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牛冬生正端着碗吃饭,农会副主任冯二海老汉来了。跌嘴绊舌地说道:“冬生,唉,你看,我有点要紧事,今天上午得去镇子上一趟……”牛冬生忙问道:“有什么要紧事啊?”冯二海道:“这,怎么说哩,唉,这,这……”
昨天晚上农会开完后,冯二海回到家里思前想后,觉得借粮这件事,自己万万不能参加,因为借粮的对象里边,有好几家是冯家户里的人。昨天上午在老坟茔里,在本家本户面前,已经挨了老族长的训,还能再去得罪户里的人?要说不参加借粮吧,自己又应着个农会副主任的名义,实在也说不下去。为这事,他翻过来折过去半夜都没睡着,后来终于想出个办法来了——有要紧事,请假到镇上去。他费了好大劲编了一套非到镇上去不可的理由,自己也觉得挺完满,他相信一说就准。可是这老汉从来也没有说过谎话,如今让冬生这么一问,把原先编好的话,全都忘光了。他支支吾吾了老半天,才说道:“你看,家里没粮吃了,我想到镇上去把那口小猪卖了,好换点粮食。”冬生道:“今上午集体借粮,不就是解决缺粮户的问题?再说还没一尺大的小猪能卖几个钱。”冯二海不由得暗骂自己。昨晚上他编好的根本没卖小猪这一说,可是不知为什么现在忽然讲了这么件事,连他自己也觉得这根本不成个理由。正在为难时候,牛大婶抱着一抱柴火进来了,问道:“他二海哥,你倒吃饭了?”冯二海忙道:“还没有,大半现在已做熟了。我得赶快回吃饭去。”说完转身就走了。
牛冬生吃完饭,扔下饭碗,出了门匆匆直奔文昌庙。刚走到庙门口,冯二海后边追来了,央求似的说道:“冬生,还是让我去吧,少一半个人,事情也一样办。”冬生道:“二海哥,你是农会副主任,这么要紧的事你不参加,像话吗?”冯二海继续央求道:“我实在是有事,实在是……”冬生火了,放下脸说道:“你自己看着办吧!”说完,也不管冯二海受了受不了,一扭身走进庙里去了。
玉龙村的这座文昌庙,在这一带很有点名气,这是一座相当宏伟的庙宇。山门很高大,门前有一对生铁铸成的旗杆,旗的上半截有一对铁斗,角上挂着八颗铜铃,微风一吹就叮当作响。门廊下有两尊泥塑哼哈二将,一个个威风凛凛,杀气腾腾。一进门,对面是戏台的后墙,戏台两旁有两个拱门,门顶上是钟楼和鼓楼。从拱门进去才是正式庙院。院子很宽敞,北边正对戏台有一座拜亭,拜亭后边是大殿,东西两廊各有七间偏殿。这里名义上叫文昌庙,其实里边各种神道都有,上自玉皇大帝,下至十殿阎君,孔夫子、关圣人、禹王、龙王、南海观世音、地藏王菩萨,以及山神、土地、五道神、马王爷……各种神灵应有尽有,倒好像是座神仙大杂院。
庙院两旁,另有两座小跨院;西跨院自古以来就是念书的地方;东跨院当初大约是和尚们的禅房,很久以前就变成阖村办公的地方了。阎锡山时代的村公所、公道团,日本统治时期的维持会、自卫团全都扎在这里。那时候,在庙上办公的人,大都是穿袍袍褂褂的先生们。那时候,东跨院门两旁常年挂着两块虎头牌,右边一块上写着“办公重地”,左边一块上写着“勿得擅入”。其实这两块牌子挂不挂都一样,那时候,村民们除了缴粮送款,打官司,被传讯以外,平素谁愿意到这里来?如今这里还是阖村办公的地方,村政府、农会、妇联、民兵中队部……全都在这里。和过去不同的是,大门口的虎头牌早已摘地扔了,办公的人也都换成泥腿泥脚的庄稼汉了。
这天,牛冬生走进东跨院,只见院里边冷冷清清,一个人也没有。看庙的老宋头正在南屋做饭。他从窗户上看到牛冬生进来,粘着两手面忙跑出来招呼道:“主任吃过饭了?怎么,这阵就集合人吗?”冬生道:“再迟,怕人们都上地走了哩!”老宋头道:“好,我马上去打钟。”牛冬生忙拦住他说道:“你做你的饭吧!”说完转身出来,走到庙院里,顺着砖台阶爬上拱门顶的钟楼,拿起木槌,便照着大钟三声三声连着敲了起来。
