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城的冬天并不太冷,但沿河的房间却非常潮湿,早上起来的时候,开窗就能感觉到冰冷的水汽像细密的针脚,扑面而来,刺得脸生疼。
烟雨楼易主之后,木舜华移出了原本的小院,花魁选之后,陈管事和鸨母已经全盘接手了楼里的生意,二人合作无间,向慕容乾汇报,日子一久,她渐渐成了楼里的闲人,观琴又不在楼里,每日闲逛,实在无聊的紧。
为免引人耳目,慕容乾甚少出门,不论是在十八巷还是在崇致坊,他一般在清早出门去十八巷处理事务,日中时分即回到崇致坊,之后便再不出门,近来大黄已经很少跟冯清去坊所,大概是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受宠了,及时倒转头贴着慕容乾。
冬至前一日,城里飘着小雪,家里的老仆早早的在书房起了炭火,慕容乾从外面一回来便脱了套在外面的大氅,随手拿起桌上读了一半的《蜀行记》,正待坐下来细读,却忽然发现有些不寻常的东西。
原先夹在书中的三角金质薄皮挂签,正面云纹朝上,此刻却是完全相反的,再看签面,右角略有变形,有一块指甲大小的凹陷,慕容乾用手指一触,心下大惊,面上却不露分毫,将在院子里扫雪的小厮叫了进来:“今日有人来过吗?”
门一开,风雪随之飘进,小厮赶紧关上门,低头回话:“小的一直在院子里,齐婶买菜回来开了一次门,没有客人来。”
慕容乾上下审视他几眼,灰衣小厮年纪尚轻,一脸稚气老实,在外站的久了,脸上冻得红通通一片,便挥手作罢:“你下去吧!”
半只手掌大的三角挂签握在手里,锋利的边缘刺的手疼,但却没有放松:何人窥视?是何动机?
整个书房,除挂签上的凹陷之外,没有任何被动过的痕迹,这枚挂签不算贵重,却是他另一重身份的证明,背面的正中凹槽里原本收着一枚印鉴,凭此驱使遍布江南的青衣人,是烟雨楼江湖势力的权杖,当然,这是绝对的机密,除他自己和教他武功的白衣女子之外,并无第三人知晓,也只有这两人知道,慕容乾早在三年前就放弃了家族之名,从青天朗日到黑暗风雪,是他自己选择的路。
能在挂签上留下印记的人绝非寻常小偷,刻意留下指印,却又不易发现,入侵者到底是想炫耀还是想隐藏?
思绪一开,慕容乾已经完全无法收回来了,再联想到日前大黄衔回来的玉牌,感觉自己身边似乎有一张网,有人抓着网口,正在收紧。
正想的出神,门口突然传来轻微的敲门声,干杂活的老仆和做饭的齐婶一起走进来,说是明日小年,想请几日假。
二人虽搬过来已有半年,家里却只有三四名下人,没有管家,日常事情都是由冯清统管,但今日他不在,慕容乾未加思索便答应了。
小半个时辰后,两名仆人便收拾好行李出门了,小厮上街采办,偌大的院子只有他一人在,时近傍晚,前院的花架上已经积了一层雪,从书房的窗户往外看,后园的假山像是打上了白色的补丁,在院子里转了几圈,还是没有头绪,慕容乾决定出门,先丢到一边,料得大雪天,街道上应该没什么人。
一路走到了天香楼,要了二楼临街的包间,要了一壶竹心酒,就着小菜自斟自饮,刚喝下第一口就忍不住喷了出来:酒怎么有一股咸味?
小二一只脚刚刚踏出门,见状十分尴尬:“公子,可是小店的酒菜不合心意?”
慕容乾连连呛了几下,才平静下来:“你自己来喝喝看?”
满腹狐疑的小二一甩毛巾,拿过桌上的酒杯先喝了一口,原本还一脸不信,之后表情风云变幻,难以置信的对着酒壶上上下下的又闻又看:“公子见谅,可能是生手,马上为您换一壶!”
慕容乾并不欲多纠缠,便应承下来,孰料,第二壶酒上来,也是第一口,却变成了甜的,比齐嫂做坏了的桂花糕还要甜,勉强咽下去,小二擦着汗又下楼去了。
如此数次,慕容乾喝一次酒,却尝遍了酸甜苦辣咸,到后面小二换酒的时候都惴惴不安的一脸惊恐:上酒之前明明试过的,清香四溢,为何上桌之后就有了稀奇古怪的味道?
原本心情低落烦杂的慕容乾反倒被这件事勾出了些许好奇,却也不愿当众纠缠,起身欲走又被店小二拉住,非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免得让人以为,他存心坑客人。
无奈,他只得下楼随一脸不忿的店小二穿过天香楼的后厨,往酒窖走,转过墙角的一瞬,他本能的往四周看,恰巧看到一边的灶台上,一个小个子的厨师站在灶台前盯着他看,两人眼光交汇的一瞬,都很快转开了眼睛,也同时做出了下一步的反应。
慕容乾飞快转身,单脚飞出,一条白影快速穿过厨房门,落在灶台前。
小个子的厨师双腿并拢,直直后退,欲从另一处出口逃走,慕容乾并没有急着追赶,反倒蹲下身,捡起了一只拇指粗的瓷瓶,从中倒出来许多小小的五色药丸,放在鼻端细闻,却毫无异味。
对方也没有逃,反倒好整以暇的站在门口,全身外侧,一脚后撤,随时准备外逃,眼神紧盯着慕容乾,一脸的络腮胡子,看不清表情。
慕容乾缓缓起身,将瓷瓶塞进怀里,拍了拍手:“姑娘好兴致,只是这俗世酒楼岂不污了姑娘的衣衫!”
