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走向昌盛
果然像常时话说的那样，当第二天常家兄弟亲自登门拜访李举人，并把要拜托李举人辛苦做一回月下老人的事说了后，李举人一听说是给赵举人的大小姐依儿提亲，连一句推辞的话都没说就痛快地点头了。
从李举人家告辞出来，常家兄弟坐着马车就到了大隆号。
二迷糊一拉缰绳：“吁！”将马车停在大隆号门前。
常时话笑着对二迷糊说：“二迷糊，你把马车找个地方停好，要喝茶就到茶摊喝茶，不想喝茶就到咱们大隆号后堂歇歇。大哥，咱们进去看看。”
常时友高兴地点点头：“进去看看。”
常时友和常时话前后脚走进大隆号。金秀才笑着迎上来道：“当家的来了。”
常时友笑着点点头：“随便看看。哎，金秀才，刚才在路上听二迷糊说的，你吃婆姨了？”
金秀才笑着点点头：“当家的，说起来这可真是托您的福了。要不是到大隆号来做事，我也没银子娶妻嘛。”
常时话笑笑：“我们喜酒是没赶上喝，不过礼可得补上。”
常时友认真地点点头：“该当的。老三，这事就交给你了。一定办好。金秀才为咱们大隆号可没少费心劳神。”
金秀才感激地说：“我的新媳妇都成黄脸婆了，当家的你们还补甚礼嘛。你看，这可真是……”
常时话四处看看：“哎，老张今日个没来？”
金秀才叹口气：“我正要和你说这事哩。老张的老娘昨日个走了，这几天告假了。唉，老张也是难啊。家里本来就不富裕，老娘一病就是半年多，把家底更是掏了个精光，连给老娘买寿材的银子都拿不出来了。刚刚我从柜上借了他十两，先帮他渡过这一关再说。”
常时友皱着眉头认真地想了想：“十两？办个丧事十两不够吧？”
常时话点头：“就是。哎，金秀才，你从柜上再拿二十两，赶紧现在就给老张送过去。人家等着用哩。”
金秀才点点头：“行。我这就去。”说着向柜台走去。
常时友冲着金秀才的背影：“顺便告诉老张一声，前头的十两和这二十两都不用还了，算是店里送的丧礼银子。”
金秀才和常家兄弟说的老张，是大隆号的老伙计了。这个老张就是那个和刘管家一起偷偷倒卖大隆号绸缎的伙计。
此时的老张一身孝服，哭丧着脸在自家院子里走来走去。屋子里传来女人和几个孩子的哭声。老张长叹一声，无奈地靠着墙角蹲下来，自己也低声抽泣起来。
正在这时金秀才推开院门快步走了进来，诧异地看着蹲着哭泣的老张：“哎，老张，你这样干哭也不是个事，赶紧张罗着到棺材铺买寿枋嘛。”
老张泪眼摩挲地抬头看着金秀才：“二掌柜，我……我……唉，银子不够啊。我真是没用。”
金秀才从怀里掏出两锭银子塞在老张的手里：“拿着吧。当家的和三当家的给你的，让你赶紧给老妈去买寿枋。当家的说了，这二十两和前头的那十两都不用还了。老张，咱们遇上这样的东家那是咱们的福气啊。”
老张怔怔地看一眼手里的银子，猛地大声哭了出来，呼一下站起身，使劲捶打着自己的头：“我……我……我不是人啊！我对不起东家啊！”一边哭喊着一边就快步走出了院子大门。
老张出了院子大门没去棺材铺，而是直接跑到了大隆号。
常时友和常时话在前店看了看生意，就到了后堂常时话的书房。兄弟俩对面坐着，慢慢地喝着茶谈着生意上的事。突然传来老张的哭喊声和急促的脚步声，常时友和常时话惊异地向窗外看去。
老张呼一声推开常时话的书房门，扑通一下跪在常时友和常时话面前哭喊着说：“当家的、三当家的，我不是人！我对不起你们！我……我连畜生也不如啊！”一边数说着自家一边就痛哭失声了。
这一来可把常时友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哎，哎，老张，你这是干甚？快起来。”
常时话却猜想老张一定有事要说，就站起身来去扶老张：“老张，老张，有甚话起来说。”
老张却挣扎着一直跪着不起来。
这时金秀才跟着进来了：“我说老张你这是咋了吗？让你去给老娘买棺材买寿枋，你倒好，甚话也不说就往这儿跑。到底出甚事了？快起来把话说清楚。”
老张坚决地摇摇头，哭泣着说：“我……我不能起来。你们让我把话说完。”
刘管家偷偷倒卖绸缎的事终于东窗事发了。这事一出来，刘管家后悔也晚了，干脆就把自己平时贪小便宜克扣银子的许多事都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儿都说了。说完了，刘管家心里也轻松了，就满脸羞愧地跪在常时友和常时话的面前等着主儿家的处罚。
虎子站在常时友身边，惊异得不敢相信：“刘先生，你……你说的这都是真的？”
刘管家无奈地点点头：“都是真的。我……我……我真真是白活了这一把岁数了。这才叫财迷心窍了嘛！”
常时友痛心地摇摇头：“刘先生啊，刘管家，那几十两银子算个甚？我是真的痛心你咋就会……唉！”一直以来常时友叫刘管家都是刘先生，这是第一次改口叫他刘管家。
常时友对刘管家的称呼一变，刘管家心里就一下变得冰凉了，他知道自家在东家心里一文不值了。刘管家长长地叹口气：“当家的，我愧！我心里是真的愧！当年要不是你从大槐树上救下来我，我早死得就剩下一把白骨了。唉，我……”站起身跌跌撞撞向外走去。
虎子看着刘管家的背影担忧地说：“哎，刘先生你……”
常时话叹口气：“随他去吧。”
常时友皱着眉头：“咋就出这么个事？这以后让我咋信靠他呢？”
这时刘管家手里拿着一个小布包又走回来，将小布包放在常时友身边，向常时友和常时话深深地一鞠躬：“当家的、三当家的，你们就是不赶我我也没脸赖着不走了。这是卖缎子的银子，没少一文钱。唉，我走了。”转身向外走去。
常时友叹口气，冲着刘管家的背影：“等等。”
刘管家转身低头站在常时友和常时话面前，一副听天由命的神情：“我也清楚就让我这么走了也太便宜我了。甚的处罚我都受着，那是我该当的。我要是有一句怨言，我就不是人，就是狗日的。”
常时话挥挥手：“你看你说的个甚话。你要走我们也不好拦着。”把小布包拿起来掂了掂，“我大概算了一下，这包里的银子差不多就是你一年的工钱。”从怀里又掏出两锭银子，“这个算是给你个安家费。都拿着，好歹也够你安个家了。”说着将小布包和银子塞在刘管家怀里。
常时友和常时话没商议一句，但老三常时话却按照老大常时友的意思行事说话，老大常时友不由赞许地点点头：“就是这样。”
刘管家一下傻了，愣愣地看看手里的银子，又愣愣地看着常时友和常时话，干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李举人果然不负常家兄弟所托，第二天就早早地从榆次城赶到车辋村来给常时友和依儿当月老来了。
李举人喝着惜儿刚沏的茶，高兴地对赵举人说：“你们这就是亲上加亲嘛。这样的姻缘真是天作之合啊。”
赵举人动情地说：“李兄你也清楚，二十年前我的儿子赵斌走失了，多年来我这心里就一直是空落落的。常家兄弟来了，我就把他们当成自家的娃了。唉，可惜留儿后来也不见了。这话就不说了。眼下我把依儿的终身托付给友儿，心里也踏实。友儿是不会亏待依儿的。”
李举人笑着点点头：“这就是了。赵兄啊，这么说来我可就等着喝喜酒了。”
赵举人抱拳行礼：“有劳李兄撮合这门亲事。赵某多谢了。”
李举人笑笑：“客气，客气。我还是那句话，我来就是走个过场，把礼数走周全了。”
两个几十年交情的同窗好友见面没有生分的寒暄和多余的客气话，有事说事，没事了就喝着茶敞开了清谈。李举人把要说的正事说完后，两人就海阔天空地谈天说地，一直到天色快要黑下来的时候，李举人才起身告辞。
李举人笑着抱拳告辞：“赵兄留步。日后有闲暇时，赵兄请到寒舍小聚，咱们黑白之间好好厮杀几个回合。”
赵举人苦笑着点点头：“这些日子七事八事缠身，倒把这黑白子给淡忘了。好，等心情好时咱们就棋盘上见。”
两人说着走出院门。
依儿知道李举人来的目的，心里七上八下胡思乱想了一整天。李举人告辞走后，依儿在屋里来回走了两圈，心神不定地坐在炕上。
良久，依儿眼含泪花，缓缓地站起身来，双手交叉着握在胸前，喃喃自语：“二表哥，咱们今生无缘，来生再续吧。”
这时传来父亲赵举人的声音：“依儿，你到爹的书房来一下。”
