰,脸冻得彤红。当他“好冷,好冷”地回到家时,等待他的绝不会再是烤在热灶里的两个热山药……
花叶怎么样了呢,我真想回去看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