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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听见青草附近有大声音(1)

夏天,一个叫五仗的孩子爬到于氏的树上,伸手去摘树上的李子,正是中午,一根树枝忽然断了,孩子从树上掉了下来。坐在不远处打盹的于氏在树枝的断裂声中睁开眼睛,急忙跑过去。当她看到树下那个哭泣的孩子,并确信他的手里既没有李子,也没有吃剩的李核时,不禁又喜又怒地说道:“活该!再让你嘴馋!敢摘老娘的李子?”

孩子从树荫下爬起来,抽泣着向远处的河边跑去。他不敢回家,不敢放声大哭,回去后少不了一顿打,也许还没等他回到家里,于氏先就去了。

晚上,这个叫五仗的孩子在家里昏暗的灯光下无缘无故地放声大哭。

他几乎哭了整一个晚上。他的父母一筹莫展,面面相觑。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想尽了各种办法,仍然不能使孩子的哭声停止下来:他们把他们的手在他的脸前扬起,做出要打他的样子,但他紧闭着眼睛,看都不看;他们说出一些在他们看来很可怕很邪恶的事物,威胁他,恐吓他,也无济于事。渐渐的,孩子脸上那越来越多的泪水使他们夫妻俩也感到害怕了,他们将不安的目光投向黑暗的窗户,又紧张地环顾着他们的房子。

有一瞬间,处于绝望和呆痴中的女人自以为获得了一个良方,她解开自己的衣服,将那多年闲置不用的奶头塞进孩子的嘴里,她有理由认为这样一来会将孩子的嘴堵住,从而隔断那令人不安的哭声;这样想着的时候,她如获大赦似的喘了一口气,但就在她的脸上那过于紧张的神色刚刚试图要放松一下的时候,孩子放弃了那曾经能给予他安慰的奶头,他将它像吐杏核一样吐了出来,随之很快又继续号哭起来。

女人一下就没办法了。

她刚才做那一切的时候,她的男人已停止了烦躁不安的走动,他仔细地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脸上布满了期待的神色。还真是个好办法呢,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一招也许最灵。是的,不能说她没有头脑,现在看来,恰恰相反。女人啊,他妈的,关键时刻也不全是水泡。他凑到她的近前,屏声敛气,认真地瞧着。可是。当他看到孩子将那个发黑的乳头像吐杏核一样毫不稀罕地吐出来以后,他的头马上嗡地响了一下,他知道女人的那一点点可怜的意图和努力全都失败了;当那令他发疯的号哭声重新像衰音一样传进他的耳朵里以后,先前的那种关注的神色早已从他的脸上消失不见了,他抬起一只脚,狠狠地在门上踢了一下。

“我还以为是甚的法宝呢。”他烦躁而鄙夷地看了女人一眼,说道,“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他多大了还要吃奶?两个月?半岁?动不动就把你那稀松耷拉的玩意儿掏出来,掏出来干甚呀?啊?起甚的作用?你以为那是甚?万能胶?甚都能粘住?宝葫芦?要甚就能倒出甚来?”

“你嚷啥?我这不是在想办法哄他吗?”女人脸红了,在灯光下看上去,颜色很重。“以前他不是这样的,”她说,“他的嘴只要一叼住奶,马上就不哭了,会很快睡去。”

“那是以前,是他小的时候。”男人说,“这会儿他多大了?再说,你还有奶么?有么?早就没有了,不是么?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么?”

因为是夏天,孩子剃着光头,这会儿,他像一个饱经沧桑的小老头一样坐在那里,伤心无比地哭着。他闭着眼睛,明亮的泪水在他的那张小脸上四处横流,他哭出一身汗,他的父母也都是一身汗。

男人走到女人身边,看了女人一眼,又立即向门口走去。在孩子的哭声里,他看上去如同一只没头的苍蝇,他的一些莫名其妙的动作使女人变得更加不安。女人对他说:

“你别来回走了,德胜,我好头晕。”

男人停下来,望着女人。“不让走,你想让我干啥?啊?”他说。他靠在门上,听到外面似乎在下雨。

女人看了男人一眼,没有说话。不久以后,在孩子的号哭声的掩护下,她也低声抽泣起来。靠在门上的男人没有听到女人的哭声,他是通过她抽搐、耸动的肩头,才判断出她也在哭。于是,他对她说:“你这是干甚?和他比赛吗?凑甚的热闹?”

后来,这个叫德胜的男人打开屋门,向外面走去。外面没有下雨,周围的树叶在风的吹拂下发出沙沙的响声。这个晚上,他不时地从屋里走到外面,向院子里和屋顶上长久地观看、眺望,一些不祥的念头在他的脑子里反反复复地涌起、湮灭,孩子的哭声使他如同变了一个人。屋顶上什么也没有,烟囱里不见炊烟,四周寂静无声。夜风吹过来,他湿漉漉的身上忽然打了一个冷战。他在院子里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然后来到窗前,仔细向里面看。

屋里,孩子还在哭,像一只失控的闹钟。

第二天是一个天气晴朗的好日子,孩子早早地穿好衣服,从屋里出来,他一个人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太阳早已升起来了,可他的父母还没有起来,孩子穿衣服的时候,看到他们的睡相如同在搏斗,又像是垂死挣扎。他从炕上往地下跳的时候,发出咚的一声,也没有惊动他们。要是在往常,这个时候他们早就醒了,做饭的做饭,浇菜的浇菜,尖利的呼哨将落在金针上的麻雀吓走,玫瑰在菜园子里举着露珠。

孩子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后,打来一小桶水,掺进一堆土里。小水桶只有一只罐头盒那么大,上面系着手提的铁丝。太阳照在他们的瓦上,窗前亮晃晃的。层层叠叠的瓦,一只鸽子蹲在上面,发出咕噜咕噜的胃痛似的叫声。孩子开始蹲在院墙下捏泥人。这个早晨和所有的早晨一样,不能说多么寂静,远处和近处都有一些声音,孩子只顾捏泥人,只是没有注意罢了。人们都起来了,无论大人还是孩子,每个人都要或多或少,或大或小地发出一些声音,有的与自己有关,有的与别人有关。

孩子将手中的泥分成均匀的几块,摆在眼前,脑子里渐渐浮现出他的母亲蒸馒头时的情景,她也是这样,将面均匀地分成一块一块的。……我给他们做一盘包子吧。孩子对自己说。他的脚边有一些颜色纷杂的碎玻璃,他捏起一些包进泥里。这时,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依依上升的炊烟和明亮的火,白茫茫的蒸气弥漫过来,很快就将他罩住了。

