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太子册封大典。
满朝文武朝贺,楚州、支越、南城和周国皆有使者来观礼。
宣诏、加冠、读册、授玺、太子三拜谢礼……仪式持续了一整天,礼节繁多,为的是彰显大国风范,为的是正统皇室的威严。
典礼的最后,定宏帝宣告天下:太子顾忱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
白日的授封仪式结束,晚宴在广场举行。
宾客入座,佳酿美酒上桌,花团锦簇的舞女挥着水袖翩然进场,曲乐合鸣,鼓瑟笙箫,献给太子的贺礼纷纷呈上来,贺词更是一个比一个动听。
作为霁宁县主,闻月的席位比较靠前,她不与皇亲群臣喝酒寒暄,只是坐在席上好好端详今天的顾忱。一身衮冕礼服,黑色缎袍上金丝绣着四爪蟒,冕旒的垂白珠遮住了大半面庞,白皙面容在烛光中隐隐绰绰,从前顾忱总是温润如玉的,今日他是尊贵至上的太子,自带气场。
闻月为他真心高兴,心中叹道:也只有他值得了。
顾忱似是感受到她的目光,与闻月对视,冲她这个方向微微颔首,唇角带了不露声色的笑意,饮下一杯酒,闻月也斟满酒,痛快喝尽。酒气熏人,烛光摇曳,闻月想起第一次见顾忱。
八岁进宫,皇子公主都疼惜她失去双亲,与她玩乐,不提前事。只有顾忱对着一汪月色染白的湖水,跟她说起父亲母亲。“我第一次见到明国公,甚是惊讶,众人都说他高大威猛,能征善战,是定国的战神,可我见他只是亲切笑着,抱起我来说我是个练武的苗子,可惜父皇定不会狠心扔我去认真学武,我听了很是心动,偷偷求他教我,他问我为何学武,我说,我要像将军一样将犯我境者驱逐出去,他却不教了…”
闻月哀求地看着他,想听他说下去,顾忱认真回想着当年,继续说:“明国公抱着我在沙盘前坐下,告诉我楚州、周国、支越还有南城的位置,他说,这里还有这里,几百万人,你用拳头可以解决完吗?你是皇子,享了泼天的富贵,也背负了普通人无法承受的责任,要学就学更厉害的本事,我说,是什么本事,明国夫人一旁笑着回我,化干戈为玉帛。”
闻月认真听完,面带笑意。这一年来,自己伤心过度,常缠绵病榻,府中上下都不敢轻易提起已故的明国公和明国夫人,可是年纪尚幼,与父母相处不过几年时光,她最害怕的是对父亲母亲的记忆越来越模糊。顾忱见她眉眼舒展,不禁也跟着舒一口气,淡然道:“生母过世,我仍在襁褓,如何听别人描述都不能有形象,你比我幸运,还有记忆珍藏。”闻月仰头,看星光点点,轻声说:“即使你没有印象了,秦妃娘娘也一定能认得你,她会看你长大,变老,所以你偷偷伤心的时候她会在天上流泪哦,忱哥哥当个厉害的人,秦妃娘娘就会很放心你在人世间了。”
顾忱微微点头,原本想宽慰这个小丫头,却不想是她解开了自己的心结啊。