赵举人送走好友李举人后，回到书房，心事重重地坐在椅子上。依儿推门款款走了进来。
赵举人指指椅子：“来，坐下来。”
依儿就缓缓地坐在椅子上。
赵举人沉默了片刻后，望着依儿：“你妈走得早，有的事爹也没有个商量的人。想来想去，还是问问你吧。再说这又是你自家的事。”
其实依儿心里也知道父亲要说些什么，就轻轻地叹口气：“爹，有甚话你就说吧。”
赵举人站起身来：“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现在你也老大不小了，是找婆家的时候了。”看一眼女儿，“看样子你早就知道了，刚刚走的李先生是你大表哥请来向爹提亲的。现在爹想最后再问问你的意思。”
依儿幽幽地叹口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爹还问女儿做甚？”
赵举人叹口气说：“唉，爹也知道你心中还是放不下你二表哥。可……重要的还是活着的人要把日子过下去。你也清楚，你大表哥对你是一片真心。你要是愿意，爹这可就给你定下这门亲事了。”
依儿幽幽地望着父亲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点头。
常时友和依儿的亲事就这样定下来了。原来常时友就对依儿关怀备至，亲事一定下来，常时友对依儿的关心就更加细心入微了。依儿原来就关心照料常家兄弟的饮食起居，现在对常时友也更加关心了。
雪花纷纷扬扬飘落着。
依儿站在窗前，看着外面飞扬着的雪花：“前晌天还好好的，后晌这老天咋说下就下起来了。可巧大表哥今日个又去城里了。”
惜儿走到姐姐依儿身边，轻轻推一下依儿，和姐姐耍笑道：“大表哥是你的甚人？你咋这么牵心挂肚？”
依儿装作生气的样子：“你这个小丫头，轻嘴薄舌。”
只听院门声响，常时友双手抱在胸前，全身落满白雪快步走进院子。
依儿推开门走到院子里，与其说是埋怨还不如说是心疼地说：“你看你都快成雪人人了。”上前帮着常时友拍打身上的白雪。
常时友憨憨地傻笑着，放松紧抱在胸前的双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油布包，慢慢打开，却是几盒胭脂油粉。
依儿看看常时友，再看看小油布包里的胭脂油粉：“你这是？”
常时友打个喷嚏，红着脸：“我……我……我进城给你特意买的。”
依儿脸一红：“你……你……你……唉！这大冷的天。”
惜儿从屋子里走出来，在一旁耍笑开了：“如此恩爱，真是慕煞神仙。”
依儿回身轻轻打一下惜儿：“你又胡说八道。”
惜儿嬉笑着说：“姐你咋打我呀？噢，我明白了，你是嫌我在这里碍事了。那我走。我去给大表哥沏茶去。”说着嘻嘻哈哈地走进厨房。
依儿推一把常时友：“快把这帽子脱下来抖落抖落雪呀。”
常时友看着依儿，傻笑着脱下了帽子。
依儿轻轻推一把常时友：“你……你快到屋里去脱。当心着凉。”
常时友傻笑着点点头：“对，对，我到屋里去脱。”说着向赵举人的书房走去。
依儿若有所思地看着大表哥常时友的背影，幽幽地叹口气。常时友在书房门口站住，回头留恋地看一眼依儿。
两人的目光正好碰在一起，就都脸红了。
常时友和依儿的亲事是定下来了，但在成亲的早晚上常家兄弟两人看法却不同了，因此成亲的日子就一拖再拖。常时话心里是想早点叫依儿嫂子，可常时友却认为眼下生意上正缺银子周转，婚事该当拖一拖。
常时话这天回到家里和大哥常时友商议生意上的事，把生意上该说道的都说道完后，常时话认真地说：“对了，大哥，反正婚事定下来了，就快点办了吧。眼下也没甚当紧事嘛。”
常时友有点为难地摇摇头：“老三你看看咱们住的这……唉，我是想等盖上一个像样的院子再说。要不的话也太……”在常时友的眼里，依儿表妹那是天仙一样样的人，他总希望能体体面面地把依儿接到家里，因此他宁可晚点成亲也不愿意让依儿受一点点委屈。
常时话点点头：“这倒也是。要不就先用卖皮货收回来的银子盖个院子吧。你和依儿姐姐的婚事可不能再拖了。”
常时友坚决地摇摇头：“不行。那银子是有用项的，要包买茶山嘛。定了的事就不能改。没办法，就再等个一年半载吧。”
赵举人关心女儿的婚事比谁都着急。
常时友面对赵举人时还是那句话：“表叔，没办法。就再等个一年半载吧。”
赵举人沉着脸皱起眉头：“再等？唉，友儿，照理说这话我不该说，可咋说我也是你们的长辈，不说又不行。不能再等了。你和依儿的岁数还敢再等？”
这个时候常时话就把大哥的想法说了出来：“其实大哥也不想再等了。可……可现在那个小院子，也实在是太委屈依儿姐姐了。”
赵举人就板起脸来说：“你们兄弟把话既然说到这里了，我也只好把话敲明叫响了。友儿，我让依儿跟了你可不是图你钱多地广。”
这时依儿和惜儿也推门走进父亲赵举人的书房。
依儿真诚地说：“大表哥，我也不是图你院大宅深。要是真等到你的新院落盖好，一来好像我真的是等着住深宅大院了，二来到时候就不是大姑娘出嫁了，那是老太太出嫁了嘛。”
常时友红着脸说不出话了：“依儿，我……我可不是……”
惜儿笑着说：“大表哥，你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说着赶紧向常时话使了个眼色。
常时话会意地点点头：“大哥，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也就行了。就定下来吧。挑个好日子行大礼。”
常时友傻愣愣地看看几人，众人也都笑着看着他。常时友就高兴地点点头：“那就这样了。挑日子，行大礼。”
既然定下了要行成亲大礼，无论常家还是赵家就有诸多要准备的事体。常家眼下虽说还不是富甲一方的豪门富户，可也绝不是一般的寒门小户人家了。当家人要成亲，这事是绝不能随便马虎的。
准备成亲的过程中，最高兴的是惜儿，最受累的还是惜儿。常家都是男人，很多小事就想不周全。赵家也没个年纪大点的女人，这是依儿自家的亲事，她又不好事事都插手多嘴。很多事就靠惜儿跑前跑后四处张罗了。因此这些日子里，惜儿就隔三差五地搭常家的马车进城采办成亲需要的各种货物。
这天，二迷糊赶着马车进了榆次城城门。车上坐着常时友和惜儿。
常时友不解地问：“惜儿，最近你可没少跑城里。一天到晚不在家，表叔没说你？”
惜儿调皮地笑着说：“大表哥，告诉你吧，就是爹让我往城里跑的。”
常时友不以为然地笑笑：“谁信你。”
惜儿认真地说：“是真的。哼，不信你回去问我爹去。我受累往城里跑还不是为了大表哥你。”
常时友失笑地说：“哦，你往城里跑倒是为了我了？你这个小惜儿，你可越说越稀奇了。”
惜儿笑笑：“大表哥，你不清楚？我一趟一趟跑城里可是在给姐姐采办嫁妆哩。这不是为你是为谁？”
常时友就红着脸讪讪地笑笑：“好。是为我，为我。”
惜儿一眼看见一个首饰店：“二迷糊，停车。”
二迷糊将车停下来。
惜儿下了马车：“大表哥，你们先走吧，我一个人逛逛。过一会儿我就到大隆号了。”
常时友点头：“行。我们在大隆号等着你。哎，惜儿，可别一逛就逛到天黑啊。”
惜儿提着一个小包袱走进首饰店。首饰店伙计赔着笑脸赶紧迎上来：“这位小姐要点甚？”
惜儿指着货架上一个光彩夺目的凤冠：“我要看看这凤冠。”
伙计赶紧笑着将凤冠拿下来：“小姐你是真有眼力，你看看这做工，看看这材料，就是皇后娘娘戴的也不过如此嘛。”
惜儿接过凤冠，笑着说道：“伙计，大话谁都能说，可千万不要说得太满了。把镜子拿来吧。”
伙计赔着笑脸：“是，是。镜子来了。”
惜儿将凤冠戴在头上照着镜子左看右看，旁边的伙计不由赞叹起来了：“哎呀！这……这……这不就是仙女下凡嘛！”
听伙计夸奖自己，惜儿心里一乐，脸却一板，白了伙计一眼：“轻嘴薄舌。这凤冠我要了。”
伙计高兴地喊起了生意号子：“凤冠一顶。”将凤冠放在盒子里，“哎呀！谁上世修来的这福气，能娶仙女回家。”
惜儿没说话，只是微微笑笑，将银子放在柜台上，拿起盒子向外走去，走到门口回头看一眼伙计，俏皮地说：“反正不是你。告诉你吧，这凤冠是给我姐姐买的。”一扭头走出首饰店。
