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大越朝之前,不知哪位国相,欲以经济兴国,以天下业,划分百工,百工皆有应负之责及应缴之税档,娼门亦不能免。岂不闻,风月地、销金窟,最是钱袋松阔之处,故而娼门之税比其它高出数厘。朝代演进,法律世风逐渐归为一统,圣人要女子守贞,国家亦以节操绳之,娼门社会地位逐渐低下,税负加重,管理严苛,乐籍尚可,每三年一应籍,每年皆有一次赎身机会,奴籍及无籍者不在官府护佑之列,只要花楼按人头缴税,官府从来生死不论。
观琴病后原本就深居不出,很少出门见人,除夕第二日楼中姐妹前来问候,发现她不在也并没有在意,众人皆知她在城外十几里的镇子上置了宅子奉养双亲,以为她是回乡探亲去了,又过了几日,仍不见踪影,这才惊觉观琴失踪了。
俞管家应楼中姑娘所请,亦是被子夜所迫,去官府报了失踪,十八巷所在的西信坊没有坊所设置,便报了附近最大的永阳坊,但衙所书吏只是草草登记便罢,之后没有任何回音,大家心知肚明,除非楼主下令,靠官府是不可能找到的。
子夜不敢去跟师父说这件事,除夕那日,是她私心耽于玩乐,在屋顶上看烟花看的开心,没注意到有人进去了,之后居然莫名其妙的睡过去,什么都没听到,第二日观琴便失踪了,楼主闭门不出,下令不允许任何人进入他住的小院,包括子夜在内,明令之下,自然无人敢抚其逆鳞,只在私下议论,观琴究竟去了何处。
直到慕容乾初五那日早上出门之后,子夜偷偷摸进师父的卧房里查探,在师父床脚的缝隙里,寻到一枚观琴的耳坠,碧玉水滴,是观琴最常带的那一枚。
她这才明白过来,那晚观琴来过这里,那么,她的失踪也一定和师父有关,但那晚发生了什么事却无从推断,只有他们两人知晓,子夜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
慕容乾离去之后,给陈管家留了一项任务,对烟雨楼进行一次整顿,所有乐籍女子按照年龄排序,将最年岁最长的前五位免除楼里的赎金部分,只要交足给官府的钱就能脱出乐籍,楼里还会出一笔安家费。
烟雨楼里的家养姑娘从雏儿开始,有技艺天赋者从师学艺,做清倌,学成挂牌,不限年岁,但学满两年之后每年皆需向楼里缴纳一笔不菲的银两,为敬师费和茶点钱,逐年递减,挂牌后才能分得收入。资质平庸却姿色出众者贴身跟着挂牌的姑娘入房修习,十四岁挂牌,十八岁之前所得收入分成三份,大头归楼中总账,中头归带教姑娘,小头才归自己,之后按照每月总收入与楼里收入分成,收入越高,分成越高。
以色侍人者一过二十四岁便已是昨日黄花,乐籍女子多半会在这之前攒够银子赎身,终身无法脱籍者若没被买走,又没有固定客人,便只能苦熬度日了。烟雨楼数十年风头大盛,便是岁数大的姑娘也能比其它花楼的姑娘好过些,观琴深得楼主信任,更是着意抑制青楼贵幼轻老之风。
观琴原本是楼里最大的、地位也最高的姑娘,烟雨楼近年在风月场上的名头已不如当初之盛,藏花榜首名被春音阁等几家轮流坐庄,这是慕容雪墨做了楼主之后刻意藏锋守势,怕被有心人盯上;观琴更是已经消失在在花魁榜上,风月场上新人辈出,风流之人大多滥情,并没有多少人记得当年名动姑苏、琴曲解颐的清倌花魁,烟雨楼里也没有人知道,脱籍的那几个姑娘,向来跟观琴交情最好,相扶多年,情如姐妹,观琴失踪之后便是她们最着急上心,催着俞管家去寻,她们一走,观琴的名字很快就会消失在烟雨楼里,成为街头秘闻,人人谈论,却无人真正关心。
子夜心知要知恩图报,观琴在她的饮食起居上从来都比别人多关注几分,除了过世的舜华姐姐,还有师父,她是对她最好的人了,但冯清的事情还没有解决,她也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孩子,动不了那么多心思,只得先将观琴的事情放到一边。
有了之前罚跪的前车之鉴,子夜不敢轻易动冯清,师父虽然跟他起了争执,但她潜意识里觉得他们两个人的关系没有那么简单。然而,一切都是因冯清而起,自己被罚、师父生病、观琴失踪,桩桩件件,不可能轻饶了他。
既然在狼群中长大,子夜自然有着异于常人的机敏心思,加上烟雨楼主的教导,她稍加思索便制定出计划,最重要的是做得不漏行迹,无论是谁都查不出与她有关。
楼中诸人虽然知道子夜深受楼主信任,但也只是把她当个孩子而已,再聪明得宠也只是个小孩子,纵然有些出格的想法,总也跳不出小孩子那一亩三分地,谁也没想到,她会自己联络山贼,做出劫道的事情来。
