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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1

从部队复员回来的小王三,已经比过去瘦多了,硕大的喉结像老鼠一样在脖子那里上上下下,带翘舌音的普通话就从他的嘴唇里一个一个蹦出来了。王所长总是眯着眼睛听着他儿子说话,有很多时候他都有意地逗他家的小王三王有鹏跟他出去办案,或者出去吃饭,弄得老头子很有意见。外孙长大了,长得比爸爸还高,说话又是国家人的样子,年轻人你总不可能一天到晚地把他关在秦家大院陪他这个老头子看什么老戏。有时候,王所长开会或者实在不好带他儿子出去时,老头子反而劝他的外孙挥挥手,出去玩,你在家说中央电视台的话,我就要穿中山装把皮鞋擦好还要扣好风纪扣稍息立正,迎接小首长的视察检查。

小王三的归来对于王所长而言是个和秦家大院说再见的最好契机,对于这一点,秦红莲其实也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她有点不甘心,她的这个生活了四十多年的大家就这么散了。她想不到她的老头子说分就分了。秦红莲本来是要把原因找出来的,但现在她忙着要给儿子找个好工作。小王三工作肯定不能放在三汊港的,老王在小王三小的时候就托人把他的户口办到县城去了,准确地说,王有鹏现在是县城里的人,按照分配原则,他应该在县城工作,只是在什么样的单位上要花一点儿工夫,现在这工夫已经不是情分了,再好的情分你也不能干擦背,必须用钱的地方就要用钱,而且要用大钱夯,不夯问题就不可能解决。

现在钱已经夯了几次了,都动到秦红莲的心理底线了,为了儿子能成为县城里的人,不再是这个鬼小镇的人,再找一个县城里的媳妇,生一个县城里的孙子,她秦红莲也就够了。原来她的那个人现在听说就在县城里开一个公司什么的,这个消息更使她要把钱花在目前这个刀刃上。老王上次从县城里回来,说基本上已经定下来了,单位好得很,就是与钱打交道的地方,银行。秦红莲的心落下来,问,是不是再送一次夯一下。老王就笑起来,再夯?再夯他也不敢要了,再夯就把他夯扁了,已经是百分之一万的事了。

秦红莲还特地跟小王三去了县城,置了两套高级西装,还有两双皮鞋,这一笔,就花了将近五千块,为了儿子,她舍得。儿子也很带衣服,穿起来是非常潇洒的,用吴红云的话说,有鹏如果这样在大街上一走,回头率起码是九十九点九九九九。

家就这么分下来了,小王三的工作又差不多定下来了,秦红莲才有时间想秦家大院的事。秦红莲这才发现吴红云已经代替了她秦红莲的位置,想不到这个女人呢。他们还在秦家大院烧饭,真的好像就多她和秦红珍似的,她把她的气告诉她家的老王,应该说,老王会生气的,他跟了老头子这么长时间,与其说红军是老头子的儿子,还不如说他王余前是他的儿子呢。

老王一点儿也不生气,老王对她说,马上小王三就要找对象生孙子,你怎么忙?这样也好,你看看你的一双手,都像老树皮了,你已经为了秦家忙了大半辈子了,你现在歇一歇,马上该为我们王家忙忙了。而且老头子喜欢,他喜欢我就喜欢。老王也是这样做的,他还经常去秦家大院,去陪老头子说说话。回来后还很高兴,说供销社形势不好,秦红军准备把柜台租出去了,其实早就该租出去了,工资还省下来,还有柜台租金。

第二次老王回来时,说,你说你们家的吴红云有没有意思?她在家里闹着要租化妆品柜台。秦红莲现在倒很少去秦家大院了,主要她觉得现在这个家还没有收拾好,多少年了,她实际上是把这里当成了宿舍,所以应该做的事情做不完。秦红莲提出她去劝劝,老王说,不要你劝了,人家不是有妹妹吗?秦红莲说,她也经常去?

老王点点头。秦红莲给老王敲了一下警钟,你以后少跟这种女人热乎!老王哈哈一笑,我哪有机会插进去啊,你兄弟的小姨子啊,怪不得人家说,小姨子有姐夫的半个屁股呢。

秦红莲的声音就高了起来,王余前,我警告你,你马上就是做公公的人了。王余前所长就把手举起来,向他的婆娘投降,我怎么敢?我才不是这样的种呢,要风流不仅要花钞票,而且要有身体的本钱呢,我早就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

秦红莲说,你不要说人,结婚前不老实的事是谁干的?

王余前说,我没有赖,但那时的我是机枪,我现在连木头枪都不是了,看样子要吃一吃中华鳖精了。

在床上,王余前还告诉了秦红莲一个事,老头子买了一台录像机,三千块钱,看的是那种带子,黄带子。

2

许大作每天要等寄宿生全部入睡之后才能睡觉,反正他回家既看不了书,又睡不成觉。许玉洁许冰清不喜欢做作业,就喜欢看电视。当他吓唬她们考不上大学会挑粪时,她们就瞧不起地说,你不是大学生吗?就是这个样子,我们以后不做大学生。不过她们不敢说她们的妈妈,过去她们怕爸爸,现在她们怕妈妈,妈妈说骂就骂,说打就打,她们在背后说秦红珍是泼妇。

许大作是在快要回家的时候见到茅校长抱着一床被子敲着刚分配过来不久的小赵老师的门,小赵老师,开开门!小赵老师,开开门!

茅校长也看到了许大作,他对许大作说,我老了,一个人睡太冷了。

见许大作没有说话,可是他还在说,我真的很冷,人一老就没有火了,而年轻人身上有三把火呢。

茅校长,你就克服一个晚上,从明天起,我安排我们寄宿的男生跟你睡,排个值日表,一人一个晚上。

3

当范冬梅收到王丽萍递过来的金戒指的时候,她就知道,那个叫刘琴的小妖精把范冬梅的计划打乱了。本来范冬梅已经计划好了,把他们住的东房间腾出来,然后把东房间装修一下,让王丽萍和唐子强住进去结婚。范冬梅本来还计划替王丽萍买一个国家户口的,但不告诉王丽萍,可是王志刚已经替她买了,碰到这样的亲家公也是运气,范冬梅就决定把这笔钱为王丽萍买一台空调,可现在一切都完了。

范冬梅住院生病了,生的是很“传染”的病。范冬梅在病房一住就是半个月,在这半个月中,唐庆喜像一个模范丈夫一样每天给她做好吃的,当然这好吃的一半是进了他儿媳妇刘琴的肚子里了。这半个月唐庆喜也没有让他儿子和儿媳妇到医院来一步,刘琴有了撞门喜,为了唐家孙子的健康,他肯定是不会让他们来的。他还告诉范冬梅,其实刘琴是要来看这个婆婆的,被他拦住了,连唐子强想要来,他也没有让他来,看不见的细菌会从唐子强的身上传到他儿媳的身上,然后又会传到他的宝贝孙子的身上。这个原来一个钱不值的糖鸡屎,到她们范家什么都不是呢,她就将就了这个上门女婿一下,还帮着他一起骗她死去的妈妈,把本来姓范的儿子姓了唐。她其实是有交换的,唐庆喜真的没有干涉她和张巧华。

范冬梅的病情已经好转了,现在就应该商量怎么出院的问题了。唐庆喜的意思是热闹一下,原来刘琴他们回来又没有热闹,现在正好大团圆,再一起把仇家带一下。范冬梅说,带不带刘家驹?唐庆喜显然对这个问题没有想好,他败下阵去了。不过范冬梅还吩咐了他一句,叫小两口搬到那边住,等她身上细菌没有了,他们再回来。

直到范冬梅出院都快半个月了,她才和她的宝贝儿子儿媳见了面。刘琴还是很聪明的,没有先叫唐庆喜,而是先叫了她一声妈妈,还像一个乖女儿一样说妈妈的脸色现在好多了,然后就摇到范冬梅的身边,只能是摇了。她找了一张椅子给范冬梅,这是非常有姿态的了。

范冬梅没有坐,而是对唐子强说,唐子强,你已经不是过去的乖宝宝了,你要做老子了,你为什么不动手?范冬梅的这句话可以说是很有一石二鸟的作用的,她说完了就进去把唐庆喜熬了一个下午的红枣年糕茶盛了一碗端出来,她有意地把自己的两个大拇指淹在了茶水里,大拇指真是很舒服呢,这舒服劲还一直传到了她的心里。

她把碗送到刘琴的面前,说,小刘,这还是唐子强的爷爷最喜欢吃的,也是我最喜欢吃的,我熬了一个下午呢。她还抬头盯了唐庆喜一下,我想我的孙子也是喜欢吃的。她说得笑盈盈的,很慈祥的样子,然后就送到了刘琴的小嘴边。当她看到刘琴皱着眉头把这碗红枣年糕茶全都喝下去又吃下去的时候,范冬梅的心里闪烁不已的是那三两大金戒指上的寒光。

刘琴生儿子并没有受多大的伤,可以说,从来产阵到小孩落地她只用了四个小时,生下一个蛋黄一样嫩的不足五斤小男孩。小孩子不停地哭,还是范冬梅把高院长请来了,说是这个小孩饿了,要吃,先搞一点甘草茶给他喂起来,然后等他妈妈有奶了再喂他。

可是刘琴没有奶,真的没有奶,她先后喝下了老母鸡的汤、无鳞鱼的汤、腰子汤,还有猪蹄花生汤,这些都是催奶的好东西啊。最后连唐庆喜都失去了耐心,就是让他这个大男人吃也应该下奶了。范冬梅后来听小沈说要是做姑娘的时候那种药吃多了,生小孩的时候就不会下奶了。不过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她要漂亮,为了保持挺,就狠心不下奶,一个小孩带大了,那个东西就不挺了。这个事江青曾做过,她不但不喂奶,而且还在生了一个女孩后主动去结扎了,就是为了吸引主席的,这是书上写的。

小沈最后还说,不过不用母奶喂大的孩子不聪明,还没有足够的抵抗力。这也是书上说的。小沈最后还把这本书找了出来,给范冬梅看,给唐庆喜看,这是真的。

范冬梅还是很聪明的,她在这个事情上联合了唐庆喜,唐庆喜怠工了。被一个月子养得像小胖子的唐子强发了脾气,真是个傻瓜啊,人家不管你的儿子,你还在对人家好。唐子强后来听了唐庆喜吞吞吐吐的解释之后,大手一挥,现在人家都吃奶粉,现在外国奶粉比母乳好。

有奶粉啊米粉,唐家的孙子就这么长大了。在这么长的时间里,范冬梅没有和刘琴正面斗争过,反而范冬梅还巴结她,替她洗了一个月的脏衣服,这个她公公唐庆喜也不好洗的,刘琴跟她婆婆笑笑表示表示。小孩由于吃奶粉大便屙不来了,还是范冬梅想办法的。刘琴还对躺在襁褓中的儿子说,奶奶好,世上只有奶奶好。唐庆喜对范冬梅说,你真是个林彪呢,背后一套,当面一套。范冬梅一笑,你是不是也想让儿媳妇跟你好好?

真正的矛盾是在为孩子起名字的时候。本来在这个之前,仇兰子已经警告过刘琴,要多讨好她婆婆,在这个家里是婆婆做主。刘琴没有对名字问题说多少,她没有必要为了这个而把自己卷入关于姓什么的旋涡中。

但唐子强其实已经悄悄叫了他儿子好几天唐宋元了,直到满月的那一天,唐子强像开新闻发布会一样把这个名字向他的爸爸妈妈还有刘琴的爸爸妈妈宣布,结果唐庆喜是高兴了,他看着范冬梅的脸,范冬梅是笑着的。唐庆喜就说了一句笑话,什么唐宋元,一个小糖鸡屎!

刘琴不答应了,把脸唬下来,我们不叫唐宋元了,我们不姓唐了,我们不做糖鸡屎了,我们姓范了。刘琴说着,还把笑盈盈的目光转向了范冬梅。

唐子强说,叫范宋元?索性叫范汤圆算了。他还疯了起来,卖范汤圆啊,卖范汤圆了,一角钱一斤啊,二角钱一斤啊,三角钱一斤啊,四角钱一斤啊,五角钱一斤啊。他一边叫,还一边把小孩卖给了他的外公、外婆、舅舅、爷爷。最后卖到了范冬梅的跟前,也正好卖到了五角钱。范冬梅找到发火的地方了,她对唐子强说,他是个小畜生,你是个小畜生吗?我家可不是五角钱的人家,你知道五角钱是什么人家?我家可是干净人家,五角钱,五角钱?