惜儿一边向大隆号走，一边东张西望四处看着两边的店铺。
刘三赖破衣烂衫，趿拉着鞋，抱着肩膀步履蹒跚地也正走在街道上。惜儿一抬头看到了前面东倒西歪走路的刘三赖，不由在心里暗暗叹息一声，远远地跟着刘三赖往前走。
大隆号门前人来人往。刘三赖走到大隆号门前站住，一双无神的眼睛呆呆地看着大隆号。惜儿就远远地也停住了脚步。
站在门口招呼客人的伙计老张看到刘三赖站在门口不走，就转身走进了大隆号。片刻后，常时话在老张的陪同下走出了大隆号。常时话站在大隆号门口，看一眼刘三赖，叹息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块银子给了老张，又向刘三赖指了指。
老张就走下台阶，到了刘三赖面前，把银子放在刘三赖手中：“这是三当家的赏的。快走吧。”
刘三赖接过银子，摸一把鼻涕，面无表情地转身走了。
常时话看着远去的刘三赖的背影，长长地叹口气，转身正要进大隆号，惜儿快步走了过来，装模作样地伸出手：“三当家的，也赏我几两吧。”
常时话回头一看是惜儿正在出洋相，惊喜地喊道：“哎，惜儿咋是你呀？”
惜儿高兴地走上台阶，拉住常时话的手：“咋就不能是我？”在常时话耳边低声说，“想你了，就进城来看看你。”
常时话高兴地说：“惜儿，你来得正好。这几天我也正想你想得不行哩。”
惜儿一把捂住常时话的嘴：“轻点声。你想让全城的人都听见？”
依儿虽说和常时友把亲事定下了，但心里到底还是不能把常时留完全放下。有的时候手里正做着事，忽地心里就想到了二表哥常时留；有的时候晚上一时睡不着，也会幽幽地叹口气想起和二表哥常时留在一起的很多往事。她有的时候也对自家说，不能再想了，想甚也没用了，可过后还是由不得自己就又想上了。
又下了一场大雪。大雪刚刚停歇住，依儿觉得心烦意乱，心里憋闷得难受，就穿上狐皮大氅走出院门，想到外面散散心。
依儿踏着积雪慢慢走到潇河边，怔怔地看着眼前皑皑白雪。一阵寒风吹过，依儿下意识地伸手拉了一下狐皮大氅，低头看一眼手中抓着的大氅，怔住了。这大氅也是常时留送给她和惜儿的呀！依儿一双含泪的眼，看着手中的狐皮大氅，幽幽地长叹一口气。
此时在不远处，常时友和虎子正在查看常家的麦地墒情，两人指点着白茫茫的原野渐渐地走近依儿。
常时友一抬头看到了站在河边的依儿，惊异地说：“这大冷天，依儿跑河边来干甚？”
虎子善意地笑笑，拍拍常时友的肩膀：“友儿，那咱们就说好了，这块地开春的时候让王三种。这事就这么定了，剩下跑腿就是我的事了。我先回去了。你快去吧。”指指依儿，转身自顾自地走了。
常时友看看不远处的依儿，心里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握起右手的拳头砸在左手手掌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终于还是向河边的依儿走去。
常时友走到依儿近前时，脚下一滑，向前急冲了几步，差一点摔倒。依儿听到身后有响声，回头看时，见是大表哥常时友。
常时友见依儿看到了自己的狼狈相，尴尬地抓抓头皮，憨憨傻傻地笑了笑。依儿赶紧低下头，擦了一把湿润的眼睛，然后才抬起头来说：“大表哥，你这是要干甚去？”
常时友笑笑：“我和虎子刚看完王三要租的几亩地。这大冷天你咋跑河边边上来吹凉风了？”
依儿看一眼常时友：“爹和惜儿不在家，我一个人在家闷得难受，就出来走走，看看河边的雪景。”
常时友点点头：“天太冷，早点回去吧。”
依儿点点头，转身向村子走，突然脚下一滑，身子向前冲去。常时友连忙伸手拉依儿，一用力却将依儿拉到怀里。
依儿娇羞地抬头看一眼常时友，眼前不禁出现以前和常时留在河边的情形，一时之间竟痴了。
常时友看着愣在自己怀里的依儿，担忧地问：“依儿，依儿，你没事吧？”
依儿一下惊醒过来，看常时友时，却见常时友还愣怔地紧紧抱着自己。依儿脸一红低下了头：“没事。”
惜儿一直为姐姐依儿准备着成亲的各种货物，赵举人清楚是清楚但还是不放心。这也是做父亲的一种天性吧。
天黑下来的时候，惜儿才从城里赶回家。
惜儿一进家门，赵举人就心情急躁地叹口气：“惜儿，眼看着你姐姐出嫁的日子就要到了，你也不帮着爹办点事，成天价就是知道往城里跑。”
惜儿轻松地笑笑：“爹，你看你着急个甚？还用爹你说？该准备的我早就都替姐姐准备好了。”
赵举人责怪地说：“噢，就你，成天价不着家你就能甚都准备好了？”
惜儿笑了：“爹你这说的可就不在理了。按你说是该当成天价坐在家里？可坐在家里能准备甚？”
赵举人也清楚女儿抓住自己话里的漏洞了，只好无奈地摇摇头：“准备好了，准备好了。你准备甚了？”
惜儿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放在书桌上，得意地说：“父亲大人，请过目。”
赵举人看着书桌上的纸，点点头：“看你这单子倒是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不过在甚地方吗？”
门外传来常时话的声音：“在这里。”
赵举人和惜儿走出书房，就见常时话神采奕奕地站在门口，院子里站着虎子、二迷糊和狗蛋，每人都抱着一大堆红纸包装的物事。
原来惜儿在城里采办的货物一直都没有往家里拿，就一点一点地都放在了大隆号。今天她搭常时话的马车回来的时候，就把所有货物一股脑儿让马车都拉回来了。
寒冬一过，暖春就到了。
常时友和依儿成亲的日子也近了。
惜儿这些日子为姐姐依儿准备成亲的事忙得晕头转向，没太多的闲工夫和常时话说话玩耍。这天，惜儿见是个好天气，常时话又在家，就硬拉着常时话到河边看春柳。
常时话和惜儿并排走着，渐渐地，两人走到了潇河岸边。
惜儿高兴地说：“三表哥，你看河都解冻了。这可真是七九河开八九燕来，九九又一九沿河去看柳啊。”
常时话看看眼前缓缓流淌着的潇河水，再看看身边天仙一般的惜儿，禁不住赞美道：“潇水悠悠奔向东，银河遥遥挂天空。佳人丽影水面映，疑是嫦娥降九重。”
听到常时话的赞美，惜儿心里自然很高兴，深情地望着常时话，片刻后又幽幽地叹息一声：“唉，话儿哥，你能一直这样想就好了。”
常时话惊奇地问：“惜儿，难道我的心你不知道？其实在我的眼里，嫦娥也不及你的万一。”
惜儿又幽幽地叹口气：“现在你成天价在城里，佳人丽影不知道一天要见多少，只怕见得多了眼睛都看花了，到时候我又算个甚。”
常时话苦笑着看着惜儿：“你究竟要咋样才能信我？”
“除非，除非……”
“除非我现在就娶你为妻。”
“去，谁要当你的妻了。”
常时话长长叹口气，正色道：“我一个人在城里，白天倒也罢了，所有的心思几乎都在生意上，到了夜深人静时却寂寞得很。就经常想，要是你能在我的身边该多好。可现在还不行啊。”见惜儿的眼神带着疑问，就叹口气又说：“咱们两人总不能就这样孤男寡女白天黑夜一直在一起嘛。”
惜儿嘴一噘：“谁白天黑夜要和你一直在一起了？”
常时话笑了笑：“不过咱们一起盼望的好日子不会远了。”
惜儿羞羞地笑笑：“为甚？”
常时话笑着说：“大哥就要和依儿姐姐成亲了嘛。你想大哥和依儿姐姐成亲后，咱们的事也就好说了。到时候咱们就可以成天价厮守在一起了，地久天长再也不分开了。”
惜儿脸一红：“不理你了。说着说着就说到我的身上了。唉，姐姐等这一天也等得心里够苦了。”
后晌时，常时友抽着旱烟对常时话说：“老三，再有五天就是大礼之日。今日个你正好在家，咱俩一会儿去给爹妈烧点纸去。”
常时话点点头：“行。我也正想去看看爹和妈。”
于是在暮色中，常家兄弟两人就跪在了常进柱和三妞的坟墓前，兄弟两人眼含泪水，一把一把地烧着纸钱。
常时友将一把纸钱放在火中，缓缓地叹口气：“爹妈，你们现在还好？我说话你们听得见吗？儿子就要成家了，过几天就要和依儿妹妹成亲了，你们知道了肯定会高兴的。”
从坟地回到家里后，常时友、常时话和虎子坐在小木凳上就开始商议成亲大礼的诸多事体了。