顾忱一直是皇子中最优秀的那个。亲外祖父是御史大夫,清流世家,刚正不阿,而皇后的娘家是太师祝家,对顾忱寄予厚望,两个家族都多有熏陶,以至于皇帝担心他书卷气过多,又常让他与明国公见面。定宏帝是经历了残酷的夺嫡才一步一步登上皇位,最怕自己的皇子们重蹈历史,打算早立太子,以安天下,见顾忱十分聪颖懂事,这几年便潜心培养。顾忱深知在其位谋其政,因此天资优越也不曾松懈,文才武略治国安邦都一点一点学成。闻月何尝不是如此处境,七岁承袭公府,未来婚姻不由自己,可她不能有怨,从来都在超前学习各种能力,不怕辜负众望,怕的是辜负之后无力承担后果。外人皆说她与顾忱是天之骄子,王侯之女,只有他们二人知道其中多少心酸与泪。
觥筹交错,推杯置盏,闻月从回忆中出来,抬眼看去,楚州周国使者正坐在对面席位。太子册封典礼来的使者一般都是较为尊贵的大臣,周国派出的是礼部尚书,而楚州……闻月微微思索,定国和楚州同出一脉,一直以来都没有真正的正面交锋,只是暗地里交涉,无非是让渡权力上的博弈,父亲在世时常常对自己说,楚州是定国的一部分,割出的血肉迟早要回来的,重要的是用什么方式。这次楚州派出的是楚王最有实权的亲弟弟,德郡王。应该这次是要长待国都了,闻月心想,谈成的话不知道会是什么大事。
宴席会持续到二更,像闻月这样的女宾客都可以提前退席,回到府中,刚要对镜卸妆,听到外面有说话声,侍女澄文在门边告说:“小姐,范业公子求见。”
范业是范家庶子,不受家里重视,顾忱小时候见他受人欺负就留在身边,当做心腹。
“请范公子外堂稍等,马上来。”闻月说着已经起身,走到外堂时,范业已经怡然坐下,自己喝上了茶。范业跟在顾忱身边,常常帮顾忱送一些小礼物或是传话给她,对明国府很是熟门熟路。
“太子今晚要入住东宫,那边一定很忙,怎么还派你亲自来?”闻月一边问着,一边坐下。
范业从袖中掏出一个长条木盒,递交闻月,打开盒子,是一支用楠木做成的钗子,一头雕出月季的样式,从没见过用月季雕花,突然想起那天御花园的亭外是一丛月季…“这楠木是南澎山上的,县主为已故国公、国公夫人祈福的那座寺庙旁种了不少,今年枝繁叶茂,殿下取了一段亲自雕刻,殿下说,这几天忙碌,做的粗糙,但想在今晚送到县主手中。”听完这番话,闻月不禁笑了,手指轻轻抚上木钗,是很平滑的质感,并不粗糙,“麻烦你跑一趟了。今天是他册封大典,还反过来送我礼…我也不留你了,这么晚赶来,东宫一定是需要你回去操持的。”
范业也不客气,起身告别,边走边说:“一个怕另一个休息了,急急地催我来,另一个又怕一个要我做事,忙着赶我走。可怜我今晚注定是要赶路的。”
闻月眼中带着笑意,把木钗放在手里看了许久才收起。
深夜,东宫。
“月儿说什么了吗?”
顾忱双眼布满红血丝,疲惫地在陌生的书房里坐着,几天忙碌受封,今天更是从清晨到这一刻还没休息。公事繁重,私事只能熬着夜来完成。
范业坐在旁边,应答:“没说什么,但是看着高兴,应该是很喜欢的。”
顾忱向后靠坐,是放松的神情,自顾自地想着什么,先是面带笑意,应该在想象她收到木钗的模样,楠木是自己命人种下的,为她表示孝心,在庙旁为明国公夫妇祈福,会是惊喜的,珍贵美玉她都有了,更喜欢这些有意义的东西。
过了半刻后又皱起眉头,沉声问:“姚家的人怎么样了?”
