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永寂的深渊之中不断地坠落,四周尽是无边的黑暗,没有一丝光,也没有一点其它的物什,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只剩下了一个不能称之为意识的东西,悬浮在这黑暗的囚笼之中,令他忘却一切,沉迷其中。
这里就如同黑洞中央的奇点一般,没有任何的光,没有空间,也没有时间,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在静止之中,又仿佛过去了好几个世纪,直到一个令他无比熟悉的声音轻轻响起,缓慢而又坚定地扩散到了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那个他最为眷念的声音,作为这个黑暗世界新的事物,成功改变了它原本的规则与秩序,洁白的光芒映照进黑暗中,将世界一点点地转化向光明,而粘滞的时间也开始微微松动。
最后,在光芒充满整个世界的一瞬间,时间也终于开始了运转,他的意识也终于恢复了应有的一瞬间职能:控制着自己的眼睛,缓缓睁开。
“他醒了!”那个无比熟悉的声音惊喜地欢呼,他用睁开眼睛的这几秒钟时间,成功想起来了自己是谁,他叫陆之陨,而那个他最熟悉的,正在呼唤他的声音,是他的女朋友,尹夏。
世界仍是一片白色,但在视角的边缘处却有着分明的菱角,陆之陨轻轻嗅鼻,闻到了刺鼻的消毒水味,这才想明白,自己正躺在医院之中。记忆伴随着意识在一点点地回转,自己昏迷之前好像刚刚参加完大学一年级下学期的期末考试,晚上正在跟同学们一起聚餐,喝了些酒,却突然胸口剧痛,疼晕了过去。
陆之陨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眼底的神色愈发的深沉。可当看到扑到自己怀里的女孩时,眼里又充满了柔情:“夏夏……”
“你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呢!”尹夏带着哭腔,三分埋怨七分心疼地看着他,让他心里颇为难受:“没事了,夏夏,我这不是醒了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想要先坐起身来,好稳稳抱着自己心爱的女孩:“放心吧,我们已经说好了,这个暑假要去大峡谷玩呢,我一定……”
他话说了一半,胸口处又是一阵由内而外传来的剧痛,疼得他连说话的功夫都没有,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咬牙没有痛呼出声来,疼痛不过持续了几个刹那,可当阵痛过去,他的背上早就已经冷汗淋漓。
“……我一定会好起来的。”
在尹夏的眼里了,陆之陨只是顿了一下话,轻轻皱了皱眉头,但也足以让她紧张万分了:“怎么了,你还难受吗?”
“放心,就是一直躺着,身体有些僵硬罢了。”陆之陨扯开嘴,勉强对她露出了一个笑容:“对了,我昏迷了多久?”
“整整一个星期,”尹夏眼睛红彤彤的:“以后别再喝这么多酒了,知道吗?”
“我那也不是第一次喝酒了,就是那天同学们高兴,多灌了我一些……”看尹夏微嗔着盯着自己,陆之陨连忙改了口:“好好好,以后我再也不喝这么多了,不,再也不喝了,行不行?”
看着尹夏的气像是消了些,陆之陨松了口气,忍痛坐直了身体:“所以我现在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
“没什么,没什么大毛病,”尹夏整个小脑袋都埋在了他的胸,不悦的声音从那里闷闷地传来:“你心脏不好,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沉默了片刻,陆之陨才一点点张开口,缓缓地说道:“我们家族确实是有遗传下来的心脏病,但在我太爷爷那一代就消失了,我父亲当年是当笑话将给我听的,怎么会……”
他想到了最近半年来自己胸口处不时突然爆发的阵痛,因为不是很剧烈,所以他以为这只是近期学业太过繁重的缘故——就像高三最后的那段时间他经常头痛一样,最后去医院也没有检查出什么问题。
没想到不经意的疏忽,竟酿成了这么严重的后果。陆之陨在心里叹了口气,回味了一下那天晚上的红酒,看来这辈子他都要跟酒精绝缘了。
不,甚至还有一种可能。在尹夏的身上,他似乎感受到了一种压抑的悲伤,以及一种莫名的恐惧,似是害怕他再也醒不来了一样,这意味着什么?
