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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情郁(1)

没有李太白的生花妙笔,没有蒲松龄的聊斋鬼话,却也想像徐志摩一般,撑一支长篙,向青草更青处漫溯。满载一船星辉,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摘自《寻梦》

走进夜晚

在检修组上了近一年的班,不知不觉又到三月。因为是老四点,下班之后但觉潮气袭人,春寒料峭,夜深沉,已过子时,天幕笼罩,黑森森地不见几颗星,四野俱静,泛黄的路灯排列齐整,把低压的苍穹映照得更加幽寂。树的影子,枝节清晰,隐约婆娑,躺在这苗条的路上,错落有致,倒禁不得人思绪飞扬了。我一个人走着回家的步,背后耸立的滚滚天轮发出呜咽的声响,越行越微,连同黑山似的煤堆,城墙般的建筑,拖在身后是一个长长的影,我继续走着,我的前一个影被后一盏路灯昏黄的光投照得长而又长,我的后一个影马上又被前一盏路灯抛洒在地上,如此更替交错,我走得反而慢了。我停下来,认真地观赏着我的影子们,觉得我此刻已被轮流的路灯探照得空虚了。

刚参加工作时,我仗着自己读过几本书,自命不凡,便对身边的老工人们轻视不已,然而我终究是错了,他们尽管显得粗鲁,但见识却远在我所料之外。他们说,书上有的社会上全有;可社会上有的书上不一定有。我平时跟着他们,干一些琐碎工作,看着他们驾驭着熟练的工具,凭借着老到的经验,很快处理隐患事故,我自愧弗如,心想自己真是吃白食的,并且有时候还不知道自己是在吃白食,真真应了“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话。后来,我虚心向老工人师傅请教,凑在一起也访些淡事,闲时喝两口小酒也不分长幼称兄道弟,我渐渐蜕变着,像块漂泊的小岛沦陷入他们的中间,去享用他们那片天地,那层喜忧。

我在夜色中彳亍着,微风清凉,感觉睡意很淡,只是饥肠辘辘,前面有家饭店,门口高挂着一眼明灯,表明它还在营业。我近前,手挑门帘,躬身而入,里面尚有一批下班的食客,我也拣了块位置坐下。老板极热情,端汤伺候,我就耐心地等候。老板手艺不错,提起一团面,揉搓几下,又把面甩了几甩,扯成一根长线,一收手,像拧麻花似的把面盘在一处,几经周折,也不见如何,但听得锵锵刀响,砍去了面的两头,就将细如龙须的拉面下入了锅内。我盯着那口滚圆的大锅,看着跳跃的火焰乱窜,心里也飘忽不定起来。

很多时候,我尽力控制自己不去想别的事,然而总办不到,往往要触景生情,游思乱飞。今天的人们,时尚一族,说爱,谈情,炒股,上网,似乎生活圈子离我很远,却又在悄悄朝我靠拢,我不可能去拒绝,也不可能不被发现。许多个夜深人静的晚上,我独自卧在清冷的床铺,被夜间独有的意境所刺激,联想出好多画面来,感谢上天赐予我的神奇的想象,即使在枯燥的井下工作,也时刻未让我停止思考,对信念的执着,相信未来。

填饱了肚子,我冲老板一笑,付账走人。街市上灯火阑珊,一片空冷,仿佛夜已熟睡,静得只有我的脚步连同心跳,慢慢进入在水一方恋人的梦乡,清寒的星光,淡薄的灯光,伴着伊人莹莹的泪光,我走进夜晚,是否能做一场同样的企盼。默默矗立的楼群,随着无疆的夜色,像硝烟尽处的城堡,面目苍古而冷峻。我隐入其间,拔出钥匙,打开家门,躺在卧室,睁了好半天眼睛,思想老是不得集中,都想些什么,说也说不清。明天的希望注定我无法安然,难道现实本来就是如此,一颗躁动的心,迫切地等待着好梦的到来。

寻 梦

宿舍里横七竖八躺着几个人,此起彼伏的鼾声响彻耳畔,将我包围在中央不能动弹。我那时或许是刚看过一本相当精彩的书,竟然兴奋莫名,瞪大了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黑暗,独自在想着心思。

别人都睡熟了,但我却异乎寻常地清醒。联想着书中人物的命运,推人及己,不由得触发了某根脆弱的神经,想到了自己的许多事情,眼眶里酝酿着一场潮湿的雨季。枕头很高,泪流得很远,一直滑到了嘴角。

我这是怎么了?困意微来却睡意全无。

——失眠。

悄然回首,发生在学生时代的这一幕已是遥远的惊鸿一瞥,至今我无法回忆起那本书的书名及书中人物的姓名,唯一深刻的是漫漫长夜里真挚的读后感。

我不知道是因别人而感伤还是在感伤着自己,反正那个哭泣的时分让我体验了一回彻夜不眠的滋味。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我常是像复习功课一般,在夜深人静的煎熬里,想到好些问题,把思绪的千丝万缕一一梳理个遍,然后又制造混乱,不停地重新梳理。

失眠,成了困扰我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能够在一个时期睡上一个安稳觉,做上一段黄粱梦,对于我来说,实在是应当摆酒设宴大大地庆祝一番。

也不是没有,只是太少,少的如同逢年过节一样稀有。待到人散酒断,短暂的欢娱在空气中像酒精一样挥发后,还是要承受睡不着觉的苦难。

衣带渐宽终不悔,我终于意识到失眠的危机,这还了得,必须赶快医除病根。说来最了解我的人莫不过自己,一通明察暗访,发现那无梦的夜晚竟是缘于自己有过多的梦想。

没有李太白的生花妙笔,没有蒲松龄的聊斋鬼话,却也想像徐志摩一般,撑一支长篙,向青草更青处漫溯。满载一船星辉,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这是我懵懂少年成长至今,所追求的最浪漫也最执着的一个梦想。天长日久,坚持不懈,每一篇文章的构思,每一篇文章的发表,都倾注了我十分的才情与辛苦。我渴望着幸运之神对我有所偏爱。

