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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知道陈毅元帅的人一定知道他的手下败将韩德勤,韩德勤可是当时的江苏省主席,你知道他抗日战争时躲在什么地方?我说的不是他躲陈毅,而是在躲日本鬼子。躲日本鬼子最好的地方是水荡深处。阳楚县就是个好地方,俗话说,自古阳楚好避兵。而阳楚最好避兵的地方就是三汊港。要不是韩德勤这个狗日的,三汊港这个地方不亚于如今的周庄,那时小日本的飞机扔的炸弹把三汊港的好房子还有唐代明代的石桥都炸掉了。

从三汊港这个地方再向南三里水路,那就是陈家沟了。你最好不要把在外地方学来有关三汊港、陈家沟的流言蜚语拿到这个地方说。如果你的嘴巴实在痒了,熬不住了,说了一个“陈家沟三汊港,十个姑娘九个养”,你说完了你就不要说了,你看不见当地人已经生气了,不再像刚才那样对你笑盈盈的,脸撂下来了。你犯了忌讳了。不过你不说第二个也算作民谣的“陈家沟人没姑姑,三汊港人没舅舅”,还不会受皮肉之苦。因为第一句话针对的是大姑娘,谁会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承认自己是大姑娘养的呢。

就算是对方是一个没有结婚的姑娘,对方只是会骂你,用上当地最为难听的脏话,不过你也没事的,你根本听不懂的。对方骂完了你又没有应战也就算了。如果你还没有把嘴巴闭上,嘴巴还在痒,那你最好抓一把盐擦擦。你说说看,你只要一说,无论是哪一个都可以打你的耳刮子,给你的脸上贴黄烧饼,一个又一个,一张又一张。没有人会救你。

“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有个嘴巴作痒的外地人对一个刚从批斗场上下来的地富反坏右(因为他手里还捧着一顶落满了唾沫和痰的纸做的高帽子)说了第一个民谣,他见他没反应,又说了第二个民谣,这个外地人的厄运就开始了。

他先是被这个阶级敌人打了两个耳光,是真正的有内功的既伤皮又伤肉还伤骨的耳光,还打得那么快,简直如迅雷不及掩耳。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嘴巴里就有盐味了,盐的咸味把他刺激醒了。他在大街上狂叫,不得了了,阶级敌人打贫下中农!抓反革命啊!

很多革命群众就出来了。结果这个贫下中农不但没有得到革命群众的支持,反而饱食了一顿革命群众的铁拳。每一个铁拳都是那么充满愤慨和仇恨。这个外地人抱着头喊,我家是五代贫农!我是五代贫农!

但这是没用的。谁叫你嘴巴作痒的呢!最后那个外地人一下子开窍了,他不说他家成分了,而是拼尽气力喊,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终于他自己救了自己。

其实这个故事太远了一点,我再说一个近的。前段时间,有一个住在三汊港人民旅社的采购员,好像天底下到处都能碰到一条灰不拉叽的毛巾扣在黑色的人造革旅行包的采购员,他是第一次来这个水荡深处的小镇。出门在外真是不容易呢,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

人民旅社里已经有一些长住这儿的老采购员了,他们没有嫌他是个新手,而是把他当作真正的朋友,晚上还在一起扳那二两五一小瓶的酒,二两五,不多也不少,微醺。人民旅社的那台九英寸黑白电视机信号又不太好。睡觉又太早了,就随便到哪个房间聊聊吧,躺的躺,坐的坐,抽抽烟,喝喝茶,反正又没有本地人在场,评价评价三汊港这个地方。这地方的生意不是太好做,也不是太难做,小地方。不过这地方还繁荣过的,那是在旧社会了。主要是有条东大河,它又在两座大县城中间,过去是帆船,或者拉纤,早上从这个县城出发,一天肯定是到不了那个县城的,晚上行船又怕有土匪,怎么可能没有土匪呢,这个地方比沙家浜还沙家浜呢,到处是水,是芦苇荡,草比人还多的,所以呢,货船们都会在三汊港歇歇脚的,这就繁荣了。

后来国民党的时候又繁荣过,因为这个地方好躲日本鬼子。也很自然地谈到了那两个民谣,还笑了好一阵子,因为微醺,也不知道有没有嘱咐他不要在三汊港人面前说,或者就是故意没说,他们在三汊港这么长时间了,还没有见过谁说了会怎么样的,说了一会儿,躺着的人已经在床上烀猪头了,猪头都烀烂了。

那个采购员后来就在三汊港采购了满满一大包,再带一船舱的浓痰、耳光、拳头回去,还差一点喝到了大坊里的“黄金疙瘩汤”。他带走的最新鲜的“黄烧饼”是三汊港派出所王所长的,王所长是陈家沟的人,他的婆娘是三汊港的人。作为代表,他又在这个倒霉又活该的采购员的脸上贴了两个,左边一个,右边一个。后来这些“黄烧饼”都熟了,都烤出芝麻香了。谁要你碰了人家的瘸腿子呢?谁让你的嘴巴作痒了呢?