不久以后,孩子转过头,他看到屋门开了,他的父亲神色疲倦地从里面慢慢走了出来。父亲形容枯槁,仿佛卖了一夜的力气。孩子的手里握着一团泥——一只包子的雏形——眼睛望着刚刚起来的父亲。做父亲的起初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儿子,他蹲在院墙下显得太小了,很不起眼。父亲仰起头在朝天上看。

天有什么好看的?孩子想。天空里现在什么也没有。

父亲在院子里站了很久,早晨的阳光披挂在他的身上,有一阵子,他闭上了眼睛。孩子一边看着父亲,一边将泥团放在手里揉着,玻璃馅被挤压出来,孩子尖叫了一声。

父亲终于发现了院墙下的孩子。他慢慢地走过来,用一种吃惊的不认识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孩子。父亲的样子使孩子觉得他异常口渴,又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回去喝水。孩子的一只手很疼,他已经不再使用那些颜色纷杂的玻璃馅了,将它们连泥弃置在一边。现在,在父亲的注视下,他将一只手里握着的一团泥倒到另一只手里;他感到脸上有点儿痒,伸手挠了几下。有一种东西微微地吹拂着他的脸,使他感到很痒,那是父亲的呼吸。

后来,看了一会儿,父亲就对孩子说话了。

“昨晚你怎么了,那么拼命地哭?”父亲看着孩子的脸,轻声问道。

孩子愣了一下。“谁哭了?”孩子说,“你才哭了。”

“还敢说你没哭?”父亲说,“晚上的饭让你闹得都没吃成。我们都以为你在外面见了鬼,中了邪。你到底怎么了?”

“我没哭。”孩子说,“我真的没哭。我从街上回来就睡着了。”

“有甚事你就说么,”父亲说,“做甚非要那么拼命地哭?”

“我真的没哭,谁哭了?”

“你是不是在街上看见甚了?”

“我没看见。”

“五仗,我和你妈都让你折腾怕了。告诉你,以后再不能那么刺激我们了。啊?我们受不了,我们要是让你刺激得有了毛病,变成两个疯子,你还能有甚好结果?难道你愿意和两个疯子天天生活在一起吗?”

“我没有刺激你们,我从街上回来后就睡着了。我也没吃晚饭吗?”

“你在街上,有人惊吓过你吗?”

“没人。”

“经常有人把树皮做的面具戴在头上,那叫‘鬼脸’,你看见了吗?是不是有人用‘鬼脸’恐吓你?他们常躲在一些没人住的烂房子里,你刚从墙外走过,他的头就伸出来了,高一下,低一下,一会儿有,一会儿又没有了。”

孩子摇摇头,吃惊地看着父亲。夏天里“鬼脸”很多,可父亲说的那又是什么?孩子感到自己的身上很热,他蹲在这里已经半天了,但一直什么也没有捏成。

“既然甚事也没有,那么,你为啥要那么拼命地哭?我不明白。”

“我没哭。我没哭。”

孩子忽然不说话了。父亲的话越说越重。孩子将泥团托在手里,望着父亲从自己的身边离开,又望着他走向门口,消失在门外。过了一会儿,他看到他又回来了,这次他没有在院子里停留,而是直接回到了屋里。孩子悬着的心落了下来,他很怕他再走过来,蹲在这里没完没了地盘问自己。拿什么回答他呀?该说的都说了,他只是不信。他没哭过,他也没有刺激他们。他从街上一回来就睡着了,他们一定是把别人家的哭声听成是自己家的了。他暗自想着。又过了一会儿,他看到母亲也从屋里出来了,她的眼睛下面有一些乌青,像是被人打过。母亲心事重重地走着,似乎没有注意到蹲在院墙下的孩子;孩子正看着她呢。甚叫刺激?那是咋个一回事?很严重很危险吗?孩子眨动眼睛,仿佛要从手里的那团泥上找到一个令他满意而信服的答案。父亲刚才说他不明白自己的孩了昨天晚上为甚要那么拼命地哭,孩子想,有的事情他还不明白呢,比如,昨天晚上他很早就睡了,可他却一口咬定他哭了很久,他哭了吗?

院子里的阴凉在逐渐减少。那凌空突出的屋檐仿佛马失前蹄。

上午,有两个女人边说话边走进他们院里,孩子认识其中的一个,三十多岁,穿着很漂亮很干净的衣服,有两条很长很健壮的腿,因为不会生育,至今没有孩子。一个从河东那边搬到附近不久的傻女人曾关切地问她,难道连一个孩子都没有?她说半个也没有。后来,五仗就听说自己成了她的干儿子,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女人走进院里,看见了蹲在院墙下的孩子。她走过来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说:

“五仗,又在捏泥人儿?”

接着,她又吃惊地说:“天气不热呀,你咋一头汗?”

与她一同进来的那个女人对她说:“你摸谁,谁就要出汗,你的手放到哪里,哪里就是湿的。”说罢,很有意味地笑着。这是一个长得很不好看的女人,笑的时候也仍然不好看,孩子以前从未见过,但又觉得这样的人随处可以遇见。在孩子的记忆里,没有几个人能称得上美丽。

“管她呢,”孩子想,“反正她又不是我妈,好看不好看都与我无关,那是她自己的事。”

仿佛一片轻柔的云彩从天上落下,孩子抬起头,他看到一块散发着芳香的手帕为他带来一种凉意;被称为干妈的女人正看着他,眼里流露出亲切与疼爱。她旁边的那个女人呆若木鸡。孩子看着她们从自己身边走开,向屋里走去。不久以后,他听到屋里传来了忽高忽低的说话声。

孩子用一块红色的泥捏了一辆小汽车,他的本意是要体现一种精良和准确,流线、光泽、棱角。捏好以后,他放在手里端详了一阵,发现许多的关键之处不但不太像,而且看上去很窝囊、稀松、歪仄、委顿,像一个无精打采的人,瘫成一堆。看了一会儿后,他握紧拳头,将它揉成一团,开始想象另外一种新的东西。

孩子举着那团泥,第一次感到自己原来也很笨,他很想哭一声。捏个甚呢?什么东西最容易弄好,一捏就成?

