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夏的家位于一栋高档住宅楼的顶层,打开窗户,就可以看到下方奔腾而过的长江。尹夏推开客房的门时,陆之陨就坐在床头,看着窗外的长江,目光无悲无喜,完全没有了往日的灵动与神气,整个人仿佛都失去了灵魂,坐在那里的,只是一具躯壳而已。
听到开门的声音,陆之陨缓缓地转过头来,直直地看向尹夏,那没有灵魂的目光令尹夏心里猛地一阵作痛,她默默地带上门,走到陆之陨身边坐下,斟酌了一下,才轻轻开口:“陆之陨,你……”
“如果你是来安慰我的话,那还是请出去吧。”陆之陨突然开口,嘶哑着嗓子,打断了她的话。他别过头,继续看着窗外:“如果不是,那就在这里陪我坐一会儿吧,我现在只想安静一下。”
尹夏不敢再说话了,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陆之陨一动不动,如同一尊绝对静止的雕像,他的眼里虽然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景色,可那些景象映照在他的脑海中时,却都化为了虚无,没有任何意义。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什么都不想去思考。
不知道过了多久,浑浑噩噩的陆之陨突然感到,一只纤细的小手握住了他冰凉的手,他想要甩开它,却发现自己的手根本没有顺从自己内心的力量。紧接着,细微而铿锵有力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你还有我呢!”
陆之陨浑身一震,但没有甩开她。“该死!”尹夏听见了男生的低吼,从背后只能看到他微微耸动的肩膀,她正有些不解,就见陆之陨猛地转过头——他那之前黯然的眼眸之中赫然布满了猩红的血丝,声音如同撕裂开一般:“夏夏,可以借你的肩膀用一用吗?”
尹夏第一次没有因为陆之陨叫她“夏夏”而反驳,她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直到陆之陨一把拥住她,将脑袋埋在她的肩膀上,低声呜咽时,她才明白,刚刚自己,可能触动了陆之陨心中最后绷紧的那根弦。
她的双手在身侧僵硬了许久,终于,也抱住了陆之陨:“没事的,都会好起来的……”
从前天一直疲劳奔波到现在的陆之陨不堪心理和生理的双重压迫,在把压抑的情绪通过哭泣全部释放出来后,他像是卸下了所有的负担,终于沉沉睡去。
但他即使睡着了,身体也在不安地乱动,嘴里轻声喊着父母的名字,双手乱抓,似要抓住什么无法挽回的东西。尹夏不忍继续看着陆之陨如此脆弱的样子,轻轻帮他抹去眼角的泪水,给他盖好被子,然后悄悄地走出了客房。
尹万城正在阳台打电话,许鸢知道尹夏还没有来得及吃东西,把饭菜又热好了,重新端到桌子上:“饿了吧,快来吃点东西。”
尹夏确实有些饿坏了,抓起筷子就开始吃起来,又听许鸢问道:“你们怎么在里面待了这么久,之陨那孩子怎么样了?”
尹夏一边吃,一边大概说了下情况,当然,描述过程中,她十分明智地忽略了两个人之间的亲密举动。
“这是个很好的孩子,”尹万城打完电话,回到了餐厅:“以这份素养,以及优秀的学习能力,日后定能成大器。”
“跟他们班主任说好了吗?”许鸢问道。
尹万城点头,对还在一头雾水的尹夏解释:“你看看现在几点了。”
尹夏抬头看向挂钟,顿时惊地跳了起来:“都快四点了!”喊着,连饭都不吃了,抓起书包就准备往学校跑。
“给我乖乖把饭吃完!”尹万城和许鸢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把尹夏又按回了座椅上:“我已经跟你们班主任说好了,给你请了三天假。之陨的父母出事,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帮忙打理,这几天可能都回不来,家里就麻烦你好好看着之陨了。”
尹夏有些不自然的扭了扭身子:“你们这话怎么说的这么别扭呢,再说了,马上就要高考了,你们也能放心给我请假吗?”
“你们班主任刚刚跟我说了一些有意思的事情,”尹万城冲着尹夏晃了晃手机:“想不想听听?”
“什么事?”许鸢好奇问道。
尹万城虽然好像是在跟着许鸢说话,眼睛却一直看着尹夏:“我们每次去开家长会都是等学生们出来后再进去随便坐的,没有看到咱女儿坐的位置,也没有注意过她的同桌是谁——那是谁呢?”
迫于老爹和老娘充满压迫力与好奇的眼神,尹夏没撑住几秒就举手宣布投降了:“我说,我说就是了。那个,从高二分班开始到现在,我跟陆之陨,一直是同桌。”
“从高二就开始坐同桌了?”许鸢从震惊中稍微缓了缓神:“你们班不是按成绩来选位置的吗?”
“之陨的成绩也很不错。”尹万城解释道:“听班主任说,好像都是之陨选座位的时候都选在了夏夏旁边,但夏夏也没有找过他,他看两个孩子成绩都还不错,也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就没有太管他们。”
“这么说的话……”许鸢略一沉吟,尹夏正在思忖要怎么应对,就听到了母亲大人的问题:“你喜欢他吗?”