1

三汊港有一个软心肠的丫头,她小时候经常跟着奶奶去西头的菜场去。奶奶其实也没有多少钱,只是去转转,有时候空篮子去空篮子回,奶奶就喜欢跟人家讨价还价,她最后肯定是不买的。等奶奶一个菜场逛下来,发现这个丫头没有了。她找了一圈后,发现这个丫头正待在臭烘烘的苗猪市场的边上看人家卖苗猪呢。那些早上刚刚离开妈妈的白的黑的花的蜷尾巴红嘴唇的小猪们叫啊,尖叫,还不止是尖叫,简直是拼了命地尖叫。

等丫头的奶奶找到这个丫头时,这个丫头竟然哭了,泪流满面。奶奶还以为是谁欺负她了呢。再问问,原来这个丫头是在为那些尖叫的小猪而伤心。奶奶就说,真是傻丫头。

后来这样的事发生过好几次,连在里面卖苗猪的一个胖女人都认识她了,她对丫头的奶奶说,要不,给你家丫头逮一只,养养。奶奶说,养?放在手上养?让她和小猪睡在一起?要不这样吧,你做做好事,把她也当作小猪卖给乡下人吧。那个胖女人竟然答应了,还用臭烘烘的手来拉丫头。丫头吓得直朝奶奶身后躲。把胖女人逗得哈哈大笑,差一点笑得背过气去。

奶奶以为这样能吓得住丫头,后来这个丫头还是喜欢一个人去苗猪市场看人家卖苗猪逮苗猪。那些小猪是那么不愿意离开它们的主人,一边叫着一边还在空中徒劳地乱蹬着漆黑的猪蹄,好像这个丫头能听懂它们的叫喊似的。丫头听着听着,又哭开了。

奶奶想,这样下去可不行,于是就给这个丫头讲故事。比如每个人的屁股上生下来都有一处青紫的斑,那是因为人不愿投胎转世,被管转世的官一脚踢的。做人苦啊,做人有什么做头呢?做畜生更苦,做人之前必须先投胎做畜生,那个胖女人马小妹,她家养的卖的小猪都是想做人的鬼魂投的胎。收鸭毛鹅毛的顾四,他一生下来耳朵上就有一个豁口。那是他前世里做的是畜生,刚被人杀死就急匆匆地来投胎了。

丫头还在问,那他前世里是做什么畜生的呢?奶奶就笑了,你不是看过卜桂英杀猪吗?她用大秤钩子钩到的是什么?顾四耳朵上的那个豁口是秤钩子钩的。你不要以为吃的是猪肉,说不定就是吃的我们镇上刚死的邻居呢。

丫头真的被吓得个半死,以后顾四再在门口喊“鸭毛鹅毛卖啊!”丫头再也不敢跟在后面学了。原来他过去是头猪啊,难怪那些小猪会向他喊救命啊。奶奶还吓丫头,当心啊,你再去看人家卖小猪,你后来就真的变成小猪,再也变不回来了。

丫头真的被吓住了,耳朵里净是那些小猪的叫喊。丫头还问奶奶,我们是什么畜生转世的?

奶奶就笑了,我们啊,比他们就多受了一道罪。丫头再想问什么罪,奶奶却不说了。

有很多时候,奶奶总是在莫名其妙地打嗝。她为什么要这样不停地打嗝呢?是不是她的肚子里的气太多了?反正丫头一记事的时候奶奶就是这样说几句话打一个嗝,一点儿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丫头也问过奶奶,你是不是喜欢打嗝啊?打嗝是不是很好玩啊?

奶奶不回答,总是摸着丫头的头,对丫头说,你肯定是在投胎的时候太着急了,跑得太快,把裆里的雀雀跑丢了。这话就把丫头的头说得低下来了。

弟弟王军是王丽萍八岁的时候才出世的,王军一出生,奶奶就很少给王丽萍讲故事了。王丽萍这时也认识了刘琴,当然刘琴也是喜欢讲故事的,她不讲那些鬼啊神的故事,她讲的故事可都是真的,而且千真万确,她刘琴可以赌咒。王丽萍可从来没有怀疑过。

刘琴说,人家说,陈家沟三汊港,十个姑娘九个养,其实是十个渔船九个养。三汊港人没舅舅,也是因为渔船小,又没有其他人,什么爸爸跟女儿哥哥跟妹妹的事太多了,有了小孩怎么办?只有扔到河里,漂到了三汊港,就这样说起来了。刘琴还和王丽萍在轮船码头那儿看到了一个死婴,像一个被剥了皮的大田鸡。由于死婴的脸朝下,刘琴就敢肯定,这是丫头。刘琴还用竹竿把那个死婴的脸翻开来,果真是个丫头。

两个人沉默了很久,王丽萍觉得她身体中的一部分也跟这个死婴漂走了。后来王丽萍说,她死了也好,她马上就可以投男胎了。

刘琴可从来不相信这个,她说这是迷信,你说世界上有鬼,你说谁逮到过鬼?她还说那个死婴也会变的,变成鱼了,鳗鱼很肥吧,它最喜欢吃死人肉了。王丽萍吓得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吃鱼。

有一次,放了一个电影叫《追鱼》。刘琴说,和电影里的一样,刘琴的妈妈曾经不顾外公反对,选择了爱情。接着刘琴就谈起了她爸爸妈妈的爱情故事。她外公为了反对她妈妈爸爸的爱情,还用一根针戳瞎了她妈妈的一只眼。刘琴感叹地说,幸亏她妈妈坚持,否则就没有她了,也就不认识王丽萍了。王丽萍为此难过了好几天。

后来王丽萍讲给她奶奶听,奶奶听了之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奶奶说,你不要跟那个刘琴玩,一步三个谎。她仇兰子的眼睛是怎么瞎的,街上人都知道的,哄鬼啊。奶奶还问王丽萍,她还放什么屁了?

王丽萍很是后悔,不过她还没有把刘琴告诉她的一件事说出来,镇上有的人家,结婚那么多年就是不“开怀”,没有办法,只好抱养人家的小孩“押子”,比如哪家哪家,刘琴说得有名有姓的,有个人家的姐姐的名字就叫鸭子,肯定是抱养的了。王丽萍已经是一个会把心事藏在心里的人了,她有点怀疑她也是用来“押子”的。为什么她八岁时她妈妈才生下王军?她曾试探性地问她妈妈她是不是从渔船上抱来的,妈妈的回答令她很沮丧,妈妈说,当然是从渔船上抱来的。你爸爸上码头,人家渔船上正准备把你扔下河,你爸爸说,你们不要,那就给我吧。

妈妈是在饭桌上把这句话说出来的,那时王军还在吃奶,奶奶和爸爸都笑得既诡秘,又放肆,他们一点儿也不管王丽萍其实快要哭了。吃完饭,王丽萍把王军的尿布拿到轮船码头去洗时,看着东大河上走来走去的船,心里迷茫得很,眼泪就掉到河里去了,哪一条船上有她王丽萍的亲生父母呢?