常时友抽一口旱烟，清清嗓子：“老三，把你写好的请柬都拿来吧。大后天就是大礼的日子，所有的请柬都要在明天发出去。请柬送晚了就失了礼数了，人家会怪咱们常家不懂礼仪。”
常时话点点头，站起身到炕上拿起一个装放请柬的木托盘，坐回小木凳上说道：“这我知道。可咱们请的客人太多，一家一家送，一下咋能发得过来？”
常时友宽心地笑道：“这个你就不要担心了。我自有安排。”
虎子笑笑：“友儿你莫非有八条腿？”
常时友笑着对常时话说：“我和你虎子大哥都是大字不识一箩筐的人。话儿，你把这些请柬上的人名念一遍。”
常时话不解地看看常时友。
常时友催促：“让你念你就念。看我干甚？难道你也不识字了？”
常时话一边念着请柬上客人的名字，常时友一边把请柬分成了几堆。最后，常时友指着一堆请柬：“话儿，这些请柬都是榆次城里的大富商和大财东，按礼数你该当要亲自送到他们的手里。”指着另一堆请柬，“这些只是咱大隆号布店的近邻和熟人，你让金秀才和伙计们送去就是了。”
常时话点点头：“哦，我记住了。”
常时友指着面前的一堆请柬：“这些是这附近前村后庄的大财东，虎子和我亲自给他们送去。”指着另一堆请柬，“这些是咱们的左邻右舍，让二迷糊和狗蛋父子俩给他们送去就行了。”
成亲的请柬送出去了，常时友悬着的一颗心也踏实了，就等着日子到了拜堂成亲入洞房了。
依儿对二表哥的深情没变怀念依然，但事已然过去很久，现在也没有太多的伤感了，只是有的时候会莫名其妙怔怔地出神发呆。当然这也还是为着思念常时留的缘故了。
惜儿陪着将要出嫁的姐姐依儿并排坐在炕沿上，两人说了一会儿闲话后，依儿轻声唱了起来：“白天上山看见了你，黑夜里睡觉梦见你；天上的星星跟着月亮走，半夜里睡不着我想哥哥。三五十里不怕跑，就想哥哥拉拉我的手。”
惜儿惊奇地问道：“姐姐，原来你会唱的酸曲这么多。”
依儿摇摇头，轻轻叹口气：“以前不会。后来……后来……唉！”
惜儿点点头：“我清楚，后来跟着二表哥学的。还学了不少哩。”
依儿叹了一口气，默默地点点头。见姐姐闷闷不乐的样子，惜儿就低声劝解说：“唉，可二表哥不见了。姐姐你又马上要和大表哥成亲，你也不能总是念着二表哥嘛。”
依儿点点头：“这我也清楚。可就是经常不由自主地心里又酸又乱。”说着又忍不住轻声唱起来，“东山的绵羊西山的草，哥哥我就想和妹妹好。从年轻把你看到老，看来看去还嫌看得少。”
见依儿唱着唱着眼角湿润了，惜儿就想让姐姐换换心思，站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包袱来，放在炕沿边上说：“姐姐，这些衣服你都试过了？”
依儿点点头：“都试过了。”
惜儿笑着和姐姐耍笑道：“我清楚，姐姐一直着急着当新娘，自己早就偷偷试过了新娘子的衣服了。”
依儿却没有被惜儿逗开心，还是幽幽地叹口气：“唉，姐姐急着当甚新娘子嘛！”
惜儿知道姐姐不开心的原因，就说：“姐姐，你看我是不是已经长大了。”
依儿看着妹妹惜儿：“你已经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当然长大了。”
惜儿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那我能不能像大人一样和你说话？”
依儿略一沉思：“姐姐一直就把你当成大人看的。现在你想说甚就说嘛。”
惜儿叹口气，郑重地说：“姐姐，你看你，我咋逗你你都不开心，咋劝说你你都解不开那个结。以前的事过去就过去了，你早晚得把它放下。你要是还这样闷闷不乐的话，你自己这新娘子肯定做不好，大表哥的新郎官也做得没甚意思。”
依儿点点头：“惜儿，你说得对对的。可是我……”
惜儿叹口气，接着姐姐依儿没说完的话道：“可你就是管不住自家，是吧？其实做人该当为自家想，更该当为别人想一想。大表哥对你是真心的，这你是知道的。有些事你有没有为大表哥想过？你们就要成亲了嘛。夫妻一体嘛。总之，今后只有你高高兴兴，大表哥才会高高兴兴，咱们大家才会高高兴兴。”
常时友和依儿大喜的日子终于到了。
斗大的“囍”字贴在小院院门上。
一对大红灯笼高高挂在小院门的上方。
几挂长长的爆竹挂在小院门的四周。
常时话、虎子和金秀才站在小院子门口，开心地笑着，不停地抱拳作揖向接踵而至的客人们招呼着。
城里城外十里八庄大小财东的一辆辆马车停在常家小院子门口。
从马车上下来的这些大小财东们，大都没来过常家，这时看到常家的小院子小门户，大多感到诧异惊讶。
一个满嘴金牙的女宾夸张地大声显摆着说：“哎呀呀！常当家的咋就住这小院院？”
小庄的吕老爷看一眼那个金牙女宾，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旁边的李举人也摇摇头，微微笑了一下。
和金牙女宾一起坐马车来的矮胖男宾也低声地嘀咕道：“常家在外面有店铺有产业，咋家里寒酸得……唉，真没体统，没体统。”
吕老爷再也忍不住了，看一眼那个矮胖男宾，冲着李举人故意大声地说：“李先生，你是读书人，今日个老朽想请教一下。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这到底是个甚意思？”
李先生会意地笑笑：“斯是陋室，何陋之有？”
吕老爷和李举人就相视哈哈大笑起来。旁边的金牙女宾和矮胖男宾虽说不大清楚吕老爷和李举人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但也猜到这俩人是在取笑他们，想要回几句嘴可又不知道该当说什么了。不明白人家说的是什么意思，又怎么能回嘴反唇相讥？
常家兄弟的小土屋子布置成常时友和依儿的新房了。此时，翠翠正在帮着新郎官常时友穿着迎亲的新衣。
前些年，在常家兄弟的帮助下，王三和闺女翠翠终于渡过了饥荒。眼下王三的闺女翠翠已经十三四了，在惜儿极力鼓动下，翠翠早就认常时友、常时留和常时话为义兄了，用榆次当地的话说就是干哥哥。
干哥哥成亲，干妹妹自然是乐呵呵地忙前忙后了。翠翠帮着大哥常时友穿上新衣服，上下打量着常时友：“当家的，这新衣……”
常时友一挥手：“翠翠，我早就说了，你不要叫我当家的。我是把你当成我的亲妹子哩。就叫我大哥。”
翠翠笑着点点头：“大哥。”
常时友高兴地说：“这就对了。大哥听着心里高兴。”
翠翠打量着常时友身上的新衣裳，真诚地说：“大哥，这新衣裳做得可真是好，也真合身。看这针脚，细小得都看不出来。”
常时友甜蜜地笑笑：“这是你……你嫂子亲手做的嘛。”
翠翠高兴地说：“我说哩，是嫂子亲手做的当然好了。唉，我妈走得早，也没人教我针线活。大哥，我要是能跟着嫂子学学针线活儿就好了。”
常时友认真地点点头：“行啊。对了，干脆以后你就陪着你嫂子吧。要不我出外干活的时候她就得一个人闷在家里了。有你陪着她，她不孤闷，这样你也就可以跟着你嫂子学针线活儿了。”
翠翠高兴地问道：“真的？”
常时友点点头：“当然是真的。等过几天我和你爹说说。我给你工钱哩。”
翠翠连连摇手：“工钱就不要了。大哥是我家的恩人哩，能让我陪着嫂子是我的福气。”
此时，赵举人家小院子里，也是人来人往宾朋满座。
依儿和惜儿的房间里，贴着大大的红“囍”字。
惜儿和几个婆姨正在给依儿梳妆打扮。惜儿看着打扮整齐的姐姐依儿，赞叹道：“姐姐这个新娘子，真是漂亮啊！”
依儿白了惜儿一眼：“又在胡说八道。”
旁边一个婆姨看一眼惜儿，耍笑着说：“甚时候二小姐当新娘子，肯定也漂亮。”
一个岁数稍老一点的中年婆姨手拿红盖头，笑着说：“迎亲的人马上就来了。新娘子赶紧把盖头盖上。”说着将红盖头盖在依儿头上。
众婆姨都笑了，依儿盖好了红盖头端坐着。
终于，在鼓乐和鞭炮声中，在众人的簇拥下，常时友到了赵家把表妹依儿从赵家迎了出来，双双走进了常家的小院子。
常时友咧着嘴笑着，手抓红绸带牵着依儿向前走进了简陋的新房。
在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中，常时友为表妹依儿掀起了红盖头。
一天在喜庆中匆匆过去了。