……

大约快临近中午的时候,街门被推开了,一个秃顶的老头轻飘飘地走进院里。老头走路没有声音,像是没有穿鞋,如同一个受潮的纸人一样从外面飘了进来。

那时候,孩子刚刚又捏好一个东西,是一头牛,他小心地将它放在地上,与另外的两头摆在一起,然后神色严峻地观察着。

秃顶老头叫陈大褂子,也住在附近一带,他院子里养着鸡,栽着梨树,所有的门窗都蒙着绿纱;有一头无比健壮的大羚羊站在两棵梨树之间的空地上,两只坚硬的带花纹的角弯曲得像两张弓。每逢外出的时候,陈大褂子就骑着大羚羊,翻山越岭,穿村过户。大羚羊很能干,陈大褂子满意极了。

几年前,陈大褂子张罗着为他唯一的儿子成了亲。儿子办喜事的那天,陈大褂子忽然病倒了,待在房里不出来,大羚羊从梨树下离开,来到他的身边,有好事者在它那坚硬弯曲的角上系了一根红布条。大羚羊翘着花白的胡子,慢腾腾地从外面走进来的时候,陈大褂子被吓了一跳,他发出一声沙哑的叫声。

一个有月亮的夜晚,刚刚沉入睡梦中的陈大褂子感到一阵温热由远而近地向他袭来,时令仿佛进入了盛夏……睁开眼后,他看到大羚羊站在地上,它的花白的胡子正无声地在他的枕边飘拂着。陈大褂子吃了一惊,他不知道大羚羊是怎么进来的,屋门并没有敞开,只有一道细细的透着亮光的缝隙。他扶着它那弯弓似的角坐了起来,大羚羊身上的气息弥漫在屋里。

“出了甚事了?”

他低声说道,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向大羚羊发出问询。他划了一根火柴,看到了大羚羊一双蔚蓝色的眼睛,那稀疏而微翘的胡须使它看上去恍如一位年逾七旬的老人。

“看样子,它比我还要大几岁呢。”陈大褂子疑疑惑惑地想道,“到底大几岁?一岁,五岁?也许咱们同岁哩。”

他披了一件衣服,一手牵着大羚羊来到门口。打开屋门后,借着满院的月色,他惊讶地看到大羚羊正在那两棵梨树之间的空地上安安静静地卧着,看上去睡得很死。眼前的时令也并不是炎热得令人昏昏沉沉的盛夏,而是春天,树上开满了雪白的梨花。

……

几天以后的一个傍晚,陈大褂子在树下看见了儿子。喜事刚刚过去没多久,儿子看上去比以往更加瘦小了,脸色灰黄,沉默寡言。儿子背靠着发出芳香的梨木,在地上坐下以后,陈大褂子对他说:

“有些事,得说一说。”

“甚事?”儿子说。

“你没睡好?”陈大褂子看着儿子,他发现儿子靠在树干上,眼睛微微合着,鼻孔里出着气,鼻翼在轻轻振动。

“睡好了。”儿子说。

儿子说话的声音很轻。父子之间若不是相距很近,陈大褂子将很难听到儿子在说什么,他的嘴唇似乎都没动。

“你知道,给你娶媳妇儿的钱全是我出的,”陈大褂对儿子说,“你自己一分也没出,对不对?”

“对,”儿子说,“花的都是你多年来的积蓄,我心里有数。”

“你明白就好。”

“就这事?”

“当然不是。不止这些。”陈大褂子说,“我是说,有些事情,你应该知道。”

儿子慢慢地睁开苍白而疲倦的眼睛,满院子飘荡着的梨花的芳香仿佛使他有点儿透不过气来,他张开嘴,深深地呼吸了一下;背后靠着的树木很粗糙,但他一点儿生硬的感觉都没有。他坐在满院银色如水的月光里,瘦削,沉默,无声无息,像一个清心寡欲的僧人,他依然用那种轻得几乎要溶化的声音对不远处的那个等着他表态的人说道:

“你想做甚你就做吧,跟我说甚,我没甚可说的。钱是你出的,就算入股,你也是这里面最大的股东,唯一的股东。”

亮莹莹的月光下,陈大褂子笑了。

陈大褂子非常得意,在这件在他看来至关重要的事情上,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战胜了他。凭的是甚?当然是他手中的钱,他那多年的积蓄。它们像活泛的水一样哺育着他,滋养着他,使他能够经久不衰、自由舒展。儿子还年轻。但年轻算个甚,顶什么用?不也照样得乖乖地听他这个老头子的话吗?是的,年龄从来就不说明甚么,姜年轻了不辣,倭瓜年轻了只是一包水,不是吗?关键的时候,只有手中的钱才能够站起来说话,挺身而出,发出悦耳迷人而又无比威严无比重要的声音,战胜一切,支配一切。人活着本身就是一件很玄的事情,有些事情他不敢多想,懊恼与后怕时常会将一个人击败、打垮,瘫在床上,虽生犹死。

儿子在西边的石灰窑工作,每天凌晨三四点钟就走了,从家里动身,路上要翻过两个山岗以后才能到达。他带着一天的干粮和水,他是一个真正的披星戴月的劳动者。只是,他从未看见过劳动的欢乐与意义。他们天不亮就开始点火,察看风向,把石头在火上烤熟烤酥,变成另外一种食物一样的东西。无论白昼还是夜晚,几乎有一半以上的时间,他们都在去粗取精,去伪存真,沉淀,提炼,积蓄,直至上升,制造出弥天的大雾。

待儿子一走,他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沉入黑暗的夜色与广袤无边的田野上之后,陈大褂子就像一只猫一样地过来了。

儿媳叫他公爹。他说,不要叫我公爹,不要这么称呼我,难听死了。他对儿媳说,我的真名叫贝贝,陈贝贝,叫我贝贝就行了。

儿媳说,公爹,五六岁的孩子才叫贝贝,你咋能也叫贝贝?

陈大褂子说,谁能让自己长生不老?我从小就叫贝贝,到了一百岁的时候,我也还是叫贝贝。你嫁过来的晚,没赶上认识他,我还有一个哥,他叫宝宝,两年前死了。

他躺在她的身边,一种不可名状的心情连他自己也难以形容。唏嘘,激动,喘息,咳嗽,……隔一会儿就要爬起来抽一阵烟,还让她帮他拿着火柴。他用手拍击她的身体,他喜欢那种来自女人肌肤上的嘹亮的回声。

“我要你听话。”他对她说,“你要是不好好地听我的话,我就要像砍树一样砍你,说到做到,听见了吗?”

于是,她腾出一只手替他拿着火柴,在他需要的时候就哧的划一下;火柴划亮以后,她用另一只手挡着那光亮,只照他的那张老脸和几根鼠须,不照自己的皮肤。

“叫呀!快叫我!”他不断地催促她,动员她,“叫我贝贝,快叫!我是你的贝贝,怎么不叫呀?快叫我!”