但我不能放歌,更没得选择,只是在自己的小圈子里浅斟低吟而已。聊以自慰的是居然也有一二知音,平常遇见后,高谈阔论竟至忘却昏晓,只疑是梦里的故事。

真是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我只能这样。在失眠与寻梦之间徘徊,徘徊在梦想成真的门里门外,或者梦圆,或者沉睡,但是我都心碎魂坠,无怨无悔。

近乡情更怯

“山的那面还是山”。

我还是在那个心比天高的少年时,有一次忽然对上面的话语产生了怀疑,并且义无反顾地要用行动去证明我的偏执。故乡的山梁,萧瑟的野草,起起伏伏,郁郁葱葱处有原始繁衍的丛林,密得进不去人的是耸接的黑松和杂生的灌刺,就有狼出入其间,嗥叫瘆人;有雕盘旋上空,翱翔展翅。我翻山越岭,征服了一处又一处制高点,空气中流旋着风的声响和掺拌着雾霭的味道,但是我的眼前却依然没有平坦,就像我的心情怎么也得不到宽展。我只得无功而返。

后来,我离开了故乡,上学,工作,在另一片空间里找寻着可能的答案,嘴里的游子吟于是越唱越浅,脚下的柏油路于是越踩越硬。

每天的纷繁景象,把我带到不可预知的未来,我只能全部身心地应付。只有到了夜晚,黑暗里的思索才给我一丝依托。梦里的家园:鸡飞犬吠,院中槐花烂漫,鼻息间有一丝芬芳游过,奶奶在门前轻柔地唤着我,……可我一旦睁开眼,这些幻觉便会消失。我站在窗前,远眺,去怀念一些人或事。

这些年,混迹在外面,每年只是一半次的回乡,但家乡的变化我却也历历在目。当年的村民垦荒开山,在平整的地方播上树种,长成今天棵棵健壮的果树。绿意浮动,漫山遍野,昔年的嫩苗,今日的果园,绵延几十亩,青翠欲滴,如一幅浓重的水墨画。

是谁为这雄壮的大山披上了美的衣裳?我的父老乡亲啊!

像是隔了重山叠叠,有人在召唤我,我决定回村看一看。由于路上坐车不顺利,颠簸了一路天色暗下来,我只得留宿在邻村的亲戚家。次日清晨,我跨上了自行车,飞快地奔向回村的路。乡村的晨曦,空气新鲜,遥遥相传有鸡的鸣,乡情淡淡。夙夜梦寐,孕育我的故土近了,近了,近在眼前了。我被巨大的激动挟持着,要往前飞了,手握不稳车把,险些摔倒。忆昨追昔,真是无尽感慨,我没有马上回家的意思,我要绕着整个村庄转转,细细地观察,回味……

我停在村前的学校旁,里面传出了琅琅读书声。我朝着我曾经就读的那个校园投去深情的一瞥,又马上转移了视线,我不敢去看它。童年时候,在寂静的山乡里常常感到心灵的荒芜和渴望,我试图看到山的那面是什么。我跨越山峰寻找出路,到了现在,我必须承认,这举措是失败的,而且是可笑的。头撞南山之后,才有所察觉,才知道书中自有黄金屋。正是这所封闭的小小校园承载了我所有的童话,点着焦黑的煤油灯,从山、川、日、月学起,一步一步走到了现在。

再回首,梦断乡关,这校园及村庄和我竟分属两个世界,我的牵挂成了我的虚夸。这么些年,我流浪在外面,一股脑忙着自己的事情,对故乡有几分漠视,感觉自己是个局外人,只是当天边飘过故乡的云,才让我生起回乡的情。村里的变化正像村前的读书声,一茬接着一茬,我已然有些分辨不清,这是谁家的新房,那又是何人的乡音……

我久久地站在村前,不知道该如何去亲近我的梦中的村落。

情系老槐树

一直以来,我老想为村里的老槐树写点东西,但屡次提笔都落了空。脑子里只有一幅恒久不变的画面,粗如磨盘的树干,四处滋蔓的枝条,密密匝匝的叶片,像个奓开长发的巨人一样,在我大姨家的门前,经风历雨,春去秋来,永远都是那么个样子。

许多年过去了,记忆深处的细节不但没有抹杀,反倒更加凸现,心中的想愿,长久的沉淀,终于在我的心头镌刻出了道道深沉的年轮。

在我很小的时候,老槐树便一动不动地矗立在那里。它树荫如盖,遮天蔽日,像把撑展了足以挡风避雨的擎天伞,却又是安详宁静,不温不火的,似乎很多年里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我幼小的心间,甚至一度一厢情愿地认为,老槐树就是与生俱来,亘古如一的。以致后来时常有这样的感慨:几百年前,几百年后,世间的凡尘和俗子流转之际统统烟消云散,怕唯有这老槐树还在原地最后坚守了。

说不上来,是几世的先人栽植了这株槐树,漫长的岁月轮回中,使其尽得天地日月之精华,风霜雨露之滋润。如今,它是那样的粗壮,又是那样的沧桑,每一块龟裂的树皮背后都仿佛隐藏着过往的故事,每一瓣新发的叶片底下也照样生长着鲜活的渴望。

有好几次,我远在异地他乡,不经意地总能恍惚想起老槐树。老槐树,成了我童年的重要影像,或者是生命里珍存的记忆代码。因为老槐树的古老,以及在我心中的盘踞,使得村子里的其他树种,诸如杨树、榆树、梨树、柏树之类的,都有些小巫见大巫的轻佻。即便后来,我游走各地,见多不同品种的老树,比如南方盘根错节的榕树,但是在情感上,曾经沧海难为水,我仍然无法割舍对老槐树的牵挂。

实际上,老槐树是在大姨家所在的村子,只不过,大姨家村子离我们村只有一里之遥,尽可忽略不计。而且,年少时,我常往大姨家跑,和大姨有着深厚的感情,这种感情我在另一篇文章《大姨》中有过提及,在此不便赘述,还是返回来细说老槐树吧。