惊呆了的小二几步赶上来欲劝解:“公子切莫动气,这是店里新来的帮厨,不懂事,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那厨子面色不变,丝毫没有被拆穿的尴尬,反而将后撤的一只脚挪了回来,人靠在门框上,闲闲的一拱双手:“不及公子饮酒赏雪来的风雅!”
语半抬眼一笑,眼珠滴溜溜转了几圈,“不知敝店竹心酒可让公子心清似竹,去了心里那些脏念头!”
慕容乾没有接话,但身侧的店小二明显感觉气氛不对,一股冷冷的杀气从两边袭来,向来伶牙俐齿的他也不知从何插言,只得萎下身子,悄悄走出门去找老板。
等他拖着老板着急忙慌的从大堂赶过来时,厨房却已是一派繁忙的景象,锅碗瓢盆相碰之声格外热闹,两人都已不见踪影。
天香楼一墙之隔便是河道,中间一片荒滩,岸边一排高大的柳树,平日里少有人至,此时却站着两个人,看似完全不搭边:一个身披深色大氅,长身玉立,发髻高束,似是哪家公子;另一个却一身短衫,头发散在一边,看起来脏兮兮的,像是河道上讨生的民伕,一只手扯着那男子的袖子,似在说着什么。
这两个人自然是从天香楼越墙而出的慕容乾和木舜华,事实证明,慕容乾错估了她,7岁失怙,生天花被人丢入山中,为师父所救,贴身教养三年,所经所见皆非常人所想,性子古怪难测亦无人能尽数。时而乖巧贤淑,时而乖僻蛮横,时而体贴良善,时而阴狠狡诈,慕容乾所见识过的不过冰山一角,譬如此时,木舜华拉着他的袖子,摇来晃去,如小女孩一般娇憨可人:“告诉我嘛!你是怎么看出来是我假扮的?”
为免惹人注意,小二一走,慕容乾就拎着木舜华逃了出来,他并没有想好怎么处理这件事,便冷着脸一语不发,完全把她的声音隔绝在外。
但木舜华执拗的性子也非一日两日,竞扯着他接连发问,让他不胜其烦,只得勉力扒下她的手,神情冷漠:“你既看了那挂签,自然看到了那印底上的名字,亦知入我门中,必有一番脱胎换骨,所字所名,皆有其意。”
木舜华停下动作,脸色沉郁,语声亦不似先前:“慕容雪墨,师父传令于你,我原本亦无不可,但我绝不能坐视你将烟雨楼一门带入危险之中。”
慕容乾似无所闻,转身盯住木舜华:“明眸似雪,心沉如墨,这便是我的名字。”
木舜华被他眼底的寒光刺了一下,不由瑟缩,迅速躲开:“我虽然同情你的遭遇,却也不能任你胡为,单是楼中姐妹,便绝不许你加害。”
空气凝重,木舜华已暗暗提气,将重心移到左脚上,以免慕容乾突然出手,两人就此沉默。
许久,慕容乾重重叹了一口气:“身在江湖,便只能随波逐流,师父当初嘱咐我,无论如何护你周全,我自当践行,但你亦当知晓,我不指望你能帮我,希望至少不与我为敌。”
木舜华呆了呆,身体不由自主的放松下来,这些话,早在半年之前,就听他说过,但她被师父失踪及烟雨楼大权旁落冲昏了头,根本听不进去,她当然知道,慕容乾此举是想以最省力的方法消灭可能的敌人,却还是有些相信了他的诚意。
“观琴说你还是个孩子,不论是她还是我,包括师父,都希望你能够脱离烟雨楼,过不一样的生活。”慕容乾靠过去,伸手拿下她的假胡子。
木舜华恍若未觉,大睁着眼,面前就是慕容乾的胸口,他的手指轻柔的拂过她的嘴唇:“我不会强迫任何人做事情,就算是观琴,也是为了重获自由身,才会为我所用。”
去掉了假胡子,痒的感觉终于消退,她“啪”的一下打掉他的手:“别以为有摄魂术你就能控制我,我不是师父,也不是观琴姐姐。”她冷笑一声,“你走你的阳关道,别指望我帮你清障,我走不走独木桥你也别管,我就是要在你的心上扎一根刺,高兴了我就拔出来,不高兴你就得一辈子带着。”
话音甫落,慕容乾还未开口,木舜华已经单脚点地,双臂下垂,身上的粗衫瞬间掉落,露出一件鹅黄长裙,玉体轻旋,迅疾退到河对面的柳树上,眉眼间全是笑意:“善意提醒,进你书房的可不止我一个!”
慕容乾扬手欲细问,半途却又退了回来,望了望渐暗的天色,敛袖穿过窄巷,消失在长街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