他翻来覆去,搂着她的腰,时而鱼跃,时而猿鸣,忘记了卧在院里两棵梨树之间的大羚羊。他袒露出自己的希望和欢乐,心潮起伏,他想起了距此多年以前的一个银色的月夜。

“啊!人活着,真不知道是咋回事。”

陈大褂子一走进院里,首先看到了孩子捏的那些小玩意儿。

“啊!牛!三头健壮的牛,多能干的三头牛呀!比我的大羚羊也不差多少。”他轻飘飘地奔过来,带着一身苔藓的气息站在孩子的旁边,“这要是都能耕地或者拉车该有多好呀!那样一来,你可就成了最年轻的小财主了。”

“从前有一些能人,”他对孩子说,“也是用泥捏各种各样的东西,捏得很像那么回事,有时候用纸剪出各种各样的东西,剪得也很像。捏好剪好以后,嘴里吹一口气,所有那些东西,牛啊马啊,狐狸呀黄鹂呀,就一下子都活了,乱纷纷的闹腾得很厉害,灵活极了。该飞的飞,使劲往高处飞;该跑的跑;该叫的就拉长声音叫,有的声音很粗,有的吱吱的。”

孩了出神地听着,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个脸上交织着麻子与重重褶皱的秃顶老头。孩子开始神往。“那么些厉害的人,都到哪里去了?如今还有吗?”

“都在天上呢。”陈大褂子说,“也有的住在山洞里。”

孩子的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开,向东边的山上望去,那里也有一些山洞,四周长着茂密的茅草和灌木丛,下雨的时候……

“别往那里面想。”陈大褂子对孩子说。

“那儿甚也没有,只剩下一些从前的空棺材,连个有头有脸的像样儿的鬼都没有了。我说的那些人不住在那里,谁也找不到他们。”

孩子不说话了。在他的记忆里,那一带时常刮风,高大挺拔的旋风从那狭窄的山谷里分离出来,到处移动,旋啊转呀,像会跑的柱子一样,谁见了都得远远地躲着,没有人能惹得起它。柱子终将要倒下,那是一瞬间的事。

“我要是能吹出那样的一口气来,我就厉害了。”孩子想。

他背靠着墙坐在地上,脑子里不断地闪现着各种各样的古怪而光滑的念头,有些念头刚一浮起,就不由得使他感到害怕。他仿佛被一种冰凉而有力的东西不容分说地领到一个很湿的地方去了,那里潮湿、幽深,不见天日,石头上蒙着滑湿的青苔,深绿色的小动物在他的眼前跳来跳去,天在漏水,滴滴答答的声音自上而下地顺延下来,连接成一条真实的虚线。

“我要是也能吹出那样的一口气来,我就厉害了。”他又想道。

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在暗中反反复复地琢磨那件事情,在他不断的想念和无边无际的追问声里,那事情渐渐地显得越来越大,大得连先前的轮廓和模样都相继失去了,大到甚么都没有了,他的脑子里早就装不下了。多么奇怪的事情呀!越大反而越甚么都没有了,一切都成了空气,而空气里是没有凭据的。有人杀了一只羊,血淋淋地吊在木杆上,但过了没多久,附近一带就再也闻不到羊的气味。想惹一身膻,也只能成为一种不切实际的空想;流到地上的血虽然还是红色的,保持着最初的痕迹,但分明已经是另外的一种东西了。

中午过后,孩子的父亲和母亲才从外面回来。孩子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出去的,整个上午,他一直都在院子里捏泥人,竟没有注意到他们在什么时候离家而去。孩子不禁有些后怕地想道:还是大人厉害,他们要是忽然不想要我了,想悄悄走掉,原来也是很容易的,等我最终发觉的时候,他们早已远走高飞了。

这样想着的时候,孩子从墙下站了起来。父亲和母亲的垂头丧气的样子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走过去,告诉他们说,陈大褂子来过了,至少在院里坐了有四十分钟。但他们似乎没有听见,两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父亲抬起一只脚在家门上狠狠踢了两下,母亲在屋里翻箱倒柜,不断地发出一些难听的声音。

孩子坐在一只低矮的小凳子上,父母的那种样子使他忽然想到了一些非常狼藉的场景、血腥的事件,人命、尸体……他的脸渐渐变得赤红而灼热。一只空水罐摇摇晃晃地向他的脚前滚来,他站起来,接着又坐下。他听到有一件玻璃做的东西被打碎了,镜子?玻璃碗?他不能肯定那是什么。屋里现在虽然只有父母两个人在,但在他的感觉里却拥挤得非常厉害,他们似乎想转动一下自己的身体都很困难。有些东西搬到一边去,不搬开就不行,那样一来会什么都无法进行,把最上面的那个摘下来。

孩子听到一种簌簌作响的声音——那是粮食,流泻的粮食像沙子一样。

这天晚上,孩子在灯光下见到了一个远道而来的面目奇丑的人,那个人仿佛是他们的一个亲戚,孩子躲在他母亲的身后,他很害怕那个人,却又忍不住想看上几眼。孩子听到那个人对父亲说,路上说不上多么太平,总有一些鬼鬼祟祟的人让你觉得非常不踏实,耳朵里嗡嗡地响个不停,总觉得就要出什么不祥的事情了。那个人坐在灯下,不吸烟,脸上的线条扭结在一起,有时看上去如一些花瓣。

“你在路上走了几天?”父亲问那个人。

“四天。”那个人说。

“大舅好吗?”

“去年冬天已经死了。”

“死了?”

“那是一个晚上,我去关大门的时候才想起翠还没有回来。天又阴了,好像要下雪,我出去找她。刚打开大门,就看见蓝脸儿站在外面。蓝脸儿告诉我,下午的时候,他已经来找过我一次了,是他打发他来的,我不在。我顾不上去寻找翠了,我对蓝脸儿说,你各处转转,帮我把翠找回来,她已经一天没回来了。我和蓝脸儿在大门外分了手,一个往东,一个往西。我们分手的时候,雪花已经飘起来了。街上没有人。……快到他的房子附近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叫得有气无力又诡诡秘秘。‘华章……华章……’我停下来,没看见周围有谁。我的脸上热烘烘的,雪花刚落上去就化了。甚叫鹅毛大雪?那天晚上的雪才叫鹅毛大雪。不一会儿工夫,附近一带的房子呀树呀就全白了。”

“他死就死了吧。那么,翠呢?找到了吗?蓝脸儿找到她了吗?”

“找到了。回来后,我说了她一顿,又让我给说哭了,饭也不吃。”

“华章,本来说好了我今年要去一次的,可是,唉……”

“我来了也一样嘛!”

“华章,下次你来的时候,带着翠一起来,好吗?带上她。”

“这话可以说说,哪能真的带她来呢?路那么远,一路上住店呀,吃饭呀,很费劲,很麻烦,哪能带她呢,不能。”

“华章……”

“我在来时的路上看见这一带很热闹,到处都能看到新造起的土板墙。垒那么多的土板墙做甚呀?是不是要打仗呀?”

“打仗?”

“连庄稼地里也立着一道一道的土板墙。”

“那是为了防风。”

“这里也刮风?我是说,也像我们那里一样常刮那种毁灭性的大风?”