小沈一直没有说话。其实这个唐宋元的名字不是唐子强的专利,而是原来王丽萍跟徐佳说着玩的,没有想到唐子强竟然记住了。

4

刘琴现在的感觉很怪的,当时她和王丽萍还有林翠香一起在造纸厂的时候,她根本就没有想到自己会在造纸厂做会计。她在造纸厂走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长得实在是太小了,那些等待变成纸张的大草垛的影子始终追着她的会计室转。陈经理又来过会计室看过她好几次,每次都是快要下班的时候。刘琴知道他的意思。陈经理进了会计室门之后,总喜欢把头上的呢帽子摘下,并把它放到了刘琴的算盘前,像是向她报到似的。冲鼻的老人味熏得刘琴只好把头抬起来,她看到了陈厂长的秃头在会计室的日光灯下闪烁着暧昧和下流的光芒。这时她就盼着李爱萍能够过来。

刘琴现在和李爱萍玩得很好,她有事没事的时候总喜欢去捆草组去请教李爱萍带小孩的经验,李爱萍也有事没事的往会计室钻。李爱萍可以说是刘琴的好朋友,她一天不见到小刘会计,一天不说她儿媳妇的坏话她就觉得不舒服。那一天,她好像觉得自己的绿色扎头布丢在了刘会计的会计室里了,当她大声敲刘会计的门时发现里面没有人回答她,刚才她明明发现有人在里面的,很奇怪,她嘀咕着就走了,然后她就在厂里的厕所里上了一趟厕所,她出来就看见了陈厂长的秃头在会计室门口一闪,都把她的眼睛闪花了,她真的以为自己看错了。再后来,她看见了刘会计低着头啪的一下把门关上就走了,那么大的关门声在空空的造纸厂里来回地回荡。

李爱萍以后就在下班后故意拖着不下班,而是去刘会计那里上班,她甚至还坐在刘琴面前替她家的唐宋元做虎头鞋。有一天,刘琴很忘情地对她说,如果你是我的婆婆就好了。这句话把老李爱萍的眼泪都说出来了。她的儿媳妇嫌她像嫌个狗屎似的,而人家小刘会计竟然对她这么好。这世界上就两个好人,一个是小刘会计,一个是吴红霞医生。李爱萍的手苦,到了冬天都张开了血口,疼啊,十指连心地疼,手指上只好全都缠满了胶布,像是每个指头都在为自己戴孝似的,而人家吴红霞几乎每年冬天都会给她拿一圈那么大的胶布让她缠个够。

小家伙现在会认人了,他真是个小畜生呢,他现在只认一个范冬梅,今天范冬梅偏偏不想抱他,唐庆喜没有办法,只好把他抱给看电视的唐子强。他还在哭,唐子强狠了一下,他哭得更厉害了。唐子强只好把他抱到坐在门口发呆的范冬梅的手里。可是范冬梅不要,还打了他一下屁股,小畜生哭得更厉害了,刘琴就是在这个时候冲过来,用水淋淋的双手把儿子抢过来,一边上下晃着哄着,一边还说,你又不是范汤圆,人家是不会惯你的。

这是真的下战书了,范冬梅积了这么多天的怒火终于喷发了,刘会计,你水平高,把话说明了好不好?刘琴说,说明了就说明了,人家的婆婆还上班呢,还把家里的事做完了,可是我家唐宋元可怜啊,没有修到个好奶奶。她还笑嘻嘻地对怀中的儿子说,你说是不是?你说是不是?她还借着儿子的名义,说,你说妈妈没有修到个好婆婆?我的乖儿子,好儿子,妈妈疼。刘琴还在范冬梅面前拼命地亲儿子,把小家伙的脸亲出了响声。

范冬梅说,你没有修到个好婆婆,你不是告诉吴红霞你有一个干婆婆李爱萍吗?

刘琴说,我没有说,谁说叫她死。

范冬梅说,那人家为什么要说?你不说人家就能知道?

刘琴说,我没有放屁,谁放屁谁就兜走。刘琴说完还加了一个动作。

范冬梅一点儿不顾忌唐庆喜的暗示,你不是还有个好外婆吗?你去让他外婆看个够啊。还有一个好外公,他每天都可以吃上草鸡蛋,不像在这个家里,我只能给你吃屎,吃糖鸡屎。

刘琴说,你说我妈妈是一只眼,你就是一个公——婆娘,一个公婆婆。

在这个家里,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个人敢说她是一个公婆娘呢,就是连唐庆喜也没有说,可是她这个跟那个龚大便打过胎的小妖精竟然还有脸说她是公婆娘!

范冬梅把脸一撂,是的,我是公婆娘,我是公婆婆,那你手中的小东西也应该姓公啊,姓公,不要姓唐,也不要姓范,姓公。

刘琴就被范冬梅的话击中了脸都变了颜色了,她就蹲下来哭,她的身体又把唐宋元压哭了,但她不肯把小孩给唐子强,然后唐子强也狂叫起来,一时间家里是大人哭大人叫还有小孩的拼了命的尖叫,接着范冬梅的脸上就被唐庆喜的手打了一个重重的耳光,差点儿把她的眼睛打得看不见。

一点儿也不疼,她摸了摸嘴巴,对唐庆喜说,你以为你做了唐家爷爷了,你早着呢。一个穷小子,自以为有了种了,有了后了,恰恰你做了一次老乌龟,还姓唐呢,不如直接姓龚,龚大便的龚。

范冬梅之后就像一个神经病一样被唐子强和唐庆喜来回地打,还被他们用脚踢,可是范冬梅不疼,等到小沈和小徐赶到时,范冬梅已经变成了个血人了。

小沈问唐庆喜,怎么回事?小唐呢?小刘呢?小宋元呢?

唐庆喜身上红一块黑一块的,就像是刚刚吃完了西瓜。他被小沈问得不耐烦了,就说,全死了。

5

有人说在台湾慈善机关代表来视察灾情之前,新上任的丁镇长曾经指挥人在三汊港的周围的建筑上做了手脚。这里所说的做手脚不是偷工减料,而是他带着几个人用了一夜的力气,把一些在洪水中没有能够倒下的建筑全都毫不留情地推倒,只有推倒,才能使三汊港的灾情搞得更重一些。

丁镇长的努力没有白费,三汊港得到了全县最多的慈善捐款。丁镇长当然没有把钱用到他们推倒的那些围墙和破房子上,用钱要用到刀刃上。他丁镇长在建设新的三汊港时没有从群众头上刮皮,他是那么有本事,没有用三汊港群众一分钱就把长安大道建起来了。

丁镇长在向上级报受灾情况的时候,作为三汊港镇第一个土生土长的镇长丁元祥,他一开始亮相就得到了喝彩,把另一种关于丁镇长怎么上台的说法湮灭了。就拿裁缝小黄来说吧,把小黄的老头子老黄在世的时候在河边搭建的两间草房也算了进去,他不仅领到了一定数量的救灾款,还领到了泰国大米、马来西亚香肠,还有福建冻鸡,以及一件簇新的棉大衣。他在街上就动不动说还是人家丁镇长好啊,丁镇长就是比那个龚小便龚猪屎有官相,如果不是人家丁镇长跳下闸口,三汊港怎么保得住大联圩,那些乡下人的田就保不住,不然三汊港镇的农业会更惨。

丁镇长真有点像刚刚上市的中华鳖精呢,神奇,给人以力量,以信心。

那一段时间,龚小彬本来是一直在家里指挥抗洪的,每天累得澡都不洗就上床了,早上还要朝乡下的大联圩跑。他也知道不能在这最后的关头功亏一篑。一连抗洪十五天了,正好第二天雨停了下来,虽然还是乌云压城城欲摧的样子,但水位确实已经停止上涨了,过了上午九点钟,水位真的下降了三厘米。这是入梅到现在第一次水位下降,确实应该高兴,应该回家去跟自己家的婆娘抗洪了。

丁副镇长也提醒他这么长时间不回家了,应该回家看一看嫂子。他还开了个玩笑,你已经不是每周一歌了,怕是每月一歌都有了。所以龚镇长的水位也是很高的呢,再不泄洪是要倒坝头的,是对二万五三汊港人民极端的不负责任。

丁副镇长开过玩笑之后就很正经地对龚镇长说,大老板,这儿我守着,你回去,我斗胆一回,放你一天假,你晚上要赶回来,县抗洪指挥部晚上要打电话查岗的,那我代表不了。

龚镇长的确是想回家每周一歌的,那时他年轻,一般还要接着重播一次。他对丁元祥副镇长说,你无论如何不能走开,我在晚饭之前肯定回来,别人问起,你就说我去开紧急会议了。

一切好像都是命中决定的,龚镇长在三汊港的大联圩上守了那么多天那么多夜晚,还差一点被毒蛇咬伤,但省电视台没有来,连县电视台也没有来,他们都跟在领导后面呢。龚镇长一走,省电视台就来人了。丁副镇长拼了命地打龚镇长家里的电话,可是一直是忙音,估计是拔掉了,估计是在每周一歌到二歌了,可是过了一个小时再打电话,还是忙音,就是每周十歌也该结束了,还是再等等吧,再等打过去,电话是打通了,刚刚被泄过洪的龚师娘对他说,出去了,但不知到哪里去了。等他一回来,立即告诉他。

还没等到龚镇长,人家省电视台的人肯定是不会买一个镇长的账的,他们提出到抗洪的第一线去。丁副镇长只好带他们去大联圩,并告诉守电话的人,龚镇长一回电话,告诉他,他们在大联圩。

龚镇长电话没有来,已经在洪水中苦苦坚持了两个月的大联圩开始在省电视台记者面前表演怎么倒坝了。丁副镇长就是这样以一个光荣而勇敢的抗洪英雄走上了省电视台的屏幕的,而且后来制作系列专题片头时,每一集的开头都是丁镇长往水里跳的镜头。丁镇长其实只跳了一次,但他就这么在省电视台上不停地往水里跳,跳得那么果断,那么奋不顾身。还有慢镜头,在慢镜头上,可以看出丁镇长忙得连前面的“供销社”门还开着,人们的目光在当时汹涌而下的水上。他还在中央电视台上跳,晚上跳,到了早上重播,丁镇长又在往水里跳了。

新三汊港镇,经洪水一泡之后,反而平整了许多。丁镇长经过反复考虑,由于他在县里争取到了县城通到三汊港的黑色路面建设费,决定在原来的基础上建起一个招商城,在周围用这次台湾捐的款项建一条五十米宽的长安大道,有了道路,原先的所有缺陷就补全了,当时龚镇长这个龚大便怎么没有想到呢。

再来看看镇上,改革的改革,不景气的不景气,很多单位都不行了。轮船码头,以前搞一个夜班船的卧铺票还要走后门。现在是煤球厂,而煤球也不景气了,人家都在烧液化气了。水食站,现在空在那个地方养老鼠。农机厂,原来的煤气灶多吃香,现在给人家换糖都不要。原来八辈子才修过来的供销社,现在柜台承包了,很多没有能承包到柜台的职工都去买招商城的门面房了,准备在那里大干一场了。供销社的生意还能使承包的人的日子过得下去,老镇的败相已经出来了。

人民饭店的生意也没有以前好了,主要是陈家沟陈厂长的侄子在新区汽车站附近开了一个长安饭店,菜的手艺没有邵得福好,但地方新,吃得脸红得像猴屁股也不会有人追在屁股后面骂的,反而生意要好,还有刚招的几个服务员,很年轻的,不像人民饭店里的,都是几个老妇女,态度也不是很好的,只是与大厨师邵得福平时打打闹闹搂搂抱抱的时候才有笑脸,饮服公司看样子将来要和现在的水食站差不多了。

但三汊港在变,真的变了。要想富,先修路,长安路一修,再加上通往县城的黑色路面,还有丁镇长在三汊港的新区搞的招商城,新三汊港还是很气派的。一个星期不到,第一期的房子就预订光了,这样就为第二期工程准备了足够的滚动资金。有了新的三汊港镇,还愁旧的,有句老话,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6

前一段时间,林铁匠在人民饭店摆了一桌喜酒。先是女儿给爸爸介绍对象,开了先河了,林家一下子成了镇上的人议论的中心。不过过了不久,林铁匠又很轻易地被一群外地人放了鸽子,那个新妈妈跑了。王所长一边跟秦红莲讲故事,一边还替林铁匠算了一笔账,三千块,一个月,就算是每天林铁匠都在那个女人身上打洞,一天正好平均一百块。女人还要行经呢。不管怎么说,林铁匠这一次吃了大亏了。其实林铁匠也真是的,鸡巴作痒了,作痒了到县城北郊旅馆去,那里有那个卖的,一枪顶多五十块。

王所长说到这里,看到秦红莲的眼神不对了,就又换了一个话题。他说,林铁匠去报案的时候还可惜呢,说新婆娘她还跟林翠香、林翠萍玩得来,跟她们谈死去的妈妈,与林翠香在一起就谈林翠香的头发,跟林翠萍在一起就谈林翠萍的皮肤,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他想不通。但是这个女人和他的三千块钱确实一起不见了。

王所长还对秦红莲说,林家那个大丫头不是你的朋友吗?

秦红莲说,我朋友?谁说的?我秦红莲有她那样作风不好的朋友?