“你先乖乖躺着,我出去给你带些吃的来,”尹夏的声音怪怪的,扭着脸站起来,像是刻意不看他的脸一般,踉踉跄跄地走出了病房。
房间里一下子冷清了下来,对面墙壁的电视上播放着娱乐节目,一群人欢欢喜喜地在说着什么,唱着什么,但陆之陨充耳不闻,目光直直地盯着头顶的天花板,不知在想些什么。
窗外的太阳从树梢落到了地平线,天色暗淡了几分,而房门处终于再次传来的响动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但走进来的不是尹夏,而是她的父母,他现在名义上的监护人。
尹万城手上提着一只饭盒,许鸢则提着一盒他最喜欢吃的酥饼:“夏夏先回家休息会儿,饭就由我们先送过来了。”
陆之陨接过饭盒和酥饼,礼貌地说:“谢谢叔叔阿姨,麻烦你们了。”
尹万城不善言辞,问候了他两句就不知道再说些什么了,只是脸色极差的脸色暴露了他此时的心情;而这种表情在许鸢那里表现更甚。
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他们就以陆之陨在吃饭,不打扰为由退出了病房,又过了十多分钟,当他吃到差不多的时候,许鸢终于慢慢走了进来,手上拿着一张白色的纸:“之陨……”
“那是我的诊断报告吧,阿姨,”陆之陨努力让自己的语调保持平静,尹夏离开时努力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正在流泪的眼睛,但掩饰的实在谈不上好。
再加上尹万城和许鸢的表现,让他的心不断下沉,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您也不用担心我接受不了,直接告诉我,我现在还有多长时间吧。”
许鸢一张嘴,却也是红了眼眶,说不出话来,半晌,她有些哽咽地递过来了那张纸:“算了,你还是自己看看吧,唉……”
陆之陨接过那张纸,上面写的倒是很明确,一种罕见的先天性心脏病,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他拿手机查了查病名,百科上介绍,这种心脏病一般隔代遗传,大多会在人成年后发病,来势很猛,如果不能找到合适的心脏做移植手术的话,就算尽力救治,也很难撑过一年。
许鸢看着眼前的孩子,心里不由得一阵悲戚。他们夫妻两个多年的老同学不幸离世,就连将来很可能会成为一家人的孩子,也要遭此劫难,老天啊,你对待他们一家为何如此不公!
沉默了很久,陆之陨终于抬起了头,将那张纸递给了她,在他的眼中,她看不到任何的情绪,只是微微的颤抖感透过纸张,传到了手掌间,也传到了她的心里。
“阿姨,既然我已经醒了,你们就先回去吧,不用再在这里看着我了,我自己可以的。”男生轻轻说道。这是一间单人病房,旁边却还铺着一张不大的床,显然是每天晚上都有人在这里陪着他,是尹夏,还是叔叔阿姨,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都是他的亲人,他不应该让他们再劳累,难受下去了。
许鸢又有了想哭的冲动,她背过身子,抹了抹呼之欲出的眼泪,不想让晚辈看到自己的丑态:“那好,你好好休息,我们一定会找到合适的配型,你也一定会好起来的。”
注视着许鸢正在开门的背影,陆之陨忽然说道:“阿姨,你还是别叫夏夏再来了吧,我怕她以后,会伤心。”
现实不是小说,一年内找到一个恰好能与他心脏适配的概率几乎为零,他不会对这个抱有什么幻想,如果他真的死了,也不想夏夏因为他而耽搁了自己的一辈子。
一只脚已经迈出了病房门的女人微微一怔,顿住了脚步,认真地说:“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们的家人,不要再这样妄自菲薄了。”
亲人吗?这个两年都没有接触过的词,在他的记忆里显得无比遥远。许鸢走后,陆之陨一个人坐在那里,抬手关掉了喧闹的电视节目,看着黑屏的电视里自己的倒影,久久不能回神。
时间像是拧动了快进的旋钮,不再是一分一秒地跳动,而是月以继日地逝去。一年的时间在一般人的眼里仿佛过眼烟云,转瞬即逝。
奇迹没有发生,陆之陨终究没能等到合适的心脏源,他的心脏越来越虚弱,时常因供血不足而昏厥。在最近的一次昏迷后,医生足足抢救了一个晚上,才把他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最后,主治医生看着他的病历,缓缓摇头:“还是把他带回家,多看看外面的世界吧。”
“不!医生,”尹夏紧紧抓住了医生的胳膊,漂亮的眼睛中含满泪水:“还没有到最后一刻啊,你们医院怎么能放弃!万一,万一最后找到了合适的心脏源呢?”
