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默默跟着他走过拐角,往房间走去。他眼睛酸涩,头痛欲裂,显然是染上了风寒。雨如注下,但他依然透过厚厚的灰色雨幕,迅速朝窗外望了一眼。他感觉浑身发烫,也许这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觉而已。他瞥了陶干一眼,很显然,这位属下没发觉有任何异样。于是他说道:“陶干,你先去更换衣袍,收拾齐整速来见我。”
监院连连作揖退下,和陶干一并走向楼梯。
大夫人正在外室吩咐丫鬟整理所需衣物,另外两位夫人安排杂役往铜暖炉中添加炭火。狄公看了他们一会,随后走进内室。
内室十分宽敞,却只摆着几件老旧家具。尽管窗户上挂着厚厚的窗幔,却仍然依稀能听到屋外的风雨声。靠后墙放着一张极大的床架;床架很高,几乎快挨到房梁,厚重的锦缎床幔从雕花乌木床顶垂了下来。屋角有一个乌木梳妆台,梳妆台旁边还摆着个小茶几和四把椅子。除一个极大的铜暖炉外,屋内再无其他陈设。地板上铺着一块极大但稍有褪色的棕色厚地毯。房间看起来并不十分奢华。狄公暗自思量,若是生上暖炉,点上蜡烛,这房间倒也还不赖。
他将床幔挂在两边,发现床榻足够他和三位夫人同时就寝。他并不喜欢几人同榻而眠。在家中,几位夫人各有各的卧房。他有时在她们房中就寝,有时会传唤一位夫人到自己卧房过夜。狄公素来崇尚孔儒礼学,在他看来,分房而居是最好的安排了。很多丈夫喜欢和夫人们同榻而卧,他本人并不赞同,反而觉得是陋习一桩。这样做既有损女子颜面,也不利于家庭和睦。然而,如今身在旅途,也别无他法。他返回外室时,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老爷,这是您的棉袍!”大夫人道。然后她又低声问道:“要不要给这些杂役些赏银?”
“还是罢了,”狄公低声说,“待明日启程,我自会为道观备下薄礼。”继而扬声道:
“帮我更衣吧!”
二夫人将干净衣袍在暖炉上暖了暖,再伺候他换上。
“将我的冠帽取来!”狄公对大夫人道。“我还要到楼下与住持闲话几句。”
“老爷尽早回来,”她说,“我们备些热茶,今晚就在房间用饭。您脸色苍白,还是早点安歇为好。只怕是染上了风寒。”
“我会尽快回来的。”狄公道,“你说得没错,我也感觉不甚舒服,想必是染了风寒。”他将一条黑色腰带系于腰间,收拾妥当,三位夫人恭送他走到门口。
陶干和那个手持彩灯的道童正在走廊等他。这位下属面色憔悴,身着一件褪了色的蓝色布袍,头戴一顶已有些磨损的黑绒小方帽。
他们沿着走廊向楼梯走去,道童恭敬地说道:“住持正在楼下迎宾厅恭候大人”。
狄公脚下一滞,道,“我们这就下去。”
他站在走廊,屏气凝神,仔细听了好一会儿。雨声似乎比之前小了。他再次来到方才看到奇怪景象的那扇棂窗跟前,推开窗扇,夜幕中小雨飘了进来。他一直站在那里,直到一道闪电划过,将对面的建筑照了个清清楚楚:眼前确实是一堵厚厚的砖墙,砖墙顶部塔楼上有两扇窗户;下面皆是光秃秃的墙壁,一直延伸至过道,将两楼隔开。闷雷滚滚。他关上棂窗,漫不经心地对道童说:“瞧这鬼天气!带我们去对面的库房看看吧!”
