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敬坤无力地合上眼,任由头上的鲜血汩汩流下,他只觉得困倦之思和宿醉酒意一起涌上来,瞬间便侵袭他的全身,不觉间沉沉睡去了,耳畔响起了嘈杂之声,竟听不真切。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身侧有一个男子用他那低沉浑厚的声音幽幽吟诵,正是庄子《逍遥游》中的一段“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宋敬坤缓缓睁开眼,闻声四处张望,周围的人不知去了哪里,两侧渺茫虚幻,不见任何人影,正疑惑之际,忽见远处天边飞来一神鸟,金眼如日月炯炯,喙爪如钢铁铮铮,美丽似凤凰,又比凤凰坚韧刚毅,矫捷似雄鹰,又比雄鹰俊美挺拔。只他轮廓边缘处仿佛不甚明显,虚虚幻幻,如无数细碎微小又奕奕放光的珍珠宝玉凝聚而成。鸟儿停落在宋敬坤身侧,抖着翅膀,眨着眼睛,示意让宋敬坤骑上去。宋敬坤恍恍惚惚未曾多思就上去了,便随着这神鸟一起翩然翱翔。
两边峰峦起伏,峰间雾霭缭绕,半盏茶的功夫神鸟便缓缓落下,宋敬坤被面前的一切景致所吸引,只见
云霞散彩,日月摇光;
奇花异草,四散喷香;
松柏楠槐,冉冉苍苍,
蜂飞蝶舞,鹊戏鹰翔。
云雾渐散开去,一位仙姑款款而来。但见这仙姑裙摆蹁跹,羽衣飘舞,肌肤胜雪,眉目如画,清丽秀雅之容,出尘脱俗之姿,有如天上秋月,皎洁清冷又悠远夺目,让人迷恋却不忍直视,生怕亵渎了秋月之纯真圣洁。宋敬坤看得痴了,正了正色,连忙作揖施礼问道,“敢问这位神仙姐姐,不知此处是什么地方?亦不知姐姐欲往何处?”
仙姑嫣然笑道,“此处名曰‘幻隐山’,乃我修行之居所。此山亦正是以我的名号命名,方外尊称我一声‘幻隐仙子’。我实则是先入道后修佛,别看我一身道教装扮,而今却是佛门中人。你我二人颇有渊源,此次特命大鹏鸟邀你前来赏玩,了一段因果尘缘。”说罢仙姑一甩右手中的拂尘,登时山脚显现出一石碣,约有两丈多高,六尺多宽,石碑上刻着三个殷红色的楷书大字,正是“幻隐山”。
“幻隐山?”宋敬坤喃喃道:“如若这山为神仙姐姐修行之处,我这样的凡夫俗子怎么能前去叨扰,岂非坏了神仙姐姐的清净?属实罪过。”
仙姑一对眸子莹然有光,神彩飞扬,只是盈盈一笑,气若幽兰,继而说道:“既是渊源,何来叨扰。如若还有兴致,且随我来吧。”
宋敬坤迟疑片刻,心中忐忑,既喜又怕,终还是道了声谢,便紧跟于幻隐仙子之后。
山路时而崎岖坎坷,时而通顺平坦,两侧景致却格外秀丽,千层峰边青蔓紫藤缠绕,万仞山间修竹乔松挺拔,宋敬坤行走良久,汗珠如斗,愈行愈艰,而仙姑步履轻盈,不疾不徐,就这样左拐右绕了七次,山路似乎到了尽头,陡峭崖边建了一个亭子,亭中央上方挂了一个匾额,书了“绝情”两个大字。
宋敬坤抬头看着匾额出了神,气喘嘘嘘地站着不动了。
仙姑悠悠转身,柔声问道,“刚刚走过七情路,过了此亭便要绝情,你可是感到疲累?可否需要坐下休息片刻?”
宋敬坤心中满是疑惑,问道:“我们已然走过了七情路?我还真是累得不行,为何神仙姐姐吐纳自然,心跳平缓,丝毫不觉异常。难道姐姐不觉得累吗?”
