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整个姑苏城都涌动着新年的热闹氛围,鞭炮、烟花、糖糕、堂会、戏法,小孩子穿着红色的新棉衣,在街面上跑来跑去,但这种喜庆的气氛一到烟雨楼的门前,就像是撞到了一层无形的屏障,欢乐消于无形。
外人看来,烟雨楼并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藏花榜上声名尤甚,虽被挤下了榜首,但多年根基尤在,生意兴隆,迎来送往未见凋零,银子也没少赚,但有心人的人还是能注意到,烟雨楼如今与以前还是有些不同了,至少没有以前那么高调引人注目,数月前有个客人喝酒胡闹拉着清倌要胡来,也只是被拉开了事,若是放在以前必然是被打出去的。
这种变化,身在其中的人体验的自然更为深刻,不过欢场上人心复杂,又有利益关系,观琴在中调和,在不出大事情的前提下,内部也不会出现什么问题,青楼女子身处最底层,知道的事情有限,就算泄露了什么消息,也都在可以掌控的范围内,所以就算因为烟雨楼主刻意经营,烟雨楼声名不如昔日之盛,多少影响了银两收入和生存环境,也没生出大的风波。而外人不知道的是,那名闹事的客人不久之后生了急病死了。
行大于言,慕容乾并没有忘记当初对木舜华的承诺,青楼女子都是可怜之人,能护一分是一分,这对他有益无害,只要做的隐秘,既能笼络人心,亦能借此清除异己。
整个新年前后,烟雨楼都淹没在愁云惨雾的气氛中,观琴和楼主都卧床休养,少现人前,楼里的事情都由俞管事和鸨母料理。
转眼就是除夕,除夕夜,最风流好色的男人也不会在青楼流连,乖乖的回家,陪伴父母妻儿,日日迎来送往的十八巷,也只有在这一天才会显得清寂。
团圆之日,烟雨楼也不免俗,大部分姑娘都回提早回家团圆。无家可归或不愿回家的姐妹由观琴出面组织,一起吃年夜饭、发压岁钱,聚在一起饮酒、唱曲守岁,这些常年在客人面前曲意逢迎的青楼女子,难得有一天能够随心随性,因此,热闹放浪尤胜平日。
而今年,观琴精力不济,鸨母回了家,俞管事不便经手,没人能主事,连除夕夜都是冷冷清清的,慕容雪墨许久不曾出房门,连后院楼上的白皮灯笼都灭了,入夜之后,后院一片黑暗,只有前院些许灯光如豆。
按理说,慕容楼主是习武之人,当不似那些故作慵懒孱弱的世家公子,迎风就倒,然而,他自小就不算强健,之后经历家变、离散,心里一股雄壮之气早已被磨蚀掉,渐渐成了内敛压抑的性子,气血不畅,心情郁结,长而以往,身体自然不如常人之状,所幸内在功夫深厚,又有一股不服输的心气撑着,自行调养,而烟雨楼经他多年经营,早已成为江南第一把交椅,各门各堂运营得当,寻常人等,是没什么机会面见烟雨楼主的。
否则,若有人知道,执掌江南武林的烟雨楼主,因一场伤寒卧床不起,徒增笑谈之外,不知道要招惹多少是非。
烟雨楼的慕容雪墨所住的院子是改造过的,加高了山墙,将原本的木门改成青铜门,除了子夜和观琴之外,其它人非召不得入内,晚饭之后,子夜捧来汤药,服侍上床睡觉之后,一语不发的关门离去。
姑苏名医苏劻已于去年收诊,言明再不收治病人,不过他数年前出宫回乡时,着意在本地寻了几名郎中,倾囊相授,虽无师徒之分,却有师承之实,其中有一名姓莫的中年郎中,原本就在十八巷开医坊行医多年,又有苏劻诊治子夜的交情,观琴许以丰厚诊金,在烟雨楼常来常往,几乎成了烟雨楼指定的郎中,他为人老实,除了行医看诊从不多看多问,之前木舜华受伤不治、观琴此次重伤,都是由他负责。
但不得不说,作为医者,烟雨楼的病人都让他颇受打击:舜华中蛊他无解,观琴受伤,他兢兢业业用药调治,却愈合缓慢,他几乎有点怀疑自己的医术水平了,不过诊金丰厚,病人也信任,他并没有要撒手不管的意思,反倒是因为常来常往惯了,从医者的角度,他免不得要对病人提些意见。
比如慕容雪墨此次风寒,固然是因为自苦,大晚上不穿棉衣不关窗冻的,但病到卧床不起,却绝对是因为他自己心思过多、没有一刻放松,心情不开阔不舒坦,病自然好的慢,人精神也差,他的身体底子本来就差,若不好好调养,必不能享常人之寿。
这些话慕容雪墨当然都听过,不过也只是听着而已,人的心若是能时时轻松闲适、日日诗酒谈笑、不问世事,当然不会病势缠绵,但他知道自己做不到,但医者的一番好意,他总是心领的,至少病中不饮酒、不吹风他还是能做到。
此刻,天地间似乎已经完全安静了下来,远远的狗吠和近处树上展翅飞走的鸟,呼啸的北风,被风吹皱的水,像是细碎绵密的雨丝,一点点,不远不近的都进了他的耳里,一颗原本就躁动不安的心,更加难以入眠。
一声巨响彻底将他从浅眠中惊醒,之后噼里啪啦,是对面的永阳坊放起了烟花,几轮烟花升起,屋子里顿时亮如白昼,充斥着火药味。他翻了个身,眼眸骤然发亮,房里有人!