王所长看着他的婆娘,都有点儿不认识了,她最近心情很不好,像是更年期到了,又不像是,后来他想到了,不是林翠香惹她生气了,而是因为她的弟媳吴红云。

吴红云的妈妈现在跟吴红霞一起过,吴红云自己跟老头子在秦家大院吃,再加上每天去给老头子量血压的吴红霞,实际上秦家大院也是蛮热闹的,吴红云第一次有了翻身农奴做主人的感觉,她还找了泥瓦匠把秦家大院里用水泥粉了一下。秦红莲好长时间不去,有一次进去之后,竟吓了一跳,她还以为走错了地方的。另外她又把一些旧的家具送的送,卖的卖,又添置了一些东西,还从王志刚那里定做了一张四人沙发,可以翻过来当床用的那种。她对老头子说,将来那些城里人回来,就多了一张床了。

当然这一切,都要靠吴红霞的。比如,吴红云就不知道那个卖封门钱的王志刚现在做沙发了,比那个来躲养的人做得还好,还结实。还有她就不知道丁镇长为了搞到捐款而去把人家的房子推倒。还有那个刘琴,嫁给了那个糖鸡屎之后,现在生了一个儿子,就和婆婆分了家,而且分得很有意思,老糖鸡屎跟他的儿子过,而范冬梅现在一个人过,听说大小糖鸡屎还把范冬梅狠狠地收拾了一下,现在范冬梅成了她们医院里的常客了。

吴红云还在套老头子的话,每天要请示他,今天她去买什么菜,老头子总是说,随便,随便。吴红云就说,我总不可能买个随便回来吧。这种态度是老头子所喜欢的,他就喜欢别人把他放在眼里,而不是替他做主。老头子很是习惯了秦红莲不在秦家大院的日子了,这既让秦红莲高兴,又让秦红莲难过。

有时候吴红云烧了好菜,打电话叫大姐过来尝尝,明明王有鹏在县城,而老王又出去开会了,可是她还是在电话里说,我家里的菜多着呢。她放下电话才发现,电话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撒了谎,不脸红,还理直气壮。

秦红莲在家里有一口没一口地扒着碗里的饭时,她耳朵里还是响起了吴红云咯咯咯笑的声音,像是刚生了一屋子蛋似的,而老头子肯定也在笑,吃了一碗饭,又要求再添一碗。吴红云就说,人家医生说了,少吃多餐,等一下我再烧给你。老头子就佯装生气了。吴红云就说,再盛半碗,再盛半碗,下次不许这样了。秦红莲就把手中的碗搁下了,骂了声,贱人。

还有呢,吴红云的妈妈不久前死了,在办丧事上吴红云居然像一个男子,雷厉风行,果断,还做得滴水不漏。最后的下红饭不是在家里办的,而是在人民饭店办的,邵得福做的菜。而且人情钱都被秦红莲把外面的黄纸封换成了红纸封,都没有“受”,都退了。寿碗是秦红珍店里好几年前进的景德镇的金边小碗,连秦家外面兄弟姐妹家各家儿女的孝帽都一个不少的,而且她还请了丧乐队和一个九个大师傅放的一台焰口,她想让她的苦命的妈妈能够早日超升。整个三汊港人没有一个不佩服吴红云的,一个女儿为自己的妈妈的死做得那么体面,又那么风光,尤其是那些老人,一边看一边感慨,你看人家养的丫头啊,看样子要这样的话下辈子我们才有这个福分呢。

参加过吴红云妈妈的丧事,秦红莲对她家的老王说,想不到吴红云的能力这么强,滴水不漏。

王余前所长说,真是吓死你呢,谁叫你这么多年占住个座位,还以为秦家大院离开你就不转了呢。

王余前见秦红莲不吱声了,继续说,人家还有别的本领,吓死你呢。

秦红莲声音大起来,什么本事?你说出来是什么本事?

这几天秦红莲一直在为家里的一只长了五只爪的大公鸡而苦恼,她的意思是要杀掉,不吉祥。王所长坚决不同意,这种红冠蓝翎的大公鸡现在难得见到了,在三汊港更是难得听到大公鸡的司晨声,喔喔喔,脖子一伸,天边的曙光就把陈家沟的一个草房子照亮了,还照亮了一个瘦弱的拾猪屎的少年。他就不允许秦红莲杀大公鸡,他说,我命硬,有什么事由我顶着,要死就由我去死好了。

谁叫你这样诅咒了,菩萨也不可能让我们当家的人死啊,要死就死我好了。秦红莲这么一说,把王余前反而说蒙了,真是搞不懂女人,笑起来也是她,哭起来也是她。

大公鸡像一个王余前的兄弟一样,秦红莲在家的时候从来不闹,王余前在家的时候就人来疯,拖着个大尾巴,像个上级来视察的领导,派头很不小,背着个手,转来转去,喉咙里还叽里咕噜地发表着对王余前的意见,刚才你到哪里去了?为什么没有告诉我?然后它还向王余前表演了,它先拉屎,然后喔喔长啼。

秦红莲说,我看它像一个人,像你从陈家沟赶过来吃中饭的大哥,看到我,一点劲都没有,看到你,像是看到了宝贝。

王余前也说,我看它也像一个人。

秦红莲说,你说它像谁?

王余前说,像每天早晨坐在大坊上的老头子,连屙屎也派头十足。

放屁,秦红莲一连骂了十几个放屁,在心里还不得不承认,是有点儿像呢。可一想到它的第五只小小的爪她就感到别扭,一般的公鸡只有四只爪,为什么它要长第五只爪?

秦红军发现这几天总是看到吴红云脸上的肌肉都扭曲起来,像是在怪笑,嘲讽他秦红军,后来发现吴红云不仅是脸在扭曲,而且手还在颤抖不停,秦红军立即慌了,就打电话给吴红霞,说,你快过来!

吴红霞过来时,秦红军已经给吴红云穿好了衣服,吴红霞一见吴红云那扭曲的脸就喊了起来,妈妈,肯定是我妈妈,她脸上刚才是我妈妈在对我笑。

吴红霞就哭了起来,妈妈,妈妈,你就放过姐姐吧,她也是为了你好啊,妈妈。

秦红军根本不知道这一对姐妹玩的是哪一出戏,他从吴红霞隐隐约约的哭喊中,听出了他的老丈母娘曾经有过指示,不要办她的丧事,可是吴红云偏偏不听,还办成了一个三汊港非常风光的丧事,她妈妈就不满意了,决定惩罚惩罚吴红云。

秦红军想立即送到医院去,吴红霞不同意,她说她知道她姐姐要面子,她漂亮了这么多年,她不可能把这么丑的样子给别人看。秦红军回过头来征求吴红云的意见,样子那么难受的吴红云还点头同意吴红霞的意见,不送医院。突然吴红霞说,我妈妈最听你这个大女婿的话了,你求她吧,你求她放过吴红云,说不定她会给面子的。

秦红军就跪在了吴红云的面前,听吴红霞的指挥,叫她妈妈,请她放开红云,她还要照顾你女婿你的外孙,她还要工作,她替你办丧事不是为了别的,主要是因为他,他是在场面上走的人,不给你老办丧事,就会被人看扁了。秦红军甚至加上了一句吴红霞没有叫他说的一句,如果你老要惩罚红云的话,就惩罚他好了。

秦红军说的时候眼睛是闭着的,他很想就这样眼睛闭着,然后嘴里就这么说着话,他宁愿这样,他也不愿意看见他的婆娘变成了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他正想说第三遍的时候,吴红霞把他推醒了,姐夫,姐夫,你看,我说你的面子大吧,我妈妈给了你面子了,她走了,她真的走了。

秦红军把眼睛睁开,吴红云脸上很平静,她静静地睡着了。要不是因为刚才那个样子留在她脸上的口水和鼻涕,秦红军真以为自己做了一个噩梦,他才不相信什么鬼附身呢,他决定在天亮之后,什么事也不做,把吴红云拖到医院彻底查一下。

第二天,秦红莲、吴红云、秦红军、吴红霞一起乘着派出所的水上飞去县城。水上飞的速度跟汽车的速度差不多,很快就到了县城的人民医院。秦红军不让秦红莲陪着,秦红莲不同意,最后还是吴红云劝走的。吴红云说,其实我们这些做舅舅舅母的应该去看一下有鹏的,你兄弟非要我查,生怕我会传染给他。吴红云甚至还说,大姐你看我像有病的样子吗?

秦红莲只听她兄弟说,吴红云的子宫里有点儿毛病,要到人民医院查一查。老王还是蛮爽快的人,他提出借给水上飞的,还劝秦红莲陪她的弟媳去,正好去看一看有鹏。秦红莲有点儿不相信秦红军所讲的子宫里的毛病,早上她开门的时候发现秦红军心事重重的样子,就感觉到出大事了,一看到吴红云那个样子,她又觉得自己多疑了,吴红云看上去是到县城来看电影似的,多年前她和吴红云乘派出所的快艇到县城看电影《红楼梦》时,吴红云还没有现在化妆化得好呢。她从吴红霞的脸上又看出了有事,事还不小,可人家把她秦红莲当外人,她秦红莲又有什么办法呢,她还是去看一下她的宝贝儿子吧。

秦红莲还是懂礼节的,他们把她当外人,但她的大礼不能不竖起来,她买了不少豆奶粉什么的营养品带了回来,意思是慰问吴红云。吴红云还责怪她,白花了几百块钱,什么都查过了,什么也查不出来,还吃那个钡餐,真像是猪屎一样,还有那么多外国设备,我说我没有病的,可你家兄弟非要查,他太倔的,我有什么办法?

秦红莲说,他关心你怎么不好?这是你的福气呢,我妈妈生病的时候他也没有这么热心呢!秦红莲看到吴红云对买来的营养品很是不高兴,这种不高兴是客气的不高兴,而不是真的不高兴。不过秦红莲在说到她妈妈的时候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再不是妈妈找到她儿媳妇了?她妈妈找她儿媳妇算账了?她又一次想到了她家的那只五只爪的大公鸡,别看妈妈闷在肚子里不说话,她其实什么都有数的,只不过家丑不好外扬罢了。现在她死了,她要把自己的病给她儿媳妇了,她妈妈还到上海查呢,还不是什么也查不出来?

秦红莲看到吴红霞也是一脸的不高兴,她还跟吴红霞套了几句,可是她说话好像打不起精神来,有点想睡觉的样子。

好在水上飞上现在多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去外面找“新妈妈”的林家二丫头林翠萍,她是在大街上迷路的时候被王有鹏发现的。真是可怜啊,差一点儿被一个人贩子贩去,还是王有鹏把她救下来的。本来她已经跟他们上车了,因为他们说,他们是认识她的新妈妈的。王有鹏大喊一声,妹妹,你上哪里去?就把她救下来了。本来今天下午王有鹏也要回去的,正好把这个可怜的人送回去。秦红军说,那么等有鹏一起走。秦红莲说,他在北京当兵的时候就学会了开摩托车,他今天下午开他战友的摩托车回去。秦红莲还说,我还看了一下他的摩托车,真是好摩托车,日本的,有两万多块钱呢。

吴红云很夸张地说,我看有鹏就是不一般的人,将来是要当银行行长的。秦红莲说,我现在只要他谈个对象,然后生个孙子把我麻烦麻烦就行了。说完了她还看了一眼坐在一边的林翠萍,这个丫头倒是生得不错,皮肤白得像是城里人,眼睛还是双眼箍呢,可惜是农村户口,家庭又烂,更主要的与他儿子不配,她说到底,是三汊港的,而不是县城里的,不洋气,再看看,真有点乡气呢。

林翠萍开始还是给秦红莲看的,她知道怎么把自己最好看的地方给人看,但她还是敌不过秦红莲的像看猴子一样的目光,她实在摸不到底,有点悬空的感觉了,于是她就把头转过去了。

水上飞走过,水就激怒了,跳起来,碎了,还那么透明,在阳光下白花花的,还形成了一团雾气。

吴红云还是病了,她在县人民医院真的什么也查不出来,可是她在县人民医院回来的第三天晚上又犯病了。她明明什么表情也没有的,可秦红军看到的却是她的一张阴阳脸,一半是在笑,还有一半在哭,实在是可怕得很,她的儿子现在根本不想看她,躲到吴红霞家去了。

吴红云也很奇怪,只是晚上发作,而白天好好的,上班的时候还能跟人说说笑笑。秦红莲提出还是合在一起吃吧。吴红云不同意,她好像变得固执多了,就连老头子劝她她都不肯。秦红莲悄悄地对秦红珍说,我早就知道,老太婆是不会放过她的,吴红霞还告诉我是她自己的妈妈上了她的身呢,其实现在老太婆已经上了她的身了,她不好意思说罢了。秦红莲的话把秦红珍说得一夜也没有睡得着觉,她总觉得她妈妈刘来娣就在门外面,手里握着一副纸牌。

不管怎么样,吴红云的病是越来越严重了。她本来还上了几天班,但是吴红霞把她劝住了。吴红霞劝她,现在还不是收棉花的季节,等到收棉花的季节你再上班行不行?就当给我带小孩。吴红霞的男人正好去一所农学院上一个进修班,她现在索性就白天和吴红云在一起,这样秦红军老头子的饭就有保证了,也能照顾吴红云,吴红云上厕所都有点儿问题了,白天坐在那个地方还能捡捡菜什么的,而到了晚上,吴红云真的就变成了鬼。

到了晚上,吴红霞就让秦红军带着两个小孩在希望楼的楼上看看电视什么的,而她就索性和她姐姐住在楼下。她不知跪在她爸爸妈妈的坟前哭了多少次,还请陈家沟有个法力比较大的巫汉作过法,当然这一切不能让秦红军知道,知道了他会大发雷霆。秦红军坚持还要到上海去看,可是吴红霞听人家巫汉说,越是吃药,鬼魂越是不肯走,不信的话你试试看。

吴红霞真的相信,要不是秦红军每天逼着她姐姐吞下那些据说是外国进口药,吴红云不肯吃,但秦红军就凶神恶煞地强喂,她知道秦红军是想让她快点好起来,吴红霞也没有什么办法。她想等马小妹过来替妈妈关一下魂。

