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出城狩猎还剩五天。
城市中央是一条贯穿城市的坡道，从坡道的中段向侧面走，有一块延伸的平台，平台上的木架陈列着剑、斧、盾牌、弓、长矛、长刀，但大多粗制滥造，锈迹斑斑。
平台上还有一株孤零零的橡树，枝繁叶茂。风吹过时，树叶会落到平台外的悬崖，一直飘落到谷底的湖面。
李果抱怨过训练环境过于险恶，一不小心会摔下悬崖。彼得罗耸耸肩，说下面是湖。李果说几十米高的跳水也是会没命的，彼得罗说那就不要掉下去。
平台两侧的悬崖上各有一条崖间路，一陡一缓，通向悬崖下方的湖畔。从一侧跑下去，沿着湖泊延伸出的溪流一直跑到远处的木桥，再沿着溪流跑回来，从另一侧崖间路跑回来算一圈。
在平台上，仍能看到两个身影在狭窄的崖间路上移动，他们正从一条瀑布后面穿过。照彼得罗的说法，出城寻找野兽，猎杀野兽，再把肉扛回来，运动量和跑上十圈差不多。
此时在平台边的巨石上，李果躺成一个大字，喘着粗气。橡树上边传来男人的声音：
“我见过几个降临者。以前在南方见过三个，来到这边又遇过一个，现在遇到你们，算是又加上了三个……听说降临者有很多郁郁而终，或是死于非命，没显出了不得的能力。你算是厉害的，才来三天就能和人正常交流。”
“学会日常用语没什么难的。而且……你果然不是本地人。”
李果向树上看去，彼得罗坐在树枝上，眺望着从湖边向远处延伸的溪流。从侧面看，他长着张潇洒剑客的脸，大概也就二十来岁，没有留胡子，有光泽的黑色卷发落在肩上。
他明显比蛮子们更注意形象。和其它几位穿熊皮的勇士相比，他不如他们高大，身材更为匀称，那是一副协调且充满爆发力的身体，就像是猎豹，而不是像熊，“你在遇到魔狼的时候躲起来了，而且你太爱说话。这里的其它人可不这样。”李果说。
彼得罗嘴上叼起一朵小黄花，不停地旋转。
“得了吧。我要四受伤了，随背罗修回来？”小黄花在他嘴边抖动。
“而且你说南方，那边是什么样的？还有，罗修的脚，他怎么……”
“不嗦了，我不爱嗦话的。”
罗修从崖间路跑回平台上，他今天比李果多跑了三圈，竟然没被累死。黝黑的脸颊和短发下露出的头皮上，流动着亮晶晶的汗滴。李果盯着他跑步的动作，根本没有受过伤的样子。
“罗修，你的眼镜呢？”
“我不用了。”
“而且你的脚，我记得你的整只脚都被啃了……”
“它自己长好了。”罗修说。
“啥？你又不是蜥蜴。”
“这因该似他的异能。”树上传来声音。
罗修从武器架上取下一柄匕首，来到李果面前，在手掌上划出一道口，血液立即从伤口中涌出来。
“卧槽，你要干嘛？”李果说。
罗修闭上眼。他把手伸在李果面前，手上的伤像拉上拉链似的愈合了。而且他刚刚因为才长跑完，在大口喘气，现在就连脸色都恢复如常。他睁开眼，在石头上抹掉手掌上的血渍，从裘皮衣里拿出一个土豆，三两口吃光了。
“哇，绝了……你怎么做到的？”李果
“不四人人都有异能的。”彼得罗从树枝上落下来，小黄花脱口而出，他在空中捞了两下，没捞着，小黄花仍落到地上。他叹了口气，接着说道：
“有异能的人不多见，百里挑一。而且有些人的异能还没多大用，我就知道几个：能数出自己头发一共有多少根的、有合上眼皮之后能大幅增加视力的、能预言自己一秒后要做什么动作的、能一挥手就让世间万物包括自己全部静止十分钟的。”
“你的异能就是开没意思的玩笑。”
“有些人的确声称自己有这样的能力。”彼得罗耸耸肩。
“怎么才能知道自己有没有异能呢？”
“不知道，关于异能没有规律可循，这些超乎常人的能力没有明显的相似之处。你可以多摸索摸索，怀有希望总是好的。”
“没听出让我怀有希望的意思。”
蓝山终于跑回来了，脸色青得像中了毒。
“今天的训练就这样吧。”彼得罗说，“你们那种奇怪的跑步姿势纠正得差不多了。李果跑得少些，因为他原本动作就不太变形。”
李果有点不好意思。蓝山和罗修他们都知道，李果的跑步动作之所以没太变形，是因为之前在VR操作间里训练得不够刻苦。