道童吃惊地望着他们,犹豫地说道:“大人,去库房要走好远的路呢!我们要先下两层楼才能到达连接两楼的通道,然后还要再上两……”
“前面带路!”狄公正色道。
陶干不解地望着狄公,但见他面色冷峻,便把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三人沿着昏暗的楼梯默默地往下走。道童带他二人穿过一条狭窄的通道,接着又登上陡直的楼梯。楼梯通向一个平台,中间是一个宽敞的天井。天井四周围着隔扇,香烛焚烧散发出的浓烈香气透过隔扇在空气中弥漫。
“这下面就是中殿,”道童解释道。“这里和大人所居住的东楼厢房在同一层。”步入一个长而窄的走廊时,他又道:“这条走廊便通往库房……”
狄公止步不前。他捋了捋又黑又长的胡须,望着右边灰泥墙上的三扇高窗。窗台距离地面仅有两尺左右。
道童推开沉重的大门,引二人进入一个低矮的椭圆形房间。库房里燃着两支蜡烛,堆满了箱笼包裹。
“这里为何点着两支蜡烛?”狄公问道。
“回禀大人,道士们要从这里拿面具和戏服,总是进进出出的。”道童指了指左边墙上挂着的一排木制面具和华丽的织锦戏服,恭敬地答道。紧挨着右边墙壁立着一排木头架子,架子上堆放着长戟、长矛、三叉戟、彩旗杆以及神仙道化戏文中所需的其他器具。狄公注意到,其他三面墙都没有窗户,只有正对面的后墙上有两扇小窗。他估摸这两扇窗户朝东开,正对道观外墙,便扭头吩咐道童:“你且门外候着。”
陶干在仓库里四下查看,焦虑地捻着左面脸颊肉疣上生出的三根长毛。他压低声音问道,“大人,这间仓库有何不妥?”
狄公这才告诉他,自己方才从东楼窗外所看到的诡异景象。他分析道:“监院说仓库朝向我们房间的那面墙上并没有窗户。现在看来,此言不假。但那是我亲眼所见,绝不可能是梦境。那个赤身女子的左胳膊想必之前就残了,我当时并未发现有血迹。如若不然,我定当冲了过去。”
“嗯,”陶干说,“找一个独臂的女子应该不是难事,想必不会有多少残臂女子出现在这道观之中。您能记起房间里还有什么陈设吗,大人?”
“想不起来了,我也只是瞥了一眼而已。”狄公有些懊恼。
“不管怎么说,一切就发生在这间库房之中。”陶干兴冲冲地答道。“我先检查下墙壁,也许窗户就隐匿在这些长矛和幡旗之后。很可能是个暗窗。”
言毕,陶干将布满灰尘的幡旗拖到一旁,仔细察看摆放着长矛和三叉戟的架子间隙处,偶尔还敲敲墙壁,察看是否有暗格机关。陶干对这一切轻车熟路,这都得益于他之前的营生。他本是绿林大盗。一年前,狄公刚到汉源上任不久,曾救陶干于危难之中。此后他便改邪归正,在狄公手下办事。他深谙江湖上的旁门左道,尤其擅长寻找密道、解开各类复杂的锁具。所有这些手段对于追踪狡猾的案犯至关重要,协助狄公破了不少谜案。
狄公让陶干独自搜查,自己则沿着左边墙壁勘察,不时将地上堆着的箱笼包裹移开。他厌恶地看着墙上那些似乎在对他媚笑的丑陋面具,口中念念有词,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陶干说道:
“道教!真是个奇怪的宗教。既然已有孔圣人明明白白的教诲,那些虚无缥缈的神仙道化戏文和华而不实的水陆道场又有何用处?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道教至少算得上发源于中原土生土长的宗教,而不像佛教那些从西方蛮荒之地传入的宗教!”