吴红霞以为马小妹的家里会臭气冲天的,恰恰相反,马小妹的家里跟一般的人家一样,除了一些酸咸菜的味道,基本上没有什么臭味。马小妹听说了她姐姐的事,她还是很爽快地答应了。马小妹的瘫男人早在大水退了之后就死掉了。不过出乎人的意料的是,马小妹竟然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她只是在把瘫男人葬完之后就把她的新妹妹赶进了自己家里,这样的话,过去发生过好几起的小噜噜失窃就不可能发生了。

秦红军听了吴红霞说关魂的结果,开始他还是有兴趣的,后来他的头就昂起来了,什么狗屁?吴红霞说他地底下的丈母娘说是因为他的女婿从来都瞧不起她。秦红军就火了,这是谁说的?这是谁说的?然后吴红霞看到她的姐夫把手扬起来了。

吴红霞等了好久,发现她的姐夫不是在打她,而是喘着粗气在剥她的衣服,她就想阻止,都是无声的,又都是在用力的,结果两个人的力量是越来越坚决,越来越固执,直到吴红霞的裙子被哗的一声撕掉,两人的手才松下来。

吴红云的病终于被确诊了,是一种叫脑颤的病,又叫帕金森症。上海医生对秦红军讲,回去该买的就买吧,该吃的就吃吧。

秦红军在电话中跟老头子通报吴红云的病情时,老头子在电话中哈哈一笑,怎么把毛主席的病得过来了?我等着你们凯旋回来。老头子甚至说,他现在也能烧上一个菜了。还没有等他说完,秦红军把电话挂上了。

老头子是一个标准的毛迷。上半年流行红太阳翻唱,他非要秦红军给他买个录放机,家里每天都是红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还有毛主席的话儿记心上,快回到“文革”了。

听说毛主席最后就是得的这种病。人家是主席,而她吴红云是什么!在靠近瑞金医院的一家旅馆里,秦红军一边说一边又开始剥她小姨子的衣服时,吴红霞推了一下,人家姐姐都要死了,你现在还有这个心,你真是个山芋。

提到山芋,秦红军好像更来了劲,反过来抽了吴红霞好几个耳光,我警告你,除了我妈妈叫我山芋,谁也不能叫我山芋的。

7

听邮递员老赵讲,林翠香现在信件可能是三汊港第一,而且几乎每封信上都有一行字:“内有照片勿折”,有的就写成了“内有照片匆拆”,意思就反掉了,快点拆了。

两个喜欢集邮的双子许玉洁许冰清还缠着她们的妈妈秦红珍到林翠香家去要邮票。许大作现在已经是副校长了,许校长的姑娘到了林铁匠的家里还是受欢迎的,尤其是林翠萍,都有点热情过度了,本来都是林翠香的信,可是她全把它们捧了出来。当然秦红珍没有看内容,而是看了落款,全国各地的都有。秦红珍就故意问刚从外面回来脸上有点愠色的林翠香说,你现在也学你们老师啊,写小说了。

秦红珍带着两个不懂事的女儿还没走多远呢,她就听见了林翠萍的尖嗓子,你有本事?哪个不会,征婚啊,谁不会?就是不要脸地告诉全国人民,现在有个大美女,哪个要来哪个来抢。

秦红珍不禁笑了,瞧这个林家,很时髦呢,给爸爸介绍新妈妈,还到杂志上征婚,都走到了三汊港的前面了呢。

去上海的夜班车是在每天下午四点钟开。现在是农忙季节,收棉花的收棉花,种麦的种麦,栽油菜的栽油菜,车上人不多,所以就觉得空荡荡的。林翠香要乘去上海的夜班车走了。林翠香把供销社的工作坚决不要了,还把林家一大摊子丢下了,自己一个人到上海郊区去和一个只是在信上见过面的男人结婚了。

车还是要开了,只能开夜班车,到了天亮上海就不让乡下的汽车进城了。看样子城里人就是永远瞧不起乡下人,连汽车都瞧不起汽车。

林翠香走了,空气中全是焚烧衣物的焦煳味,究竟是谁把不穿的衣服烧掉了,或者就是把死者生前的衣服烧给死者,好让他在阴间也能穿上生前的衣服。王丽萍心里很是空荡荡的,她在小路上走回家,她很怕见到唐子强刘琴一家。听林翠香说,刘琴在外面说,为什么唐子强不要她王丽萍,就是因为她王丽萍不仅是农村户口,而且还没有工作。林翠香还说,当时你不是丢了一本《红楼梦》的吗?其实就是那个骚货偷的。

王丽萍看了看天色,王军快要放学了,她突然听见很多人向她跑来,像是要来抓她似的。王丽萍赶紧躲到冰房的墙那边去,很多人真的跑过去了,还有人在喊,不得了了,棉花站着火了。

等到王志刚从他的沙发店里回来时,王丽萍这才知道棉花站的这场不大的火还烧死了一个人。王丽萍以为是一个来卖棉花的乡下人呢,谁知死掉的是漂漂亮亮的吴红云。

秦红莲家的大公鸡终于有了结局。由于吴红云家今年死了两个人,三汊港有个说法,就是“事不过三”,既然有了两个,那么就应该有三个,所以必须有一个来代替,来骗一骗阎王。这次是两个,而不是一个,这个作为第三个的就是秦红莲家的大公鸡。当然不能是白送的,因为秦红莲是王家的人了,秦红军按照规矩,意思性的给了秦红莲买公鸡的十块钱。

秦红莲用这十块钱跟一个自称是温州人挎着个大黑包卖商品的买了一个小巧玲珑的电子钟。这个电子钟还会报时,而且是会公鸡打啼似的报时,喔喔喔,像是里面躲着一个小公鸡似的。温州人看面前这个女人很喜欢,于是就咬咬牙,报了个十块钱的要价,他想能卖到五块钱就赚了。他看到这个女人毫不犹豫地拿走了,说实话,他是有儿点后悔的。

王余前所长很瞧不起这个小公鸡,这哪是公鸡,标准一个小麻雀。他的失眠症就这么开始了。

8

一九九三年给人的感觉就是乱,还不是一般的乱,这一点还是刚刚复员回来的蒋柏松感触最深。他跑到他的王伯伯家中的第一句话就是,王伯伯,镇上怎么有这么多的乡下人?

王伯伯笑着说,谁是乡下人?我们大家都是乡下人。

蒋柏松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镇上来了不少穿着高筒雨靴扛着大铁锹的侉子,又不是下雨,而且镇上又全是砖头路,要穿着大雨靴干什么?

被失眠症折磨得总是打哈欠的王伯伯伸了一个懒腰,你问我,我问谁?过了一会儿,王所长好像醒了,小蒋,你今天是不是赶回去喝你妈妈的奶?今天在我家住一天,陪陪秦阿姨,晚上有两张歌舞团的票,以前的票全都浪费了,我们一个老头子一个老太婆也不好去看,你正好陪你阿姨去开开洋荤。

当年的龚镇长也为三汊港做过好事的。比如这个能容纳六百人的会堂兼影剧院,给镇上的人带来了多少快乐!不过人们已经把他给忘记了。那些年轻人很喜欢那些名字怪里怪气的歌舞团,他们几乎是每一场演出都要看的,像飞蛾扑火一样扑向影剧院狭小的门。负责收票的是丁军旗,一个脑袋有点问题的人,他好像比丁镇长还要神气,还要威风,你的票!喂,你的票!他遇到姑娘们还要故意碰一下她们的胸脯,但姑娘们都忍声吞气地接受了,她们要赶紧进去抢个好位置。

但是五大兄弟和他们的无数个小兄弟进门根本不给票,而且像顾国富、仇栋、白兆瑞、谭小虎、邵祥他们还由着小喽替他们乱占位子,不是说丁军旗有点神经病,很顶真吗?原来他也怕这个五大兄弟呢。

演出终于开始了。那些刚才还嗲声嗲气唱歌的女歌星一会儿又变成了跳霹雳舞的女演员,再过一会儿,她们又变成了穿着三点式进行时装表演的女模特了,那些男青年在台下脖子都涨得通红,看不见!看不见!他们还有节奏地敲座椅,亮一点,看不见!亮一点,看不见!

台上的灯光不是亮了,而是暗了,演员们开始跳脱衣舞了,她们脱得很快,也穿得很快,秦红莲的耳朵都快要震聋了。她还听见一个男人在她的耳朵边说,假的,她把三角裤都脱了,为什么不黑?前面应该有一团黑的。她是穿了奶色的紧身衣的。

气氛太紧张了,为了控制一下局面,一个披着长发的姑娘竟然唱了一支《北风那个吹》,那些台下的人都喊成一条声了,下去!下去!跟你妈去吹北风吧!下去!

台下的声音很响,那个唱得很好的姑娘不可能听不见这么大的声音,可是她还在唱,人家的闺女有花戴……台下的声音更响了,已经不是起哄了,而是东南角的那个地方有人打架了。前排的人站起来看,而后排的人也只好站起来。

看不成了,那个吹过北风的姑娘还在可怜地唱人说山西好风光,其实谁也不看了,还看干什么,都打架了。蒋柏松对他的秦阿姨说,这些人啊素质真低。秦红莲突然觉得台上那个姑娘像一个人,肯定像她所熟悉的人,会是谁呢?

顶灯亮了,一场乌七八糟的晚会终于收场了。刚才演蹬缸的男演员肯定是一个团长了,因为他还在台上喋喋不休祝观众朋友们晚安,观众们都屁股对着他散场了。

蒋柏松就是在出口处遇到了牛皮糖仇栋的,仇栋身边还有一个小瘸子顾国富,他们都认识蒋柏松的,解放军回来了,吹气球的解放军回来了。

蒋柏松有点尴尬地跟他们点头,他知道他的秦阿姨不喜欢这些人的。秦红莲的心其实不在上面,她从仇栋的脸上想起了那个姑娘像谁了,还不是像谁的问题,活脱脱的一模一样。

到了晚上,秦红莲突然想起了小瘸子说蒋柏松是吹气球的原因了,因为蒋柏松的妈妈是妇女主任,所以他从小就喜欢用避孕套吹气球。

秦红莲想到小时候蒋柏松带着小王有鹏吹避孕套的样子,就在黑暗中吃吃地笑了起来,把王余前笑醒了,还被笑出了一身的冷汗。等秦红莲把这个细节告诉王余前时,王余前也笑了,还把丢了已久的兴致笑上来了。

第二天,小蒋就回陈家沟去了。王伯伯和秦阿姨又一起去看了那个晚会,不过他们没有能够顺利地散场,那些来挖蟹塘的侉子每人一把大铁锹把整个影剧院围住了,气氛比刚才在场里更加刺激,王所长代表派出所跟他们对话都不行,他们什么人都不要。他们只要他们交出一个瘸子,这个瘸子竟然敢打他们也来看歌舞团的队长。王所长本来还想说的,被秦红莲拉住了,其实他心里已经明白了,是小瘸子顾国富干的,就让他吃点苦头吧。上次卖米摊饼油条的小洪过来报案说,小瘸子顾国富对在录像室门口对看录像的人说,今天我请客,大家紧吃。结果大家把小洪一筛子的米摊饼和油条都吃掉了,顾国富一分钱也不给,还说,我又没有吃你的,谁吃跟谁要去。你说这种小痞子要不要让他吃点儿苦头?

