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亲第二天晚上,冯清与陈叔一起查看礼单,原本陈叔还觉得冯穆没有到场,于情于礼都不合,嘴上不说,心里却颇多埋怨,但看了他送来的礼单,又着实吃了一惊,玉器、绸缎、银两,还有女人用的胭脂水粉之列,样样价值不凡,与衙门诸人送的些杂物不能相比。
“你这兄弟为人也是奇怪,能送得起这些礼,为何不亲自道贺?兄弟成亲难道不比生意要紧?”陈叔喝了一口酒,将礼单推到一边。
“他有心,来不来的也不要紧。”冯清有些心虚,他对陈叔说慕容乾做生意出了远门。
“如今你是有妻室的人,做事要更勤勉些,早些休息吧!我回家去了!”陈叔没再说什么,起身踢了踢脚离去。
冯清送出门去,看着他走远才进来上了门栓,灭了堂屋的灯,往右厢房走过去,即使少爷已经搬出去了,左厢的房子也还是空着,在冯清看来,这处房产终归是少爷的,他不过是寄居而已。
小灵正在铺床,听到声音回头,两人的眼神刚好撞到一起,又双双飞快的移开,脸绯红成一片。
“陈叔走了?”小灵转身继续铺被子,声音极轻,成亲前两人交往颇多,如今成了夫妻,倒是羞赧起来。
“嗯!”冯清给自己倒了杯茶,犹豫许久,伸手将小灵拉过来,让她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我有事情跟你商量。”
“怎么了?”小灵坐下来,两人拉着手,一起看礼单。
“我跟陈叔看了礼单,少爷送了好多东西。”冯清将礼单上的一样样东西指给她看,“玉器、锦缎,太贵重了!”
小灵识字不多,那些玉器的名字她都不认识、也没见过:“你不是说他家里败落了,怎么会这么大方?”
两人成亲之后,冯清对她说了不少自己之前的事,年少失祜、没入奴籍,主家败落、脱籍被逐再遇回旧主,慕容乾就是他之前的主子,如今以兄弟相称。仅此而已,此外种种,都是秘密:“他后来做生意,毕竟是有钱人家出身,比我聪慧能干,积累了些财产。”
知道小灵担心钱财来路不正,冯清硬着头皮解释,但其实自己也没有把握,他知道慕容乾如今是烟雨楼的主人,知道烟雨楼是名动江湖的大帮派,但对于这些名号的背后的意义和力量却是一无所知。
“要不,我们把这些贵重东西还回去吧!”小灵歪着脑袋想了想,“可他一片心意,退回去也不合适。”
冯清原本就是想把这些东西送回去,但又觉得自己身无余财,彩礼寥寥,成亲时只有一件红嫁衣和一枝不贵的珠钗,想给小灵留点东西,因此犹豫不决:“成亲那日他没来,之前我们曾有争执,不知他是不是仍有介怀,我去找过他几次,都没有见到面。”
数月之前,因大黄之死,一时义愤,心生龃龉,如今回想,就算大黄是受公子牵连而丧命,也不能全怪在他身上。
“兄弟之间,一时的争吵是有的,他既送此厚礼,你也该抛开这些顾虑,不如明日,我们去拜访他,算是谢礼。”小灵温言劝慰。
冯清低头思索许久,还是有些迟疑,毕竟他曾数次前去,均被拒之门外,这多少让他觉得有些难堪,何况那毕竟是十八巷,不是什么光彩的地方:“不用了,我去吧,晚饭的时候我听婆婆咳嗽了,你明天带她去找大夫看看。”
两人又说了些别的事情,月上半空之时,才熄灯入睡。
翌日,冯清起身时,小灵已经准备好早饭,与陈婆两人一左一右,空着正位等冯清吃饭,虽只是咸菜清粥,吃在嘴里,却觉香甜无比。
出门前,冯清特地从睡房的箱子底下找出那块玉佩,用一块灰色的布包着,放在衣服中间,原本之前一直带在身上,想着还给公子,但之前当值抓贼,打斗中差点弄坏玉佩,就好好的收在箱底,跟他少时在宫中时得的那些赏赐放在一起,不过是些帕子、古扇、书画类的赏玩之物,不能典卖也不能丢弃。
前两次都是早上去,守门的小厮被吵了觉,颇不耐烦,这次终于学乖了,日落时交了班才换了衣服往十八巷去,路上一直想着能不能见到、见到说什么,没多久就已经站在烟雨楼的门前,正是热闹的时候,门口莺莺燕燕、软语娇啼,一声声的“客官”似要将筋骨都融化一般,眼看有姑娘要贴上来,冯清紧走几步,停在侧门前,深吸了几口气,举手扣门。
门里很快传来下门栓的声音,接着露出一张满是皱纹的脸,带着几分酒意:“你找谁?”
冯清后退一步站定:“冯清前来拜会楼主,烦请通报!”
那老汉抬起头来,睁着混沌的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上次就是你送了请柬过来,楼主有吩咐,您请进!”