蓝山和罗修没有揭他的短，此刻，他们只是沉默。
长时间的奔跑让他们疲倦，但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更让人迷惘。
“彼得罗……”
“别问了。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如果你们挺不过第一次狩猎，之后情况会变得特别困难。最好还是先把注意力放在眼下吧，少年们。
“你们可以先回家了，一会有人把烤肉送到那里。我还会在这里待一会，反正我也没事可干。”
准确地说，家是指“战士之家”，而战士之家实际上是流浪者之家。战士大多有自己的家，而战士之家是无家可归者的招待所。少年们这几天都住在那里。
太阳渐渐变红，以刚好不可见的速度向地面坠去。前两天李果会以为这是傍晚，但现在他已经明白，这种天色在高原上意味着已经到了九点左右。得到这个结论需要多方摸索调查，毕竟哪里都没有钟。
李果爬到平台一侧的巨石上，盘腿而坐。他也像罗修那样闭上双眼，但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他索性这么坐着，反正今天的训练也完成了。
他听见蓝山气喘吁吁地爬到巨石上，罗修也爬了上来。
“你在干嘛？”蓝山问。
“痴心妄想。”李果说。
不远处彼得罗笑了一声。
在眼皮下的黑暗中，李果的意识逐渐变得清晰、灵敏，就像无形的水中出现了鱼。
“我一直想问。你的头发怎么变得这么长，长到脖子上了。”蓝山问。
“你不说我都习惯了……我到这边一睁眼，它就有这么长。你们的头发没有长长吗？”李果闭着眼说。
“没有。原来是什么样，到这边还是什么样。”
“没长长。”罗修也说。
“那就怪了。”李果摸摸自己的头发，就像涂过油一般柔润，“而且……到这边好几天，我的头发一直很干净。我就洗过一次，应该达不到这种效果。”
他听见罗修摸他自己头发的声音。罗修的头发短且硬，发出细微的吱吱声。
然后有人伸手摸他耳边的头发——又一次，他感到脑袋一阵酥麻。不是头皮，而是他空空的脑袋内部，原来是大脑的地方，好似有一阵清风从蓝山的方向吹来。风中带着絮语，但这次他听清楚了。
*好滑。*
“你说什么？”李果睁开眼睛。
蓝山和罗修也一脸迷惑地回望着他。
“蓝山，你再摸摸我的头发。”
“干、干嘛？”
“……你问倒我了。不是，你为什么要结巴一下，你就不该问这个问题。”
“行吧。”
蓝山又捏住李果耳边的一缕头发。风中絮语再次传来，但李果听不清楚。
“别放开。”李果说了一声，然后闭上眼睛。
风中絮语时断时续，随着李果心绪逐渐平静，精神愈发集中，絮语声也越来越清楚。
*李果又在神神叨叨。*
*罗修现在就像个怪物一样！*
*我们还有五天时间准备……*
*我曾经是最强者。但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这声音，不完全是人的说话声，而是每个人脑海里都有的声音。就好像有个播报员在里边，用语言念出清晰的思想。李果听到的絮语，不是他自己的想法，而是来自蓝山的声音。
蓝山脑海中的播报员，似乎不像他本人那样沉稳。
李果灵光一闪，突然产生了一个猜想。他试着在自己的脑海中发出声音。
*蓝山。*
*蓝山。*
*刚刚似乎有什么声音？*
*蓝山！*
*……有人在叫我？*
李果闭着眼，感觉到蓝山在他身边左顾右盼。
*蓝山！*李果集中注意力，让他的心声更加响亮。
*是幻听？我怎么了？！*
李果睁开眼，盯着蓝山。脑海中的絮语又变得嘈杂难辨。
蓝山惊诧地看着他，用食指指着他。
李果点点头。
他再次闭上眼睛，像平稳的海浪般呼吸。
*……喂、喂、喂、喂……*那边传来焦躁的心声。
*好了好了好了，听到了！*
*你能对我传声，还能读我的心？！*
*在我集中注意力的时候碰到我的头发，就可以。我猜是这样。*
*你竟然也有异能……*