民工没有在观众中搜到小瘸子顾国富,但是搜到了逃票进去的汪海和汪洋,他们还是认出了这两个人不是。顾国富刚才在里面的,只不过他和一帮弟兄翻墙头走了,但是第二天早上顾国富的家里的坏家具被一帮侉子砸得个精光,弄得老顾四赖到派出所报案,王所长说,你告诉我是谁,或者你就告诉你的宝贝儿子在哪里。

那个唱北风吹的姑娘就像死去多年的刘红。开司米西施刘红。秦红莲为什么要王所长去看,她怀疑刘红她没有死,又跟这歌舞团回来了。她们长得像,嗓子也像,刘红也会唱北风吹,也会唱人说山西好风光。不过王所长的眼睛好,他是吃了这么多年公安饭的,他说,日鬼呢,真像,像极了,但肯定不是死去的刘红,刘红要是活到现在,已经老了,这一点儿就是天皇老子也不可能不老。

秦红莲说,万一呢。

王所长说,你不要神经兮兮的,这一点儿没有万一。

现在早就不流行开司米了,连马海毛也不流行了,而开始流行牦牛绒和骆驼绒了。连顾国富也不流行了,他被挖蟹塘的侉子吓走了,反正不在三汊港了。有个吓人的说法,他被侉子做掉了,悄悄埋到某个蟹塘里了。

剩下的四大弟兄也就散了。好多天,派出所都没有人报案,清闲得很,王余前所长白天也能睡着觉了。

9

刘琴本来跟唐子强说好了,中午回家吃饭的,可是她中午实在脱不了身,镇政府和造纸厂的干部都说她是龚的人,现在她必须拿表现,她也决心拿表现,他们开会,好在还有机会,丁镇长喜欢到造纸厂开会。

刘琴倒水,买烟,挤热毛巾,还有削苹果,切西瓜,还要跟他们说着荤话什么的,有时候一天会开下来,她已经被会场里的烟熏成蚊香里的蚊子了。不过成效还是有的,前天丁镇长还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陈厂长,我跟你要个人。陈厂长说,除了我们的小刘会计,其他人我都放。丁镇长说,我看小刘会计天生是个计生干部的料子。一提到计生,一些荤得不能入耳的话就来了,气氛就活跃起来了。

最近已经有人传了,说丁阎王马上就做副市长了,他需要用一个外向型企业做个好政绩。今天又是开会,这主要是造纸厂的资金问题,有个日商需要合作,双方都要资金,镇里肯定没有的,而这个项目必须要上,所以怎么集资就成了会议的难点和焦点。这种会议刘琴见多了,你别看他现在谦和,说,你们谈,你们谈,集体智慧,集体智慧。集体智慧实际上还是按丁镇长的意见来。果真到了最后,丁镇长宣布,由刘琴我们的小刘会计负责收这次集资款,你们造纸厂和我们镇政府盖章,赢了我们分,亏了镇政府担。

丁镇长还说,我们每个干部都要有任务的,每人负责一万块,年利息算三个半,不完成扣年终奖。丁镇长说,不要迟疑,弄得好,我们年终分日元。狗日的,到时候你们不要嫌多。

开完会又吃夜宵,刘琴又忙里忙外。中午她打过一个电话给唐子强的,唐子强没有说话,把电话一搁,脾气大得很。刘琴生气地说,你就想到玩。到了家里,唐宋元已经睡着了,她的公公唐庆喜坐在一边打盹,这个老糖鸡屎见她回来了,就捶着自己的腰站了起来。

唐宋元这个小畜生平时从来不睡,这时却睡得沉沉的。刘琴还摇了摇他,可是他还是没有醒,刘琴就去翻抽屉里的药,发现她吃剩的安眠药少了一颗,本来她准备去买的,只剩下五颗了,现在是四颗,她知道了,她的小唐宋元到明天早上也不会醒来的,刘琴拼命地摇着喊着唐宋元。

老糖鸡屎就像一个没头的苍蝇一样在三汊港的大街上狂奔,他敲人家门的时候没有人理睬,谁跟他的小糖鸡屎来麻将?那家伙赢了就笑,输了就急,牌品不好。

等到老糖鸡屎把小沈喊过来时,刘琴已经昏了过去。小沈也不敢做主,她又去哭着求住在粮管所的一间破仓库里的范冬梅。范冬梅开始是坐在被窝里坚决不肯去,说她们死了也是替狗死。

你说得也对,小沈说,唐子强是你儿子不错吧,他婆娘儿子一死他怎么办?你老了怎么办?

唐子强像个瘪三一样被老唐庆喜用一把菜刀逼到了高院长的身边。高院长说,小唐,你必须说实话,你给你儿子究竟喂了几颗?

半颗,唐子强说,最多半颗。

他还没有说完,刘琴的手就打过来了。唐庆喜一边拿着刀一边说,小刘,替唐宋元打几下,这个畜生!再替我多打几下。

刘琴软绵绵地坐到了地上,可唐子强还是一句话,真的最多半颗,他不肯吃,吐了一大半。

高院长说,我估计也是半颗左右,不然的话,就危险了。

唐庆喜手中的菜刀就咣当掉到了地上,他蹲下来抱着头呜呜大哭,我的好孙子啊,天下没有哪个比你更聪明了,是你救了你自己啊。

由于吃安眠药吃得不是太多,醒来后的小宋元不但认识刘琴,还认识小沈姨奶奶,只是与范冬梅不太熟悉。高院长也认为没有大碍了,小宋元很快就回家了。这已经是中午了,唐庆喜已经把午饭忙好了,刘琴自然地把小宋元送到了范冬梅的手里,还喊了声,奶奶抱。

范冬梅就抱了过去,真的活脱脱的小唐子强呢,一样的眼睛,一样的鼻子,还一样的招风耳。

刘琴没有喊唐子强吃饭,唐子强在帮他的妈妈把东西往他爸爸的房间搬,还是小沈把他喊住让他坐下来吃饭。刘琴对小沈说,她以小宋元的口气喊,姨奶奶,你现在有几个饱会?

小沈不知道刘琴是什么意思,就说,大会计不会跟我借钱吧。

刘琴说,如果多的话,姨奶奶要赶快把饱会得下来。

小沈说,是不是又要涨价了,上次买的盐真的没有吃掉呢。

刘琴又把范冬梅手中的小宋元抱过来,说,让奶奶吃饭。

范冬梅还是聪明的,对小沈说,吃饭吃饭,有什么话吃完饭再说。

吃完饭,范冬梅趁洗碗的机会对小沈说,我这个媳妇啊,她欠你的,她就要立即还上的,这一点上她还是比较硬气的,肯定有什么动作了,你赶快去得会,把饱会全部得来,没有错的,看来我这个表妹天生就是一个发财的命。

10

现在最多的人家的会标涨到了六块五,也就是说,每个会只要出三块五,整个三汊港都疯了,钱,钱,钱,在三汊港人们的嘴里,这个字眼不是发烫了,而是被说得融化了,把东大河都融化得高起来了。每天从陈家沟到三汊港的人中,十个人中就起码有五个人送钱给刘会计的。他们的眼睛看人的眼光都像是看贼的眼光,他们还穿着破烂的衣服,还扛着一只坏蛇皮口袋,欲盖弥彰的样子,其实一看他们身上就有不少的钞票。

小刘会计的每个指头数钱都数疼了,当然还有一些假钞,但陈厂长说,造个表,我给你报掉。

刘琴的漂亮眼睛都忙红了,范冬梅抱着她的孙子反复地说,你妈妈现在只要钱了,不要你了。

小唐宋元真是个小畜生,他只要听到范冬梅这么说,你妈妈现在只要钱了,不要你了,他就咯咯咯地笑,把灿烂的乳牙和晶亮的口水都笑出来了。

11

老三汊港镇就旧多了,比如供销社仓库前的篮球场,早已经像乌龟壳一样裂开了,裂缝的地方还长满了那种怪怪的草,那草还结满了那种会粘在人的头发上扯不下来的绿色的小果。人们在它们中间走过时它还会粘在人们的衣服上。小孩子们经常这么恶作剧地扔到前面人的头发上,而且一点声音也没有。

这果子生命力还强,落到哪里,就在哪里生长。可能当时有人看球赛的时候小孩无意扔的,当初的一个偶然,现在已经有了这么繁盛的结果,这是秦红军永远想不到的,这个果子小孩子把它叫做“死不丢”。

小个子的蒋柏松就是这种死不丢。当年要当兵,个子不够,他死缠着王伯伯,结果当了兵。现在他又为了工作开始死缠着王有鹏了。王有鹏现在经常回三汊港的,他那辆漂亮又潇洒的铃木令三汊港所有的小青年都以交上王有鹏这个朋友为骄傲,当然王有鹏最好的朋友是蒋柏松。蒋柏松现在有的是时间,他在等待分配工作。他当兵前是国家户口,所以国家应该安排的。过去好安排,进供销社或者银行,但现在银行是不可能进的了,因为三汊港的银行听说还要减人呢,把合同工和临时工减掉。而供销社根本就不必要进的,以前可是供销社比银行吃香的啊。这两个单位都没有指望的话,他蒋柏松只有等。

他现在全心全意地跟王有鹏玩,还替王有鹏当“灯泡”。其实林翠萍明明是他王有鹏的女朋友,王有鹏不敢说,他当着他爸爸妈妈的面,还有他蒋柏松的面说,林翠萍是蒋柏松的女朋友。这样的话,每次王有鹏从县城骑摩托车回到三汊港,他们就好跟林翠萍一起去看歌舞团,或者就到三汊港之舞去跳舞。

王余前也没有怎么反对,毕竟儿子从县城回来,他还是蛮高兴的,他已经拜托了他在县城的战友,有合适的就给他留意留意。战友们就说,是要他满意的,传统型的?或是要他儿子满意的,现代型的?还是综合一下,他们父子都喜欢的既传统又现代的?几句话就把本来口才不错的王所长弄得没话可说了。战友说,现在的年轻人,哪一个要大人介绍呢,他们上午刚见面,下午就忙着上床睡觉了。战友们还跟他打趣,是不是急着要做扒灰公公了?

王余前也跟王有鹏谈了一次关于对象的问题。他知道不能正式谈,他只是开玩笑地对王有鹏说,什么时候也把同事啊就是女同事啊带到三汊港来呼吸新鲜空气,或者吃吃油煎鱼圆?王有鹏很不愿意地说,那些女同事不是丑得像排骨,就是胖得像面包。王余前说,找对象又不是买花。王有鹏就不说话了。他不愿意谈的话就以沉默表示。

王有鹏只要一见蒋柏松和林翠萍一起走过来喊他去跳舞,他立即像小孩一样跳起来,脸上笑得像开了一朵花似的,弄得秦红莲心里也像开了一朵花似的,她不希望儿子一回来就和他的老子为了一个又无法立即解决的问题吵起来,一旦吵起来,她是站在儿子的这边呢,还是站在老王这边呢,这个就不好说了。她对蒋柏松就像对待自己的儿子一样,当然她对待他的女朋友林翠萍也是非常客气的。她在不停地追着老王,给小蒋找工作。现在已经有了名目了,可能进医院工作,已经在人民饭店请过高院长他们了。

本来三汊港之舞不忙,除了周末有不学好的高中生窜过来有点忙之外,一般那个小陈老板还是能够摆平的。平常舞厅里的打架啊,争风吃醋啊,在这里基本上看不到的,和气生财,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那个小常,他们把她叫做小常宝的外来妹,也是懂得钱为老大的道理的,她也不会为了哪个付出真情的。到了里面,蒋柏松和那个小常宝跳,而王有鹏跟林翠萍跳,这个是不可能混淆的。

蒋柏松后来就到了三汊港卫生院正式报到上班了。高院长把面子给足了,他给蒋柏松安排的是放射科,将来有机会再调一下。

为了这个,陈家沟的老蒋还上人民饭店又摆了一桌宴席。菜丰盛得很,王所长的老朋友邵得福还搞了一个名堂,没有收多少钱,搞得老蒋很是激动。

王所长说,他高兴,他儿子和你儿子玩的是弟兄呢。邵师傅说,王所长今天喝高了。

王余前拍了一下邵师傅的肩说,我喝高了,我高兴,我侄子工作了,我不高兴吗?

当然高兴,应该高兴,高兴!邵得福像小鸡啄米一样点着头,一把老眼泪都点出来了,等你侄子结婚时我还高兴呢!

喝高了的王所长回到家倒头就睡,他还对秦红莲说,有人打电话来就说我去县里开会去了。

秦红莲知道他的意思,有些本地的电话就不接。那天晚上也很奇怪,本地的电话还蛮多,王余前就在电话铃声中做梦,他的梦是小时候采冰的梦,这多少年没有完整的冰了,那么多的机动船来回地开,夜里正是结冰的时候,可是它们不让东大河结冰,有时刚刚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就被冲撞得七零八落的了。

直到县里消防大队电话打来时,秦红莲才接了电话,原来三汊港镇失火了,有人把电话打到县里去了,县消防大队问这是怎么回事?王余前才从热被窝里爬起来,他一连打了五个喷嚏才停了下来。

失火的供销社的仓库是与人民旅社连在一起的。人民旅社早关门了,而供销社仓库里也没有多少货,只是房子烧毁了,只剩下了黑糊糊的龙骨在被烧黑的墙上坚持着,就像是向坚持了这么多年的冰房学习似的。

秦红莲到了中午看到了王余前,身上一点救火的痕迹也没有,不过他带回了一个镇上人说的失火的细节,有人看到秦红军和吴红霞光着屁股从火堆里跑出来的。

12

王丽萍就是在去沙发店给王志刚送饭的时候遇见了秦红莲的,那时秦红莲身边还有一个陈家沟的桑月华,她们是准备去给蒋柏松找一间宿舍。本来蒋柏松有很多地方可以住的,比如他可以睡在他外婆家,比如他还可以睡在秦红莲家,但蒋柏松不同意,医院又没有宿舍,所以老蒋又缠住了王所长,王所长就指挥秦红莲,你不是喜欢小蒋吗?请你给他找个宿舍。

秦红莲对小蒋说,你住到林铁匠家算了。

小蒋很认真地说,秦阿姨,我们不谈了。

秦红莲很是奇怪,是她不要你的,还是你不要她的?

小蒋说,是她不要我的。小蒋还装出了很痛苦的样子,这些都是王有鹏教他的。王有鹏要跟他的爸爸妈妈摊牌了。这一段时间林翠萍经常上县城,他们在县城的时候就睡在了一起。

秦红莲果然上当了,她还劝小蒋,其实你们早一点儿吹好,你们两人不一定配呢,阿姨一定给你找个好对象。

王丽萍只认识秦红莲,她不认识桑月华,好像见过,而这个脚步有点儿外八字的女人偏偏把目光盯住了她不放,真的把王丽萍盯得很不好意思,她还把自己的身上看了一遍,没有什么穿错的地方,她的脸都发烫了。明明走过去了,那个女人还回过头对她笑了一下。

蒋柏松的第一个对象是高院长介绍的,护士还小芳,她其实就是现在把供销社针织柜台租下来的还小芬的妹妹。高院长还把吴红霞抬了出来,因为这是王所长下达的任务嘛,所以必须要完成。吴红霞还是有一定的热情的,她还自己花了钱在家里把小蒋和小还请过来打牌,当然还有她的老公姜金虎,她还到副食品商店买了葵花子鱼皮花生口香糖。打牌打到结束的时候她发现不像是她在为小蒋和小还介绍对象,而像是她在为她的老公姜金虎拉皮条了。小还几乎不跟小蒋说话,而是跟姜金虎有说有笑的,直到最后吴红霞把脸撂下来之后,姜金虎才不说话了。

第二次吴红霞的副食白买是白买了,但效果出来了,小还和小蒋只顾说话了,而忘记了吃了。后来两个人提出来要出去走走,她以为他们走一会儿就回家的,到了半夜里还小芬打了个电话来,说她妹妹怎么还没有回来?