但这世上的事情,总是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山贼为财,若非必要是不会轻易伤人命的,否则官府发威,举兵来剿匪,得不偿失,子夜能雇人居中联络,言明某时某地将劫何人,却不能按照同样的手段让人处理掉人质,她一个半人高的小孩子,自己出面明显缺乏说服力,但时间拖得久,让山贼发现有再得利的机会,联络了师父,前功尽弃也就罢了,后果更是难料。
正月底,还没等她做出什么动作,慕容雪墨已经从山里回到了烟雨楼,起因依旧是长乐门,作为新崛起的江湖门派,长乐门几乎是四处树敌,数年前的武林大会,虽然大致划定了各大门派的势力范围,但他并不安分,作为一个杀手组织,它的手已经伸的太长了,而且行事十分张扬,动手之前会先发一张蓝帖,江湖事江湖了,官府并不会花大力气在这些事情上,只要不过分,基本都不会干涉。
事情并不复杂,漕帮的一个舵主收到了蓝帖,漕运向来与官府关系密切,半商半官,一直有传闻说有京里的大官做靠山,收到蓝帖之后自然如临大敌,毕竟自蓝贴现世以来,从来没有人逃脱过,惊恐之下找上了烟雨楼,不看僧面看佛面,慕容雪墨派出几名精干的人手贴身保护,不料还是被一剑穿心要了命。
若是那位舵主没有寻求烟雨楼的庇护,烟雨楼也未必将这事放在心上,但消息已经出去了,长乐门在烟雨楼的眼皮子底下得手,无疑是捋了虎须,若是置之不理,江湖皆以为烟雨楼软弱可欺。
林沐白既然先出手挑衅,慕容雪墨自然没有忍气吞声的道理,但堂堂一派之主,自矜身份,也不会亲自动手,虽说江湖事江湖了,对于慕容雪墨而言,只要能达到目的,不在乎手段如何,端掉长乐门的几个分舵容易、手刃犯禁者也容易,结果无非是两派争端再起,谁也不可能彻底消灭谁。
漕帮舵主有官家背景,家人便去报了官,江湖恩怨拿到官面上去解决,虽然鲜见却也并非从未发生过,但大部分都因为证据缺乏、侦查无效而不了了之,但此案特殊,姑苏知府派出亲信的衙役和仵作,推枯拉朽一般真的揪出了凶手,以恶意伤人投入大牢,上了秋决的名单。
这背后当然离不开烟雨楼的推波助澜,但事情做的隐秘,找不到证据,长乐门也只能吃了这个暗亏,就算他交出去的只是个替罪羊,在江湖上传出去的名声,就是长乐门护不住自己的人,面上无光,对于声名正盛的长乐门,无疑是奇耻大辱,一时间,姑苏城风声鹤唳,以为一场流血混战在所难免,十八巷多了不少打探消息的武林人士,显得更加鱼龙混杂。
烟雨楼显然是这场风暴的核心,可偏它日日开门迎客,美人的笑声一日比一日俏丽、身段一日比一日妩媚,看不出丝毫异象。
揽月后院沿河的一排柳树早已抽出一片新绿,暖风一起,满城飞絮,早起的仆人打扫庭院时得先在院子里洒水才能将堆积的柳絮扫除,免得粘上姑娘们的裙踞。
俞管家依旧兢兢业业的卯中即起,勤勤恳恳的将整个烟雨楼巡视一趟,走到靠角落的院子的时候,站在离观琴的房间几步远的回廊拐角发一会儿呆,不过短短数月,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她了。
观琴失踪后,烟雨楼主提拔了新人顶替她原来的位置,负责十八巷的情报收集和外联事务,对于如今的慕容雪墨而言,找到某人的弱点并加以控制和利用已经驾轻就熟,没有人是不可替代的。
“师父,我想······”酝酿许久的子夜埋着头冲进房里,一门心思想着怎么在不触怒师父的情况下打听到观琴的消息,没有注意到向来门庭紧闭的地方此刻却是门户大敞。
她直愣愣的闯了进去,被眼前的场景吓得立在当地,嘴张了一半,合不上。
对门是一张长塌,上面层层叠叠的轻纱裙踞,红缠着绿、绿扯着黄、黄又牵着白,一片旖旎,榻上的小方桌上摆着几只碧玉酒杯,其中一只被姑娘的云袖一带,骨噜噜的滚到了子夜的脚下。
烟雨楼的姑娘在册也有近百,近年来代际更替,去旧补新,子夜认不全,那摔落了杯子的姑娘,凤眼微睁,醉意朦胧,轻哼一声又望旁边的男子身上蹭了蹭,白玉般的手臂轻轻柔柔的缠上男子的腰间,说不尽的娇媚风情。
慕容雪墨一身紫袍倚着塌边,手捏着酒杯,眼睛迷成一条线,视线不知道落在何处,丝质长袍只用一根玉带松松系在腰间,胸口一道细长的疤痕往下一直延伸到衣服遮住的位置,一只看不清主人的手游鱼般来去,眼看就要探进那不可说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