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祖李公讳建德,字润堂,生卒年月均无明确记载。但据父亲回忆,曾祖去世时他已记事,五天的丧事,每天凌晨开丧的炮声是他最初的记忆。一般人开始记事应在三岁或四岁。父亲生于1926年腊月,三岁或者四岁,应该是1930年前后。曾祖享年八十五岁,从1930年上推八十五年,应该是1846年前后。
关于曾祖,我所知道的只是传说。在这些传说中,印象深刻之处有二:一是曾祖十几岁时只身挑战太平军;二是曾祖作为一个穷困潦倒的单身男人放弃一切,抚养大了一个只有几个月的婴儿——我的祖父。
在那几代先人中,曾祖是最不幸的一代。他是一个家族从辉煌跌落谷底时的最先承受者。因为在他十几岁的时候,造反的“长毛”杀死了他的父亲,使他从此成了孤儿。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这是中国的传统。曾祖那时虽然只是一个孩子,如此仇恨却也不能不牢记心头。种种材料证明,太平军曾经占据我的家乡,但兵力似乎不强,一些村子闭寨坚守,竟然没被攻下。十几岁的曾祖满怀仇恨难以发泄,就跑到唐鲁墓顶,看到“长毛”来了,就跳跃着高声叫骂。长毛骑马来追,却捉不住他。因为唐鲁墓很高,上面是一片古松,他在松树之下,能把周围几里内的事看得清清楚楚,却能让“长毛”看不见他。等到“长毛”聚集人马把墓冢包围起来,他早已溜进了高粱地。
为了这个孩子,“长毛”曾经组织几队人马堵截,最后还是让他逃脱了。有一次,他一路狂奔跑到了高柳街,又从庙台子折路向北,沿着北沟跑到吴家庄——那是他的姥姥家。后面长毛的马队紧追不舍,但吴家庄寨门紧闭,有坚固的寨墙。曾祖跑到寨墙下,上面望风的人早已看到被追捕的是他们的外甥,即从上面放下一个吊筐,把他吊了上去。“长毛”的军队赶到,只能望墙兴叹。他们不愿为一个孩子的叫骂而发起攻寨之战。
那一年,曾祖大约十五岁。他血管中流淌的,显然是他父亲的血液。那种血液容易激荡起无谋之勇,但它不属于懦夫,不甘于苟活。那种挑战有点自不量力,但在我的心里,却总是闪闪发光。作为他的后人,我和我和哥哥弟弟们都知道,正是那自不量力的无谋之勇导致了当时的家道中落,但每当说起,我们却总是一个个两眼放光,似乎在享受一份荣耀。
然而,曾祖并不只是这样一种造型。他的另一种造型让我几乎无法跟那个挑战“长毛”的英雄少年联系在一起。
全部的传说中都没有曾祖结婚的叙述,也没有曾祖母的影子。顺便提及一点,全部传说中也没有曾祖的母亲。曾祖有姥姥家,吴家庄,姓吴,但他的母亲——我那高祖母却始终没有出场。他自幼没有母亲吗?父亲遇难后母亲也死去了吗?一切都不得而知。
传说略掉了许多应有的交代,直接推出了一个特写:风雪中,曾祖抱着一个婴儿,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那是我的祖父,他的母亲在他出生不久就去世了),在荒野上急急地奔走着。
那是1870年,曾祖虚龄二十五岁。从十五岁失去父亲,到二十五岁,我们不知道他是怎么活过来的,也不知道他是如何结婚生子。十年的历史一片空白,没有留下任何踪迹。当他重新登场的时候,就这样抱着一个只有几个月的孩子。二十五岁的父亲和几个月的儿子,连吃的东西也找不到了。一个年轻的单身男人,也许不乏力气,可以去打工谋生。就是去给人做长工,也可以换得温饱。然而,他却离不开他的儿子。怀里抱着个婴儿,谁还雇佣他呢?那几年的生活大概艰难得无法想象。
在我很小的时候,听这个传说,就记住了“堂子”这个村名。曾祖每天早晨起来,都会抱着或背着他的儿子,直奔堂子村。因为那里有户人家常年舍粥。舍粥的规矩,一人只盛一碗,但老掌柜为一个独自抚养婴儿的男人而感动,破例让曾祖喝饱,然后带一碗回家。是堂子村每天的两碗粥,养活了我的祖父,使他得以长大成人,重振家业。
多少年来,我对堂子村充满感激。但我一直不知道这个村庄在哪里。因为附近并没有叫堂子的村庄。我也曾在地图上寻找,却一直没有发现它。
送父亲入土之后的晚上,兄弟几个围坐在一起沉沉地说话,回顾家族的历史,哥哥们又一次说到了堂子。在这个家族的历史上,堂子村是神圣的,永志不忘。可是,细问起来,却谁也未到过那个村,只知道在东南方向,具体位置并不清楚。感谢在市政府任职的同学,给我找来一张标有每个村庄的青州地图,才使我终于找到了堂子村。面对着地图,我开始勾画曾祖当年背着祖父每天奔走的路线:他们需要出村后向东,过牛口村或徐家庄,穿过杜家庄或石佛寺,过张富庄、陈家冢、杜家窑,然后穿过于古店或房古店,经过姜家庙、胡家桥、北赵家庄,到官宅,然后才能到达堂子。这时我才恍然大悟,我之所以对它不熟,是因为我只在附近寻找,而我在家乡的时候,这些地方分属于几个不同的公社,我们村属于高柳公社,徐家庄属于夹涧公社,一溜古店属于张孟公社,而官宅和堂子则属于桃园公社。横跨三四个公社,平时少有往来。而在今天,区划和名称都变了,堂子村属于东夏镇。我用尺子在地图上量着从一个村到另一个村的直线距离,加起来已是二十多里。在这途中,要经过裙带河、北阳河、安阳河、茅津河几条河流。
我至今没去过堂子,但我一定要去一次。我要找到一百四十年前那位施舍者的后人。作为受惠者的后人,我要向他们表示谢意。我还想请他们陪同,到他们先祖的坟上看看,献一束花,燃一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