初解放的时候,要召集个群众大会真不容易。看庙的老宋头满村敲几遍锣,来的人也还是七零八落,先来的看见没几个人,觉得“人还差得多哩,等会再来也误不下”,回去又做别的事去了;后来的见人还是不多,也转身溜了。最后总要村干部们挨门逐户去请,就这样,人也到不齐全。
去年冬天,有次开群众会,光召集人就费了三四炷香的工夫,牛冬生气得发了一顿脾气。后来村干部们在一块商量了一下,就订了些开会的规章:凡开会,听敲钟集合。一声一声响是村民大会;两声两声响是妇女会;三声三声连着响是农会……并且还规定了纪律:不到罚两个年勤工,开会迟到罚半个年勤工。初开始有些人不在乎,后来罚了几家,人们也就害怕了。一听钟响,没一个敢不来的。
牛冬生敲完钟,回到农会办公室的时候,有些干部和积极分子们已经来了,等了还没有三袋烟工夫,人都到齐了。院子里马上就热闹起来,抽烟的,说话的,哄嘈哄嘈,好像在集上会上一样。冯二海老汉终于还是来了,蹲在那里,低着头一声也不吭。
牛冬生让小组长查完人数,便站到台阶上,把发动借粮的目的和意义简单讲了讲,把借粮的对象和向谁家借多少说了说,最后又宣布了几条纪律:不管缺粮不缺粮的会员,都要一致行动,不准半路溜走,也不准推前缩后——这些都是昨晚干部会上决定的。
牛冬生话音刚落,就听得门口有人吵起来了,扭头一看,原来是民兵队长高二锁和邸天柱老汉。看样子是邸天柱要出去,高二锁拦着不让走。这两人都是大个子,又都是高喉咙大嗓门,站在那里像一对把门将军一样,当面锣对面鼓地吵嘈,只听高二锁嚷道:“有事也不行,我知道你是想溜走!”邸天柱把脸一抹说道:“明说给你吧,我就是要走,我就是不高兴参加这码事!”冬生忙接上说道:“你是缺粮户,你不参加借粮,你让谁给你往嘴里喂?”邸天柱转过身来对冬生道:“我缺粮不缺粮用不着你们替我操心,我讨吃要饭也能寻见门门。”说完一扭身,猛然推开高二锁,大步走出去了。边往外边走,边还嚷嚷道:“这是借粮哩?这是吃大户讹人哩!”冬生听他嘴里这么不干不净的唠叨,气得脖子都红了,大声向站在门口的民兵们喊道:“把他抓回来!”周斌怕事情闹僵,下不了台,忙低声向冬生道:“抓回来下一步咋办?我看不如以后再处理。”冬生觉得这话有道理,压了压心里的火气,忙向追出门外的民兵们喊道:“算了,先别管他啦。”民兵们听冬生这么说,只好返了回来。
邸天柱一走,院里有些人吵嚷开了:“人家能走,咱为甚不能走!”“人家怕得罪人,咱就不怕?”“就是借下粮也没咱的份呀!”……说着,有些人就往门口挤。牛冬生一看这个样子,冒火了。站到台阶上大声喝道:“谁有意见站出来说!谁要走把名字登记下来!”院子里立马鸦雀无声了。有几个挤到门口的人,往前走也不是,往后退也不是,脸上一红一白,不知道该怎么好了。王大有看着人们很难为情,没法收场,忙站出来说道:“邸天柱不参加借粮,借下粮也没他的份。你们学那落后分子做什么。”农会委员司大成接上说道:“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他的外号叫甚?谁能有他那吃生姜本事?”这么一说,把全院子的人都说笑了。