“没有那里的厉害。”

……

父亲的不安分的影子在墙上晃来晃去,孩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影子似乎马上就要飘走了,但还没有飘起来,很快就又回来了,仿佛有一根异常结实的绳子在暗中拽着它,使它插翅难飞,尽管它时时都表现出一种展翅欲飞的形状。孩子的心也像那受难的影子一样虚虚地悬着,上不到更高的地方去,也落不下来。有一段日子了,这孩子一个人独自坐着坐着,就会十分清晰地听到一阵老年人才会有的喘息,他小心地环顾四周,看见还是只有他一个坐在那里,并没有见别的人出现。那个声音很艰难,很烦琐,吃力地蠕动着。“那是谁?在干甚?”孩子有时不免要问自己。“谁在我的不远处呼哧呼哧地喘气?”询问当然是无声的,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这样暗暗地问着问着,有时就忽然感到害怕了,不敢再问下去,也不敢再想下去了,于是就立即起身到墙外的草丛里去捉虫子、逮蚂蚱,这样一来,就把刚刚的那些还挺吓人的问题全忘记了,又变得一身轻松,自由自在。他跪着、趴着,捉住一种名叫“扁担”的绿蚂蚱。附近一带有很多蚂蚱,式样与颜色都各不相同。红蚂蚱叫蚂蚱,绿蚂蚱却叫扁担。

孩子说,为甚叫扁担?难道它们也能挑东西吗?

父亲说,扁担就是扁担,非要问个为甚!你为甚叫五仗?

孩子看着父亲,想了想,说,我也可以不叫五仗,叫别的?

父亲说,那当然,这还用说嘛。别看你是个人,其实你的名字也完全可以叫扁担,或者叫斧头。我当初要是给你取名叫扁担,你现在就不能叫别的,只能叫扁担;我当初要是给你取名叫斧头,你现在就非得叫斧头,不愿意叫也得叫,你就是斧头,斧头就是你。我没有给你取名叫扁担或是镰刀,是不想让你吃苦受罪。

父亲这样说,使孩子想起了他所知道的几个名字。在他们的屋后有一个人叫聚财,聚财的兄弟叫守财,他们的父亲叫富贵,他们这一家人姓要,要富贵、要聚财、要守财。工作组里的一个人曾气愤地说,想得倒美,天底下的好事全让你们一家人占了,大言不惭,不要脸!为什么不叫要债?嗯?为什么不叫要命?其实,要死要活都由你们,就是富贵发财由不得你们。什么都不想,只想要富贵发财,那万万不能。想来那些名字都是有用意的,但有用意又有什么用?斜对面有一个孤老头子叫满天红,听名字很发达,事实上什么都没有,每天连正常的炊烟都谈不上。

我的名字应该叫大刀。孩子想。

夜里,下起了小雨。

那个远道而来的叫华章的人,临走的时候,过来摸了摸孩子的头,孩子那时候已经在一个靠墙的角落里睡着了,他的一条腿平放在他母亲的身后,另一条则搁在窗台上。

孩子的父亲送客人去另一个地方睡觉。名叫华章的客人只能在这里再待上几个小时,度过一段短暂的黑暗的时期,天不亮他就得立即动身,前往距此四十里以外的一个地方,去看望另一位比较重要的亲戚,在那里待上一天,最多两天,然后就要返回原籍了。

名叫华章的客人是一个心细而周到的人,从家里出发的时候,他就特意带了一把雨伞背在身上,这会儿正好派上了用场。相形之下,倒是孩子的父亲显得仓促而忙乱,糟糕无比,在送客人出门的时候,根本找不到一把雨伞、一件雨衣。一个下午的时间,他们夫妻把家里翻得乱七八糟,所有的东西都被挪动过了,纷纷错了位,这时候要想找到一件要找的东西,那是难上加难。最后,他从一张帆布下扯出一顶缺边的破草帽戴在头上,与客人出了门。

孩子的母亲追到门口,对客人说:

“常来啊。”

“哎,我记住了,快回吧。”

他们两个人出了大门,来到蒙蒙的细雨中。街上很暗,几乎一点儿亮光也没有,空气倒很新鲜。孩子的父亲边走边说:

“女人们就是虚,眼看着客人就要走了,却还要说‘常来啊’,常来甚呀?这不是刚刚才送出门嘛。”

“那是礼貌。”名叫华章的客人说,“不能叫作虚伪。”

“华章,咱们去高城那里去睡吧,他家里就他一个人。”

“其实,我完全可以不睡觉,这就动身往那里走,第二天中午就到了。我喜欢走夜路,这会儿又下着小雨,既安静,又凉快,路上也没有白天那么多的车。我这就走吧。”

“那怎么能行?那怎么能行?你不能那样,华章,人哪有不睡觉的?鹰飞累了都要闭闭眼。你是不是嫌高城那里不好?他老抽旱烟,屋子里一年到头总是一股子又辣又呛的烟味。干脆,就回我家里去住吧。”

“烟味有什么可怕的?我不怕。我只是怕惊动了他,他上年纪了,这会儿恐怕早就在梦里了,咱们惊了他,他就再也睡不着了,免不了就又要不停地抽烟,边抽边咳嗽边流泪。”

“那咋办?”

“让我走吧,表兄。”

“那怎么能行?不行。路上这么黑,又下着雨,我把你放走了,我成了甚了?你至少也得天亮以后才能走。”

两个人在黑暗的街上站了一会儿,雨下在华章的雨伞上,发出一些清晰安宁的声音。远处,树叶哗哗地响着。

“表兄,你是不是遇到甚难缠的事情了?当着表嫂和孩子的面,我不便问起。家里的东西翻得那么乱,到底怎么了?”

“没有,没有甚事。”

“没有就好。我们要把那剩下的几十年平平安安地度过,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常常感到很吃力,很费劲。今天,我在来时的路上看到一辆牛车拉着黑压压的一车炭,明知上不去那个坡,可还是得硬着头皮上,那牛哭了。”

“哭又有甚用?它要是不给人家把那车炭拉上去,它要是显出它老了,表示它再也不行了,回去后它就得挨刀。没有人会给它说情、周旋,谁也救不了它。”

“表兄,你的孩子是个好孩子。”

“小毛孩子,现在还看不出来。你瞧,河东那边有个寡妇,叫于氏,有几棵杏树、李子树,他没事常去人家那树下转悠。那些树是于氏的眼珠子、命根子,看得很紧。我说他了,你去那里转悠个甚?”

黑暗中,名叫华章的客人转动了一下头顶上的雨伞,一阵细雨斜着飘到他的脸上,微凉的雨丝仿佛一种善意的提醒。

“走吧。”他说。

“去哪里?”