他睡觉一向很警觉,此人居然能悄无声息的潜到房间里,可见并非凡品,慕容雪墨声色不动,悄悄将手探向枕下,不管是谁,未经传召闯入烟雨楼主的卧房,必死无疑。
但不知为何,手中的枕情却迟迟没有掷出,那个纤弱的身形隐隐有些眼熟,若是意图不轨,为何还不动手,思及此,两人都停在原地,没有动作。
永阳坊的烟花此刻已经安静了下来,远处的风声吹动窗棂,树叶隐隐幢幢,两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一个深沉厚重,似熟睡一般,一个却细弱缓慢,渐渐变的急促起来。
慕容雪墨脑中灵光一现,试探着开口:“观琴?”
如果是内力深厚的江湖人,必然会极力掩藏气息,避免被发现;如果是外人,睡在楼下的子夜肯定会阻拦在外。能够毫无阻碍,悄无声息,一直走到卧房里来的,只有观琴一个人。
黑影听见声音,全身一抖,像是被惊到了似的,后退半步,背撞到门上,发出轻微的响声,这种反应让他确定自己猜的没错,半支起身子又问了一句:“观琴姑娘,何事?”
原本欲仓皇后退的影子,忽然疾步往前冲过来,颇有种不管不顾的架势,一股女子的体香直冲入鼻腔,慕容雪墨咻的一声爬起,往床里面躲去,竟像是被吓的不轻的样子:“你……你,快回去!”
此情此景,确实有点可笑,浸淫在青楼之中的烟雨楼主,竟然被一个女子吓得手足无措,整个人挤进床角,眼睛对着墙,闭的紧紧的,像是看到了什么怪物一般。但若真是怪物,他倒也不会那么害怕,毕竟在深山中呆了三年,见过的飞禽走兽不胜枚举。
床前站着的,宛然是一个只穿着亵衣的曼妙女子,观琴脸上赧然,却坚定的一步步爬上慕容雪墨的床。
观琴为清倌多年,无人得缘共榻,如今已近而立,仍是玉洁之身,又因为保养得宜的缘故,虽然伤病数月,身形清减,却依然冰肌玉骨,多一分怯弱之态,令人怜惜;但平常男人会趋之若鹜的一幕,落在慕容雪墨眼里,无异于洪水猛兽,他双目紧闭,被子直拉到了颈上,感觉女子体香和热度离自己越来越近,心提到嗓子眼儿上。
欲要伸手将她推开,却触到一片温软,像摸到火炭一般飞快缩回到被子里,将自己裹得更紧。
观琴凑近来,呼出的气打在他的脖子上,皮肤慢慢变得滚烫,耳朵也渐渐烧起来:“楼主,你不想要我吗?”
慕容乾假装不知道她说什么,默默的往边上挪,但他已经整个人缩进了墙角里,没有了躲藏的空间,只好默默在身侧握成拳:“观琴,你冷静一点!”
对美色的觊觎,大概是所有男子的天性,浸淫风月场近二十年,观琴见多了美色面前失了形色的男人,而那些少数的,美色当前不不动于心,反而更得青眼,而像慕容雪墨这样,全身心拒绝的,反而激起了观琴内心的好胜心,虽是清倌,却也看过《内经》一类教授房中术书籍。
当下,她更坚定了决心,勉强压下内心的羞赧,飞快伸手,一把抓住了被子下的某处,脸上的红晕已经深的快滴出血来。
手握紧的一瞬,只是一瞬,她脸上的血色尽数淡去,由红转白,一直低垂的目光,终于落到了慕容雪墨的脸上,满眼的难以置信
几乎在同时,慕容雪墨飞起一脚,当胸踢中,观琴赤裸的身子断线一般飞出去,和被撕裂的床帘一起,闷声撞到墙,又滑落在地。
事发突然,观琴没有防备,勉强坐起上身,胸口剧痛,吐出几口血来,面色惨白,又趴下去,面色惊疑不定。
她勉力抬头,望向房间的另一端,一片黑暗,隐约能够辨别出呆坐在床上的人,月光从窗子照进来,在地面上划出一条银白的的线,横亘在两人中间,连呼吸声都难以捕捉。
外面隐约有鸣竹响起的声音,在纸窗上映出点点火光:这样清风朗月般的人,遭遇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