在这个聚居着几十户人家的小村落,老槐树不仅是一处风景,更成了人们心里的一道屏障,给予乡亲太多的庇荫与温润。久而久之,蚕蛹化蝶,逐渐衍变成人们精神领域不可或缺的一种象征,融进每个人的血液中,渗入每个人的骨髓里。无论你离开家乡多远,告别家乡多久,想起家乡,便会油然想起老槐树。老槐树之于家乡的重要,犹如标志性建筑赋予其所在城市的灵魂一般。

村子不大,老槐树愈加显眼。大姨家的地理位置靠近村中央,大槐树又毗邻大姨家,得天独厚的处境,使得大槐树下成了村人白日集会夜晚纳凉的绝佳去处。

我记得,大姨家的旧院落街门朝东开,站在院内,抬眼即可望见老槐树蓬勃的树冠,推门而出,挡住视线的肯定就是老槐树健硕的身躯。连同我在内的几个孩子,好奇地围着它转来转去,展开胳膊手拉着手,还是不能拦腰抱住它。老槐树下,有一块略微平整的场地,但也真没多大,紧挨着一条缓坡向下的土路,曲曲折折,有如羊肠,半中间有一口取水的井台,井台上架设着辘轳,垂悬着井绳。再往下行,是一条潺潺的河水,但见水势悠悠,两岸青草萋萋,间或还有一两个妇人在河边明晃晃的石头上浆洗着衣裳。

我常常在大槐树下玩耍,玩得累了,便静静地趴在一块青石上,居高临下,眺望着远处的动静。湿漉漉的井台上,外围的石头缝隙里布满了绿苔,有人拿了木桶提水,摇着辘轳,咿呀咿呀哼响半天,待取上两桶水,用扁担挑着甩开膀子富有节奏地行走起来,两桶水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地晃荡开来,溅起几朵零星的水花欢快地跳跃着。小河从上游流淌下来,又蜿蜒向东,仿佛缠绕村子的玉带飘扬远去。河的此岸,是贯穿的村道,道的边上,是排列的宅院;河的对岸,有绵延的苍山,山的怀抱,有错落的梯田,总能看见乡民进进出出,忙忙碌碌。

傍晚时分,炊烟轻散,挨家挨户的,不用招呼,男女老少大大小小的人都端了碗筷,齐聚老槐树下。男人们纵横古今高谈阔论,妇女们家长里短说说笑笑,连孩子们也受了感染,老槐树下活蹦乱跳兴致高昂。这样的场面我们那里称之为“饭市”,而大槐树下无疑成了饭市天然的中心。

曾经的饭市啊,那是要多热闹有多热闹,要多红火有多红火。估摸着到了钟点,人们便不约而同,前脚后脚纷纷赶来,贫瘠的乡村生活里,饭市是多么难得的娱乐盛宴,若是隔上一天不去,心里必有些许落寞。因此,谁都不想落下。众人都是端上海碗,早早前往,早去的能占个老槐树下的石凳,迟去的只好将就站着或圪蹴着,互相问询一下碗里的饭食,然后哧溜哧溜地扒拉几口,略作停顿,某人引个话题挑个头,一干人跟着附议起来,意见相左的还不免争执起来,嗓音嘹亮,直吵得面红耳赤忘了送碗,直吵得夜幕深沉漫天星辉。

吵闹归吵闹,无吵闹不成饭市。饭市上的人从来没有因为吵几句而真正闹什么别扭,第二日照样乐呵呵现身老槐树下,照样有说不尽的话题。

忽一日,交流的主题竟跑到了老槐树身上。我那时年幼,但对老槐树兴趣颇浓,就听大人们说了半天,原话早已忘了,大概的意思是说,老槐树是修炼了千年的树精,已然通了人性成了人形。有人邪乎地跟着说,是见过两次,有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拄着拐杖在村子里转,想要仔细辨认,老人一闪身钻进了老槐树里再也找不见。还有人说得更邪乎,说是日本人在的时候,嫌老槐树碍眼,派人拿了锯子要锯树,锯了一阵子,却发现老槐树开锯之处鲜血淋淋,地上流了一大滩,吓得锯树人屁滚尿流,吓得日本人也再不敢提锯树的事了。

我听着这些稀奇古怪的传说,心里面对大槐树顿生无限敬仰之情,然而毕竟年少无知,分辨不出真伪,缭绕在心头的更多的是一层神秘。有好几次,我试图揭开它的撩人面纱,我蹲在树下,仰看树身那个皮球一样大小的树洞,思考树精是不是通常借此化作一缕青烟地自由出入,进而用手摩挲树身一块一块密密麻麻好似结痂的树皮,感觉粗糙而厚重,很难寻觅当年的伤口与疤痕,一下子觉得哪里也像,又觉得哪里也不像。

白天里,我是可以和老槐树肆无忌惮地亲近的,到了晚上,想起老槐树的种种传闻,不油心生莫名的恐慌,总是躲得老槐树远远的,生怕树精从树洞里窜出,不分青红皂白把我挟持走。那种既想在树下逗留又不敢近前的矛盾心理纠缠了我好长时日。不等饭市散场,我便早早收场,一溜小跑撤回大姨家中,老槐树黑黢黢的身影和它包围之下雾蒙蒙的阴影,我是看都不敢多看一眼的。

有时候碰上村子里放电影,不及天黑就闹腾喧了,闲散的大人和调皮的孩子赶早便朝大槐树聚拢,吵吵嚷嚷地等着电影开始。我们村等附近几个村子的人,听到这样的消息,也是心情激越,提着小马扎小板凳徒步前往观赏。乡下的露天电影,曾牵扯过多少人的心呀。

好在大姨家的后墙是一面雪白的石灰墙,在这面墙上不用挂幕布即可直接开演。白墙上,银幕里的人物恩怨情仇,现实中,槐树侧畔的乡民跟着感慨唏嘘。中间换片的间隙,我偷偷瞄几眼大槐树,月朗星稀,老槐树舒展枝丫,盖过了房顶,却又是随风微摆条条清晰,一下子觉得它并没有什么可怕的。