吴红霞很是奇怪,不是小蒋把她送回去了吗?可是还小芬说没有。

这就奇怪了。其实也不奇怪的,吴红霞很暧昧地说,现在的年轻人啊,然后就打了个哈欠把电话搁掉了。

第二天,吴红霞问小还,你们这些没良心的年轻人,睡在了一起,就快把我这个媒人扔过墙了。

小还说,红霞姐,你瞎说些什么?昨天小蒋发神经,他拉着我的手在长安路上来回走了八趟。

吴红霞,他就没有碰你。

小还说,没有。

吴红霞说,今天晚上他就敢了。

吴红霞还逼着小还请客,她一方面是要向高院长请功,另一方面她要把她用的钱吃点过来。小还还是蛮大方的。吴红霞一直吃啊吃,到了中午就没有吃饭。

到了晚上,小蒋突然失踪了。小还还到吴红霞家里来找,可是不在吴红霞的家,她在准备离开的时候还遇到了供销社的主任秦红军。人家都说秦红军跟吴红霞有一腿,不知是不是真的,不过她看见秦红军在吴红霞家一会儿就走了,他是请吴红霞明天帮他的老头子去查一下血压,好长时间不查了,也正好,吴红霞就把这个差事交给了小还。

小还领了任务也走了。吴红霞在她走之前还主动打了一个电话到小蒋的干妈家里,可是秦红莲说,有鹏不回来,他就不来,今天不是周末,小蒋没有来。那么小蒋到哪里去了呢?

第二天小蒋竟然没有上班,他从县城王有鹏那里打了个电话给吴红霞,说他与小还感觉不对,他肯定不适合小还。他说得有点嗦。吴红霞直倒西墙,干脆,是谈,还是不谈?

小蒋嘴的确干脆,不谈。

吴红霞说,这不是理由啊,你要给我一个借口啊。

小蒋说,没有借口。

吴红霞不好跟小还说什么。早上小还从秦家大院回来时是非常兴奋的,现在她手里却端着一盘冷水,小蒋还指名道姓地说必须把它泼到小还的头上去。吴红霞在家里骂了多少声乡下人之后,她就去上班了。不过当她把这个消息告诉小还时,她以为小还是承受不了的,谁知小还一笑,她说她当时就知道了,他小蒋眼睛高,不过她倒要看看,他小蒋会娶上什么样的洋人啊。她还说其实她根本不想和他谈,人家都说蒋柏松有个麻风病的弟弟,一直关在陈家沟的小房子里。

这句话把吴红霞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的?

小还说,我说中了吧,大麻风是传染的。

吴红霞说,亏你还是医院里的,如果是大麻风我们医院会放过他吗?人家是残疾,也不完全是残疾,主要是头大,叫大头。但你千万不要说,不谈就处朋友吧。

小还说,吴阿姨说到哪里去了,我不是傻子,况且我又不是嫁不掉的。

吴红霞看了看还小芳,真的呢,喜欢眯着眼睛笑的还小芳还是蛮有韵味的,她是属于慢慢品尝的女人。

有一天,还小芳好像一下子就老了许多,吴红霞跟她说话也不理不睬的,她还因为一个很小的事跟一个来看病的老农民吵起架来。

吴红霞很是奇怪,后来她就把还小芳堵在了值班室里。吴红霞把门关上,对还小芳说,告诉红霞大姐,是谁欺负你了?

还小芳就哭了,还说出了原因,原来还是因为蒋柏松,蒋柏松快要结婚了。还和一个她还小芳根本瞧不起的人结婚。

吴红霞问,谁?

吴红霞的头脑里飞过了很多姑娘,她没有把这个姑娘想起来,其实她应该想得起来的,这个姑娘就是王丽萍。

王丽萍的媒人又是谁呢,说出来谁也不信的,是人民饭店的邵得福。邵得福他觉得自己老了,总是腰酸背疼的,所以他就想把木板床换一下,他婆娘还嘲笑他是想换婆娘,真是笨死了。这个媒是他在请王志刚做席梦思的时候和王志刚扯起来的。王志刚没有要他多少工钱。邵得福接着又去秦红莲的家里去做油煎鱼圆,王有鹏单位的行长指明了要吃三汊港的油煎鱼圆,这种拍马屁的机会平时想找还找不到的。秦红莲逼着王余前去人家的鱼塘上搞了几条青鱼,现在这种鱼也难弄了,主要是由于现在人家都在养螃蟹。为什么都要养螃蟹呢,人啊,就是喜欢一窝蜂。

也合该这桩亲事要成。邵得福做鱼圆的时候,陈家沟的蒋师娘正好跟她的儿子蒋柏松来看秦红莲,蒋柏松像个大娃娃一样地跟着他妈妈,很自然地就谈起了小蒋的对象问题。

邵得福开始只是斫着,后来他开始插嘴了,其实有一个好姑娘,而且将来你们都会得到“济”的,现在像她这样有用的守家的姑娘不多了,三汊港掰起指头都数得过来的。他的这句话就把蒋师娘的胃口调起来了。邵得福倒像是说书的了,还在卖他的关子,结果被蒋师娘骂了一通,你这个邵公鸡有屁就快点儿放。

开始时,王丽萍对爸爸带过来的这个在医院工作的小蒋也是一点儿兴趣也没有的。已经上了高中的王军可能正在学中国历史,所以他的第一句是,肯定是蒋经国了,小蒋,小蒋,他的老子就是老蒋。

王志刚说,他的老子就是陈家沟的老蒋。

王丽萍问,陈家沟有几个老蒋?

只有一个,王志刚说,怎么,你认识他?

见了王丽萍,蒋柏松第一句话就是,原来是你啊。这弄得王志刚也很高兴,可是王丽萍过去不认识蒋柏松。然后蒋柏松就回忆了两个与王丽萍有关的细节,正是这两个细节,让王丽萍有了跟蒋柏松谈恋爱的兴趣。不过王志刚与蒋师娘有言在先,一定下来就结婚吧。蒋师娘也希望他儿子有人管着,也答应了这个条件,王丽萍还是长得不错的,养儿子像妈妈,她还想早一点抱孙子呢。

那两个细节是蒋柏松说的,王丽萍还仔细地想了一下,是真的。蒋柏松说的第一个细节是发生在去县城的轮船上,那时他也乘这班船回家,可是有一个小黄毛丫头却占了两个位置,他那时特别想坐下来歇一歇,但是这个黄毛丫头却坚决不肯让他坐下来,说是马上就有人来了。他对她说,我就坐下来歇一歇,可是她坚决不肯。他就不跟她商量了,一屁股坐下。这个黄毛丫头就过来跟他吵架。他也毫不客气地骂她,还说她将来肯定是没有人家要的。对面座位上的一个老头说,那你们两个坐在那里正好嘛,谁也不要骂谁了。

王丽萍说,你说的是我吗?

蒋柏松说,我再往下说,你看这个人是谁?

蒋柏松也说出了这个黄毛丫头等的是谁,等的是另外一个黄毛丫头,不过后来的黄毛丫头看上去就不是好东西,她一过来就对蒋柏松说,你如果承认你是乡下人,你就坐着,如果你不承认,你就跟我讲文明站起来。

蒋柏松那时最怕别人说他是乡下人,他就站起来了。结果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站了三个小时,腿都站肿了。耳朵里还是后来那个黄毛丫头夸张的笑声,不过看得出来,前面的那个黄毛丫头有点不好意思,一直把头低着,不敢看他。

还有呢,那时他刚进三汊港中学,还是个不敢说话的男生。体育课上,他打的皮球滚到女生的一号里面了,他急死了,他又不能进去,他只好在外面喊,里面有人吗?里面有人吗?他听出里面有人呢,而且他还听出了里面那个人夸张的笑声,就是轮船上那个黄毛丫头的笑声,他感到绝望了,一会儿皮球却悄悄地滚出来了,他然后就听见了那个黄毛丫头嘲笑另一个女生的声音,将来你就嫁给他吧。

王丽萍只是恍惚地记得第二个细节,她是在上一号的时候把滚进来的皮球又踢了出去过的,不过她不知道就是他的。第一个细节她没有印象了,但她的确和蒋柏松说的那个不是好东西的刘琴乘轮船上过县城的,她的性格就是这样,死心塌地地为刘琴服务,还处处维护刘琴的利益。想想自己还是很傻的。

王丽萍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我当时怎么没有注意到你?蒋柏松说,你当时眼睛里还有我们这些小男生吗?

王丽萍觉得自己好长时间没有说这么多的话了,而蒋柏松还在说,他最后说到了一本书,他还捡到了一本书,正拿在手里,就被轮船上羞辱他的丫头抢过去了,还说,你怎么偷我的书,然后就跑了。蒋柏松可能当时很气愤,因为到了现在他还说,明明是我在操场上拾到的,她偏说我是偷的。

王丽萍觉得自己的体内好像有什么气体在上升,但是她等了很久,最后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蒋柏松用手就靠到她额头上了,你不舒服?王丽萍全身的鸡皮疙瘩就出来了,后来又消失了,王丽萍的身体轻了许多。她把头一偏,问蒋柏松,你不是跟还小芳谈的吗?

蒋柏松说,你是不是要我说实话?

王丽萍当然叫他说实话。蒋柏松说,你不是认识邵师傅的吗?他告诉我的,还小芳早不是原装的了。

蒋柏松说,他还告诉了我原因,高院长是一个鸡巴一硬,三代不问的角色。他小蒋其实也遇见过一次的,高院长在手术台上就跟一个在医院里洗脏被子的老女人鬼混。就是这个原因不跟还小芳谈的。

王丽萍没有想到是这个原因,但她还是相信了。

王志刚现在牛得狠,有生意也不做,他要替他丫头做一床席梦思,还要做一对转体沙发,一张四人沙发,还有一对单人沙发。他的亲家公老蒋很不好意思,家里没有这么多人的,王志刚把衔在嘴里的钉子吐到手掌上说,他们要生小孩嘛。

王丽萍和蒋柏松的婚期已经定下来了,而且婚房也由王所长帮着租了下来,王志刚的意思是在他家里结婚,小蒋倒无所谓,王丽萍不同意,她是听过她死去的奶奶说过的,你又不是王家的根,王军才是王家的根呢。

蒋柏松的妈妈意思是准备到长安路上买一幢商品房的,但这个建议被王志刚否定了,他说,长安路上的那些房子你不要看它们像模像样的,那些房子下面都有坟墓的,不吉利的,不像老镇子的地身下面是干干净净的。要买房子还是在老镇上买一套。正好高院长有想把卫生院重新翻建和砌宿舍大楼的想法,最后折中的方案就是租房子。老秦主任听说了此事之后还想把自己的房子借给他们结婚,跟他这个老头子搭搭伙,并表示象征性地给一点租金算了。

蒋师娘不同意,这怎么好意思呢?最后还是邵得福在与秦家大院隔了一条街的拴马桩巷找到了一间房子,这个地方听说过去拴过马,可是在这个水乡怎么可能见到怕水的马呢?其实只是传说而已。双方家长看了,都很满意的,当天晚上,蒋柏松就在王丽萍的房间里抓住了王丽萍的长头发,说,我终于拴住了一只母马了。

王丽萍低声说,放开。可是蒋柏松本来不听,王丽萍用力一挣,就从房间里跑出来。正在灯下为他们的新房刻封门钱的王志刚看着惊恐未定的王丽萍,她额头前的疤痕在有明有暗的灯光下就看出来了。在之后,笑得很尴尬的小蒋出来了,还搭讪着说,我们家以前过年就喜欢你们家的封门钱。王志刚明白了,这是年轻人的事,他最好是装瞎子装聋子。他对小蒋说,怎么样,帮我刻几刀?

蒋柏松是一个转弯转得特别快的人,他笑着说,我来试试。

王志刚也看到了王丽萍的不安,他知道女儿肯定是心思上了身了,或者是害怕出嫁。他还有意跟王军谈起了当姐夫要进门把姐姐带走时,他会要多少开门封钱?

王军也不知道行情,他就问王志刚应该要多少。王志刚说,你问我有什么用啊,这可是你的做小舅子的最后机会了,机不可失啊。

王军就反过来问王丽萍,王丽萍就唬了脸,你问那个蒋经国。王军讨了个没趣,就发恨说,我肯定要敲敲那个蒋经国。

王丽萍说,你敲他关我什么事?

王军就笑了,你还没有出嫁呢,怎么就向着蒋家了?