当夜幕降临，在简陋的新房中，红烛熄灭了。
果然像常时话说的那样，当第二天常家兄弟亲自登门拜访李举人，并把要拜托李举人辛苦做一回月下老人的事说了后，李举人一听说是给赵举人的大小姐依儿提亲，连一句推辞的话都没说就痛快地点头了。
从李举人家告辞出来，常家兄弟坐着马车就到了大隆号。
二迷糊一拉缰绳：“吁！”将马车停在大隆号门前。
常时话笑着对二迷糊说：“二迷糊，你把马车找个地方停好，要喝茶就到茶摊喝茶，不想喝茶就到咱们大隆号后堂歇歇。大哥，咱们进去看看。”
常时友高兴地点点头：“进去看看。”
常时友和常时话前后脚走进大隆号。金秀才笑着迎上来道：“当家的来了。”
常时友笑着点点头：“随便看看。哎，金秀才，刚才在路上听二迷糊说的，你吃婆姨了？”
金秀才笑着点点头：“当家的，说起来这可真是托您的福了。要不是到大隆号来做事，我也没银子娶妻嘛。”
常时话笑笑：“我们喜酒是没赶上喝，不过礼可得补上。”
常时友认真地点点头：“该当的。老三，这事就交给你了。一定办好。金秀才为咱们大隆号可没少费心劳神。”
金秀才感激地说：“我的新媳妇都成黄脸婆了，当家的你们还补甚礼嘛。你看，这可真是……”
常时话四处看看：“哎，老张今日个没来？”
金秀才叹口气：“我正要和你说这事哩。老张的老娘昨日个走了，这几天告假了。唉，老张也是难啊。家里本来就不富裕，老娘一病就是半年多，把家底更是掏了个精光，连给老娘买寿材的银子都拿不出来了。刚刚我从柜上借了他十两，先帮他渡过这一关再说。”
常时友皱着眉头认真地想了想：“十两？办个丧事十两不够吧？”
常时话点头：“就是。哎，金秀才，你从柜上再拿二十两，赶紧现在就给老张送过去。人家等着用哩。”
金秀才点点头：“行。我这就去。”说着向柜台走去。
常时友冲着金秀才的背影：“顺便告诉老张一声，前头的十两和这二十两都不用还了，算是店里送的丧礼银子。”
金秀才和常家兄弟说的老张，是大隆号的老伙计了。这个老张就是那个和刘管家一起偷偷倒卖大隆号绸缎的伙计。
此时的老张一身孝服，哭丧着脸在自家院子里走来走去。屋子里传来女人和几个孩子的哭声。老张长叹一声，无奈地靠着墙角蹲下来，自己也低声抽泣起来。
正在这时金秀才推开院门快步走了进来，诧异地看着蹲着哭泣的老张：“哎，老张，你这样干哭也不是个事，赶紧张罗着到棺材铺买寿枋嘛。”
老张泪眼摩挲地抬头看着金秀才：“二掌柜，我……我……唉，银子不够啊。我真是没用。”
金秀才从怀里掏出两锭银子塞在老张的手里：“拿着吧。当家的和三当家的给你的，让你赶紧给老妈去买寿枋。当家的说了，这二十两和前头的那十两都不用还了。老张，咱们遇上这样的东家那是咱们的福气啊。”
老张怔怔地看一眼手里的银子，猛地大声哭了出来，呼一下站起身，使劲捶打着自己的头：“我……我……我不是人啊！我对不起东家啊！”一边哭喊着一边就快步走出了院子大门。
老张出了院子大门没去棺材铺，而是直接跑到了大隆号。
常时友和常时话在前店看了看生意，就到了后堂常时话的书房。兄弟俩对面坐着，慢慢地喝着茶谈着生意上的事。突然传来老张的哭喊声和急促的脚步声，常时友和常时话惊异地向窗外看去。
老张呼一声推开常时话的书房门，扑通一下跪在常时友和常时话面前哭喊着说：“当家的、三当家的，我不是人！我对不起你们！我……我连畜生也不如啊！”一边数说着自家一边就痛哭失声了。
这一来可把常时友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哎，哎，老张，你这是干甚？快起来。”
常时话却猜想老张一定有事要说，就站起身来去扶老张：“老张，老张，有甚话起来说。”
老张却挣扎着一直跪着不起来。
这时金秀才跟着进来了：“我说老张你这是咋了吗？让你去给老娘买棺材买寿枋，你倒好，甚话也不说就往这儿跑。到底出甚事了？快起来把话说清楚。”
老张坚决地摇摇头，哭泣着说：“我……我不能起来。你们让我把话说完。”
刘管家偷偷倒卖绸缎的事终于东窗事发了。这事一出来，刘管家后悔也晚了，干脆就把自己平时贪小便宜克扣银子的许多事都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儿都说了。说完了，刘管家心里也轻松了，就满脸羞愧地跪在常时友和常时话的面前等着主儿家的处罚。
虎子站在常时友身边，惊异得不敢相信：“刘先生，你……你说的这都是真的？”
刘管家无奈地点点头：“都是真的。我……我……我真真是白活了这一把岁数了。这才叫财迷心窍了嘛！”
常时友痛心地摇摇头：“刘先生啊，刘管家，那几十两银子算个甚？我是真的痛心你咋就会……唉！”一直以来常时友叫刘管家都是刘先生，这是第一次改口叫他刘管家。
常时友对刘管家的称呼一变，刘管家心里就一下变得冰凉了，他知道自家在东家心里一文不值了。刘管家长长地叹口气：“当家的，我愧！我心里是真的愧！当年要不是你从大槐树上救下来我，我早死得就剩下一把白骨了。唉，我……”站起身跌跌撞撞向外走去。
虎子看着刘管家的背影担忧地说：“哎，刘先生你……”
常时话叹口气：“随他去吧。”
常时友皱着眉头：“咋就出这么个事？这以后让我咋信靠他呢？”
这时刘管家手里拿着一个小布包又走回来，将小布包放在常时友身边，向常时友和常时话深深地一鞠躬：“当家的、三当家的，你们就是不赶我我也没脸赖着不走了。这是卖缎子的银子，没少一文钱。唉，我走了。”转身向外走去。
常时友叹口气，冲着刘管家的背影：“等等。”
刘管家转身低头站在常时友和常时话面前，一副听天由命的神情：“我也清楚就让我这么走了也太便宜我了。甚的处罚我都受着，那是我该当的。我要是有一句怨言，我就不是人，就是狗日的。”
常时话挥挥手：“你看你说的个甚话。你要走我们也不好拦着。”把小布包拿起来掂了掂，“我大概算了一下，这包里的银子差不多就是你一年的工钱。”从怀里又掏出两锭银子，“这个算是给你个安家费。都拿着，好歹也够你安个家了。”说着将小布包和银子塞在刘管家怀里。
常时友和常时话没商议一句，但老三常时话却按照老大常时友的意思行事说话，老大常时友不由赞许地点点头：“就是这样。”
刘管家一下傻了，愣愣地看看手里的银子，又愣愣地看着常时友和常时话，干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李举人果然不负常家兄弟所托，第二天就早早地从榆次城赶到车辋村来给常时友和依儿当月老来了。
李举人喝着惜儿刚沏的茶，高兴地对赵举人说：“你们这就是亲上加亲嘛。这样的姻缘真是天作之合啊。”
赵举人动情地说：“李兄你也清楚，二十年前我的儿子赵斌走失了，多年来我这心里就一直是空落落的。常家兄弟来了，我就把他们当成自家的娃了。唉，可惜留儿后来也不见了。这话就不说了。眼下我把依儿的终身托付给友儿，心里也踏实。友儿是不会亏待依儿的。”
李举人笑着点点头：“这就是了。赵兄啊，这么说来我可就等着喝喜酒了。”
赵举人抱拳行礼：“有劳李兄撮合这门亲事。赵某多谢了。”
李举人笑笑：“客气，客气。我还是那句话，我来就是走个过场，把礼数走周全了。”
两个几十年交情的同窗好友见面没有生分的寒暄和多余的客气话，有事说事，没事了就喝着茶敞开了清谈。李举人把要说的正事说完后，两人就海阔天空地谈天说地，一直到天色快要黑下来的时候，李举人才起身告辞。
李举人笑着抱拳告辞：“赵兄留步。日后有闲暇时，赵兄请到寒舍小聚，咱们黑白之间好好厮杀几个回合。”
赵举人苦笑着点点头：“这些日子七事八事缠身，倒把这黑白子给淡忘了。好，等心情好时咱们就棋盘上见。”
两人说着走出院门。
依儿知道李举人来的目的，心里七上八下胡思乱想了一整天。李举人告辞走后，依儿在屋里来回走了两圈，心神不定地坐在炕上。
良久，依儿眼含泪花，缓缓地站起身来，双手交叉着握在胸前，喃喃自语：“二表哥，咱们今生无缘，来生再续吧。”
这时传来父亲赵举人的声音：“依儿，你到爹的书房来一下。”
赵举人送走好友李举人后，回到书房，心事重重地坐在椅子上。依儿推门款款走了进来。