“还是去惊动高城老人去吧。”

有人叫着他的名字,叽叽喳喳地向远处跑去,越来越远。

孩子竖起一双警觉的耳朵,他听到院里忽然响起一阵纷乱无比的脚步声,仿佛有十几个人抬着沉重的箱笼正在异常吃力地行走,呵斥声、训示声,不时传来;还有讨好的声音、耐心解释的声音、劝解的声音,此起彼落,有一些清脆的东西把冒失莽撞的人变得哑口无言,讪讪后退。

不久,一切的声音都消失了,不是渐渐消失的,而是一瞬间就什么都没有了,似乎所有的人都在一个眼色的命令下,全部无声无息地撤走了,他们上了同一辆车,或者钻进同一只箱子,悄悄地被运走了。

……后来,孩子听到家里的窗户被人敲响了,声音不是很大,但十分坚决,有一种不容分说的意味。孩子睁开眼睛,他看到父亲披着衣服出去了,屋里漆黑而又斑驳,密不透风,孩子的鼻子抽动了几下,他闻到屋里有一种强烈的灰烬的气息。似乎刚刚燃烧过什么东西。孩子闭上眼睛,暗中想道。恍惚中他看到自己正在河边奔跑,河边不时留下他的迅速的影子。东边的太阳很大很亮,河东一带的榆树、柳树夹杂在那些稀稀落落的房屋之中,一切看上去都是透明的,泛起水一样的亮光。在山坡上,在树木掩映的最高处,一张警惕的脸在翠绿的枝叶后面忽隐忽现、时远时近。孩子眼尖,一眼便认出那是于氏,六十多岁的寡妇,每年夏秋两季,日夜看守着自己的几棵杏树和李子树,废寝忘食,夜不能寐。大约十几天前,有一个十多岁的女孩瞟着树上的青杏,不久以后,于氏就找到她家里去了。于氏对那女孩儿的父母说,你们不管教怎么能行呀,再不管就迟了,一个女孩儿,小小年纪就馋成这样,长大了那还不是看谁有钱就跟谁跑?女孩儿的母亲说,她在哪里,等她回来,我给您骂她,让她去给您赔礼。女孩的父亲说,等她一回来,我就打断她一条腿,行吗?于氏说,那倒不必,那样一来倒显得我是一个恶人。我不是一个恶人,也没有恶意。女孩儿的父母说,她摘了您多少李子?您数一数,我们要给您赔钱,按秋天的价格计算。不必了,于氏说,秋天还没到,她一个也没摘……孩子在河边跑着跑着,忽然看到于氏从纷繁的树叶后面站起来了。

于氏从身后拿出一副简易的望远镜,举起来,仔细地向她的树下观察着。

孩子急忙蹲下自己的身体。身边的一片玉米地里水汪汪的,像一个浅澈的湖,里面传来说话的声音;看不见一个人影,只听见嗡嗡的说话的声音和一种不容商量的语气。这是谁呀?敢这么说话?孩子想。这个人可真厉害呀,把什么都不放在眼里。树上的乌鸦向远处飞去,孩子伸出一只手在自己的脸上悄悄抹了一下,手上全是水。他吃了一惊,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玉米地里明镜似的水使他很快将手持望远镜的于氏忘记了。

早上起来后,孩子发现屋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他刚睁开眼,就听到了钟表的走动声,往日里是听不到的;因而,他感到这个早晨里钟表走动的声音要比平日大得多。孩子在地上走来走去,他不知道父母都到哪里去了,锅里也没有给他准备饭。一只水壶咝咝地冒着气,孩子用手拎水壶的时候被壶柄烫了一下,壶柄仿佛比壶里的水还要烫上许多。在他的记忆里,父亲和母亲总是一个在家,一个不在家,两个人很少有一起出去的时候。而这些日子以来,有一种突如其来的东西把他们捆到了一起,差不多变成了一个人,孩子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东西,以前,它没有在家里出现过,它像院子里的蜜蜂一样,是最近才飞来的。

孩子来到屋外。一个人坐在门槛上一边等父母回来,一边看着早晨的天空。在蔚蓝色的天空里,孩子看见一匹像马一样的云彩正在拼命地追赶另一匹也像马一样的云彩,孩子聚精会神地盯着它们,它们跑得多么快呀!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无限的钦羡。不久以后,天上的事情发生了变化,原先跑在前面的那匹像马一样的云彩忽然变了样,失去了马的模样,变得像一头骆驼一样大了,它不再继续飞奔,而是像驮着沉重的货物一样,慢腾腾地朝西面移动着。孩子坐在低矮的门槛上,鼻尖上沁出了汗,焦虑而紧张地注视着。这时,追在它后面的那朵也像马一样的云彩忽然也不像马了,开始像一种颜色一样到处涂抹起来,弥漫起来,一片一片地向前面压过去,洇过去,越来越湿,越来越重,乱纷纷的颜色浓重地抹在天上。很快,前面的那骆驼也不像骆驼了,它被湮灭在颜色里,被一下子吃掉了。孩子惊愕地仰望着,在那附近,这时正有一些帽子一样大的云彩零零星星地从四面八方飘来,在寂静的天空里,奔跑着热闹的云、欢乐的云、兴高采烈的云。

“它们好像要集合了。”孩子想,“它们马上就要混在一起分不出来了。”这样想着,他听到一声呼哨嘹亮地响了起来。

……

父亲和母亲后来回来的时候,孩子仍然坐在门槛上。

孩子看见他们的身上沾满了夏天的露水,他们的样子不像是这个家里的男女主人,倒如同两个远道而来的,多年不相往来的远方亲戚。他们拘谨、烦躁、心不在焉,神态远不如那个叫华章的客人自在。昨天,他们两个人一起将家里的东西翻得乱七八糟,劲头十足;今天,他们似乎已经没有力气了,两人都脸色灰暗地坐在那里,谁也不开口说话。

“他们好像病了。”孩子想,“他们看上去像两只瘟鸡。”

早饭没有做,他们吃着昨日剩下的干粮,每个人喝了一碗水。做母亲的几乎没怎么动嘴便不再吃了,坐在一边看着男人和孩子。孩子举起自己的那个被水壶烫疼的手指让他们看,但他们都没看见,他只得将举起的手重新放下。没有人说话,蜜蜂和蝴蝶在宽大而翠绿的葫芦叶子上面飞来飞去,金色的花粉在太阳下闪着亮光。早晨已经过去了,这一家人还在死气沉沉地吃着早饭。

孩子嚼着有些坚硬的干粮,听见父亲对母亲说:“坐在那里做甚?给我收拾行李去吧。你想让我罪加一等?”

母亲如同被从梦中惊醒一样,立即起身出去了。孩子的嘴里塞得满满的,好奇的目光追随着母亲,待母亲的身影消失后,很快又移到父亲的脸上,但一只大碗挡着父亲的脸,使他什么也看不到。孩子警觉地竖起耳朵,他好像听到什么地方在低低地敲鼓,敲的是一只小鼓,敲小鼓的人内心得意而又小心翼翼。

不久以后,母亲又进来了,她用商量的口吻对父亲说:

“两件线衣、两件绒衣,够了吧?那件蓝色的绒衣去年让虫子咬了两个洞,你迟走一会儿,我这就给你补好。”

父亲不耐烦地瞪了母亲一眼。“带那些干甚?”他说,“我不带!把我的棉大衣带上就行了。棉大衣。”

“棉大衣?”