刘琴的肚子里真是有很多弯弯道道的,比如对于红色的认识,王丽萍只能说出大红、洋红、老红、嫩红、粉红、浅红、水红几种红。可是刘琴却能说出还有霞红、血红、火红、玫瑰红、外国红、砖头红、山芋红、芦秫红、荸荠红、甘蔗红、对联红,对联红就是那种被黑衬了一下反而更红的那种红。不过刘琴不太喜欢穿红颜色的衣服,红颜色最容易褪色,而且洗一水褪一次,把水洗得像卜桂英杀猪桶里的杀猪水。

刘琴还有一个惊人发现,每个人都有点瘸。王丽萍真是很吃惊,怎么可能?瘸子是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的人,他是前世里做畜生被人打瘸的。刘琴非说那是小儿麻痹症。她说的是每个人天生的瘸。王丽萍说不过她,就姑且相信了。平时下了课不和刘琴上一号的时候,王丽萍就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看看其他同学,再看着顾国富,好像是一样,又好像不一样的,顾国富和其他人好像都有点瘸。刘琴说,王丽萍你是不是爱上小瘸子了?王丽萍后来就不再看顾国富了。

课间总有一群男生学着顾国富走路,一颠一簸,三包洋火;一簸一颠,三包香烟。刘琴就咯咯咯地笑,好像要他们再颠,再簸。直到把顾国富激怒了,然后他就追那些男生。刘琴笑得更像一只生蛋的鸡了,一抖一抖的。那些小男生还故意装出要让顾国富抓到的样子,等顾国富的手快要抓到时,那些小男生就迅速地躲开了,顾国富经常被弄得哭了起来,直到许大作老师来的时候他还像一个小女生一样哭着。许大作问那些男生,那些男生的舌头就翘起来了,不知道,不知道,还带了鼻音。许大作老师又问脸笑得红扑扑的刘琴。刘琴说,我不知道,我和王丽萍一起上一号的,不信你问王丽萍,课间的时候,一号很忙的。当许老师把目光转向王丽萍的时候,她的头已经低到课桌下面了。好在这时顾国富哭得鼻子都塞了,他不一会儿就擤鼻涕,弄得呜呜作响,都像吹海螺了。

王丽萍觉得一个女生在全班同学面前说出上一号就很不好,刘琴不但敢说,还明目张胆地撒谎。王丽萍面对老师的目光就有点迟疑,脸却不由自主地往刘琴那边偏。这时悲伤不已的顾国富居然擤了一个响鼻涕,还起了嗡声,像吹螺号似的,呜——可能他鼻子不通,他又擤了一下,还是像吹螺号,呜呜——

本来很想查下去的许老师也笑起来,顾国富,你是不是想做东海民兵啊。所以顾国富有一段时间就叫东海民兵。而课间这种游戏也很快被架鸡所代替,你想想,就连顾国富也跟着刘琴一起喊,一颠一簸,三包洋火;一簸一颠,三包香烟。顾国富的赖喉咙甚至比刘琴喊得更响,更炸,你说这游戏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玩架鸡。玩架鸡可不是用两条腿,而是用一条腿,连顾国富都可以玩,而且他一度还成为常胜将军,要不是失败者总是以多欺少一起上,他会成为架鸡王。这一点就连刘琴也看不下去了,顾国富,顾国富,不要跟这些癞皮狗玩。

可是顾国富好像听不见似的,还在嗷嗷地盘着那条残腿,像袋鼠一样向那群小痞子蹦去,架倒了一个,又冲向下一个,直至几个小痞子一起把顾国富架翻。不一会儿,顾国富又成了冲锋者,怒吼吼的,王丽萍觉得顾国富并不是去架鸡的,而是抱着炸药包去炸碉堡。

放学后,刘琴总是拖着王丽萍去学校门口老周的小糖摊上喝那二分钱一杯的薄荷茶,然后一起靠在被风吹得发黑的木电线杆上,开那种带有香精味的嗝。刘琴总是开得很夸张,好像真有一股强大的气流逼着她把嘴巴张开,妈妈哎,妈妈哎,又来了,又来了。王丽萍看着不停地抹着胸口的刘琴,觉得有点惭愧,自己怎么没有开出那样舒服的嗝呢。

等到肚子里的嗝开得差不多了,刘琴就跟她一起学供销社的秦师娘走路。秦师娘走路有点内八字,再穿上中跟鞋,走路时还一弹一弹的,好像脚跟装上了弹簧。有段时间刘琴和王丽萍就这么脚歪过来走路,王丽萍还被奶奶骂为妖怪精。不过她们只走了一段时间就觉得没多大意思了。

还有一段时间,刘琴和王丽萍就学那个慧清师傅。剃着运动头的慧清总是拎着她的铜箍香桶,香桶上还有一个带铜环的木盖。慧清总是一边走,一边喊,还不是喊,而是在说话,轻雅雅的,卖——小咸菜哦,卖——小咸菜哦。只说两声,绝不多说。

刘琴学慧清学得一点儿也不像,她怎么学也像那个卖米摊饼油条的小洪,炸得很,满嗓子的油烟气,米摊饼、油条!米摊饼、油条!哪里像慧清师傅,慧清师傅可是连破折号都说出来了,卖——小咸菜哦,卖小咸菜哦。王丽萍只学了一句,就很像慧清师傅。刘琴很是奇怪,王丽萍,你学得真像呢,你还是去和她一起做尼姑吧,去跟和尚跑!我给你起个名字,叫慧萍。王丽萍说,不能这样说,天上是有菩萨的。