赵举人指指椅子：“来，坐下来。”
依儿就缓缓地坐在椅子上。
赵举人沉默了片刻后，望着依儿：“你妈走得早，有的事爹也没有个商量的人。想来想去，还是问问你吧。再说这又是你自家的事。”
其实依儿心里也知道父亲要说些什么，就轻轻地叹口气：“爹，有甚话你就说吧。”
赵举人站起身来：“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现在你也老大不小了，是找婆家的时候了。”看一眼女儿，“看样子你早就知道了，刚刚走的李先生是你大表哥请来向爹提亲的。现在爹想最后再问问你的意思。”
依儿幽幽地叹口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爹还问女儿做甚？”
赵举人叹口气说：“唉，爹也知道你心中还是放不下你二表哥。可……重要的还是活着的人要把日子过下去。你也清楚，你大表哥对你是一片真心。你要是愿意，爹这可就给你定下这门亲事了。”
依儿幽幽地望着父亲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点头。
常时友和依儿的亲事就这样定下来了。原来常时友就对依儿关怀备至，亲事一定下来，常时友对依儿的关心就更加细心入微了。依儿原来就关心照料常家兄弟的饮食起居，现在对常时友也更加关心了。
雪花纷纷扬扬飘落着。
依儿站在窗前，看着外面飞扬着的雪花：“前晌天还好好的，后晌这老天咋说下就下起来了。可巧大表哥今日个又去城里了。”
惜儿走到姐姐依儿身边，轻轻推一下依儿，和姐姐耍笑道：“大表哥是你的甚人？你咋这么牵心挂肚？”
依儿装作生气的样子：“你这个小丫头，轻嘴薄舌。”
只听院门声响，常时友双手抱在胸前，全身落满白雪快步走进院子。
依儿推开门走到院子里，与其说是埋怨还不如说是心疼地说：“你看你都快成雪人人了。”上前帮着常时友拍打身上的白雪。
常时友憨憨地傻笑着，放松紧抱在胸前的双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油布包，慢慢打开，却是几盒胭脂油粉。
依儿看看常时友，再看看小油布包里的胭脂油粉：“你这是？”
常时友打个喷嚏，红着脸：“我……我……我进城给你特意买的。”
依儿脸一红：“你……你……你……唉！这大冷的天。”
惜儿从屋子里走出来，在一旁耍笑开了：“如此恩爱，真是慕煞神仙。”
依儿回身轻轻打一下惜儿：“你又胡说八道。”
惜儿嬉笑着说：“姐你咋打我呀？噢，我明白了，你是嫌我在这里碍事了。那我走。我去给大表哥沏茶去。”说着嘻嘻哈哈地走进厨房。
依儿推一把常时友：“快把这帽子脱下来抖落抖落雪呀。”
常时友看着依儿，傻笑着脱下了帽子。
依儿轻轻推一把常时友：“你……你快到屋里去脱。当心着凉。”
常时友傻笑着点点头：“对，对，我到屋里去脱。”说着向赵举人的书房走去。
依儿若有所思地看着大表哥常时友的背影，幽幽地叹口气。常时友在书房门口站住，回头留恋地看一眼依儿。
两人的目光正好碰在一起，就都脸红了。
常时友和依儿的亲事是定下来了，但在成亲的早晚上常家兄弟两人看法却不同了，因此成亲的日子就一拖再拖。常时话心里是想早点叫依儿嫂子，可常时友却认为眼下生意上正缺银子周转，婚事该当拖一拖。
常时话这天回到家里和大哥常时友商议生意上的事，把生意上该说道的都说道完后，常时话认真地说：“对了，大哥，反正婚事定下来了，就快点办了吧。眼下也没甚当紧事嘛。”
常时友有点为难地摇摇头：“老三你看看咱们住的这……唉，我是想等盖上一个像样的院子再说。要不的话也太……”在常时友的眼里，依儿表妹那是天仙一样样的人，他总希望能体体面面地把依儿接到家里，因此他宁可晚点成亲也不愿意让依儿受一点点委屈。
常时话点点头：“这倒也是。要不就先用卖皮货收回来的银子盖个院子吧。你和依儿姐姐的婚事可不能再拖了。”
常时友坚决地摇摇头：“不行。那银子是有用项的，要包买茶山嘛。定了的事就不能改。没办法，就再等个一年半载吧。”
赵举人关心女儿的婚事比谁都着急。
常时友面对赵举人时还是那句话：“表叔，没办法。就再等个一年半载吧。”
赵举人沉着脸皱起眉头：“再等？唉，友儿，照理说这话我不该说，可咋说我也是你们的长辈，不说又不行。不能再等了。你和依儿的岁数还敢再等？”
这个时候常时话就把大哥的想法说了出来：“其实大哥也不想再等了。可……可现在那个小院子，也实在是太委屈依儿姐姐了。”
赵举人就板起脸来说：“你们兄弟把话既然说到这里了，我也只好把话敲明叫响了。友儿，我让依儿跟了你可不是图你钱多地广。”
这时依儿和惜儿也推门走进父亲赵举人的书房。
依儿真诚地说：“大表哥，我也不是图你院大宅深。要是真等到你的新院落盖好，一来好像我真的是等着住深宅大院了，二来到时候就不是大姑娘出嫁了，那是老太太出嫁了嘛。”
常时友红着脸说不出话了：“依儿，我……我可不是……”
惜儿笑着说：“大表哥，你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说着赶紧向常时话使了个眼色。
常时话会意地点点头：“大哥，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也就行了。就定下来吧。挑个好日子行大礼。”
常时友傻愣愣地看看几人，众人也都笑着看着他。常时友就高兴地点点头：“那就这样了。挑日子，行大礼。”
既然定下了要行成亲大礼，无论常家还是赵家就有诸多要准备的事体。常家眼下虽说还不是富甲一方的豪门富户，可也绝不是一般的寒门小户人家了。当家人要成亲，这事是绝不能随便马虎的。
准备成亲的过程中，最高兴的是惜儿，最受累的还是惜儿。常家都是男人，很多小事就想不周全。赵家也没个年纪大点的女人，这是依儿自家的亲事，她又不好事事都插手多嘴。很多事就靠惜儿跑前跑后四处张罗了。因此这些日子里，惜儿就隔三差五地搭常家的马车进城采办成亲需要的各种货物。
这天，二迷糊赶着马车进了榆次城城门。车上坐着常时友和惜儿。
常时友不解地问：“惜儿，最近你可没少跑城里。一天到晚不在家，表叔没说你？”
惜儿调皮地笑着说：“大表哥，告诉你吧，就是爹让我往城里跑的。”
常时友不以为然地笑笑：“谁信你。”
惜儿认真地说：“是真的。哼，不信你回去问我爹去。我受累往城里跑还不是为了大表哥你。”
常时友失笑地说：“哦，你往城里跑倒是为了我了？你这个小惜儿，你可越说越稀奇了。”
惜儿笑笑：“大表哥，你不清楚？我一趟一趟跑城里可是在给姐姐采办嫁妆哩。这不是为你是为谁？”
常时友就红着脸讪讪地笑笑：“好。是为我，为我。”
惜儿一眼看见一个首饰店：“二迷糊，停车。”
二迷糊将车停下来。
惜儿下了马车：“大表哥，你们先走吧，我一个人逛逛。过一会儿我就到大隆号了。”
常时友点头：“行。我们在大隆号等着你。哎，惜儿，可别一逛就逛到天黑啊。”
惜儿提着一个小包袱走进首饰店。首饰店伙计赔着笑脸赶紧迎上来：“这位小姐要点甚？”
惜儿指着货架上一个光彩夺目的凤冠：“我要看看这凤冠。”
伙计赶紧笑着将凤冠拿下来：“小姐你是真有眼力，你看看这做工，看看这材料，就是皇后娘娘戴的也不过如此嘛。”
惜儿接过凤冠，笑着说道：“伙计，大话谁都能说，可千万不要说得太满了。把镜子拿来吧。”
伙计赔着笑脸：“是，是。镜子来了。”
惜儿将凤冠戴在头上照着镜子左看右看，旁边的伙计不由赞叹起来了：“哎呀！这……这……这不就是仙女下凡嘛！”
听伙计夸奖自己，惜儿心里一乐，脸却一板，白了伙计一眼：“轻嘴薄舌。这凤冠我要了。”
伙计高兴地喊起了生意号子：“凤冠一顶。”将凤冠放在盒子里，“哎呀！谁上世修来的这福气，能娶仙女回家。”
惜儿没说话，只是微微笑笑，将银子放在柜台上，拿起盒子向外走去，走到门口回头看一眼伙计，俏皮地说：“反正不是你。告诉你吧，这凤冠是给我姐姐买的。”一扭头走出首饰店。
惜儿一边向大隆号走，一边东张西望四处看着两边的店铺。