医生叹气,继而摇头道:“一年多时间下来,患者心脏的虚弱早就拖垮了他的身体,就算现在出现了合适的心脏源能给他换上,也挽救不了什么了。”
他顿了顿,看着眼前充满悲伤的一家三口,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准备一下后事吧。”
深渊世界中的黑暗更加猖獗,几乎把他拉向永寂的死地,在那最后一刻,还是那道白光出现,将他唤醒。这一年来,随着他每一次的昏迷,白光在深渊之中占据的范围比例也越来越小,而这一次,唤醒他的仅仅是一缕一闪而逝的白光——
陆之陨睁开了眼睛,看向眼前的几个人影,有他深爱的尹夏,还有待他如同亲儿子一般,一年来带他寻遍中外名医的尹万城和许鸢。三人眼角都残留着没有擦干净的泪痕,不用他们多说,陆之陨也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之陨,我们来带你回家。”
陆之陨张了张嘴,眼泪,却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你看我,说好不会再哭了,还是没忍住……”
没有人回应,他一抬头,却发现面前的三人,也早已泪流满面……
……
“还记得吗,你说过,以后要再来这里陪我看一次日出。”
凌晨两点的定风岭,正好是非节假日,没有其他人的打扰,只有他们两人,并排坐在他们最初“认识”的地方,静静地等待着日出时刻的来临。
“想当年,我们就是在这里睡了一夜呢!”正是那颗他们共同靠过,并在一起睡了一晚上的树,但到了今天这个时候,顾及着陆之陨早已不堪重负的身体,尹夏怎么也不敢再躺在他怀里,只是轻轻靠在他的肩上。
事到如今,两人早就接受了眼下的事实,现在坐在这里,只想回忆着他们的过往和经历,留作永远的纪念。
“是啊,一转眼,这么多年就过去了,”到了此刻,陆之陨想要说一个字都要费尽全身的力气,但他还是尽力维持自己表面上的平衡,不想让尹夏看到自己的痛苦,他轻抚着她的头发,最后卷起了一缕秀发,放在手心上把玩着,话题却是忽地一转:“夏夏,在我走以后,你可要替我,好好地看看这世界呀!”
尹夏瞪圆了眼睛,刚想要说些什么,陆之陨就伸出两根手指,封住了她的唇,几乎一字一顿了说出了这句话:“你先不要说话,听我说一次,好吗?”他有预感,这一次,他可能要回不去了,所以有些话如果再不说的话,可能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比如,他们的过去,他们多现在,他幻想中他们的未来……以及以前从未说出口的,“我爱你。”
日出的时间在凌晨五点一刻,眼见时间已经越过了五点,陆之陨说起话的声音也越来越低,直到最后,他看着已经几天没有睡好觉,马上就要睡着的尹夏,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在那里,他心脏的跳动频率已经缓慢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仿佛下一刻就会停止。
时间真的不多了。纵然他再不忍心,也只得唤醒尹夏,怕她睡熟了着凉:“夏夏,夏夏……”
心里一直惦念着他,一听到他的声音,尹夏立刻就醒了过来:“之陨,怎么了?”
“你去拿两件厚点的衣服,别冻着了。”
尹夏人虽然醒了,还意识还有些迷糊,没有察觉出陆之陨那几不可闻的声音下,濒临停止的心跳,轻轻应了一声,便起身去拿几十米外搭好的帐篷中拿衣服了。
在她的身后,男生定定得望着她的背影,眼神中充满了不舍和眷念,可现在已经说不了再见,只能将她的背影,永远地铭刻在心底,化作宇宙间永恒的记忆。
尹夏取完衣服回来时,正好看到天边出现的第一缕光,不由得惊喜地叫到:“之陨,你快看,太阳出来了!”
陆之陨仍旧靠着树,坐在原来的那个位置,却没有回应她。
尹夏心里一紧,直接抛下了手上几乎成为累赘的衣服,三步并做两步冲到了他的面前:“之陨……”
男生静静地坐在那里,紧闭着眼睛,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映照在他的脸颊上,宁静而又安详,他的嘴角微微扬起,像是在做着什么美好的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