自己学得不像的游戏她是不愿意再玩的,哪怕再有意思也不行。刘琴后来又悄悄学成了英娘穿着大脚裤子在反弹琵琶,那可是年历画《丝路花雨》上的女主角才会的绝招啊,刘琴到底原来是文娱队上的。

现在她们开始在路上数瘸子玩。一个,两个,三个,四个。真是不数不知道,一数吓一跳,三汊港怎么会有这么多瘸子呢。而且每个瘸子的重心都不一样,所以他们一撇一捺的方式各不相同,有的先捺,有的只是不停地撇。那个总喜欢喝醉了酒脱光了在大街上狂奔的汪有付家就有两个瘸子走过去了。

医院里的吴红霞一手拿着橡皮管,一手拎着配好了药的盐水瓶,气呼呼地朝她姐姐家走去,她每天都要去为她姐姐挂水。吴红霞对刘琴说,琴丫头,你妈妈在买黑市炭,你为什么不去帮帮她?还不如不养这个丫头呢。刘琴不说话,只是捂着屁股喊,哎哟,哎哟。刘琴是在说吴红霞给人家打针把针头戳在人家的屁股上拔不下来的事。吴红霞脸上的雀斑一下子都气得鼓起来了,瘟丫头,将来没人要的瘟丫头。刘琴一边揉着屁股,一边说,哎哟,哎哟,我嫁不出去了,我嫁不出去了,可怜可怜我吧。

刘琴就是这样一个人来疯的人。等到那个叫做小黄的老瘸裁缝来了,刘琴的屁股疼得更厉害了,就像断了一条腿似的。小黄好像没有看到她在学瘸子,居然还笑眯眯地问刘琴,上次给你妈妈做的春秋衫抱身不抱身?刘琴笑得一口气快要接不上来了,抱身,抱身。刘琴真是一步三个谎,上次王丽萍在刘琴家她妈妈还抱怨这件春秋衫肯定不是小黄做的,而是小黄的徒弟做的。

小黄瘸得跟别的人不一样,他像是在地上拾东西,并有节奏地一路拾过去。刘琴真是胆大,她竟敢跟在小黄后面学着小黄一蹲一蹲地拾东西。刘琴还没拾回来,王丽萍就又看见了一个瘸子,王丽萍忍不住叫起来,刘琴,刘琴,又是一个!刘琴抬起头来,好像受了惊,脸色就变了,然后折身就溜。王丽萍知道不好了,再仔细一看,这哪是瘸子啊,分明是她们的班主任许大作!许大作哪里是瘸子啊,可气喘吁吁的王丽萍就是不承认自己的眼睛看花了,许大作真的有点瘸呢,他这么一瘸一拐的。王丽萍还做了示范,就这么,就这么,不明显的,但是肯定瘸。

回到家中,王丽萍书包还没有来得及丢下,奶奶的骂声就飞了过来,死丫头,你放了学不回家,又待在哪儿寻魂去了?要在平时,王丽萍早就回嘴过去了,老师叫我们大扫除。可王丽萍没有说,而是笑着看已经驼了背的奶奶一瘸一拐地去门口收那阀子门上的煤球。奶奶总喜欢在早上把掏出来的炭屎掰开来,把其中的黑的再用水和一下,用铁勺一勺一勺挖起来放在阀子门上,弄得阀子门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黑点。

奶奶收好了煤球,忽然看到王丽萍还在傻乎乎地看着她,死丫头,你丢魂了。奶奶一边打着嗝,还准备用黑糊糊的手来靠她的额头,被王丽萍躲开了。奶奶还在一瘸一拐地走,奶奶怎么一下子就瘸了呢。王丽萍就这么想着,妈妈和弟弟王军也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了。王军瘸得很明显,怎么可以这样?等到全身柴油味的爸爸从农机厂下班回来时,王丽萍吃惊地发现,怎么王志刚也瘸了?

过了好多天,王丽萍感觉到自己的腿也出了毛病,好像左腿比右腿短了一点,所以她那几天总想尽力纠正,最后还是王军骂醒了她,瘸八仙,瘸八仙,王丽萍是个瘸八仙。

王丽萍这才明白过来,不是她的腿有了毛病,而是她上了刘琴的当了,中了刘琴的毒了。

2

王丽萍和刘琴好,主要是她们谈得来。刘琴说她的妈妈爸爸都喜欢她的大姐刘红。刘琴说,刘红是他们的宝贝,是他们的大拇指头,而她呢,则是他们的小拇指头。刘琴甚至还告诉了王丽萍一个秘密,周鞋匠的婆娘张巧华和粮管所的范冬梅好,张巧华昨天还被周鞋匠的儿子打了几个耳刮子,嘴巴都打肿了。

王丽萍也忍不住告诉了刘琴,你还是家里的小拇指头呢,我连小拇指头都算不上,我真怀疑我不是他们生的,而真的是从渔船上捡回来的。王丽萍还举出了一个例子,那一天吃芋头烧鸡,我最不喜欢吃鸡了,况且还是只死鸡。菜盆开始是在我这边的,我一块都没动,可是我妈妈还是把菜盆移到王军那边,而把一盆老咸菜移到我这边。这个就不谈了。第二天他们全都泻肚了,这不怪我是吧,可是他们,尤其是我妈妈,她竟然骂我,说我是扫帚星是贱货怎么不早点死啊!王丽萍说到这里眼泪都掉下来了。王丽萍说,刘琴,我就你一个好朋友。刘琴也说,王丽萍,你知道的,我也只有你一个好朋友。第二天,刘琴约王丽萍一起上一号。在厕所,刘琴送给王丽萍一个洒金的有机玻璃发夹,簇新的。王丽萍紧紧地握住了刘琴的手,直到上课铃响,两人这才奔向教室。