几十年里,老槐树的身旁发生了许许多多的悄然变迁,老槐树也以其岿然不动的姿态见证了这些物换人非。村子里填沟平路,原先的河水已经改了河道,那条崎岖取水的上下坡路也垫平了,大姨家的门前一马平川,井台还在,井上的辘轳不见了,井口上封盖着一块木板,据说是附近开采的煤矿破坏了地下水,井水时断时续,只能靠煤矿提供饮水了。大姨家为子女翻盖宅院,拆除了旧屋建起了新家,含辛茹苦之后,子女相继成家立业,姨夫和大姨竟又各自抱恙,先后撒手人寰,家人办理了悲悲戚戚的丧事。老槐树静默地注视着眼皮底下的这一切,忍受风雨霜露,兀自不言不语。

后来,我因为工作在外,加之大姨过世,回村探看老槐树的次数少之又少,仅有的几次留下了别样的印象。而今,平坦的公路通向了乡间各村,大槐树前还拓展出一片开阔的广场,整齐的砖石,崭新的健身器材,间或几个村人流连其间,可惜的是,光阴更迭人事交替,我认识的人和认识我的人却是寥寥。

不变的只有老槐树了,或者是我借老槐树为依托的深深故乡情。可是谁又能证明,老槐树这么多年一点变化也没有呢,我又该向何人去盘问?

朽 屋

夜雨凄凄,漫湿天地。似乎让人无法喘息,忽然就从梦中惊醒,再无睡意,瞪着眼睛聆听着窗外的淋漓。

天渐渐恍惚着亮了起来,老家那头的电话也跟着打了过来。

说,连天阴雨,院子里的房子塌了,你要不要回来看看?

我一时哑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脑子里飞快地闪现出关于这房子一切的可能和可能的一切,院子里人迹罕至,几棵杨树、槐树各自矗立而又相对无言,地上铺满了枯黄的落叶与暗绿的苔藓,房门上套着一把生了锈的裂开皮的褐色铁锁,把里面所有灰白的物件、积淀的尘垢、扩张的蛛网以及远逝的往事统统隔绝开来。而秋雨绵绵不绝,密集如机枪扫射般倾向房子,房子不堪重负,轰然倒塌……

然而我到底猜测不出房子的模样,它的落寞,它的破败,它在雨水浸泡之下的土崩瓦解,究竟损毁到了什么样的程度?究竟需要得到什么样的告慰?我的思维混乱不堪,模糊得如同这阴霾的天气。

简单询问了电话那头关于房子的状况,我还是决定回去看上一看。毕竟耳听为虚,只能求证于眼见的事实,也好根据具体情况来采取相应的补救措施。

我归心惴惴,既想立马见到房子,又怕马上见到房子;想见房子的面,又怕见房子的容。终于,深一脚浅一脚踏着泥泞在雨住天晴前赶了回去,迈进院子里,当即被眼前突兀的景象所震惊,人去楼空的荒凉,房倒屋塌的悲壮,隐隐地牵扯出我心底的丝丝伤痛。

说是院子,其实并没有院墙。不知道是独特的地形结构,还是当初建造时的遗留缘故,长方形的院落边上配了一块三角形的闲地,而三角形的斜边又是一条连贯前后的村路,若将这院墙竖立起来,村路不免有受阻的可能,同样院子也有局促的感觉,因而,多少年来,院子始终没有院墙。

但还是习惯上称为院子,院子里,房门紧闭,久无人烟,至少在十年之上没人住了吧,以致不通风的房子损坏更快。五间土坯砖垒起来的房子,有三间已经坍塌,土黄色的残墙龇牙咧嘴,随时都将摇摇欲坠;另外的两间也好不到哪里去,主梁已然裸露,檩条椽子横七竖八,墙皮更是零星剥落,屋顶上杂生的蓬草,屋檐边残损的瓦片,种种迹象表明倾圮也只是个时间问题。浅绛色的两扇门搭着一把锁,门框上层层叠叠卷着发白的对联,阁楼上的窗口用木板堵了个严严实实,房门两旁的窗棂却无遮无掩,如此将屋内的景况看了个清清楚楚,不看则已,这一看无限感伤,屋里瓦砾堆积,满目狼藉。

再往前迈上一步,土石的腥气和潮湿的霉气弥散而来。几棵树光秃秃的叶落殆尽,黢黑的树干纹理绽裂,一如老者满脸的皱纹,垂挂着斑斑点点的绿藓,仿佛几道伤心的泪痕。地上,枯枝败叶乱布,积水难行成潭,到处是湿漉漉的,滑腻腻的,实在是看不出半点人家的意味来。

我本想打开房门,料理一番,摸遍了全身,发现钥匙没装。可转念一想,即使带着钥匙又怎样,这状况谁能改变?已是痛心疾首,束手无策。

电视剧《蜗居》的热播,折射了时下人们购房住房之艰难,看看形容得多么形象,一副绵软无骨的身体要背负一个庞大沉重的躯壳,其压力可想而知,其步履何其蹒跚。

然而芸芸百姓依然向往都市的生活,渴望在纷繁的闹市里面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就像主人公海萍夫妇一样。我亦躲不开饮食男女的困惑,也有着和海萍夫妇置办房产的类似经历。我拼力追逐城市建设的步伐,走遍了每一处高楼大厦,可只能望楼兴叹,薪金永远赶不上楼价的涨幅,狠了狠心,连凑带借交了首付,余下的办了银行按揭贷款,总算盼到房子交工,领了钥匙,可心里还是没着没落的,钥匙是拿上了,可装修呢?早已是山穷水尽负债累累,再到哪里筹款去?