“对,就是棉大衣。你不认识吗?不知道甚东西叫棉大衣?”

“这是夏天,再过些天就要入伏了。你要带你的棉大衣?”

“我就要带棉大衣。”

“我就不让你带棉大衣,人们会笑话你的。夏天,你穿着棉大衣。”

“笑话我?你以为你的男人去干甚?赴宴?登基?赶快把我的棉大衣给我找出来,你收拾出来的那些玩意儿我一件也不带。”

“夏天,你穿着棉大衣,人们会以为你是个甚的东西。”

“甚的东西?就这么个东西。”

“爹,你要去哪?”孩子说。

他们不再争执了,互相看着,屋里重新安静下来。孩子从屋里走出去,不久又拿着一个陀螺走了进来。这一带的人们不把陀螺叫作陀螺,而是叫作“冰猴”,放在冰面上,用鞭子抽着它让它转起来。现在,孩子把“冰猴”放在炕上,试图让它旋转起来,“冰猴”东倒西歪的样子使孩子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后来,他把它拿在手里,听到母亲又在对父亲说:

“衬衣总得带一件吧?”

“又来了。”父亲说,“衬甚么衣!你不想给我找棉大衣就算了,我甚也不要了,我这就走。中午十二点以前,我必须到了那里,过了十二点,连饭都没有了。”

母亲立即转身出去了。不一会儿,她抱着父亲的棉大衣站在他的面前。

“爹,你要去哪?”孩子对父亲说道,“我也要去。”

“吃饱了吗,你?”父亲对孩子说,“吃饱了就出去吧,啊。不要上树,不要下河去耍水,更不要和别人家的孩子打架,记住了吗?(孩子点点头)即便有孩子打了你一下,你也不要计较,不要还手。打一下又能怎么样?打两下又能怎么样?打十下又能怎么样?咋也不咋,甚也短不了,是不是?从前,那些练武的人,有的还专门出钱让别人来打自己呢。实在找不到人打,他们就拿自己的拳头往树上打,往沙子里杵,拿头往石头上碰,一弄一身血,就这样才能慢慢地练出一身好本事。”

孩子又点点头。父亲最后的几句话在他听来非常有道理,他相信那没有错误,父亲的描述使他很感兴趣,使他看到了一种隐隐约约的模糊而感人的情景,树林、石头、河流、矫健的身影、鲜红的血、飞檐走壁、披星戴月,一些东西不断地在他的眼前浮现。

他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父亲为什么要在大夏天里吵着闹着要穿自己的棉大衣?为甚?那不正是要磨炼一种常人所没有的意志吗?是的,一定是那么回事,一个人在炎热的大夏天里都敢穿棉大衣出去,那还有什么可怕的事呢?剩下的一切都会不在话下。……孩子用敬佩的目光看着自己的父亲,看着这个敢在盛夏时节穿棉大衣的人,他是多么的了不起呀!

想到这里,孩子立即转身对母亲说:

“妈,我也要穿棉大衣。”

有一天,是一个阳光明亮的上午,这个女人一个人在院中的菜园子里剪金针,几只白蝴蝶在她的身边飞来飞去。

昨夜里下了一场小雨,空气很湿润,葱绿的树木上还保留着一些精致的水珠,既不蒸发,也未坠落。女人在剪金针的时候,看到孩子蹲在门口捏泥人,但只过了一会儿,孩子就扔下一堆泥跑出去了。园子里的一排一排的甜菜正在抽条,一些顺竿而上的菜叶和藤蔓遮住了女人的脸,一些金色的花粉粘在她的手臂上。

剪下十几支金针以后,女人从园子里回到屋里。外面灿烂明亮的阳光使她不想闲着,很想干点儿什么,然后再干点儿什么。

山区里有的是懒惰而闲散的女人,但她不是,别人不认为她是,她自己也不觉得是,她和那些不沾边。山区里有的是性情放荡而又豁达的女人,她也不是。那个将五仗认作干儿子的女人就是一个性情放荡而又豁达的女人,她和她很能合得来,但很难说有多么亲密。

这样好的天气,这样好的太阳,也许该把家里的被褥拿出去晒上一天,到晚上收回来以后,它们会变得暄软、温热,满屋子阳光的味道,人睡在上面,如同乘着云彩云游,在梦里远去……这样想着,她抱着一床被子来到外面,将被子搭到院子里的一根铁丝上以后,才发现地上的潮气实际上还很重,一些轻纱似的白雾在蒸发的过程中渐渐脱离粗糙潮湿的地面,正在轻轻腾起,徐徐地向上而去。

就在那时候,有一个人像一只猫一样悄悄地从外溜了进来,那个人就是陈大褂子,尽管他进来的方式比较隐秘而突然,但女人并没有感到吃惊。有人进来就进来吧,有什么可意外的,谁还不偶尔到谁家里去走走。

陈大褂子嘴里说着闲话,眼睛里放射着一种兴奋而稀有的光泽。

地上潮气还很重,女人不打算再继续把被子抱出来晒了,已经晾出来的那床不妨就搭在那里,充沛的阳光使她产生信赖,这样好的光线使她不担心会有什么发霉,午后,满地残留的湿气就差不多蒸发完了。

女人走到哪里,陈大褂子就跟到哪里,他颠颠地跟在她的后面,如同她的一名助手。好几次,女人回头对陈大褂子说:

“坐吧。”

“不坐,不想坐。”陈大褂子说。

“那边有凳子。”女人说。

“有凳子也不坐,不能坐。”陈大褂子说,“这几天腰疼得厉害。”

也许不完全是腰疼,而是牙疼兼腰疼。女人不时地听到从他的嘴里传来阵阵吸吸溜溜的声音。女人回到屋里,他跟到屋里,女人站在菜园子的边上打量里面的菜,他也伸着脖子往里面看。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

园子里大部分的带绿叶的菜对陈大褂子来说都视而不见,他只对那些顶花带刺的黄瓜和微微弯曲的丝瓜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和热情。

“瞧它们,”他兴奋地说道,脸上放着光,“长得多好,多光滑呀!”