仙姑道:“个体不同,情感不同,走过这条路的感觉亦不同。我早已断了七情,自是没有特别感觉,你气喘嘘嘘正说明你十分重情,因为每走过一段路,就会抽出你生命中的一段情,走过了七段路,喜、怒、哀、惧、爱、恶、欲便完全被抽离于身外。越是重情之人,抽离过后越是疲累难当,更有甚者,身心俱疲而亡。”
宋敬坤闻听此言心中一凛,莫不是过于重情也未见得是好事情。原道是无情之人总遭人唾骂,多情之人也遭人嫉恨,哪曾想到重情之人竟是自己增加负累,原也没什么好的。宋敬坤暗自揣测,心跳渐渐平缓,气息渐渐匀称,他举目远眺,四处雾霭缭绕,似耳边有水声潺潺,便又问道,“神仙姐姐,前方已没有出路,不知道过了此亭,我们还要去哪里?”
仙姑道:“切莫慌张,静下心神,只要不走回头路,你想之处,前方便有路,向左走还是向右走任凭选择,哪条路都是一样,看似殊途焉知不能同归,走哪条路都要经过‘六欲门’。”
好一个六欲门,刚过了七情路,又要过六欲门。既来之则安之,宋敬坤定定心神,拍拍胸脯,指了指绝情亭右手边的方向,幻隐仙子微微一笑,自然明白宋敬坤的意思,率先从右边下了亭子,宋敬坤紧随其后,二人相距三步开外,犹如腾云驾雾一般,飘飘忽忽,摇摇曳曳,行走处皆是半身雾霭,身侧亦无法远望,只能看到十步以内之景,其实也没什么景致可看,半柱香之间又来到一座亭子,此亭与绝情亭如出一辙,只是匾额上的题字截然不同,用“净欲”代替了“绝情”。
登上亭子,宋敬坤回头望去,只见刚刚走过的路途不是什么真正的道路,分明是一条细长闪亮的钢索,再抬头远望,也不见什么“六欲门”,正迟疑之际,仙姑轻声曼语道,“我们已然过了六欲门,这一次可觉得劳累?”
宋敬坤道:“不累不累,竟和徜徉花园中,散步沙滩上,感觉一般无二,神清气爽,内心清明之极,也不觉得丝毫疲惫。神仙姐姐,不是说过要过六欲门的吗,怎么都未见到。”宋敬坤甚是狐疑,原想这一路上一个门都不曾见,或许还需要走上好一段路才能过“六欲门”。
仙姑道:“其实你早已走过而不自知,六欲门的确是六道门,我可没说过我们不能把这些门踩在脚下,”仙姑再一次挥动拂尘,果然如牌坊一般的六道门次第展现出来,每一道门都是四柱三门结构,三叠的牌楼,煞是雄伟壮观,正中两柱前后各立一对石狮,威严肃穆,庄重无比,让人心中登时觉得压抑不堪,而精细的钢索便是横穿这些牌楼之上。
宋敬坤将大半个身子探出净欲亭外,俯瞰六欲门,门下亦有路,不过这路途上荆棘遍布,藤蔓缠绕,盘根错节,再遥望已经走过的绝情亭方向,右边的钢索路凌驾于牌坊门上,而左边的路则如云梯一般,直接连在牌坊门下的荆棘路上,见此情景,宋敬坤心中暗自庆幸刚才选对了方向,否则不知该是何等艰难,舒了一口气,感慨道,“神仙姐姐您看,我还真是幸运,若刚刚选择了绝情亭左边之路,岂不是要误入荆棘丛,艰难无比了。”
仙姑听了不以为然,摇着头微笑着纠正道:“先前我已说过,看似殊途焉知不能同归?此乃殊途同归也。向左走还是向右走,不取决于你方才的选择,而取决于你的欲望。挣扎在欲海中的人,如何选择,都将踏上荆棘之路。”
宋敬坤慢慢收回目光,似有所悟,朗声道:“神仙姐姐所言当真让我受益匪浅,真是没有白白叨扰神仙姐姐清修。”
仙姑如雏菊般淡雅一笑,也未接宋敬坤的话茬,道:“我们此刻已到幻隐山顶,七情六欲皆已抽离放下,且随我来,绕过山头小路便会到我的凌风阁,我的居处与孟婆的醧忘台和天河神君的虚迷楼成三角鼎足之势,遥遥相对,切记不可随意调笑啜泣,静心参观赏玩便是,可记住了?”