刘三赖破衣烂衫，趿拉着鞋，抱着肩膀步履蹒跚地也正走在街道上。惜儿一抬头看到了前面东倒西歪走路的刘三赖，不由在心里暗暗叹息一声，远远地跟着刘三赖往前走。
大隆号门前人来人往。刘三赖走到大隆号门前站住，一双无神的眼睛呆呆地看着大隆号。惜儿就远远地也停住了脚步。
站在门口招呼客人的伙计老张看到刘三赖站在门口不走，就转身走进了大隆号。片刻后，常时话在老张的陪同下走出了大隆号。常时话站在大隆号门口，看一眼刘三赖，叹息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块银子给了老张，又向刘三赖指了指。
老张就走下台阶，到了刘三赖面前，把银子放在刘三赖手中：“这是三当家的赏的。快走吧。”
刘三赖接过银子，摸一把鼻涕，面无表情地转身走了。
常时话看着远去的刘三赖的背影，长长地叹口气，转身正要进大隆号，惜儿快步走了过来，装模作样地伸出手：“三当家的，也赏我几两吧。”
常时话回头一看是惜儿正在出洋相，惊喜地喊道：“哎，惜儿咋是你呀？”
惜儿高兴地走上台阶，拉住常时话的手：“咋就不能是我？”在常时话耳边低声说，“想你了，就进城来看看你。”
常时话高兴地说：“惜儿，你来得正好。这几天我也正想你想得不行哩。”
惜儿一把捂住常时话的嘴：“轻点声。你想让全城的人都听见？”
依儿虽说和常时友把亲事定下了，但心里到底还是不能把常时留完全放下。有的时候手里正做着事，忽地心里就想到了二表哥常时留；有的时候晚上一时睡不着，也会幽幽地叹口气想起和二表哥常时留在一起的很多往事。她有的时候也对自家说，不能再想了，想甚也没用了，可过后还是由不得自己就又想上了。
又下了一场大雪。大雪刚刚停歇住，依儿觉得心烦意乱，心里憋闷得难受，就穿上狐皮大氅走出院门，想到外面散散心。
依儿踏着积雪慢慢走到潇河边，怔怔地看着眼前皑皑白雪。一阵寒风吹过，依儿下意识地伸手拉了一下狐皮大氅，低头看一眼手中抓着的大氅，怔住了。这大氅也是常时留送给她和惜儿的呀！依儿一双含泪的眼，看着手中的狐皮大氅，幽幽地长叹一口气。
此时在不远处，常时友和虎子正在查看常家的麦地墒情，两人指点着白茫茫的原野渐渐地走近依儿。
常时友一抬头看到了站在河边的依儿，惊异地说：“这大冷天，依儿跑河边来干甚？”
虎子善意地笑笑，拍拍常时友的肩膀：“友儿，那咱们就说好了，这块地开春的时候让王三种。这事就这么定了，剩下跑腿就是我的事了。我先回去了。你快去吧。”指指依儿，转身自顾自地走了。
常时友看看不远处的依儿，心里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握起右手的拳头砸在左手手掌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终于还是向河边的依儿走去。
常时友走到依儿近前时，脚下一滑，向前急冲了几步，差一点摔倒。依儿听到身后有响声，回头看时，见是大表哥常时友。
常时友见依儿看到了自己的狼狈相，尴尬地抓抓头皮，憨憨傻傻地笑了笑。依儿赶紧低下头，擦了一把湿润的眼睛，然后才抬起头来说：“大表哥，你这是要干甚去？”
常时友笑笑：“我和虎子刚看完王三要租的几亩地。这大冷天你咋跑河边边上来吹凉风了？”
依儿看一眼常时友：“爹和惜儿不在家，我一个人在家闷得难受，就出来走走，看看河边的雪景。”
常时友点点头：“天太冷，早点回去吧。”
依儿点点头，转身向村子走，突然脚下一滑，身子向前冲去。常时友连忙伸手拉依儿，一用力却将依儿拉到怀里。
依儿娇羞地抬头看一眼常时友，眼前不禁出现以前和常时留在河边的情形，一时之间竟痴了。
常时友看着愣在自己怀里的依儿，担忧地问：“依儿，依儿，你没事吧？”
依儿一下惊醒过来，看常时友时，却见常时友还愣怔地紧紧抱着自己。依儿脸一红低下了头：“没事。”
惜儿一直为姐姐依儿准备着成亲的各种货物，赵举人清楚是清楚但还是不放心。这也是做父亲的一种天性吧。
天黑下来的时候，惜儿才从城里赶回家。
惜儿一进家门，赵举人就心情急躁地叹口气：“惜儿，眼看着你姐姐出嫁的日子就要到了，你也不帮着爹办点事，成天价就是知道往城里跑。”
惜儿轻松地笑笑：“爹，你看你着急个甚？还用爹你说？该准备的我早就都替姐姐准备好了。”
赵举人责怪地说：“噢，就你，成天价不着家你就能甚都准备好了？”
惜儿笑了：“爹你这说的可就不在理了。按你说是该当成天价坐在家里？可坐在家里能准备甚？”
赵举人也清楚女儿抓住自己话里的漏洞了，只好无奈地摇摇头：“准备好了，准备好了。你准备甚了？”
惜儿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放在书桌上，得意地说：“父亲大人，请过目。”
赵举人看着书桌上的纸，点点头：“看你这单子倒是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不过在甚地方吗？”
门外传来常时话的声音：“在这里。”
赵举人和惜儿走出书房，就见常时话神采奕奕地站在门口，院子里站着虎子、二迷糊和狗蛋，每人都抱着一大堆红纸包装的物事。
原来惜儿在城里采办的货物一直都没有往家里拿，就一点一点地都放在了大隆号。今天她搭常时话的马车回来的时候，就把所有货物一股脑儿让马车都拉回来了。
寒冬一过，暖春就到了。
常时友和依儿成亲的日子也近了。
惜儿这些日子为姐姐依儿准备成亲的事忙得晕头转向，没太多的闲工夫和常时话说话玩耍。这天，惜儿见是个好天气，常时话又在家，就硬拉着常时话到河边看春柳。
常时话和惜儿并排走着，渐渐地，两人走到了潇河岸边。
惜儿高兴地说：“三表哥，你看河都解冻了。这可真是七九河开八九燕来，九九又一九沿河去看柳啊。”
常时话看看眼前缓缓流淌着的潇河水，再看看身边天仙一般的惜儿，禁不住赞美道：“潇水悠悠奔向东，银河遥遥挂天空。佳人丽影水面映，疑是嫦娥降九重。”
听到常时话的赞美，惜儿心里自然很高兴，深情地望着常时话，片刻后又幽幽地叹息一声：“唉，话儿哥，你能一直这样想就好了。”
常时话惊奇地问：“惜儿，难道我的心你不知道？其实在我的眼里，嫦娥也不及你的万一。”
惜儿又幽幽地叹口气：“现在你成天价在城里，佳人丽影不知道一天要见多少，只怕见得多了眼睛都看花了，到时候我又算个甚。”
常时话苦笑着看着惜儿：“你究竟要咋样才能信我？”
“除非，除非……”
“除非我现在就娶你为妻。”
“去，谁要当你的妻了。”
常时话长长叹口气，正色道：“我一个人在城里，白天倒也罢了，所有的心思几乎都在生意上，到了夜深人静时却寂寞得很。就经常想，要是你能在我的身边该多好。可现在还不行啊。”见惜儿的眼神带着疑问，就叹口气又说：“咱们两人总不能就这样孤男寡女白天黑夜一直在一起嘛。”
惜儿嘴一噘：“谁白天黑夜要和你一直在一起了？”
常时话笑了笑：“不过咱们一起盼望的好日子不会远了。”
惜儿羞羞地笑笑：“为甚？”
常时话笑着说：“大哥就要和依儿姐姐成亲了嘛。你想大哥和依儿姐姐成亲后，咱们的事也就好说了。到时候咱们就可以成天价厮守在一起了，地久天长再也不分开了。”
惜儿脸一红：“不理你了。说着说着就说到我的身上了。唉，姐姐等这一天也等得心里够苦了。”
后晌时，常时友抽着旱烟对常时话说：“老三，再有五天就是大礼之日。今日个你正好在家，咱俩一会儿去给爹妈烧点纸去。”
常时话点点头：“行。我也正想去看看爹和妈。”
于是在暮色中，常家兄弟两人就跪在了常进柱和三妞的坟墓前，兄弟两人眼含泪水，一把一把地烧着纸钱。
常时友将一把纸钱放在火中，缓缓地叹口气：“爹妈，你们现在还好？我说话你们听得见吗？儿子就要成家了，过几天就要和依儿妹妹成亲了，你们知道了肯定会高兴的。”
从坟地回到家里后，常时友、常时话和虎子坐在小木凳上就开始商议成亲大礼的诸多事体了。
常时友抽一口旱烟，清清嗓子：“老三，把你写好的请柬都拿来吧。大后天就是大礼的日子，所有的请柬都要在明天发出去。请柬送晚了就失了礼数了，人家会怪咱们常家不懂礼仪。”