已有好长一段时间,王丽萍都没有和刘琴放学后一起走了,一是奶奶被妈妈赶到叔叔家了,王丽萍每天必须回家烧饭,而且刘琴的妈妈又小产做小月子了。二是王丽萍家住在镇南头的冰房巷子头上,而刘琴家住在北头的大虹桥下的刘家墩子,两家离得远,否则两个勾死鬼都可以一起上轮船码头淘米洗菜的。

不经常在一起,两人好像有点儿生分了,见了面总是怪怪的,主要是王丽萍,总感觉到自己首先背叛了她与刘琴的友谊。好在暑假到了,家务活也就那么多。闲下来时王丽萍就想刘琴,刘琴她现在在干什么?刘琴现在想不想她?刘琴是不是一个人在街上数瘸子?有几次她都听见刘琴在门外喊,王丽萍!王丽萍!王丽萍就丢下手中的铜铲和快要沸的油锅奔出去,可是外面连人毛都没有。后来刘琴真在外面喊她时,她反而觉得这不是真的。

刘琴说,王丽萍,我们去管家茶炉听杨玉英说《红楼梦》。王丽萍有点迟疑。刘琴说,杨玉英不但会说,而且还会唱,不是淮剧,而是越剧呢,杨玉英唱着唱着还会哭呢。

刘琴飞快地把王丽萍手中的毛豆夺下来,拉着王丽萍就走,王丽萍跑得鞋子差一点掉下来,刘琴还没有忘记她,是还把她放在心上的。

等刘琴和王丽萍走到管家茶炉时,管家那个矮奶奶正在绘声绘色地讲顾四怎样怎样打杨玉英,有一次,顾四是半夜里打的,可杨玉英不敢哭,她说她哭的话人家听到了还以为她不肯的,而顾四不把杨玉英打哭是不会停手的,最后还是她儿子国富醒了,顾四住了手。真是作孽啊。

王丽萍是听人讲过《红楼梦》电影是多么多么的好听好看。听说县城已经开始演了,杨玉英是偷偷地乘轮船去县城看的。王丽萍没有听到杨玉英唱《红楼梦》,刘琴觉得对不起王丽萍,就说,我去跟你一起剥毛豆,我给你唱《红楼梦》。

刘琴的嗓子是很有味道的,王丽萍就在妖怪精一样的刘琴唱歌声中剥毛豆。刘琴只会那么几句,王丽萍已经非常满意了。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刘琴在唱这句歌词时还搂着王丽萍作端详样。

林妹妹,我来迟了——刘琴在唱这句歌词时王丽萍的手一抖,一群刚剥好的毛豆就跳到了地上,然后就激动地像下课一样在王丽萍的目光中蹦啊蹦啊。

刘琴还告诉王丽萍,她以后再也不用服侍她妈妈做小月子了,她妈妈结扎了。刘琴还约王丽萍,等王丽萍有空的话,她将和她一起去县城看《红楼梦》。临走时刘琴还告诉了王丽萍一个秘密,许大作可能正在和刘红谈恋爱,这是绝密级的消息,绝对不能告诉别人的。还是许大作主动追求刘红的。

要不是王丽萍的妈妈回来了,刘琴肯定会告诉王丽萍更多的消息。王丽萍的妈妈看着刘琴的影子说,勾死鬼又来勾魂了,丫头,我可告诉你,刘家的门风不好,你看刘红都谈了几个了,还拿乔呢,不过是小小的临时工。你可不要跟在后面把名声窜坏了,将来嫁都嫁不出去。

乘轮船去县城看《红楼梦》的人越来越多,本来很忙的轮船就变得更忙了。那时很多人都说,看《红楼梦》时要带十条手帕的,比《卖花姑娘》苦多了。更为夸张的说法是看过《红楼梦》就是现在死也值得了。这些说法主要是王丽萍的妈妈带回家的,她说完了就叹气,一声接一声的,我们命苦,什么时候我们也能把这一大家子丢下来。她的意思其实是想去县城看电影。

这种想法弄得王志刚直骂,看什么电影?我们三汊港也很快要演了。王志刚甚至有一次从他每天去出恭的大坊带回了消息,老秦主任在大坊里说了,他负责去找文教局,优先把电影给三汊港放,三汊港可是老区呢。

王丽萍的妈妈听了之后鼻子哼了一下,本来王志刚的心情蛮好的,就因为这一哼把他的火气哼上来了,王志刚就在那天早上掴了他婆娘一个耳光,然后早饭也没吃就去农机厂上班去了。替王军穿好鞋子的王丽萍看着呆坐在床踏板上眼泪汩汩的妈妈,觉得面前这个女人变得很陌生。

果真电影《红楼梦》要到三汊港演了,三汊港有的人家都去陈家沟带乡下亲戚了。三汊港这个地方有一小半人口是定量户口,是仅次于县城的第一大镇了,这种身份令三汊港人十分骄傲,三汊港人总是称周围的人叫乡下人。陈家沟只不过离三汊港三里水路,三汊港的人仍把陈家沟的人叫乡下人。什么乡下人屙屎头上硬。乡下人上街,大篮子一拐,黄烧饼紧塞,供销社相呆。就连那些不是定量户口的墩子上的人也这么说,陈家沟的人就有点不服气了,你们三汊港的人也不全是吃国家粮的。他们是说住在镇周围的那些不是国家户口平时吃黑市米的一些手艺人或者贩青货的人。

话是这样说,陈家沟的姑娘还是愿意嫁到三汊港的,哪怕就嫁到墩子上。好在三汊港和陈家沟这两个地方名声都不是很好。很远的地方都知道一个顺口溜,陈家沟三汊港,十个姑娘九个养。许多从轮船上下来的外地人总是喜欢暧昧地问三汊港的小孩,陈家沟三汊港,十个姑娘九个养,还有一个姑娘呢?