王丽萍就大声叫了起来,你们其实都嫌我,就多我一个人,想把我赶出去。

王志刚说,谁多你了,谁多你了,我王志刚家里儿子女儿一个样,你出嫁还在家里住家里吃。没有你们,我们也冷清。

王丽萍好像没有听见,还趴在桌面上哭了起来,哭得肩头一耸一耸的。王志刚的手搓出响声了,他也不知道怎么办,他看了看墙上月季的照片,他的眼泪也要掉下来了。

王丽萍的哭声小下去了,王志刚才下了决心,把一个秘密告诉了王丽萍。小蒋家是有一个大头兄弟,别看桑月华把他当作宝贝,这种人活不长的。过去我家门口就有一个这样的大头。

王丽萍这才知道蒋柏松原来不是独生子女,而是弟兄两个,有一个大头兄弟,蒋柏松没有告诉她,她也去过陈家沟蒋柏松家过了,她怎么没有发现呢。王丽萍哭的心事没有了,她又有了那年丢书之后的感觉了。怎么找也找不着,那本书反正在某处,她总是梦见它,但就是找不到它。

13

婚期终于来临了。不谈菜了,菜是呱呱叫的。蒋家和王家是第一次办大事,又合在一起办,再加上医院是个大单位,所以闹扒灰公的水平是这几年来最高的。闹的人有水平,被闹的老蒋不但不怕闹,还主动请战,让人家来闹,还自己准备了裹有红纸的扒灰棍,还有一只破铜锣,这是他儿子敲的。蒋师娘戴着只有一只镜片的墨镜。王丽萍还听秦红莲劝与老蒋喝了交杯酒。这些还不算新,真正算新的是老蒋的裤子被剥光了,而且他还有意穿了一件花短裤。还有笑人的呢,不知是王所长还是高院长,他们还找来了一只胸罩扎在老蒋的胸前。

在围着全部二十桌的亲亲友友的桌子转的时候,媒人兼厨师邵得福闹得也是比较凶的,他端来了一盆装满了油水的脚盆,还有一双新袜子,说要新娘子给公公洗脚,这个闹法还是旧社会搞的,亏他想得起来。

王志刚本来想起来拦一下的,被小黄拦住了,你就不要去管了,今天他们不闹明天他们想闹也闹不成了,人家闹是看得起你,闹发,一闹才发。喝酒。王志刚还是忍不住站起来朝王丽萍那边看,那边闹得不可开交了,想闹扒灰公公的邵得福最后一屁股坐进了他端过来的油水中,你说好玩不好玩?要超过这个水平,只有等王所长的儿子结婚了。王有鹏本来说好了来参加的,可是要值班,又没有人顶,所以他就向小蒋说抱歉,小蒋没有生气,王有鹏他不是对他蒋柏松生气,而是抗议他王有鹏的爸爸妈妈。

王丽萍在参加婚礼前已经被他爸爸打过预防针了,丫头,咬着牙,也要坚持过了这一关,要是你妈妈在,肯定非常高兴的。王丽萍觉得她妈妈也来参加她的婚礼了,所以她没有像王志刚所担心的那样,而是大大方方地配合了。

闹过扒灰公后,应该继续坐下来吃饭了。小蒋还是关心王丽萍的,他不停地向王丽萍的碗里夹菜。王丽萍真的觉得自己肚子饿了,她想吃一点,然后再跟着蒋柏松出去敬酒。

她把碟子里的菜吃完后,发现很多人已经离席了,其实还有几道甜菜没有上呢。邵得福这时已经换了一套衣服过来了,他悄悄地告诉小蒋和王丽萍,你们赶快站到门口去送客,不是你们的原因,是造纸厂出事了,我们造纸厂的名字上了中央电视台了。

王丽萍拖着个婚纱在大街上走得不快,而小蒋好像都急不可待了。王丽萍回头问了蒋柏松一句,爸爸妈妈都上来,大头怎么办?

蒋柏松说,什么大头?你说谁的头大?

因为造纸厂出事了,闹洞房的人很少,蒋柏松很快就把洞房门关紧了,进入王丽萍的身体。王丽萍感到疼,后来又感到冷,怕有零下三十度了,她使劲地裹紧了大红被子,而蒋柏松却很高兴地举着一块毛巾看,口水都流出来了。

三汊港有这样一个规矩,蜜月里的新娘子,除了去自己的婆家和自己的娘家,其他的人家是不能随便跨的。蜜月里的新娘子和做月子的妇女一样,身上是有秽气的,一旦进了人家的门,这个人家就有了秽气,就有可能倒霉的。有时候新娘子进了人家的门,还认为是故意的,为了这件事,要送红布,放鞭炮,敬菩萨,消除秽气的。

对于这一点,她婆婆桑月华曾经告诉过王丽萍。而在她没有告诉王丽萍之前,王丽萍也是知道的。她的婆婆还对她说,你又不能走桥跨河的,不然就到陈家沟去。新娘子火光低,不能随便出去的,还是等满了月之后再到陈家沟去吧。

王丽萍如果不回家去,就回到新房里,两点一线,然后在快要烧饭的时候再出来。反正小蒋知道的,他下了班就直接去她的家去吃饭,吃完饭再拎壶热水回去。有时候还会在路上遇见老秦主任,老秦主任自己拎着一篮子菜,小蒋很是奇怪。老秦主任说,你们可能怀疑我不会烧菜,我们北撤之后,那个条件太差了,就把田鸡或者老鼠一逮,皮一剥,然后用泥巴一裹,一团火一烧,就好了,香得掉下巴呢。有一年冬天,那次没有挖到冬眠的田鸡,只挖到了几只癞蛤蟆,我把皮一剥,然后一烧,大家吃了之后还说手艺不错,烧得比过去好吃嘛。

人家说蜜月是用蜜糖做的,而王丽萍的蜜月是用疼和疼的弹簧做成的席梦思,她疼,更要命的是,蒋柏松吃不够,那么她就要继续疼,她有时觉得她的疼刚被白天新房里的满眼的红封门钱、红窗花、红喜联的红遮起来,而到了晚上,蒋柏松又把它从红色的被子里推醒。

好在白天蒋柏松去上班了,她一个坐在新房里,一边翻着《红楼梦》,总觉得不好意思看了,真的不好意思看了,她的手把书的封面压得紧紧的,生怕那些她所熟悉的人从书里跑出来,然后向她伸出手来。

喜糖,喜糖,不给我们吃喜酒,就给我们吃喜糖。

快到了王军的上学时间了,蒋柏松也没有回来吃饭,王志刚只好先让王军吃了先上学了。王军匆匆吃完饭就去上学了。王丽萍和她的爸爸一起等,而没有一会儿,王军又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说是大街上都在说,医院里出事了,说是死了一个乡下人,人家乡下正在闹事呢。

新娘子不好出门,王志刚出去打听了一下,原来是一个产妇,本来一点儿事也没有的,由于医院的疏忽,人家大出血死掉了,不关小蒋的事。王志刚就和王丽萍吃了饭。王志刚在桌上告诉她刘琴不见了,谁也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镇上有人说集资钱被她贪污了,所以范冬梅连孙子尿了床的被子都不敢晒了,她还没有晒好呢,上面又被谁泼了一汪说不清楚的水了。王志刚还评价说,有人说,是丁阎王叫她躲起来的,她做了替罪羊,可是她还不知道。

王丽萍自己的新房里还有几件衣服没有洗,于是就转身去了新房。在快要到自己家的时候,老秦主任叫住了她,说小王来得正好呢,请小王帮他把他的毛线衣袖口上的线头接一下。王丽萍有点迟疑,老秦主任哈哈一笑,你就算是学雷锋吧,我就可没有那个规矩的,封建。

蒋柏松一直忙到下午才匆匆赶回家来,是小还出的事,医院大门已经被人家封起来了。他说了一会儿,发现王丽萍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不只是握,像是在扶着另一只手,如果不扶的话,那一只手就要掉了。

怎么回事?是不是又看那书了?

王丽萍吼了起来,不许你跟我说它,我说过了,不许说,不许说。王丽萍就哭了,一只手还握着一只手。

小蒋好像明白了,肯定与那个老东西有关,他是想吃王丽萍的豆腐。蒋柏松一想明白就开始做王丽萍的工作,他讨好人有的是办法,最后终于把王丽萍惹笑了。

第二天蒋师娘就从陈家沟来到了三汊港镇。她一进她儿子家的门,没有想到的是,她儿媳正扶着门框干呕。

老桑,是不是老蒋的老枪走火了?

放你奶奶的屁。

老桑,是不是又来领套套套男人了。

套你。

来啊,我让你套。

王丽萍以为她婆婆不会追上去的,可是她的婆婆就追上去了,一把抓住了那个男人的裆部,为什么不让我套,狗日的,谁怕谁啊。最后那个男人掏出一包烟来才把老桑打发掉。

医院里竟然这么多人认识王丽萍的婆婆的,王丽萍是在和她的婆婆坐在蒋柏松的办公室门口遇见了那个造纸厂的老李爱萍的,她好像老了二十岁,吴红霞正心不在焉地陪着她,王丽萍总觉得这两个人有点怪,但又不知道怪在哪里。

等她们一齐走过去,王丽萍这才发现这两个人为什么这么别扭了,两个人的头发都跟过去不一样了,李爱萍的两根怪怪的长辫子剪成了齐耳短发,吴红霞的头发好像没有了,只剩下表面上一层附在头皮上,变成了一个滑稽的女秃子。

蒋师娘忍着笑,一边抽着烟,还替王丽萍捋顺了头发,摸到了王丽萍的头发,小萍,你的好头发要委屈了,坐月子要做一个月呢。

王丽萍头上的一块疤痕就疼了,像是过去她的手在做芦席时,突然被芦刺刺了,妈妈弄根针在里面挑芦柴刺,不知是妈妈手笨,还是这小小的芦柴刺不肯出来,反正最后妈妈把她的手弄得全是血水,一个小小的刺就变成了一个触目惊心的伤口。

14

王余前把蒋柏松快要做爸爸的事和他儿子讲了一遍。王有鹏有点心不在焉的,他好像对此没有兴趣。他还买了一副随身听戴着耳机在一边摇着头一边哼唱着,什么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辫子粗又长。

王余前上去就把他儿子的耳机给扯掉了。王有鹏就嘎起来了,牛着个眼睛对着王余前。

王余前把他扔在地上的耳机踢了一下,你钱不存存?你以为在银行钱就可以瞎用吗?要知道你妈妈在三汊港已经把嘴省得尖起来了。

王余前说着还打量着他的儿子,他看到他儿子的脸色有些缓和了,就上前拍了一下王有鹏的肩,然后自己找了一个杯子倒了一杯茶,然后坐下,说,你向我汇报一下这个月的工资的用法。他还掏出一包烟,然后扔给他儿子一根,王有鹏赶紧把口袋里的打火机递上。

王余前深吸了一口烟,又吐了出来,他在烟雾中看了看打火机,然后就塞进了自己的口袋,还拍了拍,对王有鹏说,这个打火机不错,就归我啦。

王有鹏说,我保证,今年解决个人问题,明年解决下一代问题。

王余前凑近儿子的面前,想知道进一步的情况。王有鹏说,你不要把人家吓了,反正你准备好松腰包。

王余前回来对秦红莲讲,你儿子说,要你松大大的腰包。

秦红莲早上起来,就直奔秦家大院。王余前已经开始安排三个男人值班了,他第一个晚上,秦红军第二个,许大作第三个,反正老头子身边不能离人的,万一老头子断气,身边没有一个亲人,人家会骂一辈子的。王余前是昨天晚上值的班,她必须赶过去给老王烧早饭,老王什么都好,就是他每天早上一起床就要吃,不吃还不行,还要吃硬的。

老头子病了,一点儿也不想吃,总是捂着嘴巴,说是牙龈疼,可是医生又查不出来,反正他的精神状态非常差,无论王所长怎么逗他说话,跟他说丁镇长的事,龚大便的事,还有造纸厂的事,要是换了平时,只要他一和老头子谈起三汊港的时事政治,老头子的眼睛里就会放出光放出电,然后他还会给那些不合他意的人开药方。

老头子真的不行了,除了喝点水之外就不吃什么了,弄得他们也吃不下了。吴红霞过来替他挂点生理盐水,还是被老头子拒绝了。后来,吴红霞又搞来了一只胎盘,把一个秦家大院煨得腥气烘烘的,老头子就是不吃,还打翻了碗。

这个胎盘反而使秦家姐妹对自己孩子的胎盘被谁吃了产生了疑问,怎么回忆得起来呢,就糊里糊涂地过吧。秦红莲在已经四天不吃的老头子面前还得打起精神来。王余前的意思是开一次家庭会议,老头子看上去不行了,是不是把外面的人召回来,让老头子在临终之前让大家见上一面。

今天秦红莲刚把自己家的门锁好,就听见里面有一声钢精锅落地的咣当声,她以为是一只野猫在里面,她又只好把门打开,可是厨房里什么也没有掉,也没有什么野猫,可能她的耳朵真的是出问题了。

她在路上还没有走一会儿,突然遇见了蒋柏松,她正想对他说,有鹏还没有回来呢。她想不到的是这个小蒋竟然问她家有没有过去慧清卖的小咸菜,又酸又脆的小咸菜,说是他的小王就想吃那种小咸菜。

秦红莲没头没脑地臭了蒋柏松一句,你怎么不去问慧清自己要。

到了秦家大院,王余前还没有起床呢。他打着哈欠问秦红莲,神经病,是不是在梦里梦到了老头子死了?