她万万也没有想到,许鸢竟然用了和她闺蜜杨雪一样的套路,顿时就有些语无伦次起来:“没,没有啦!我们只是,只是有点好感而已,嗯,就是这样。”
面对尹万城和许鸢玩味的目光,尹夏彤彤红的脸颊早就暴露了她的心思。尹万城向许鸢投去了疑问的目光,许鸢则回以了一个肯定的眼神,尹万城就开口说道:“既然是有些好感,那么可以说,现在可能你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拯救他的人了。”
拯救?尹夏水灵灵的眼睛里充满了疑惑。
许鸢正色道:“夏夏,你们都处在青春期,对同龄人有一些好感是很正常的事情,但你们坐了快两年的同桌,肯定已经非常熟悉对方的习惯与性格,却还没有分开,我敢说,你们之间,绝对不只是又好感这么简单的吧。”
“我们……”尹夏刚想再解释些什么,就被许鸢抬手打断了:“你们可以在这种朦胧的感情和学习之间找到平衡,爸爸妈妈很欣慰,就算以前发现了,也不会去干涉你们什么。”
“可现在最关键的问题在于,之陨的爸爸妈妈突然去世,而再过二十天,就是你们人生中最重要的那场考试——高考了。可以他现在这样的状态,如果去参加考试,会是什么样的一个结果,你很清楚。”
“如果你真的喜欢他,想要以后的生活能与他一起走下去的话,在这段时间里,你应该做些什么,希望你能够明白。”
……
“啊!”陆之陨从噩梦中醒来,可当噩梦与现实的记忆结合,只会让他越加的头痛欲裂。他咬着牙,手指死死地扣着被单,才勉强让自己不痛呼出声。头疼持续了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陆之陨硬撑了过去,而他衬衫的后背,早已被淋漓的冷汗所浸透。
“陆之陨,你还好吗?”房门突然被人推开,尹夏冲了进来,由于没有开灯,她心里着急,摸黑就冲向了床的位置,导致没有仔细看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直挺挺地扑到了陆之陨的怀里。
“我没事,做了个不愉快的梦罢了。”香软在怀,陆之陨也没有逾越的意思,双臂托住尹夏的腋下,扶着她,两个人一起靠床站了起来:“现在几点了?”
“晚上八点。”尹夏看了下手机时间。
“八点?”陆之陨一愣:“现在不是上课时间吗?”
“那都要怪我老爸啦,”尹夏吐了吐舌头:“他给老班打电话说明了你的情况,然后以他们这几天要出差为由给我请了三天假。”
“那叔叔阿姨……”
“他们是真的要出差,所以这几天就只有我们两个在家待着了,”尹夏没敢说的是,她父母出差的原因,就是为了陆之陨父母的后事以及他们生前留下的工作任务,“你一直都没有吃饭吧,他们给我留了不少钱,我们可以出去吃。你想要吃些什么?”
陆之陨摇了摇头:“不用了,我现在没有胃口。”他的眼眸里没有一点精神气,似乎什么都无法引起他的兴趣。
怎么能不吃饭呢?可陆之陨现在的语气,完全是一幅油盐不进的样子。尹夏想了想,他应该还是在乎自己的吧:“可我也没有吃饭啊,为了等你醒来我可是一直等到现在呢!”
陆之陨淡如死水一般的目光中浮现出几分愧疚:“对不起,麻烦你们了。这样吧,你们家里有什么买好的菜吗,我们可以在家吃。”
“昨天妈妈才去市场买的菜,冰箱里面应该还有不少……”尹夏喃喃,忽而发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可我不会做饭啊!”
“我会,”陆之陨淡淡道:“原来没有跟你说过,我从小就经常一个人在家,自己摸索着就会做了。”从小到大,他的父母都因为工作,整天不在家中,他也早就习惯了自己一个人生话,可当那两个人真的不在的时候,他才发现,一切都变得那么不同。从那一刻起,他没有了家,这个世界上,也不再有属于他的地方。
他打开冰箱,大概扫了几眼:“东西很丰盛,我们两个人,就做一荤一素一汤,应该够吃了。”说完,他就开始动手取出冰箱里的食材,一边给排骨解冻,一边找到几块生姜,开始细细切丝。
“你在我们家可是客人,哪儿有让客人自己做饭的道理?”虽然很想见识一下陆之陨的厨艺,但显然现在不是时候,这点基本的待客之道尹夏还是明白的。
“就当是对你们收留我的报答吧,”陆之陨手上的动作没有任何停顿:“爸爸妈妈走了,那个家我也没有再回去的打算。既然要常住在你们家,吃白食,不符合我的原则。”
“你,现在,不难受吗?小心切到手了啊!”尹夏看着陆之陨飞速起落的刀法,小心翼翼地提醒道,生怕触动了陆之陨内心深处不愿提及的地方。
“很难受,很想找个地方再大哭一场,”陆之陨手中的刀一顿,又继续切了起来,他背对着尹夏,尹夏也无法看到他此时的表情:“但哭有什么用呢,他们已经离开了我,离开了这个世界,永远,永远都回不来了……”
有那么一瞬间,尹夏似乎听到了一声哽咽,但陆之陨平静的声音还在源源不断的传来:“作为一个男生,或者说,作为一个已经过了18岁,成年的男人,我本以为自己根本不会再为任何事情流泪,但是,我错了。”
“再坚强的人心里都有一片柔软的空间,但他只会对特定的人开放。”尹夏突然想起了这句话,“可是,为什么是我?”