城里的人住房自有他们的难处,但我想,村里的人岂不是难上加难,要知道,撑起门庭就得有房子,有了安身的场所才能谈及其他,城里的人尚可以租房蜗居,村里的人又去哪里求租?上无栖身片瓦下无立锥之地,恐怕娶个媳妇都势比登天。

知名作家杜培玉曾创作优秀短篇小说《房子》,讲述的就是我们老家那一带盖房子的千般辛苦。房子的原材料需七成土坯,也就是说,只要捣好了坯子,房子就成了七成。于是,秀儿夫妻以及雇来的河南捣坯汉子顶着烈日,挥汗如雨,不停地装模,捣坯,开模,起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直把秀儿身弱的男人累得吐了血,眼见五间房子所需的三十匹坯子就要合口,却忽然晴天霹雳,大雨浇注,直下了三天三夜,将到手的果实转眼全泡了汤。这该是怎么样的一种打击与绝望呀,但是,三个孩子的压力,四周邻里的睥睨,以及房子的诱惑一如既往,第四天,天放晴了,痛哭罢的秀儿又燃起希望,重新回到了捣坯场上……

这真是盖房方知爹娘苦呀。父亲在世时不止一次提起,说,《房子》的情形与我们家当初建造房子时十分相似,如出一辙。但那个时候哪里有我呀,又怎能凭空体会这其中的滋味?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地处晋东南腹地的小村庄,物质匮乏,自给不足。尽管如此,清贫的日子还得继续,在祖父祖母的张罗下,父亲跟着盖起了房子,目的极有可能就是为了迎娶我的母亲。那个时候,由于经济紧张材料短缺,村际间流行节俭但又很笨拙的土坯房,不管如何含辛茹苦,眼前只要能竖起几间土坯房,就有了在人前夸耀的资本,那该是怎样的一种溢于言表的兴奋呀。

感觉一下父辈人的历程吧:费尽周折在村里批了宅地,又从山上拉来料石,打磨平整铺在夯实的地基上,再用青砖筑起矮墙,之后一层一层叠加土坯,即要讲垂直也要讲水平,直到够了高度,上梁,封顶,添瓦,每一道工序都凝聚着晶莹的汗水,每一滴汗水都渗透进厚实的土坯,更何况,我们家的土坯还曾被雨水无情地浇注,肆意地蹂躏,倒了,化了……然后又无怨无悔,一锨,一杵,一把汗地卷土重来……

这些遥远的往事,被我轻描淡写地讲述出来,却丝毫不影响在我心中的分量,虽然,那个时候,还没有我。

房子终于成形了。鲜红的对联上有乌黑的墨迹,喧闹的孩童撵着轰鸣的鞭炮,一家人乔迁新居,脸上堆积着掩饰不住的满足与喜悦。

粗略算起来,我在这院子里也待过些时日,上小学的一年半载时光,加上后来离开故里后间或的寒暑假期,以及开蒙之前的孩提岁月,统共应在八九年吧。房子像个慈祥的老者,留给我的竟是念念不忘的温馨。

小时候的眼界很窄,觉得这没有院墙的院子就是一片广阔的天地,满世界地乱跑也到不了尽头,更何况还有一群鲜活的生命在陪伴着我。祖母十分勤劳,精力也很旺盛,养着一窝鸡,喂着两头猪,还有一只看家的黄狗。我的动静稍稍大些,或是不遗余力地爬上了树,或是穿梭于晾晒的被褥间,则必然导致鸡飞狗跳,鸡犬不宁。祖母放下手里的针线活,露出嗔怪的眼神,接下来就是没完没了的数落与唠叨……

最难忘的是院子里的那株老梨树,我想它应该是造房之初就栽植在那里吧,以致院落有主,它也随之成了我们家的一分子。春天,梨花雪白,满树怒放,花瓣挂满枝头纯洁而清香;夏天,枝繁叶茂,密密实实,树叶掩映下隐约结着小梨疙瘩;到了早秋,梨疙瘩长大了,但远远没有长熟,贪吃的我先下手为强,爬上树去随意采摘,尽管生梨皮厚艰涩,却硬是被我品咂出了许多滋味。待到中秋,等梨子长透之后,大人们将梨囤放在梨筐内,招手让我尝尝皮薄味甜的梨子,我反倒吃腻了似的没了食欲,不理他们,箭一般窜向一边……

这个院子,这些房子,自有它的过往,也有它的辉煌,当年的人丁满堂,六畜兴旺,还时常魂牵梦萦缠绕在我午夜的酣睡中。

但世间没有永驻的风景,就像这房子固然有它的寿命。仔细回想,关于房子的衰老还是有一些征兆的。

最先,还是那棵老梨树,年年都给它喷药,可还是悄无声息地生了虫、减了产,到后来干脆不结果,慢慢地枯萎致死,来春再不发芽,仅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大人们都觉得它碍眼,商量来商量去,决定要将它锯掉,而且马上就付之于行动,杀掉了树干可树桩照样碍眼,没过多久又彻底铲除了树桩,腾出了院子里的空间,以备堆放柴草之用。

紧接着,缠过足的小脚祖母忽然也生了病,没有精神再在院子里挪来挪去,遂躺在了房子里的土炕上,一病不起,气喘吁吁,直至生命走向终结。祖母的丧事就在这院子里操办,灵堂肃穆,哀乐低回,孝子贤孙齐聚,灯烛彻夜通明,桌子上的供品琳琅满目,桌子下的哭喊千层万叠,然而躺在紫红棺木里的祖母却顾不得亲人们的眷恋,兀自如沉睡一般,始终没能起来应承半句……

没过多久,我跟着父亲离开了故土,离开了那所房子,我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点点滴滴只能是尘封在记忆的深处。

房子没有了祖母的经营,很快地发生了一些变化,鸡棚拆了,猪圈倒了,狗窝没了,……转瞬间,似乎那种关于家的气场也慢慢散了……

后来,祖父倡议分家,父亲就分得了这五间房子和没有院墙的院子。

再后来,父亲去世,这房子就成了我继承的一点财产。

但我再也没有在里面居住过。直到它的坍塌。

如今,房址仍在,却面目全非,我该怎么样来处置?这实在成了一个头疼的问题。

关于房子的处理,我大略听到了两种不同的声音,一种是建议我将残房推倒,利用房子的地基翻新重盖;另一种则是撺掇我把房子的地基卖掉,多少也能换点本钱。

仔细想想,他们说的都不无道理。先说翻新重盖吧,依照现在的材料、样式以及技术,盖出来的效果肯定要比土坯房气派多了,但问题是这也需要一笔不菲的资金,即使不差钱,等房子盖好了闲置着也没人去住。再说卖掉地基之说吧,这或许是一个比较务实的想法,而且眼下在村里批个地基也着实不易,只要精心运作想必不难出手,可这又能卖多少钱?小钱于大事无补,并且这房子好歹算份祖业,怎能说卖就卖。