范业端坐起来,从书桌上拿起一本册子递到顾忱手上,回说:“姚家人丁稀少,这两个人已是精挑细选,过去一年,二人的战功记录在册,太子看看哪个合适。”顾忱打开册子,细细看完。
今天顾新宜的那番话,顾忱早就想明白,他并不是会选择逃避的人,也不会妥协,他选择的是解决。而且更早之前,他就在解决了。
在所有问题里,他的身份和闻月的身份是关键。
定宏帝很早之前就表明了让顾忱继承大统的决定,顾忱不是眷恋皇位权力的人,如果有其他人可以替代他,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让出太子之位。
大皇子顾怀平庸,他从小只痴迷木匠工艺,在学识武艺上都算不上精通,所以作为长子,一开始就没有入定宏帝的眼。四皇子顾恂年仅五岁,离独当一面还有很多年,但是定宏帝患有心疾,这几年身体每况愈下,因此急着早立太子,幼帝当权会导致朝纲不稳,所以顾恂也不可能。剩下二皇子顾惟,生母是齐贵妃,成国府齐将军的女儿,顾惟天赋异禀,不论才学还是武功都不输顾忱,顾惟年长顾忱四岁,原本是最佳人选,但八年前齐贵妃被打入冷宫后过世,定宏帝对顾惟不再过问,顾惟三年孝满自请出宫游历,从此没有踪迹消息。这两年,顾忱暗中派了不少人寻找顾惟,人海茫茫,这一条路暂时走不通了。
另一条路是闻月的身份。
闻月被明国府牢牢困住,因为她是唯一血脉,不得逃脱。一年前,顾忱派范业找到明国公旁系亲缘中年轻男丁,暗暗安排其中两人进入军中,随军到边疆驻守,如果有人表现优异,加上自己为他美言几句,便将其记在明国府名下继承爵位也不无可能。
一年下来,两个人的战绩也在册子上记录下来。他们从入伍到现在,所有的事情一一列下,顾忱翻了几页,没有耐心看下去,直接翻到最后看。
姚东:怀化中侯,战功记十七。
姚峰谷:归德司戈,战功记十三。
算得上年轻有为,比起明国公差的远。顾忱眉头紧锁,一言不发,范业知道他没心思再聊,就自己退下。
第二天,定宏帝召见顾忱。
御书房里已经坐着楚州来的德郡王,顾忱坐下时,德郡王似乎在观察他,然后满意地点点头,开口说:“太子果然气度不凡。”顾忱不是第一次见德郡王,这次德郡王突然夸赞他,心里隐隐不安。
刚刚入秋,定宏帝已经披上了锦裘,在上首喝热茶。眉眼间有些许疲倦。
定宏帝说着:“楚州与定国同出一脉,分据南北这么多年,也该握手言和了,这次德郡王来京师,太子亲自接待,与使团商议南北统一事宜。”
顾忱应下。心里揣度,虽然楚州和定国表面比较和平,但是定国国力强盛,迟早会收复楚州,定国广招天下贤士,以至于楚州这些年人才凋零,如果定国出兵,楚州是必败的,这次楚州主动提出归附定国也是情理之中。
顾忱当天就请了几位有威望的当朝元老,包括景王爷,成国公,祝太师,阮尚书令等人,又挑选了几个可靠的年轻心腹作为定国的参谋团,与楚州使团商议南方归附事宜。
说是商议,其实是谈判利益分配,几天下来不见大收获,谈判持续了一个月才达成基本的共识。
按照这一个月来的谈判结果,尚书省列出文书,顾忱和德郡王在文书上签字,德郡王会把文书带回楚州,给楚王和官员们过目,过几个月再继续谈判,德郡王一行即将要动身离开定国。
这天德郡王在顾忱的东宫里作客喝茶。德郡王心情不错,看看东宫的书房又看看花园,最后说了一句:“太子的东宫不错,就是少了什么…”顾忱微微挑眉,看着德郡王,德郡王继续说:“少了女主人。我王兄的二公主是王后嫡出,在楚州是最受宠的公主。楚州的臣子们很希望看到太子的诚意,我们南北同出一脉,都相信血缘关系是最可靠的,如果未来皇孙是南北共同的血脉,那南北还有什么隔阂呢?”顾忱微微蹙眉,德郡王说的这么直接,恐怕是跟父皇提过并得到认可,至少没有反对的。
顾忱表面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回道:“我的婚姻之事,自然有父皇母后做决定。而南北统一之事,不正是我与德郡王这一个月来努力的方向。德郡王认为文书里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吗?现在还来得及修正。”德郡王听出顾忱语气里的回绝,竟然是不打算通过联姻安抚南方大臣的意思,有些愠怒地说:“定宏帝与太子似乎想法不太一样,太子以为,权力地位就能说服楚州的人心吗?”
“看来普通的权力地位满足不了楚州的人心,需要吃些定心丸保住富贵了。”
德郡王震怒,以前见这个太子,还会在心里暗暗称道好个翩翩公子,几十天的谈判下来,也慢慢见识他仅仅是外表温润而已,但是听到这么尖锐、锋芒毕露的话还是第一次。
顾忱冷笑,他从来不会为了讨好楚州作出原则性妥协,今天德郡王用话逼他,他退让了,下次楚州就会提出更多要求。
与客人不欢而散,顾忱心情不错,马上备车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