“因为,”陆之陨停下了刀,低声道:“你就是我喜欢的那个人,我这辈子的第一个,也会是最后一个。”
尹夏怔怔地看着陆之陨的背影,几步上前,伸出手臂,环绕在了他的腰间,同时整个人都贴在了他的背上。
陆之陨身体僵住,一动也不敢动,尹夏的发香萦绕在他的鼻尖。没有任何犹豫,他转身抱住了女孩,两人就这样拥抱着,像两个经久不见的老朋友,相熟已久,而久久无言。
香煎茄子,糖醋排骨,紫菜丝瓜汤。陆之陨主厨,尹夏打下手,短短半小时,两菜一汤就被端上了餐桌。看着眼前色香味俱全的菜,尹夏盛好饭,立刻迫不及待地夹了一块排骨:“哇,比我老妈做的还好吃诶!”
陆之陨今天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些许笑意:“高中以后就很少做了,你觉得不难吃就好。”
“岂止是不难吃啊,我简直想以后天天吃你做的饭了!”尹夏几个菜都尝了一些,眼睛亮晶晶的看向陆之陨:“我那老爸老妈都是埋头工作,饭做的水平一直都是能吃就行,跟学校食堂的水平简直不相上下。”
陆之陨点头,表示理解。学校食堂的饭是所有同学跟老师公认的难吃,他跟尹夏都是走读生,只尝过几次,印象却也是十分深刻。
说话间,饿了几个小时的他们便风卷残云地扫完了所有饭菜,尹夏自告奋勇地跑去厨房洗碗,陆之陨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边开着电视,一边看着女生忙碌的背影,思绪却飘向了远方,现在,他要做一个决定了。
两个人的餐具不多,尹夏很快就洗完回到客厅,却发现陆之陨垂着头,目光呆呆地看着地板。她赶紧走了过去,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陆之陨,你还好吗?”
陆之陨一把抓住了尹夏的手,把她拉到沙发。同时,他缓缓地抬起头,趁尹夏惊吓发呆之时,突然起身,在尹夏的头上落下轻轻一吻:“夏夏,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
尹夏怎么也没有想到陆之陨会在现在来一个突然袭击,脸颊爆红的同时,也不知道该怎样答复,就听见陆之陨继续说:
“从小到大,爸爸妈妈总是对我说,早恋是一种不成熟的行为,因为我们太小,并不能分清什么是好感,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一着不慎,就会毁了我的学业。我也深以为然,没有谈过一次恋爱。”
“前天半夜的时候,我接到通知的时候,医生已经宣布了抢救无效,我坐最早的飞机,甚至没能见到他们最后一面。刹车系统的意外失灵导致车祸的发生,汽车公司的全责。”陆之陨的语气极其平淡,平淡到尹夏听不出任何属于他的情感:“这世界上,我只有他们两个亲人,可他们,都在突然间离我而去了。这是命,我知道,也不想去怪任何人。我告诉自己,从现在起这世上就只有我一个人,孤单前行了。”
陆之陨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尹夏的目光充满了深情:“幸好,还有愿意收留我的叔叔阿姨,还有你,夏夏。”
“其实……”尹夏张了张嘴,有太多想说的了,可话到了嘴边,却一下子说不出口。
“我本已经不会流泪,却在你的面前破了功,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是喜欢你的。我们现在都是成年人了,我要对自己的行为和心意负责。我愿意把你当做至亲之人,与你一起走过接下来的人生,一起跨过山河大海,走到世界的尽头。夏夏,你愿意吗?”
很多年以后,当两人想起来这一段的回忆时,都会感慨陆之陨的一语成谶,以及命运的刻意弄人。
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像婚礼的誓词呢?尹夏感觉鼻子有些酸酸的,差点就直接答应了。可女生的矜持和他们现在所处的状况还是帮她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我们现在还是学生呢,不行,还记得以前我们约好的吗?至少要等到高考之后再说。”
陆之陨眨眨眼:“你这是,同意了?”
尹夏撅噘嘴:“要是你高考考不到跟我一所学校,我就把你甩了,跟学长私奔去!”
“我们不应该讨论这么不切实际的问题,”陆之陨轻轻拥住尹夏的细腰,在她的耳边低语:“过几天我们就一起返校,保证不给你勾引学长的机会。”
尹夏让他在耳边吹的直痒痒,笑着往旁边躲了躲:“为什么不是学长勾引我呢?”
“我对学长们可放心了,对你可是很不放心的呢!”
“哼!我跟你说,高考完的表白,你要是拿不出像今天这样足够的诚意,我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当然啦,我的夏夏这么好……”
像定风岭的那个夜晚一样,少男少女之间聊了很多,谈到很晚,最后困意不支,才一起睡倒在了沙发上。
光阴的长河上,未来正在缓缓向他们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