*看来是的。*
*……我所有的想法你都知道了？*蓝山心声低沉。
*仅限于你在脑海里“读”出来的那些话。*
*那我要多注意一下。*
*是要注意。不要告诉别人，就咱几个知道，行吧？*
*这样最好。要知道，你的异能让人讨厌。*蓝山的心声比他自己的声音阴沉许多。
*你确实和表面上不太一样……*
蓝山没有回答。
空中响起乌鸦的叫声，彼得罗打了个哈欠。微风中带来一缕肉香。
猎户们陆续从野外归来，把猎物交到大宴厅换麦酒。屠夫把野兽切开，烤熟，香气飘散到风中。又是一个大快朵颐、把酒言欢的夜晚。
*我们还是最好的朋友吧？*李果又问。
*我们是。*
*那就行。李果out。*
*蓝山out。*
李果的头发回到了耳边。他睁开眼睛，脑袋微微发热。蓝山看着他，一会又看别处，眼神躲躲闪闪。李果拍拍他的肩膀，他向李果点点头，鲜红的夕阳在他脸上投下几处阴影。
“噢，你瞧他那纤细的脖子……”侧面传来女人的声音。
这三天里，总是陆陆续续的有人在平台边上悄悄看他们。高原的日子实在是太无趣，每有一个新来的人，他们都要细细观察一番，就像观赏动物园里的野兽，只是远远地看，并不前来交谈。蓝山和罗修表示他们都有过类似经历，现在轮到他了。
李果转过头去，是两个拿着篮子的女人，正路过平台侧面的草坪，向坡上走去。尖脸女人注意到他的目光，缩着脖子笑了两声。
另一个女人他见过，是之前在木屋里为他敷药那位，今天她仍穿着朴素的麻裙，金色的发辫落在胸前，她也正看着他。
他向她招招手，她犹豫了一下，也向他招招手。
“你好！”他远远地打招呼。
“你好。”她的声音带着磁性。
李果以为她会惊讶于他学会了这边的语言，但她看上去一点都不惊讶。
李果急促地低声问，“彼得罗，她叫什么名字？”
“茵古娜，公主。”彼得罗着重强调了公主二字。
就在李果考虑着要不要上前搭讪之际，有人比他快了一步。
“茵古娜！”
是侧面的草坪上传来的呼声。坡下有个青年脱开归来的猎队，几步追到茵古娜身边。他背着手对她说：“我有东西要送你。”
周围很安静，他低声说话也能清楚地听见。
茵古娜伸出手。青年把一块血淋淋的肉放到茵古娜手上：
“是金斑花鹿的心，可以让你变得更美。你会喜欢的。”
李果想这大概也有把心送给她的意思。
茵古娜皱皱眉，又摇摇头。她把鹿心还到青年手上，掉头走了。青年留在原地，影子长长地投在草坡上。
茵古娜没走两步，弯下身来，在一片宽阔的叶子上擦了擦沾血的手。
“噢。”李果发出一声含混的感叹。
周围实在是很安静，他低声感叹也被清楚地听见。
青年显然误以为这是一种嘲讽，他猛地向李果一瞪，径直向平台走来，鹿心也往地上一摔，在坡上弹开数米，血肉飞溅。他身后的尖脸女孩一脸惋惜地看着地上的烂肉。
“你刚刚说什么？！”青年快步走来，恼怒地问。
“别这样，弗里乔夫。”茵古娜在后边劝他。弗里乔夫的步伐更急促，几步走到平台上。
站在巨石下的青年足有两米高，篮球运动员一般高大壮硕。当初他站在大宴厅中央出言讽刺的时候，李果得仰头才看得见他令人生厌表情。
李果闻到一股血腥味。在弗里乔夫的蓝色亚麻外套上，染有大片血污，还没干透。但他不像是受了伤的样子。
或许在猎物鲜血喷涌的那一刻，是他站在最前面。
“下来！我要和你……”他看了一眼彼得罗，又看向李果，“对练。”
彼得罗说：“他还没做好准备。跟这样的对手……对练，毫无荣誉可言。”
青年麻利地从武器架上抽出剑盾，用剑身敲击盾面，咚咚作响。
“他们早晚要出城。你应该很清楚，和真人练练有多重要。”他对彼得罗险恶的一笑。
彼得罗盯着他看了一会，说：
“练练也不错。我会在旁边看着。李果，下来。”
李果刚要动身，罗修率先跳了下去，挡在他俩面前。
“和我试试吧。”蓝山也跳下石头。
弗里乔夫回头看了看，茵古娜捂着胸口，紧张地望向这边。
他咧嘴笑了，大声宣布道：“你们三个一起来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