他不时地将他的胳膊在空中挥舞起来,落下去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地、不可避免地要碰到她的身体,他的勇气和信心在逐渐增强。他的眼睛花了、湿润了,几乎看不清园子里还有些什么。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在皎洁的月光下,他看到一个一尺左右的穿红衣服的小姑娘在他的院子里蹦蹦跳跳,他还没来得及咳嗽一声,嘴里突然就被东西塞满了,随后而来的一场大病使他几乎死去。现在,他又一次战栗起来,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皎洁的月夜,但这次已大大不同于从前了;他对自己说,你就是个吃人的妖精,我也要下决心碰碰你!他这样想着,他的一只手情不自禁地来到她的身后,在她的微翘的臀部上轻轻拍了几下。

“你多了不起呀!”他对她说,“你看你把它们种得又粗又长!没有你尽心尽力,它们无论如何不可能长成现在这样,不可能!”

“你真会种呀!又会种又会养。”

女人从园子边上的栅栏前离开,回到屋里。陈大褂子愣了一下,紧接着也跟了进去。他们站在柜子前,对面是一面圆形的镜子,他站在她的背后,几乎是贴着她。

“我也种着一棵黄瓜,想请你……抽空……去看看。”他喘息着对她说道。这个处于极度眩晕中的人似乎快要站不稳了,他的那种有气无力的声音使女人略感惊讶。

“你咋了?”女人说,“中暑了吗?”

他没有听见,他把自己的一只手大胆而不失时机地——他认为时机已到——贴到她的某一个地方。他闭着眼睛,像一个盲人,什么也看不见,一切全凭手感,全凭多年的经验与生活的积累,此外,还有一种魔力的驱使。手感很好,他的心狂跳起来,继续向前。多么宁静的时刻呀!一切都在昏睡,只有他的手醒着,机灵,活泛,清醒,果断,大胆,无敌,有勇有谋,智勇双全,长驱直入。啊,他妈的,这日子过的!这难道不是在触及她的灵魂吗?是的,是那么回事,她的身体在摇晃,思想被撩拨,受到了极大震动;她的脸红了,是突然间红起来的,还是渐渐泛红泛潮的,不去管她!她的身体颤抖起来了,头发贴到脸前,遮住了她的眼睛与赤色的红晕,几经努力,也仍然无法替她再撩上去。

啊!成功了!眼见得她已垮下去了!刚才她还是一副贤淑端庄的贞妇烈女的模样,仅仅几分钟,一切就已土崩瓦解,改朝换代了。

陈大褂子抬头朝对面的镜子里看了一眼。镜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那个女人好像不见了。他露出一副惊愕的神色。

他急忙腾出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他感到他的心不断地往上跳,此时已跳到他的嘴里,灼热而沉重地压在他的舌头上面。

“我不能说话了。”他想。只要一开口,那个玩意儿就会立刻掉出来。他妈的,来得这么巧。镜子里浮现出一张焦躁而接近于疯狂的脸。“那是谁?”他吃惊地想道。

煮熟的鸭子飞了。他在寻找那个女人。她到哪里去了?一个时期,她曾与他交手,进行挣扎;不久,挣扎变为协助。

从那时候开始,他省了多大的劲啊!为了不使已跳到嘴里的心从唇齿间滑落出来,他可以腾出一只手来去堵自己的嘴,而仅仅在几分钟前,这还是绝对不可能的,没有能力,也没有机会,抽不出手来。现在行了。无数事实证明,成功必须有善意的协助,需要最有效的配合,单独的一个人翻不了天,三头六臂也不行。是的,谁不承认这一点,谁无非就是一个可笑的自大狂。

女人几乎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到处摸索着,在找她,想把她捞起来,捞出来。

……

就在那时候,院子里忽然响起了孩子的说话声。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一个人蹲在门口捏泥人,捏好第三个泥人以后,他发现第一个泥人的两条胳膊已经不见了,于是,他尖声叫了起来。

陈大褂子朝镜子里匆匆地看了一下,急忙向外面跑去。

屋顶在上升。女人站在柜子前,那面圆形的镜子像一道开在墙上的门,门内盘旋着回廊,回廊曲折地通向一些庭院,活在其中的人有的感到沉闷,有的被病痛折磨得欲死欲活,走投无路。柱子后而传来呜咽和呻吟,女人无暇顾及那些零散而遥远的声音,她感到自己的手指肿胀得十分厉害,她将一根手指放进嘴里咬了一下,灼热的呼吸使她失去了耐心。红指甲,绿鸟。黄色的浮云像烟一样浮动在庭院的上空。纱窗破了,头痛病在蔓延。

在一道低矮的树木掩映着的小门边,她听到一位老人对一个孩子说:

“守着这么一大摊稀泥,想捏个甚呢?苹果?山羊?大头辫?”

“……”

“我来给你捏一个好吗?来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要不要?”

“不要。我要一个坦克。”

“傻瓜!生瓜!坦克有甚意思?那不过是一堆堆砌起来的废铁,不打仗的时候,它连一只小鸟都不如,甚的作用都没有,放在那里,只会生锈。我决定了,就来一个大……”

一天上午,女人从河对面的镇上回来的时候,迎面遇到了正在那一带闲逛的陈大褂子,女人踌躇着,想从别的地方绕过去。就在那时,陈大褂子忽然向她走来了,他将一个小布包塞进她的手里后,转身便跑了。

女人回到家里,打开那个散发着檀香味的小布包后,看到里面竟是一件……她的脸红了。还有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几个字:献与我的小鸡。女人放下手里的布包,飘散在眼前的檀香味她不但不喜欢,反而使她感到头晕、恶心,像当年怀孕的时候一样。

晚上,女人告诉了自己的男人。

男人把这事看得很严重。第二天是一个天气晴朗的好日子,他本不想在这样的日子里看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更不想自己本人身体力行地去从事那种他所厌恶的令人不快的事情,但郁结在他心头的某种厌食症一样的感觉使他坐卧不安、蠢蠢欲动。他很烦躁,早饭也没有吃。后来,他终于下了决心。

他手里拎着一根木棒,去找那个老坏蛋。他们住得不远,都在附近一带,一些多年的老树分布在其间,有的树很高,树头上浮着结实而幽黑的鸟巢。他手里的木棒不算光滑也不算粗糙,上面原来有一个钉子,他把它起掉了。

老家伙正在自己门前的台阶上坐着,手里抚摸着他的大羚羊。他拎着木棒进来以后,老家伙吃了一惊,抚摸大羚羊的手停住了。

“没想到吧?”他冷笑着对老家伙说道。木棒被他握得很死。

大羚羊从台阶下站起来,挡在老家伙的前面,保卫着他。

“找凳子坐吧。”老家伙对他说。

他觉得自己有许多话要对这老家伙说,但又不想开口。有什么好说的呢?他感到很累,慢慢地向台阶前走来。

老家伙突然从台阶上站起来,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叫:

“救命呀!救命呀!”

他并没有追赶他,老家伙却越跑越远,过了河以后就不见了。

这事大约发生在一个多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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