谁都知道这不是一句好话。外地人就笑了,我来告诉你吧,还有一个姑娘是老娘,老娘就是接生婆。你说这些外地人下流不下流?三汊港的人为这句话曾辩解过,解放前三汊港商船多,最远的还有山东和湖北的船,都是那些陈家沟的姑娘冒充三汊港的,这样就把三汊港的名声弄坏了。刘琴就不同意这种说法,那些妓女都是扬州的,他们睁着眼睛说瞎话,以前陈家沟曾为这个和三汊港打过架。

西边的太阳还老高的呢。王丽萍的妈妈偏说电影快要放映了,好像忘记了王志刚曾经掴过她一个耳光,她一个劲儿地叫王志刚和王军快点儿吃晚饭,听说是王文娟演的,听说那个演贾宝玉的不是男的而是个女的,听说是跑片呢。她还指责了王丽萍,相什么呆,如果你是王文娟我就睡着了笑醒了。王丽萍白了她妈妈一眼,又低下头去吃,其实她一点也吃不下,她眼睛还瞟着门口,怎么刘琴还没有来?

电影幕子是竖在小学操场上的,王丽萍到的时候操场上已经有一大群人了。王丽萍的妈妈很是得意,我说的吧,我说的吧。好像这些人都是她说出来的。王志刚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似的,眼光游移着,不知道在看什么。王丽萍碰到了大鼻子林翠香,她是林家墩子的,也是她同学。

林翠香还邀请她去她妹妹占的位子上看电影,林翠香的三个妹妹下午吃过饭就来占位子了。王丽萍说她妈妈不许她离开王军。过了一会儿,王丽萍就和刘琴一起看到了小痞子王三在赶林翠香和她的三个妹妹,为什么不去卖棒冰?去卖棒冰去!嘭嘭嘭,卖棒冰!嘭嘭嘭,卖棒冰——棒冰!赤豆棒冰!小王三学林翠香卖棒冰学得很像,手里好像真的有一块木条在敲打着用旧棉袄盖着的棒冰箱。

刘琴也看到了,王丽萍,王丽萍,你看林翠香的鼻子都红成胡萝卜了。王丽萍不说话。刘琴又说,王丽萍你还在生我的气啊,人家刚才已经跟你解释过了嘛,我要把陈家沟的人安下来,我舅舅还要我替他去买香烟,你说气人不气人?我以为他要买大前门的,他居然叫我去买黄金叶的,真是乡下人。他怎么不叫我去买劳动的经济的?

那边林翠香已经拖着三个哭哭啼啼的妹妹走了,她们肯定不看电影了。王丽萍叹了口气。刘琴说,你说林翠香的妈妈傻不傻,听说她还送掉了两个,不然林翠香就有五个妹妹,她更不得了。

林翠香的位子很快就被老秦主任一家占去了,其中有老秦师娘刘来娣,秦主任,秦师娘,小痞子王三的妈妈秦红莲,派出所王所长,也就是王三的爸爸。他们一来,刚才还吵吵闹闹的露天电影场一下子浅了下来。这电影就是人家老秦主任请过来的,跑片的小快艇还是人家王所长从县公安局借过来的,不是他们谁能有这么大的面子?其实所有三汊港的人都在沾人家老秦主任、王所长的光呢。

王丽萍和刘琴不喜欢和那些刚揩净了鼻涕的小丫头打成一片,她们总坐在电影幕子前面唧唧喳喳。但王丽萍她们又不可能和比她们大的姑娘玩到一块去。那些大姑娘总不把她们看在眼里,在电影放映之前是不会露面的,她们像地下党一样从容不迫,反正有好位置在等着她们。

在王丽萍身边的吴红霞好像也看过了《红楼梦》。和刘琴一起站在后面课桌上的王丽萍听见吴红霞不停地说,反正比《一江春水向东流》苦,我不说,现在说了也没用,反正你今天准备淌一大碗麻油,正好回家下面条。王丽萍想问脚下的课桌是谁弄的,碍事不碍事?要知道小学的周校长是非常凶的。可刘琴不说,她王丽萍也就不好问了,再说,电影放映员已经在喇叭中“喂喂喂”喊了好几声,这是给全场的观众打招呼,电影就要开始了。

因为是跑片,所以不是只演一个片子,可谁也没有想到,在《红楼梦》前面演的竟然是大家看了好几遍的《智取华山》。八一电影制片厂的五角星一放光芒,刚刚才浅下去的露天电影场又一下子满了,还在向外溢,无数种声音直朝王丽萍耳朵里钻,她好像还听见了王志刚的声音,又是中国胜!又是中国胜!真好像这仗是他王志刚打的。可这样的电影又的确是中国胜,到了最后,冲锋号滴滴答答地响了,电影幕子下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些喜欢打仗的男孩子在等着捡地上的烧片的断头,还有人跑到电影幕下捡子弹壳。

不过王丽萍和刘琴从来都是坚持到最后,“终”字不出现绝不回家。现在王丽萍和刘琴还一动不动地盯着银幕,她们的手始终没有松开过,王丽萍的手搭在刘琴的肩上,刘琴的手搂在王丽萍的腰上。在场边蹿来蹿去的王三哈哈地笑,快来看啊,快来看啊,范冬梅、张巧华,范冬梅、张巧华。

王丽萍没有说话。刘琴说,关你屁事。

王三用手扇了扇鼻子,怪不得这么臭,原来是有人放了屁,还是个丫头瘪子放的。王三还像唱歌一样大声地喊,小伙放屁一枝花,姑娘放屁丑巴巴。小伙放屁一枝花,姑娘放屁丑巴巴。

王丽萍气得直骂,打枪眼子的,摸沟头子的。可小流氓王三一点儿也不气,还把大拇指和食指含到嘴里,吹了一个很响的呼哨。这呼哨声把王所长的三接头的电筒射出的像探照灯的光柱吸引过来了,光柱像一根长棍子一样,扫到哪里哪里就必须安静下来,小流氓王三赶忙弓着身子躲到黑暗中去了。