原来邸天柱外号叫“老生姜”,是个有名的犟脾气老汉,处人处事,弄对了,横着来竖着来都行,吃亏便宜不在乎,弄不对,你说往东好,他偏说往西对,就是碰破脑袋跌断腿也不回头。年轻时候,有次司大成贩回些生姜来在街上卖。街上一些年轻人没事围着胡扯乱谈,都说生姜只能当调料,不能当饭吃,邸天柱偏说生姜也能吃,多吃点一样管饱。司大成听邸天柱这么说,一时兴起,忙称了半斤生姜说:“给你,吃了算白吃。”邸天柱真的拿起一块来就咬。虽然辣得鼻涕眼泪糊下一脸,最后还是一块一块把半斤生姜吃完了。从那以后人们就把他叫成了“老生姜”。因此刚才司大成那么一说人们都笑了。
这件事情一结束,牛冬生就让各小组整理好队伍,干部带头,民兵压后,浩浩荡荡从文昌庙里出发了。
借粮的对象都住在财神堡,玉记杂货店又紧靠着文昌庙,因此开头就到了这一家。刚到门口,赛西施就迎出来了,嘴里叼着根玉石嘴子长烟袋,满面笑容地问道:“什么事啊?”没等牛冬生讲话,王大有就抢着回答了。赛西施向众人道:“这事好办。都是一村一社,街邻街坊,人不亲土还亲哩!只要我家里有,还能看着穷哥弟兄们饿着。说话吧,要借多少?”牛冬生道:“五石。”赛西施本来早已把五石粮食准备好了,不过她故意卖了个关子,说道:“要说嘛,五石粮食也不算多。不过乡亲们也知道,去年收成不好,我们又自动减了租,如今家里只留下不多的点存粮了。人的口粮、牲口的饲粮,一月也得……”王大有怕他丈母娘继续说下去,惹起众人的火气来,忙截断她的话:“家里不够吃了,你不会拿钱去籴?”赛西施道:“我只是这么说说,又不是不借。”她回头向牛冬生说道:“主任,他爹和伙计出外办货去了,小子又照着铺子,家里没人手,你看能不能派两个人,帮我装装粮。”这事当然没什么不可以。牛冬生立时派了几个人去装粮。然后就带着队伍,到方万宝家去了。
全玉龙村的地主富农,除了冯承祖,就要算方万宝家底厚了。他家有三百多亩好地,出租着多一半,自己雇长工耕种着一少半,一年光租子就要收五六十石。这是个有名的守财奴地主,那么大的家业,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一个麻钱都能看到眼里。往年间,佃户们少缴半升租子他也不答应,他并不吼三吓四硬要,而是“蘑菇”,坐到炕上三更半夜不走,不住嘴地叨叨、哭穷。佃户们都怕了他这一手。因此没人敢少给他一颗租子。至于对待长工、短工们小气得就更不能说了。从来没有一个长工在他家连着待过两年。不说别的,单是吃饭这一项,人们就受不了。不管春夏秋冬,也不管过年过节,一年三百六十天,顿顿是稀饭糠窝窝。不过他倒并不是专门苦长工们,他家的人平素也都一样,并不另外偏吃。全家人经常是穿着补丁衣服,一个个都像讨吃的。方万宝的外号就叫“讨吃老财”。提起“讨吃老财”来,方圆三五十里也有点名气。他不只穿戴打扮像个讨吃的,而且他自己真的讨过吃。以往一到冬天,地净场光以后,他就拄上根棍子,挎上个柳条篮篮,到外村讨饭去了。讨来好吃的,拿回家人吃;讨来坏的,拿回家喂猪。这算是他的冬季副业生产。他讨吃老嫌主家给得少,可是真正讨吃的到了他家门上,他连半点都不给。他对付讨吃的另有办法。每逢听讨吃的在门口爷爷奶奶叫喊,他就夹着根讨吃棍,拿着个破碗出来了,叹着气说:“老兄,另找个门门吧,这家人不打发讨吃的。你看,我等了半天,还是空着手出来了。”
这些事说起来,也许有人不相信。谁都会问:他家一年收成那么多粮食,干什么用啊!说真的,什么用处也没有。每年收下粮食以后,簸净晒干,一股脑都埋到地窖里了,什么时候等到粮食发了霉沤坏,这才刨出来扔掉,然后再埋新的。有时候遇上好行市,他也粜一部分,粮食变成钱,要是现洋就埋到地下了,要是票子就包到一个红布包包里,锁到柜子里了。一直到现在,他那个红布包包里还有日本人时期的老头票,抗战前阎锡山省银行的晋钞,甚至还有大清末年几吊几十吊的长条帖子哩!