“建了这么多宫观殿宇就是为了能够和众多佛教寺庙一争高下吧。”陶干道。
狄公冷笑一声。他的头隐隐作痛,屋内阴冷非常,隔着棉袍还能感觉到刺骨的寒气。“大人,快看这里!”陶干惊呼道。
狄公连忙走了过去。远处角落立着一个古色古香的大柜子,柜子旁边的墙上挂着一面华丽的丝织幡旗,陶干早已把幡旗扯了下来。只见砖墙上刷了一层灰泥,布满尘土的灰泥下依稀可见一个窗户的轮廓。
二人默默端详着这面墙壁。狄公面色阴沉,弄得陶干倒有些不自在。他缓缓说道:“这里之前确实有个窗户,但早就被堵死了。”
狄公猛然抬头,一字一句地说道,“这扇窗户正好就在楼的拐角处,确实正对着我说的那扇棂窗。”
陶干敲了敲墙壁,未发现任何机关暗格。他拔出匕首,先用刀尖将掩盖窗户的灰泥砖墙一处撬开一条细缝,而后把刀插入砖墙的缝隙处,仔细沿着窗框勘察,最终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沉思片刻,半信半疑地说道:“大人,这座道观年代久远。我常听人们说,这种地方最容易发生一些神秘莫测、莫名其妙的事情。很久以前发生的事儿重又再现,要么……”他话音越来越小。
狄公一手抵着额头,闷闷不乐地说道:“我见到的那名男子,头上戴的铁盔并非时下之物,但一百余年前士兵正是使用这种头盔。此事当真蹊跷,陶干,当真蹊跷啊!”狄公望着墙壁,陷入沉思。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盯着陶干,急切道:“我当时看到的那副盔甲,好像就与老旧戏服挂在一起的那副盔甲一般模样。没错,就在这里。”
那副盔甲就挂在鬼脸面具下方。狄公走上前去,发现盔甲胸前铸有两条卧龙,旁边挂着一副铁质护腕和一柄剑鞘。
“快看,与这副盔甲配套的头盔不见了。”狄公说道。
“大人,很多戏服都不成套,七零八落的。”
狄公充耳不闻,继续说,“我没看清那男子身着何物,依稀记得是件深色衣衫,身形魁梧。”他望着陶干,眼神划过一抹惊恐之色,说道:“老天爷,陶干,难道我真的见鬼了?”
“我先去量量这堵墙的厚度。”陶干言毕,躬身退下。狄公打了个冷战,不由将棉袍裹紧。他从袖口掏出一条丝帕,拭了拭酸涩的眼睛。他现在额头发烫,怕是染上了风寒,不禁暗暗思量,难道这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不成?
这时陶干推门走了进来。“不出大人所料,”他说,“这堵墙十分厚实,约有四尺。不过仍不足以容下一间密室供人取乐。”
“确实如此。”狄公道。
他转身走到那个古色古香的大柜子前。两扇黑漆柜门上绘有两条昂首腾云的飞龙,龙首相对,周身被火焰状的图案环绕。他将柜门拉开,除了几身叠放整齐的道袍之外,别无他物。柜子后壁之上也绘有同样的祥龙图案。“真是件做工精良的老物件。”他评说道,继而叹了口气,又道:“我看咱们还是忘记我之前所看到的那一幕吧,可能是我眼花了。咱们还是着手调查手头的案子吧。去年就有三个姑娘在此接连丧命,仅去年一年之内!刘姓女子据说是死于疾病,黄姓女子是自杀的,高姓女子说是死于意外。我正好借此机会向住持打探一二。咱们下去吧!”
二人刚走出仓库,就见那名道童紧贴着大门,呆呆地盯着前方,全神贯注地听着什么。见他面色苍白,狄公吃惊地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我发现那边拐角处有个人影。”道童结结巴巴地答道。
“你不是说库房这边总是人来人往的吗?”狄公有些不耐烦地问道。
“可那人是个武士!”道童咕哝道。
“武士?”
道童点点头。他又听了一会,压低声音道:“一百年前,这里曾聚集了很多士兵。叛军夺下这座道观,在此设防护卫他们和家眷的安全。后来大军夺回道观,将所有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甚至连孩童都一概处死。”他望向狄公,面露惧色。
“他们说像今天这种风雨交加的夜晚,这些士兵的亡灵就会在这里游荡,再次上演曾经的恐怖场景……大人,您就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吗?”
狄公屏气凝神,仔细听了好大一会儿。
“只是雨声而已!”他不耐烦地说道。“带我们下楼吧,这儿风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