思来想去,总觉不妥,这房子取舍两难如鸡肋一般。

我们家的老房子所处位置较为偏僻,恐怕这地基也不好处理,只能是顺其自然,有人若要我会考虑的,无人问津我也只好任其搁置在那里。

我沿着村路在村里转了转,村里这几年隔三岔五总有人盖房子,红砖青瓦,高墙环绕,房子连着房子,已然蔓延至村外,当年村中央的许多老房子,竟如我们家的老屋一样大都荒废,而且这些老房子年久失修,弱不禁风,和后来林立的新房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琢磨着想,现今村里的人盖房子,虽然是家看家,户看户,都在为个人或子女筹备着新居,以至于房子雨后春笋般起得很多,但仍然供不应求,每家每户仍然有建造房子的艰难与辛酸,并不是谁能轻易地一蹴而就,必定要费掉家中的积蓄与家人的气力,往往是房子成形,伤尽元气,短时期内再不敢谈另建房子的事宜。

我忽地一下子又想起了老祖先杜甫的名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祖辈人盖房的情结难以释怀,祖辈人盖房的故事总在延续。我沿着村路又绕回了老屋,内心感慨万千,什么时候才会如诗圣笔下所言,安得广厦千万间,使每个老百姓不必再为房子而犯愁。

老 车

收拾地下室,进行了一番彻底的大扫除,翻出一些陈年旧物,看着它们一个个蓬头垢面的尊容,想已没有再为我们家发挥余热的可能,就决定将它们全部处理掉。

这当中,最显眼也最占地方的就是那辆自行车了。闲置了四五年之久,辐条锈迹斑斑,车胎气散而瘪,连身上也落了厚厚的一层灰,用手一抹,两三道清晰的指印。想想如今我们家已是两辆摩托车,并且父亲把购买家庭轿车的规划常挂嘴边,与时俱进的飞跃,交通工具的变迁,再看看眼前的这架老掉牙的自行车,是多么的不合时宜呀。

我大概给它拂了灰,充了气,把其他零散的东西驮上,推着走向了废品收购站。先将杂物讨价还价定下来,最后说到了自行车,我问那位看起来精明得很的小伙计,这车也卖的,你看值多少钱。小伙计用手接过车去,握住车把左右晃了晃,上下打量后,满脸堆着笑说,定多二十。我听了有些震惊,服务我们家这么多年最终贬值到了这种地步,心里很不情愿,对那小伙计说,多少再给加点吧。小伙计笑着摇头,你看你这车,除了铃不响哪都响,谁也不会要,就是卖废铁也不值几个钱。小伙计的话或许是个实情,可我一时竟难以接受,牵扯出内心许多复杂的情感,如果把金钱和情感两者放在一处,是很难有合适的等式的,我忽然放弃了这次交易,对那小伙计说,这车不卖了。我推着车往回走,小伙计兀自在背后嚷,喂……你别急着走,咱们再商量商量。

我又将车子推回来,放到了原处。心想若我真的再狠一下心,这车将和我永远诀别,但我终究不舍,提前结束了它这悲壮的出行,让它又静寂地躺在这寂静的地下室,被尘世隔绝,被岁月尘封,收藏起胸中不被人知的故事。也许多年后,我们家真的有了小轿车,那两辆摩托车也会来这里陪它,我说不准还会办一个家庭展览,给我的子孙讲述这里面的故事。

1970年,父亲正值青春好年华,招工去到离家一百里之外的地方工作。那时候,交通极为不便,不要说车了,就是像样的路也没有几条,每天定点发的一趟班车也常常不能准点,而且回家有十几里的路段是不通车的。父亲每次回家总是步行赶这段路,归家的心情让他大步流星,一点也感觉不到累,两边地里的庄稼飞速地往后退去,父亲也顾不上左顾右盼,只是埋头赶路,四十几分钟就走完了全程。还有些时候,中转站误了唯一的班车,那可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是进也不能退也不能,父亲只好咬咬牙,五六十里的路也得双脚来丈量一步一步脚踏实地直走到满天星辉满身汗水,脚底板上磨起了泡而不自知,望到家的屋檐嘴上竟吹出了欢欣的口哨。

父亲当时最大的心愿就是能买一辆自行车,这样出门赶路以车代步自然会方便许多。可父亲每月只不过几十元工资,不吃不喝节衣缩食也需要一年多的辛苦,更何况那时货源紧缺,买啥都是凭票供应。因此,父亲的想念也只能深埋心底。到了父亲快结婚典礼的时候,终于走了一位远房亲戚的门路,托关系在供销社搞到一张票号,直把父亲高兴坏了,走路都摇摇晃晃像要腾云驾雾似的,感觉那车子就在身下奔驶着。然而等到了去买车的时候,却出了些意外,车子被供销社主任的外甥骑走了,他也是成亲所用。远房亲戚觉得很没面子,躲了好长时间没见面,后来还是弄来一台缝纫机作为补偿,大家才不尴不尬地又见了面。

父亲的遗憾直到数年后方得以成全。随着市场的逐步开放,种种限制的取消,使得人们购买称心的物品不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父亲伙同一位朋友,两个人精挑细选,每人买了一辆飞鸽牌自行车,这在当时可以称得上是名牌产品,当下两个人满面春色,将车子推出商店大门就骑着上了路。生疏的手段,满街的行人,却一点也不影响他们激动的心情,绕着大街转来转去,仿佛要在人前夸耀他们的壮举,并且越蹬越快越兴奋,大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劲头。