方万宝就是这么个老财。
这天,借粮的队伍走到他家门口的时候,只见大门紧关着,怎么也推不开。街上一些看热闹的闲人们说:“他刚才还在门口站着哩!”高二锁听人们这么说,冲到门跟前大声喊道:“快开门,要不开我就放火烧啦!”话音刚落,大门“哗啦”打开个大缝,方万宝抖抖擞擞走了出来。这是个又瘦又小的干巴老头,穿着一件补了无数补丁的衣服,各种颜色的补丁都有,倒好像是件百家衣。他哭丧着脸说道:“好乡亲们哩,好叔叔大爷们哩!我家实在是没有粮食呀!我不虚说,真是。要有我还能不借呀?”显然他已经知道是来借粮了。人们听他这么说,乱纷纷地嘈嚷起来了,根本听不清谁在说什么,只是一片嗡嗡声。街上一些闲人们也都跑来看热闹,门口人越聚越多。有些人故意起哄,乱纷纷地叫喊:“不借给就捆起来!”方万宝吓坏了,两条腿不住地哆嗦,一脸可怜相,他拉着牛冬生的袖子,跌嘴绊舌地说道:“好我的主任哩,好叔叔大爷们哩!我借,借,一定借!”他嘟嘟喃喃地说:“我家还有二斗黑豆哩,你们全拿去吧。”牛冬生吼道:“方万宝,你这是打发讨吃的啦!”方万宝道:“好我的主任哩,你说借多少?多了可真拿不出来啊!我不虚说。”
本来昨晚研究下向他家借十石粮。牛冬生见他这么磨磨蹭蹭不痛快,于是临时又给他追加了两石,说道:“借你十二石!”人们也跟着话音乱纷纷吼道:“十二石!”“少了一颗也不行。”方万宝哭着说道:“好主任哩,好叔叔大爷们哩!这可不能活了呀,呀,呀。打死我也拿不出这么多,真的呀!我不虚说呀!”众人看到他那个怪样子,忍不住都笑了。高二锁吓唬道:“方万宝,让我们进去搜搜,搜不出来一颗也不借,搜出来全拿走!”这下方万宝傻眼了,脸吓得煞白,他两手叉着门,央求道:“好队长哩,好主任哩。我借,我借。呀,呀,天老爷呀,十二石呀!”人们马上就要进去装粮,他再三求告,说下午一定送到农会去。这才算收了场。
离开这里,接着下一家就是石狮院。在去石狮院的路上,队伍里好些人都是慢慢腾腾挪动脚步,有的人装着提鞋,往后边退,有的人假装小便,跑到路旁的厕所里去了。特别是冯家户里的一些人,脸上的颜色都变了,好像前边有只老虎,谁也有点害怕。干部和民兵们,再三督促、叫喊,这才算来到石狮院门口。一到门口,冯二海蹲到地上说肚子痛,一步也不能走了。牛冬生知道他是装痛,可是左说右说,他也不起来。蹲在那里两手按着肚子“哼哼唧唧”叫喊。其余的人也站到门口不敢往进走。牛冬生火了,站在台阶上大发脾气,高二锁也大声叫喊。
正在这时,冯承祖踱着方步从院里走出来了,向牛冬生道:“主任,刚才人们说农会要借些粮食,解决群众春荒的困难?”冬生道:“你知道了就好,你看怎么办吧?”冯承祖道:“这事好说。乡亲们有困难,我家里有粮食,理当贡献出来。我有些余粮正打算驮到镇上粜了给全家人换季,刚才听说农会要借粮,我就拦住没让驮走。大家吃饭总比一家人穿衣要紧。如今家里实在是粮食不多了,只能拿出二十石来,这还得大家包涵!”昨天晚上,冯承祖已经知道了农会要向他借十五石粮,刚才不只发表了一通急公好义的演说,而且出口就答应借给二十石。人们听了,不由得低声赞叹。牛冬生也只好说:“好,就这样吧。”冯承祖道:“我女儿是老革命同志,我是抗属。可就没想到乡亲们有这么大困难,要早知道,早把粮食送到咱们农会了。结果害得劳师动众。唉,还是旧脑筋,学习不够……”看样子他还要继续说下去,周斌跑过来对牛冬生低声道:“时间不早了,快走吧。”
牛冬生忙指挥队伍离开石狮院门口。一路上,只听人们议论道:“还是人家冯大先生,多开明!”“人家知书达理,到底是书香门第,究竟不一样。”
其余那几家对象,都不是什么大头头,借的数目不多,也就没发生什么纠葛。半晌午任务就完成了。冬生让队伍解散,干部们到庙上去开会。
当他们回到文昌庙的时候,冯金狗和冯守礼已经把二十石粮用大车拉着送来了。拜亭下铺着几张席子,上边堆满了高粱。
高二锁指着这些粮食,高兴地对周斌说:“老周,昨天你还担心哩,你看看,大获全胜!”周斌随口说道:“我觉得好像是打了个败仗!”高二锁睁大眼睛问道:“你胡扯些什么?为甚是败仗?”周斌说不来个所以然。他阴沉着脸,半天才说道:“反正我总觉得不得劲。”高二锁还想继续追问,这时牛冬生过来说道:“二锁,你来负责看管这些粮食。”又回头对众人说道:“走啦,到农会开会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