宋敬坤悉心记着一一应允,不免心生波澜,居然和传说中的孟婆毗邻而居,居然真有天河之神的存在,居然我可以与他们二人近距离接触,当真不知说什么是好,只想拼命掐自己几下,又恐此举动吓到身旁神仙姐姐,兀自激动便罢,随仙姑下得亭去,绕过小路,果见一溪边青崖,有一硕大石台从崖旁伸出,无过多装饰之物,只有千样奇花,百般瑞草,万道祥光,真是清雅福地。青崖后身有一座二层楼阁,正是凌风阁。
宋敬坤第一次听到“天河之神”这个名字还是从司马凌风那里。司马凌风的电脑里面安装一个2003年8月上市的单机版游戏,叫做“天河传说”,里面讲述了在盛唐转衰时期,安史之乱后,在江南水乡有一个单纯善良的少年,名唤杨别,他与父亲在采石村相依为命,偶然间救下了学医的苗族女子张彩,因张彩学医的师兄弟同门相残,杨别父子无奈背井离乡同张彩开始逃亡。手持一杆烟雨,笑傲十丈红尘,在中唐乱世中,他们从此踏上追寻天河之路。
然而正是对同一款单机游戏的热爱,让宋敬坤开始追随司马凌风的脚步,他们从师兄弟,到游戏发烧友,再到生活中的朋友,工作上的搭档,无比默契。宋敬坤此次被卷入黑帮的争斗,也不过是为了帮助司马凌风完成一篇关于男子网络同志卖淫的报道。
宋敬坤这样想着,缓缓走到石台边缘,遥望醧忘台之处火红一片,而虚迷楼之处光秃虚无,对比鲜明,不解道:“神仙姐姐,不知左右两处缘何差异如此之大?”
仙姑道:“醧忘台处,彼岸花开,自然茂盛艳丽,花叶不相逢,叶落花方开,你如今看到的只是火红一片的花海,丝毫绿叶均无。虚迷楼荒芜,因为天河神君已经堕入魔道,元灵封印,方圆数里自然寸草不生,飞鹰都不会从那里经过,已荒凉千年。”
在幻隐仙子与宋敬坤大谈醧忘台和虚迷楼之时,从醧忘台方向飘飘忽忽飞来几个女子,当她们驾临石台之上,便微微颔首,轻盈走至幻隐仙子近前。为首的是两位梳着双环髻,面容素净,身姿绰约的女子。一个头戴珍珠翠玉金步摇,身着淡紫色祥云衬月如意裙,长裙曳地,环佩叮当,眉目清朗,举手投足间更显端庄沉稳。另一个发上错落别着三支八宝翡翠花钗,木兰花迎风吐蕊,郁金香含苞待放,俏芙蓉璀璨生香,身着百花祥草烟雾绫罗裙,眉目流盼,温柔似水,足见她婉约娴静。她们身后的女子妆容头饰更为清减,却各个出尘脱俗,双手捧着茶点吃食。
只见为首的两个女子率先施礼道:“紫烟、花烟见过仙子。”
身后众女子也道:“小仙见过仙子。”
仙姑回以微笑,道:“怎的今日没在自己的清音馆诵经,反有暇来了凌风阁。”
紫烟道:“今日本是约好了花烟妹妹一起去醧忘台,原想和孟婆一同论道,哪知孟婆掐指巡纹,说有……故人……来到咱们幻隐山,所以特奉上亲手所制的茶点,了却当日一饭之缘。我和花烟妹妹有幸,便自告奋勇充当了一次捧茶仕女。”
紫烟言语提及“故人”二字时,转过头对宋敬坤似看非看,又快速收回目光,头上步摇的翠玉珠串轻荡微拜,镶入珠玉中心的香蜜随风袅袅而出,虽气味幽微,却直入肺腑,让宋敬坤舒爽沁心,竟有一丝沉醉。
宋敬坤收敛心神,慌忙施礼,客客气气道:“怎么敢劳动仙子姐姐来当捧茶仕女,真是折煞小子了。”
花烟笑眯眯地上上下下打量着宋敬坤,又对幻隐仙子柔声道:“我和紫烟姐姐来到幻隐山也有数年,一直不曾见到仙子的……故人,都好奇这位故人该是一个怎样有着玲珑心的人儿,今日一见,果然聪明灵秀,俊朗非凡。”
宋敬坤被花烟说的不好意思起来,两腮绯红如云霞,缓缓低下头,沉默不语。
仙姑道:“既然来了,那便一同入我的凌风阁吧。你匆忙而至,许也腹中饥馁,除去人人皆知的孟婆汤,孟婆极少为人准备吃食,这茶点尤为难得,我们凑一个热闹,也饱饱口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