那一段时间,父亲就没有闲下来的功夫,每天骑着车子东跑跑西遛遛,去南庄赶个会,去北村瞧场戏,始终都是热情高涨,车子成了他最忠实可靠的伙伴。甚至再回老家时,父亲无须费力去挤那趟班车,脚踏自行车消消停停做一日逍遥游倒更为自在。没有人催促,时间很够用,缓慢行驶着,漫不经心却又一览无遗欣赏着路边的风景。最美的是西天燃烧起一团团火红的云彩,鸡犬相闻的村庄也被披了一层醉人的霞光。父亲的车,夕阳的余晖,进村的小路,共同交织着一阕田园的梦幻。

在我很小的年纪,父亲总喜欢用车子带我四处去兜风,这让我从小就和车子有了亲密的接触。父亲一把搂住我,放在车子的前梁上,然后车子就像长了翅膀一般飘飞起来,清新的空气扑面而至,我的心里欢畅无比。我成了父亲车梁上的常客,只要父亲一有空闲,我便嚷着让他带我去玩。几次回老家,固定的姿势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我的双腿发麻了,但我宁愿痛苦忍受,也不叫半句苦,一路沐浴阳光,自由呼吸,并且决定下次还要跟着去。

我逐渐在长大长高,父亲也试着让我去学骑车。身边放着自行车而不会骑岂非笑谈?平坦的操场上,父亲手把手地教我如何驾驭。第一堂课就是怎样掌握平衡,我开始学遛,可双脚一离地,车子就失去了重心,不是往外倒就是向里倾,害得我吃了好几跌。待基本功扎实了,又开始学蹬三角旮旯,两条腿一进一退一张一弛,居然也能笨拙地绕大半个操场。这让我有些喜不自禁,又加强锻炼巩固所学,保持这种顽童式的骑法好长时间,直到我的个头发育到足够高,才迈开腿上了梁,改成了现在的骑法。

我第一次成功地迈上车梁,撑持着坐在车座上,也可以说是我骑车生涯的开端,其明显标志就是我离开了那个学车的操场。我驾着车在旷野上驰骋,身上有一种飞翔的感觉,体内的血液也在肆意地舒张,过山过水,过村过寨,眼前的道路竟是如此的宽广。

但是,我的张狂也带来了必不可少的莽撞。在穿越一片小树林时,狭窄不平的林间小道让我惊慌失措,进而手忙脚乱,车子失控地吻向一棵粗树,我尖叫一声倒在草丛中,傻眼了。前梁弓了起来,车圈也顶扁了,车把歪得极不灵活。我顾不上自身的伤痛,赶快推着残车找父亲去。父亲不理睬我,埋头修理起来,这让我感到极为不安。其实父亲平常是极爱护车的,定期给车轴上黄油,对螺丝加以紧固,并常常擦洗得干干净净。父亲修好了车,让我谨慎去骑,可我偏偏不争气,又接连地跌了几次,让车大受折腾大伤元气。如果说车的使用寿命缩短提早进入养老院,那么肯定我的“功劳”排在最前。

时间于人,永远无情,父亲说老就老了,再蹬车爬坡总要费去好大的劲,父亲终于下了决心,要买一辆摩托车,就把那自行车给了我。我的自尊也很虚伪,觉得成天骑一辆旧自行车是很丢面子的事,就潇洒走一回,也买了一辆摩托车,而这自行车也因此被打入了冷宫。

行文至此,按说也该进入尾声,可心里总是七上八下,似乎有很多东西没有说清说透,忽念及中学时曾写过一篇同题作文,遂翻箱倒柜找了出来,一字不易地抄录如下,也算是对本文的一点补充,或者说是另一种诠释吧。

老 车

在我的家里,如果要说交通工具的话,那恐怕就是这一辆老车了——一辆很旧很老的破自行车。已经毫无一丝金属光泽,远望去,似又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尘;车座也畸形了,使人看见后不禁联想起秋后仍留在树上的干瘪的枣;车胎磨得皱开了皮,走在路上不时发出“吱吱”的怪响。

小的时候,只要父亲有空,总喜欢带着我去玩,我那时便像小警卫员一样紧跟父亲左右。在那时,车子还是非常崭新的,非常光亮的,那车座软绵绵的,坐在上面当然非常舒服的,非常惬意的。

父亲推上车子,便喊上我出去了。

父亲把车子向外一倾,双手持定车把,左脚踩在踏板上,右脚一蹬地,车子便缓缓溜出一段,接着父亲再把右脚一抬,划出一段圆弧,迈过车座,便坐定在车上,而我赶紧追上去,蹦在后座上。

父亲每次都是如此机械地蹬车,而我也照样机械地坐车。我坐在父亲的车上跑遍了很多地方,我便很是高兴,有些雀跃,于是好奇地问父亲:“爸爸,这车子能跑得很远吗?”

父亲在前面点了一下头,认真地说:“当然能走很远了。”

“能走到什么地方?”我又追问。

父亲微微一笑:“能去花果山、水帘洞。”对特别爱看《西游记》的我,父亲的回答便无疑增加了我的兴趣。

我天真地把小嘴一噘,又问:“那我能骑车子吗?”

父亲沉思着,缄默了一会,终于意味深长地说:“能,当然能,只要你去学校上学,什么都会学会的。”

我似乎得到答案,很满足了,不再追问。

我看着父亲的背,不禁有些痴呆了,仿佛是一片宽大且平坦的土地,一片沃土,我似乎有了少有的安全感,倒在父亲宽大且平坦的脊背上悄悄睡着了……

十几年以后,我长大了。不自觉地也学会了骑车,当然不是在学校里,然而我却始终没怀疑过父亲的那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父亲还是蹬着那车子,尽管他们都老了。

每一次出门,父亲都是步履蹒跚地扶着车子走在前面。望着父亲那微微凸起的背,我不知怎的,突然觉得不忍心,便倏地从父亲手中抢过车子。这时,父亲也是顺水推舟,很乐意坐在我的车子上。

“吱吱”的怪响有节奏地传出来,我意识到它是饱经风霜真的老了。忽然我又想到父亲,他不也正如这车子,饱经风霜,在岁月中磨蚀,然而他又异常的执着,正如这车子,坚定地把我载向花果山、水帘洞。我终于负疚地觉得这很旧很老的车子,何尝不是将我高高擎起的老父亲呢!