我们的“中国”还没有从鬼子手里把华山智取回来时,林妹妹已经从天上掉下来了。因为《红楼梦》跑片到了,银幕上欢天喜地的,银幕下大惊小怪的。王文娟怎么这么漂亮?那个就是王熙凤。贾宝玉。贾宝玉不是男的装的,是女的装的。真是女的,不是二姨娘装的。叫徐玉兰。

吴红霞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别看现在这么叽里呱啦地叫,马上就要你淌猫尿了。刘琴开始还嫌她嗦,后来刘琴在吴红霞哭了之后也开始哭了,哭得愁嘟嘟的。王丽萍其实也在哭,林黛玉实在太惨了,真的比卖花姑娘苦多了。这种苦又不是卖花姑娘的那种苦,这苦苦到了女人骨子里了,水中月,镜中花,那边是幸运儿花烛下成亲拜堂,这边是苦命人病榻上焚诗稿。

刘琴哭的声音很大。王丽萍感觉到全操场的人都在看她们,她就不哭了,搂着刘琴,发现全操场的人都在哭。吴红霞还说别人要淌麻油呢,吴红霞像是不在大庭广众下,她哭得那么旁若无人,用一个那么粗的嗓子先嚎一会儿,又咳一会儿,眼泪鼻涕一大把一大把地往地上抹。

全场实际上也没有多少人看吴红霞哭,大家都用泪眼看上当受骗的贾宝玉哭灵呢。一个是枉自嗟呀,一个是空劳牵挂。林妹妹,我来迟了!来迟了的傻瓜无论你怎么问紫娟也无法把那个天上掉下来的林妹妹问回来了。从天上掉下来的林妹妹早已掉到阎王那儿去了。

《红楼梦》到底是新片子,一点儿也没有烧片,所以放完之后,连放映员也不高兴放黑白的又不断烧片的《智取华山》下半部了。有人说是老秦主任家的刘来娣血压上来了,是老秦主任不让放的。这句话还是有道理的,游击队长出身的老秦主任最喜欢看战争片了。也有人说是三十里外的东堡镇找到了人,他们将在今天夜里加放《红楼梦》,东堡镇的公社书记已经在轮船码头等了。

散场的时候,王丽萍听见吴红霞说,东堡人总吃我们的剩饭。王丽萍觉得太可笑了,这怎么剩得起来?真是看不出刚才是谁哭得像死了似的。刘琴还是那么伤心,软绵绵的,靠在王丽萍的身上,王丽萍感觉像是搂着一床棉被似的,身上有点热,又搂不到实处,失重得很,又有点飘。

不过,那天散场比平时散场可安稳多了,电影放映机上的灯还亮着,大家都低着头,都有点不好意思看对方。

王丽萍本来准备把刘琴送到她家里去的,但是在小学门口,她妈妈叫住了她,丫头,丫头。这时许大作好像也在叫刘琴,王丽萍只好松开了她。王丽萍还眯起眼睛看,很奇怪没有看到刘红。

王志刚问王丽萍,你有没有哭?王丽萍没有理睬王志刚。王志刚兴致倒挺高,好在你不在我身边,不然我还哄不过来呢。王军说,王丽萍王丽萍我差点哭昏过去。王丽萍想回过头来看刘琴,刘琴已经不见了。

回到床上,王丽萍怎么也睡不着觉。不知过了多久,王丽萍睡着了,她做了好多梦,最不好玩的梦是林翠香竟然变成了林妹妹,而许大作变成了贾宝玉,这怎么可以?王丽萍肚子快要笑疼了。刘琴就不高兴了,冷了脸,再也不理王丽萍了。就在王丽萍后悔不已时,外面突然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有人掉河里了,有人掉河里了。

王丽萍的头皮都麻了,去年也是看电影,陈家沟的一个男的就掉河里死掉了,死在了从三汊港回陈家沟的路上。从小学到刘家墩子也有一段靠河边的路,王丽萍真后悔应该把那么伤心的刘琴送回家去。

过了一会儿,王志刚从外面把消息探回来了,掉到河里的是收鸭毛鹅毛的顾四家的杨玉英。杨玉英就是那个被顾四揍得满世界飞奔的小个子女人,就是那个偷偷花了两块钱乘轮船去县城只看过一遍《红楼梦》就能一出又一出地讲《红楼梦》的女人。可这个记忆力惊人的女人就这么死了吗?王丽萍就这么睁着眼睛到天亮,她真的想哭,可是怎么也哭不出来。

早上,王丽萍来到顾国富的家,顾四在哭闹着,好多人在拉着他。真是有点滑稽,平时顾四打杨玉英时谁也不准拉的,现在顾四说要和杨玉英一起死,如果不是亲眼看见,说给谁谁也不会相信。倒是可怜的顾国富,一个人坐在他妈妈的身边,不哭也不说话。小个子女人杨玉英就这样躺在一张破草席上,个子好像比活着更小了。

听着顾四的干号声,王丽萍觉得早上吃的泡饭直在肚子里翻滚,王丽萍拼命地忍着,她冲出顾国富家的门,但腿又有点疼,后来竟越来越疼,真是学瘸子变成了瘸子。到了人民旅社门口,她再也忍不住了,终于呕了出来。

呕了一会儿,她发现有两个外地人也蹲在地上看着她呕,她觉得这两个人是不怀好意的,但王丽萍停不下来,是肚子在逼着她呕,不争气地呕,连黄胆都呕出来了。

呕到最后了,王丽萍才听清了这两个外地人正在为她打赌:我说的不错吧,陈家沟三汊港,十个姑娘九个养。王丽萍很想骂死他们,可她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等她一瘸一拐地往家飘时,她又听到了外乡人说,你没看见她裤衩后面有一摊红?我敢说这个女瘸子肚子里已经有货了。