秦红莲点了点头。王余前说,我就知道,更年期了,你是一个神经病。老头子现在死不了了,昨天深夜了,老头子突然要屙屎了,他要我陪他到大坊去,结果我就和老头子坐在空空荡荡的大坊里上厕所,老头子屙得一身的汗,屙完了回家就要吃,一口气吃了我烧的五只荷包蛋,还吃了一个苹果。王余前还摸了摸秦红莲的脸说,真的死不了了,不信你去看。

他为什么不死?

秦红莲还以为耳朵里耳屎多了,自己听错了呢。

阳三公路连着县城阳楚与三汊港,是一条黑色路面的乡村简易公路,是在水荡中间开出来的,两边都栽着速生的水杉。与其他的公路不同的是,它非常寂寞,除了两地来回的班车外,基本上看不到其他的车。由于这样的便利,县交通局下属的驾驶员培训学校就把教练车放到了这条路上来实习。

坐在班车上的人可以经常看到那些教练车。教练车的前排坐着一个师傅和一个准驾驶员,后面用油毡布做成的车棚里还躲着一大群嬉皮笑脸的,即将速成的,考不上高中的准驾驶员。教练车看到班车来就会停下来,那些嬉皮笑脸的准驾驶员就对班车上靠近车窗的姑娘大喊大叫,不过姑娘们一点儿也听不清楚,她们仿佛是在一起唱什么歌,是《涛声依旧》,还是《祝你平安》?

可以想像这些速成的驾驶员将来一个人开着车的情景,他们看到骑着脚踏车的姑娘肯定要紧踩刹车停在她的身边,把比现在更油的嬉皮笑脸送给她们,或者他们看到前面有摩托车的话,他们会加大油门把自己的车呼过去,把腾起的灰尘丢给了摩托车手。

现在的班车又比原来刚通车的时候更进一步了,不再是一个半小时一班了,而是半个小时一班,而且路线也卖掉了,原来的破烂的大汽车换成了中巴车,只是中巴车与中巴车之间经常为了争客人吵架,一拉上车,就服务态度变了,人真的大大坏了。由于王余前这个大姐夫说得很严重,外面的兄弟姐妹陆续回来了,现在的大会师已经把悲剧换成了喜剧了。

秦红莲的心里总是空空的,她变得有点儿霸道。他们已经不吃了,她还是添给他们。他们不吃她还发火,必须吃下去,不吃她就不高兴,还把碗筷收拾得咣里咣当响,弄得他们还不敢不吃,硬着头皮,伸着脖子,把碗里的全咽下去,咽完了之后就迫不及待地出去,说是消化消化。最后他们全到外面去了,好像他们没有回来过似的。那些从外面回来的秦家子女都感慨这件事,一切都不同了,时代在进步了。

秦红珍的两个双子现在非常会说,只有说话时才能把她们分清,不然只能从肯笑不肯笑来区分了,肯笑的是牙齿长得好的许冰清,不肯笑的是牙齿长得不好的许玉洁。那些从城里回来的长辈就有意引她们说,故意顶真,她们的嘴一点也不饶人。她们的话说得胆大些,就被秦红珍骂了一通,你们真是没大没小的,他们是长辈。她们的嘴还是不饶人,长辈也要有长辈的样子。两个人还一唱一和,弄得那些长辈只好自己找台阶下了,到底是许校长家的,厉害啊厉害,将来不知道害谁家呢,而且一害就是两个人家啊。

长辈的这句话,又被她们抓住了,你们怎么知道我们会嫁两个人家呢?万一我们嫁的也是双胞胎呢?

这句话就被长辈抓住了,一个小姑娘,动不动就是嫁人不嫁人的,羞不羞啊?

两个双子就把嘴拱起来了,那我们就不嫁,我们就两个人过,一个做爸爸,一个做妈妈。

老头子站在她们一边,不要欺负我们的许大姐许二姐,外公为你们作证,是他们先说嫁人不嫁人的。

秦红莲和秦红珍在厨房里忙着饭,她们还是蛮高兴的,秦红莲总感觉到她们十二个像是小鸟,非要等到大树倒下了才群鸟归巢,好在她们的老头子没有死成,反而使她们兄弟姐妹多了一次团圆的机会,下次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了,真的不可能了,除非老头子真的死了。

王所长和秦红军他们在打麻将,哗啦哗啦,哗啦哗啦。说句实话,秦红莲很喜欢这样的大家庭,热热闹闹的,人多势众的,众语喧哗的,从早上一直到晚上,整个秦家大院都是满满的,也把她的心填得满满的。

丁镇长进来了好长一段时间了,很多人都没有注意到他,本来他就像一个老农民的样子,还是许冰清发现了他。她跑到她妈妈的身边,她妈妈正在忙着高压锅,高压锅已经沸了,正在突突地响,秦红珍还把许冰清一拽,你来这里干什么,高压锅会爆炸你知道不知道?许冰清这才踮起脚尖对秦红珍讲,好像是那个丁阎王来了。

秦红珍这才透过热气腾腾的厨房看到了正在他家门口转来转去的丁镇长,他不进门在门口转来转去地干什么呢?

丁镇长是来找秦红军的。秦红军本来不想把自己手中的牌丢下,而要丁镇长有话就在这里讲。丁镇长可能不同意,就僵在那里不说话,只是自己抽自己口袋里的烟。

老秦主任说,红军,人家丁镇长找你肯定有要紧的事。王所长有点不欢迎丁镇长,他还乘机呲了丁镇长一句,肯定又是有供销社的职工到镇政府上访了。

丁镇长回头对王所长笑了一下,就把秦红军拉出去了。

还没有到中饭的时间,而要忙的菜基本已经忙好了,大家就要在一边相斜头的秦红莲上桌,正好凑上这个腿子。秦红莲还看了一眼王余前,王余前的意思是就听大家的吧,凑上来把这一将打下来结束。她兄弟秦红军刚抓的一副牌真是好牌呢,抵秦红军位置的秦红莲一上来就成了一副大牌,七对带门清还带上王余前的出冲。秦红莲把其他两个人的钱收好之后,就把手伸到王余前的面前。王余前说,欠着。秦红莲说,不行,我难得赢一次,你不要把我的手气搞坏了。

王余前今天的牌也真是不好,有了好牌他又熬大牌,结果总被喜欢成小牌的人抢先成了去。王余前把秦红莲的手一拨,你怕我跑了?真是的,摸牌。

秦红莲的倔脾气也上来了,不行,麻将桌上无夫妻,大所长,你还是乖乖地把口袋里的大票子拿出来让我找零吧。

王余前就生气了,把秦红莲的手生硬地一打,要来就来,不来就吃饭。

秦红莲说,你不给钱,你就别想吃饭。就在这个紧张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是找王所长的。

王余前对秦红莲笑了一下,说,你不给我吃,人家有人叫我吃饭了。一接电话,果真是人家请王所长到长安饭店吃饭。

秦红莲对着王余前的背影说,小人。

许玉洁真的很调皮,说,大姨娘声音不大,大姨夫听不见。

两个大男人一出去,家里就剩下了女人和孩子,真是成了一台戏了。许大作还没有走到秦家大院里,耳朵就差一点儿被震聋了。他进了秦家大院,没有理睬两个双子的发嗲,而是把在厨房里的秦红珍叫到了房间里,还把门关上了,很神秘的样子。两个双子非常好奇,还把耳朵凑到门上听,听的结果,是秦红珍哭了。

她们又把这个结果告诉了大姨娘秦红莲。秦红莲真是也不懂呢,她对两个双子一本正经地输送着她的男人经,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他一见到女人高兴就难过,非要把女人弄得不高兴,还要让女人哭起来。

许玉洁听得一愣一愣的,真的吗?真的吗?

许冰清说,你真是傻了,大姨娘在哄你呢。

秦红莲看见秦红珍的眼睛都哭红了。秦红莲知道出事了,她就往长安饭店拨电话,她要找到王余前。长安饭店是说外地话的小常宝接的,她说今天中午没有饭局的,肯定没有的,不然她不会没事干。她又把电话拨到人民饭店,人民饭店根本没有人接电话。

秦红莲就对秦红珍说,好妹妹,你说,刚才出了什么事?秦红珍的哭声就更响了。许大作怔了一下说,刚才有个电话,说有鹏得了急性病,正住在人民医院。

有没有危险?她的话还没有问完,秦红珍以更响亮的哭声回答了她的大姐。秦红莲一下子昏了过去。

秦红莲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她把眼睛睁开来,发现她的兄弟姐妹都在,但好像不在秦家大院了。她坐了起来,秦红珍把一碗糖茶递上来,大姐喝一口茶。秦红莲没有回答她,她想了一会儿,她终于想起来了,这是在县城的火葬场,她来送她妈妈走的时候就来过这里,一只大抽屉,一把大火,大烟囱里飘过一阵烟,她妈妈就化为一堆骨灰了。她一惊,又昏了过去。

秦红莲明明听见秦红珍在哭着喊她,但她就是没有力气回答她们,她的魂好像在火葬场里游荡着,她很轻易地走过了水泥地的灵堂,那么平整,又那么冰凉,一直凉到她的心里,把她今天早上的火气全凉掉了。

她又轻易地穿过了锈迹斑斑的大铁门,原来就是这个大铁门把她和她的妈妈隔开的,那些脸苍白得就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工作人员就把她的妈妈拖走了,还咣当一声把哭着喊着的她们关在了大铁门的后面。

她还在向前走,前面亮着一盏灯的就是太平间了,她的儿子王有鹏就睡在这里面,有鹏小时候就喜欢蹬被子,她要为她的儿子把被子掖好。她还特别喜欢听他的小呼噜,一阵一阵的,像三级风,把她的头发轻轻地吹起来了,痒痒的,就像他的小手在胳肢她似的。

秦红莲推开太平间的门,他的儿子就睡在两盏白蜡烛的光之间。在秦红莲的眼睛里,这不是白蜡烛,而是红蜡烛,她儿子就睡在她的肚子里。王余前过来了,他想碰她,秦红莲说,你儿子听着呢。

现在这个儿子就在这里故意躺着,好像是跟她这个做妈妈的开玩笑,可是她还是找到他了。可你为什么要把摩托车丢掉呢?叫你不要骑摩托车,可是你偏偏要骑。这次你听话了,真是乖儿子呢,再在城里找一个洋气的城里姑娘,生一个城里人的孙子。

秦红莲再次醒来已经是半夜后面了,那些像许冰清许玉洁她们这些小孩已经睡着了,她们的身上盖着她们父母的衣服。秦红莲也把自己的外罩脱下来了。她看了看,没有发现王余前,她叫起来,王余前,你这个老子是怎么做的,儿子都冷死了,你把这个衣服给有鹏送去。王余前,王余前,你这个狗日的,你又躲到哪里喝酒去了?王余前!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这个狗日的!你这个乡巴佬,你是不是去找小婆娘去了?不管我们娘儿俩了!王余前!王余前!王大所长,报应啊,报应!

秦红莲的呼喊声使本来就空荡的火葬场显得更加空空荡荡,像现在没有车辆通过的阳三公路。今天,不,算是昨天中午,就在这条黑色路面上,两个小青年骑着摩托车往三汊港方向而去,他们在一个路口就超车超过了那辆教练车,教练车上的准驾驶员一阵欢呼,多漂亮的车,多漂亮的女朋友,还有多潇洒的骑手。

教练车上的教练是看到那辆摩托车是怎么撞向那棵水杉树的,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就向水杉树撞去,然后听见了那个女孩的尖叫,再后来就听到了那个女孩的哭声。那女孩没有死,那男孩也没有伤,他就没有气了,就像睡着了一样。面对他们的是水杉树撞出的新伤口,树汁正在往外汩汩地渗着呢。

本来是秦红珍想和许大作一起,替王有鹏买从里到外的新衣服去送他上路,但秦红莲非要去,她和秦红珍一起打了一个的士到县城里的大商厦去。她给王有鹏买的都是最高档的名牌,内衣衬衫羊毛衫西装领带帽子袜子皮鞋,一共花了将近一万块钱。在回去的路上,秦红莲还问秦红珍,不知道有鹏喜欢不喜欢这种颜色。红珍,你说有鹏喜欢不喜欢?秦红珍拼了命地点头点头。

她的大姐夫王余前一直被他的战友软禁着,陪着他一起抽烟叹气和摇头,一直等到与王有鹏遗体告别时才把他放出来。一出来,秦红莲就笑着对他说,你看我们家有鹏一表人才呢,穿衣服就是有样子,你看看,你看看,王余前,长得真像你呢。

王余前看到了他躺在鲜花丛中的儿子,眉清目秀的,睡的姿势也很像个军人,好像随时准备首长来做内务检查似的。王余前这才感觉到他嘴里怎么有咸味呢,他吐了一口在手上,红通通的,他又把它塞到了口里,还舔了舔,咽了下去,结果有更多的咸味涌了上来,他的手再也堵不住了,一股咸味就喷出来了,接着,他看到了许多红通通的宣传颜料被他泼在了地上,他蹲下来就用手去捧,首长就要来了,不但宣传标语还没有写,他还把这宣传颜料泼了一地,首长马上就要来到营部的门口了……

§§第三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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