回家的诱惑

寒假期间,适逢正月休闲,妻子把内侄接到家中小住。女儿和她表哥一个学期未谋面,两人年龄相近,久别重逢,自然很快便玩在了一处,欢欢喜喜,好不热闹。

谁知好景不长,才住了两天,这孩子就嚷嚷着要回去,口里只喊没意思,大概是想念他那一群小伙伴了吧。这下可把我们急坏了,放这孩子回去还真有点不舍,且别说能陪女儿做个伴一起玩,仅这短短两天来去匆匆,到他父母那里,岂不显得我们怠慢了这孩子。于是,妻子想着法儿让孩子不感到拘束,好吃,好喝,好玩,还有好电视节目,一律满足供应。女儿也翻出一堆她自视为珍宝之物件,撵着粘着她表哥要俩人一块“雅俗共赏”。

这小家伙还是乐不起来,心心念念两句话,一口一个没意思,一口一个要回家。特别是到了晚上,刚来时那股新鲜劲早下去了,板着个脸,不苟言笑,再怎么样哄也是徒然。没办法,只得我亲自出山,好言相劝,我假装一本正经地说:“好了,好了,不就是没意思嘛,我明天到超市给你买二斤去,看看意思要多少钱一斤?”女儿被我说得哈哈大笑,小家伙听得也勉强一笑,暂且不提回家之事。

到了第二天,我去上班,留两个孩子在家中自行玩耍。想来,妻子不会有那份耐心,断难和孩子们打成一片,而男孩子和女孩子兴趣往往各异,待久了共同语言反而减少,意见分歧,终至自顾自玩着。说不定小家伙到最后索然无味,还是想着要回家。

果不其然,等我回去时,小家伙独自一人静坐,默不作声。我问女儿他怎么了,女儿说:“他不和我玩,他老是想回家。”我仔细观看小家伙,发现他双眼凝神,表情倔强,那般意志坚定,不啻归心似箭。他见我看他,来了精神,非要让我送他回家,口气不容商量。

我见他那样子,甚觉好笑,随口说了一句:“你还真像一个人啊!”

女儿好奇,忙问:“他像谁啊?”

小家伙也有些茫然,问我:“像谁?”

我故作高深,东张西望,半天才摇头晃脑地说:“我耙子呢?谁把我耙子藏了,我要扛上耙子回高老庄。”

不需做什么解释,女儿已明白过来,呵呵乱笑。小家伙也有些难为情,脸上赧然划过一丝笑意。

我不想让他过于难堪,转而给他俩讲起大道理来,说:“你们看,唐僧带着三徒弟去取经,一有状况,猪八戒就要打道回府回高老庄,沙和尚也要回流沙河,孙悟空再回了花果山,这经还怎么能取成?你们日常学习也是一样,切不可半途而废啊。”

女儿不及我啰唆完,寻她表哥开心,说:“你耙子没找见,你就别走。”

小家伙不想被人“丑化”,争辩道:“谁要耙子,我那兵器是如意金箍棒,哼!告诉你,金箍棒在我家放着,回了家我就能拿出来。”

看,说了半天全白搭,绕来绕去,小家伙还是挂念自家不忘回家。我只好再次安抚他,说:“你且安心住着吧,不要老惦记回家,等你住够了,等我有空了,一定送你。”

小家伙闻听此言,两眼放光,说:“我是住够了,明天肯定走,你不送我我自己也要走。”

我说:“你着什么急呀,开学前我送你回家就是了。”

女儿也说:“对啊,你走也得扛上耙子啊!”

妻子这时走过来,打断我们,说:“行了,都别闹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又对我说:“你一个大人和孩子较什么真,哪个孩子不是觉得自己家好。”

我哑然一笑,心想,可不是吧,人嘛,谁还没个任性时候,先别提寻常如孩童般,就是先贤圣人又何妨?

记得看《三国演义》,当中关公便是明证。想当初,曹操起兵征徐州,关二爷孤守下邳城,与刘备张飞一干人失联后,迫于形势约了三事方依附曹操,三事最后一条便是一旦有刘备消息,纵使远隔千里万里,也要请辞而去。在曹操阵营里,无论曹操赏十美女,赐赤兔马,还是封汉寿亭侯,关公都不为所动,一心只想着刘备,最终挂印封金,不惜千里走单骑,过五关斩六将,主臣得以古城相聚,遂开创出天下三分局面。

每读书至此,未尝不对关圣人忠义之举肃然起敬。然而细细品味,关公身在曹营心在汉,说穿了也是回家这码事,无论曹营再雄强,待遇再丰厚,那也不是自己家啊。恰似老百姓常言: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狗窝。感悟到这个道理,我对小家伙念念不忘要回家也就理解了。

原定我去送他,不想单位有些事情,牵绊着一时脱不得身。往深里究,其实我是想挽留他再住几日,图个人多红火。

等我磨蹭着回到家,发觉小家伙还是走了。只剩下女儿一个人在玩,形单影只,我心里不由一阵落寞。

细问,才知道,这两天小家伙天天给他父母打电话,打电话总是要提回家,这不,喋喋不休,不停地唠叨,终于还是让他父母接走了。

我内心一丝失意,但转念一想,也就释然了,羁押小孩子身体容易,可他心思却委实难以控制,超强意念支撑着他非要回家。

女儿怏怏不快,跟我说:“哥哥走了,他说他家里有好玩东西,挺有意思,可我去他家也没见什么啊,难不成还真有金箍棒?”

我说:“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要不然这样,你也去他家住两天试试。”

女儿马上回绝,说:“不,我才不去呢,那又不是我家。”

我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女儿连去都不敢去,就更别说住了,要真是把她放下,怕是片刻也待不得。可见,天下情同一理,回家是一种诱惑,任谁都无法抗拒。

忽然,又想到,刘德华在春晚上温情献唱,润湿了多少眼眶,触动了多少感伤。其词曰:数一数一年三百六十五,数一数日子有哪些胜负,又有哪些满足,回家吧幸福,幸福抱一抱父母……回家吧孤独,孤独还等待着安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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