王丽萍这才感到腿上的疼在迅速地向上钻,一直钻到她的小肚子里,还在拼命地往里面钻,简直像是用锥子在挖了,那个该死的“三号”终于来了。

3

镇上人说起刘家的两个女儿有一个说法,刘家驹家有三朵金花,大金花嗲,二金花巧,三金花俏。这是一个非常损的说法,它把刘琴的妈妈也变成了一朵金花,是大金花。女接骨师仇兰子一只眼睛是瞎的。说三金花俏,刘琴长得并没有她姐姐刘红好看。刘红在供销社针织柜卖毛线和开司米线,镇上的小流氓和小痞子并不叫二金花,却叫刘红为开司米西施。

刘红是三汊港供销社里笑得最甜的营业员,嘴会笑,眼睛会笑,一只小鼻子也会笑。用王丽萍奶奶的话说,刘红是一脸儿笑,这笑是刘红进供销社的开门钥匙。供销社卖什么,供销社卖上计划的布,卖上计划的肥皂,卖上计划的火油,卖上计划的红糖白糖,卖上计划的棉花胎。还有便宜得吓人的零头布。一句话,能进供销社是八辈子修来的。而农村户口的刘红能进供销社更是十八辈子修来的。

刘红不光会笑,而且还巧。你可以从刘琴身上换来换去的线衣看得出来,还是上海刚流行的花头。什么上下针,元宝针,葵花针,阿尔巴尼亚针,西班牙针。刘琴那时就有了小妖精的气质。

奶奶经常拿刘琴作比方说她孙女,你能有人家刘红一个脚丫就好了。

王丽萍问,奶奶这是什么话?

奶奶打了一个长长的嗝,什么话?中国话!奶奶不知什么时候享到我孙女的福。鞋底不会做,毛线衣又不会打,想奶奶年轻的时候……

奶奶往往说到这一点,王丽萍的妈妈就会把话头铲过来,你小时候还裹小脚呢。

说到小脚,奶奶就被戳疼了。不过孙女说她,她发不起火来;儿媳妇说她,她是要生气的。她可是个天足。王志刚为这个事情还警告了他女人,我早说了,不许再提裹小脚的事。王丽萍的妈妈就嘟哝道,谁叫她先说我不会做鞋不会打线衣?

再后来王丽萍的奶奶用刘红的例子教育王丽萍时,王丽萍的妈妈就不提裹小脚的事,而是说,你说刘红好,那为什么陈厂长不要她做侄媳妇呢。

陈厂长的侄子也在供销社,是在农资组上。他和刘红的恋爱可谓是一波三折。先是仇兰子坚决不同意,后来仇兰子同意了,刘红又不同意了,仇兰子又反过来做刘红的工作,等刘红的工作做通了,两人准备定亲了,定亲照都拍过了。陈厂长又不同意了,他还做通了他侄子的工作。

开始镇上人都说陈厂长是嫌刘红是临时工。后来又说刘红是农村户口。再后来陈厂长的儿子竟然去陈家沟娶了一个,镇上人的话就多了,什么样的说法都有。王丽萍最相信刘琴的说法,陈厂长的侄子是陈厂长和他嫂子养的,他的寡嫂是个大衣袖,味道大得很,肯定会遗传的。

王丽萍的妈妈这个人还把人家刘红给王军打毛线衣的情分给忘了。记得那时王丽萍整天缠着刘琴学着毛线衣起头,起好了,又拆掉,再起头,其实刘琴也不会打毛线衣。后来被刘红看见了,刘红就主动抢过去打了,毛线还不够,刘红贴了不止一两毛线。那可是真正的好毛线。可她妈妈屁股一转就把这件事忘了,忘了个一干二净。有一次王军上医院看疖子,遇见了吴红霞,碰巧看到了陈厂长的已经大肚子的媳妇,她们就低声谈起了刘红,当然是说得很隐晦的。吴红霞说,为什么她不去陈家闹?要是别人早就把陈家闹得鸡犬不宁了,刘红是有瘸腿子的。王丽萍很是奇怪,人家刘红怎么可能是瘸子?有一次在办公室里,许大作对数学只考了62分的王丽萍说,你数学瘸腿子怎么办?刘红是不是也是数学不好?王丽萍感到自己的确是一个很笨的女孩,用她奶奶的话说,是个老实锅巴。

但王丽萍的语文很好,她随便写一个什么作文,许大作都如获至宝,当作范文读。王丽萍还喜欢许大作老师朗诵课文,他普通话不好,一朗诵就会岔了音。他更多的时候就请普通话好的刘琴读,刘琴普通话好,但她读得干巴巴的,一个声调,不像许大作老师自己读,“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在高傲地飞翔”,这个高傲是一定要升上去的,不升上去就不高傲,这一点许大作的尖音就表现得很准确,很到位。

许大作朗读了之后还对全班同学讲,千万不要做麻雀,要做就做海燕。他还用女排精神鼓励全体同学,人生能有几次搏,此时不搏何时搏?他还叫同学们背《明日歌》,后来又有《今日歌》,再后来还教了他们《昨日歌》,主要叫学生们珍惜时间。学生们好像不听,只有王丽萍听得最仔细,一个字一个字地听进去了。她很希望跟许老师借书,但她不敢,她跟她的好朋友刘琴说了一下,可是林翠香告诉她,你不要轻信刘琴,她在背后说你爱上了我们老师呢!

王丽萍后来就这个问题责问了刘琴。刘琴说,你不要怪我,也不是我说的,是糖鸡屎说的。这个问题澄清了,她们还是好朋友。王丽萍再也不敢在上课时盯着许老师看了,耳朵还是竖着的,作文却很马虎,许大作有一次还批评了她一句,被王丽萍顶了一次嘴,许大作愣神期间,王丽萍看到刘琴悄悄地对她竖起了大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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