常时话点点头，站起身到炕上拿起一个装放请柬的木托盘，坐回小木凳上说道：“这我知道。可咱们请的客人太多，一家一家送，一下咋能发得过来？”
常时友宽心地笑道：“这个你就不要担心了。我自有安排。”
虎子笑笑：“友儿你莫非有八条腿？”
常时友笑着对常时话说：“我和你虎子大哥都是大字不识一箩筐的人。话儿，你把这些请柬上的人名念一遍。”
常时话不解地看看常时友。
常时友催促：“让你念你就念。看我干甚？难道你也不识字了？”
常时话一边念着请柬上客人的名字，常时友一边把请柬分成了几堆。最后，常时友指着一堆请柬：“话儿，这些请柬都是榆次城里的大富商和大财东，按礼数你该当要亲自送到他们的手里。”指着另一堆请柬，“这些只是咱大隆号布店的近邻和熟人，你让金秀才和伙计们送去就是了。”
常时话点点头：“哦，我记住了。”
常时友指着面前的一堆请柬：“这些是这附近前村后庄的大财东，虎子和我亲自给他们送去。”指着另一堆请柬，“这些是咱们的左邻右舍，让二迷糊和狗蛋父子俩给他们送去就行了。”
成亲的请柬送出去了，常时友悬着的一颗心也踏实了，就等着日子到了拜堂成亲入洞房了。
依儿对二表哥的深情没变怀念依然，但事已然过去很久，现在也没有太多的伤感了，只是有的时候会莫名其妙怔怔地出神发呆。当然这也还是为着思念常时留的缘故了。
惜儿陪着将要出嫁的姐姐依儿并排坐在炕沿上，两人说了一会儿闲话后，依儿轻声唱了起来：“白天上山看见了你，黑夜里睡觉梦见你；天上的星星跟着月亮走，半夜里睡不着我想哥哥。三五十里不怕跑，就想哥哥拉拉我的手。”
惜儿惊奇地问道：“姐姐，原来你会唱的酸曲这么多。”
依儿摇摇头，轻轻叹口气：“以前不会。后来……后来……唉！”
惜儿点点头：“我清楚，后来跟着二表哥学的。还学了不少哩。”
依儿叹了一口气，默默地点点头。见姐姐闷闷不乐的样子，惜儿就低声劝解说：“唉，可二表哥不见了。姐姐你又马上要和大表哥成亲，你也不能总是念着二表哥嘛。”
依儿点点头：“这我也清楚。可就是经常不由自主地心里又酸又乱。”说着又忍不住轻声唱起来，“东山的绵羊西山的草，哥哥我就想和妹妹好。从年轻把你看到老，看来看去还嫌看得少。”
见依儿唱着唱着眼角湿润了，惜儿就想让姐姐换换心思，站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包袱来，放在炕沿边上说：“姐姐，这些衣服你都试过了？”
依儿点点头：“都试过了。”
惜儿笑着和姐姐耍笑道：“我清楚，姐姐一直着急着当新娘，自己早就偷偷试过了新娘子的衣服了。”
依儿却没有被惜儿逗开心，还是幽幽地叹口气：“唉，姐姐急着当甚新娘子嘛！”
惜儿知道姐姐不开心的原因，就说：“姐姐，你看我是不是已经长大了。”
依儿看着妹妹惜儿：“你已经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当然长大了。”
惜儿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那我能不能像大人一样和你说话？”
依儿略一沉思：“姐姐一直就把你当成大人看的。现在你想说甚就说嘛。”
惜儿叹口气，郑重地说：“姐姐，你看你，我咋逗你你都不开心，咋劝说你你都解不开那个结。以前的事过去就过去了，你早晚得把它放下。你要是还这样闷闷不乐的话，你自己这新娘子肯定做不好，大表哥的新郎官也做得没甚意思。”
依儿点点头：“惜儿，你说得对对的。可是我……”
惜儿叹口气，接着姐姐依儿没说完的话道：“可你就是管不住自家，是吧？其实做人该当为自家想，更该当为别人想一想。大表哥对你是真心的，这你是知道的。有些事你有没有为大表哥想过？你们就要成亲了嘛。夫妻一体嘛。总之，今后只有你高高兴兴，大表哥才会高高兴兴，咱们大家才会高高兴兴。”
常时友和依儿大喜的日子终于到了。
斗大的“囍”字贴在小院院门上。
一对大红灯笼高高挂在小院门的上方。
几挂长长的爆竹挂在小院门的四周。
常时话、虎子和金秀才站在小院子门口，开心地笑着，不停地抱拳作揖向接踵而至的客人们招呼着。
城里城外十里八庄大小财东的一辆辆马车停在常家小院子门口。
从马车上下来的这些大小财东们，大都没来过常家，这时看到常家的小院子小门户，大多感到诧异惊讶。
一个满嘴金牙的女宾夸张地大声显摆着说：“哎呀呀！常当家的咋就住这小院院？”
小庄的吕老爷看一眼那个金牙女宾，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旁边的李举人也摇摇头，微微笑了一下。
和金牙女宾一起坐马车来的矮胖男宾也低声地嘀咕道：“常家在外面有店铺有产业，咋家里寒酸得……唉，真没体统，没体统。”
吕老爷再也忍不住了，看一眼那个矮胖男宾，冲着李举人故意大声地说：“李先生，你是读书人，今日个老朽想请教一下。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这到底是个甚意思？”
李先生会意地笑笑：“斯是陋室，何陋之有？”
吕老爷和李举人就相视哈哈大笑起来。旁边的金牙女宾和矮胖男宾虽说不大清楚吕老爷和李举人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但也猜到这俩人是在取笑他们，想要回几句嘴可又不知道该当说什么了。不明白人家说的是什么意思，又怎么能回嘴反唇相讥？
常家兄弟的小土屋子布置成常时友和依儿的新房了。此时，翠翠正在帮着新郎官常时友穿着迎亲的新衣。
前些年，在常家兄弟的帮助下，王三和闺女翠翠终于渡过了饥荒。眼下王三的闺女翠翠已经十三四了，在惜儿极力鼓动下，翠翠早就认常时友、常时留和常时话为义兄了，用榆次当地的话说就是干哥哥。
干哥哥成亲，干妹妹自然是乐呵呵地忙前忙后了。翠翠帮着大哥常时友穿上新衣服，上下打量着常时友：“当家的，这新衣……”
常时友一挥手：“翠翠，我早就说了，你不要叫我当家的。我是把你当成我的亲妹子哩。就叫我大哥。”
翠翠笑着点点头：“大哥。”
常时友高兴地说：“这就对了。大哥听着心里高兴。”
翠翠打量着常时友身上的新衣裳，真诚地说：“大哥，这新衣裳做得可真是好，也真合身。看这针脚，细小得都看不出来。”
常时友甜蜜地笑笑：“这是你……你嫂子亲手做的嘛。”
翠翠高兴地说：“我说哩，是嫂子亲手做的当然好了。唉，我妈走得早，也没人教我针线活。大哥，我要是能跟着嫂子学学针线活儿就好了。”
常时友认真地点点头：“行啊。对了，干脆以后你就陪着你嫂子吧。要不我出外干活的时候她就得一个人闷在家里了。有你陪着她，她不孤闷，这样你也就可以跟着你嫂子学针线活儿了。”
翠翠高兴地问道：“真的？”
常时友点点头：“当然是真的。等过几天我和你爹说说。我给你工钱哩。”
翠翠连连摇手：“工钱就不要了。大哥是我家的恩人哩，能让我陪着嫂子是我的福气。”
此时，赵举人家小院子里，也是人来人往宾朋满座。
依儿和惜儿的房间里，贴着大大的红“囍”字。
惜儿和几个婆姨正在给依儿梳妆打扮。惜儿看着打扮整齐的姐姐依儿，赞叹道：“姐姐这个新娘子，真是漂亮啊！”
依儿白了惜儿一眼：“又在胡说八道。”
旁边一个婆姨看一眼惜儿，耍笑着说：“甚时候二小姐当新娘子，肯定也漂亮。”
一个岁数稍老一点的中年婆姨手拿红盖头，笑着说：“迎亲的人马上就来了。新娘子赶紧把盖头盖上。”说着将红盖头盖在依儿头上。
众婆姨都笑了，依儿盖好了红盖头端坐着。
终于，在鼓乐和鞭炮声中，在众人的簇拥下，常时友到了赵家把表妹依儿从赵家迎了出来，双双走进了常家的小院子。
常时友咧着嘴笑着，手抓红绸带牵着依儿向前走进了简陋的新房。
在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中，常时友为表妹依儿掀起了红盖头。
一天在喜庆中匆匆过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