一边说一边扶着冯清的手将他半拖半拽的弄进门,请他在门房的长凳上落座,叫小厮去通报。
“你不知道,我这把老骨头不中用了,上次你的请柬我忘了给递上去,后来被观琴姑娘赏了顿板子,又罚了工钱。”老汉兀自立在一边,絮絮叨叨。
冯清心里忐忑,不欲答言,转眼看见门房里地上、床下都散着大大小小的酒壶,漂着陈年老窖的味儿,心里想着:天天这么喝,脑子不好使也是常事。
不多时,那小厮就跑着过来,打了个千:“楼主请您到后院。”
时已深秋,夜长昼短,此时天色半暗,青衣小厮半弯腰提着灯在前面带路,只照亮了面前的一小片,暗处影影幢幢,花树随风摆动,走过重重曲折的回廊,经过院子,再穿过月门,就到了后院,月亮已经升起,院子里丛林掩映,夜风吹过,前院的丝竹声轻柔绵长,偶有醉酒的客人和姑娘嬉笑着路过,很快消失在回廊拐角。
转过一处影壁,两边山墙高耸,一扇青铜小门分外扎眼,小厮就在此处停步,伸手敲了敲门便悄然退下,留冯清一人留在门口。
刚出口一个“哎”,小厮已经手脚利索的跑远了,听见门开的声音回头看,却是空的,脚跨了一半被人推了一把,力气还不小,他往后踉跄了几步才站住,这才看见面前站着的小姑娘,一身青色的衣裙,个子只到他腿根,小脸上满是不忿,想来他刚是差点撞到她。
小姑娘收起脸上的表情,踮起脚,尽量装出一副成熟稳重的大人样,上上下下的看他:“你是师父的什么人?”
冯清方才原本有些惭愧,他五大三粗的一个衙役竟被不到半人高的女童推了个跄踉,见她咄咄逼人,不似一般孩子那般稚嫩娇憨,不免心虚了起来:是啊,我是公子的什么人呢!
心不坚定,步伐也就犹豫了,呆站在原地,眼神空茫,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姑娘自然是子夜,虽然跟木舜华不久,脾气秉性却有八分相似,嘴头上绝不吃亏,得理不饶人,见他愣头愣脑的不说话,小声嘀咕:“师父怎么会有这么傻乎乎的兄弟?”
话音未落,忽然感觉后脑勺一疼,像是被针刺了一下,接着屋子里传出一声轻轻的咳嗽,她撇了撇嘴:“你进去吧!”
冯清被扯着衣角推了进去,子夜跨出门槛,将青铜门合上,想了想,脚轻轻一点,跃上墙头,坐定往里看,大晚上隔得远,屋子也大,根本看不见人影,兴味索然,跳下墙往前院去了。
慕容乾所住的院子重新修整过,原本是木舜华住的小院,背靠河,一圈厢房围绕着中间的三层小楼,从三楼往外看,整个十八巷尽收眼底。慕容乾将三楼改造成一座四面亭,将原本的门窗都拆掉了,换上竹帘和纱帘,很多个睡不着的夜晚,他都在这里,一面是对岸永阳坊闪着零星烛光的慕容府,一面是这边灯火不灭的十八巷。
冯清进门后四处打量,先看见的是高悬在檐角的两盏大灯,不是十八巷常见的红色外皮,而是极为清冷的白色,虽然有风,烛火却是笔直往上,完全静止一般。院子里其它的房间都暗着,只有中间的小楼从一楼到三楼都点着灯,亮到炫目。
慕容乾身穿灰色披风,头发散着,束手背着光站在三楼,看不清脸,招手示意冯清上楼来。
三楼的正中放着一扇巨大的琉璃屏风,上面没有任何花纹,只有猝火时留下的各种裂痕和纹路,远看像是一张狰狞又面带悲戚之色的人脸。内院的这面是一张书桌,上面整齐摆着墨砚纸笔,右边摆着一样西洋来的机巧玩意儿,冯清曾在宫中见大皇子摆弄过,一只长长的金属筒,两头都有镜片,透过细的那头往外看,能看到很远的事物。
慕容乾在另一面的桌边坐着,冯清也就没有多看,转过屏风就见慕容乾自斟自饮,桌上是一只小炭炉,咕咕的冒着水汽,碳火气融在一起,酒气夹杂期间,熏人欲醉。
“冯清,坐!”慕容乾招手,斟了一杯酒放在他面前,“来,喝酒!”
桌上的几样小菜几乎没怎么动,桌角已经放了好几只空酒瓶,想必他已经喝了不少,冯清欲要推辞,想想还是接过来一饮而尽:“公子,我今日来,是有……”
“冯清,你知道我是怎么走到今天的吗?”慕容乾打断了他,“我为什么成了烟雨楼主?”
冯清心底一沉,要说的话也就抛到了一边,这些确实是他最不解的部分,也是最犹豫的部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知道,于是没有搭话。
慕容乾却没有停止的意思,事情并不复杂,单个中他所经历的坎坷和挣扎,心里的那些不甘、不忍、不情愿,清醒的时候,他无法对人言。
家族、江湖、朝廷、争储,桩桩件件,皆是压在他身上的重担,而他与慕容家牵扯不断的联系,没有人能懂。或许,是他骨子里的血脉,注定了他即使被放逐,也要牵涉到这些争斗中去,毕竟,他不是冯清,甘于粗茶淡饭、爱妻孺子。
冯清确实不懂,慕容乾所说的那一切实在离他太过遥远,所以,听完他只觉得,公子如今已不是简单的人物,名动江湖的烟雨楼主、心机深沉的皇子幕僚,兄弟之名,无论如何是承担不起了。
反正,如今的烟雨楼主也不需要冯清了,他们原本就不是同一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