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说雅俗共赏，我想说，雅俗共处。
宇宙就是万事万物共处的世界。物有美丑，也还是从人眼中看出来的，没有人去看，就没有美丑之分，谁去说它美还是丑？事有好坏，也就是事有美丑，也还是人的价值判断。
雅俗也还是人的一种价值判断，一如美丑。它既是客观存在，却也是主观判断。它不仅以共处的形式存在于大千世界，也以共处的形式存在于同一事物。
人与人之间，各以美丑和雅俗的不同，共处于同一天地，同一社会。人的本身，也可有美丑的不同，长得好看的面孔和长得不好看的臀部，可以共处于一身。修饰得整洁的手指和没有修剪的长脚趾也可以共处于一身。“白发三千丈”使人有怪物之丑，发光鉴人披拂如黑色的瀑布就是青春之美了。
雅俗往往起于人的活动，从身体的活动到思想的活动。食色性也，吃是一种活动，性也是一种活动。这里面，就包含着许许多多的雅和俗。
在一些人看来，吃有雅俗之分，不一定是绿色主义者，也认为素食是雅，肉食是俗。进食和排泄总是不可分的，有进必有出，这就不管你是什么主义者，都会认为进是美事而出是俗事。一进一出，是同一回事在不同时间里的两个环节，这是最清楚不过的雅俗共处。
性不也是这样？有时见到一些雅人，见到他和妻子在一起，和儿女在一起，就想到他也有不雅的俗事，而且毫不隐讳地展露出他的不雅所产生的后果于人前。这不是在一个人的身上有着雅俗共处的最好的证明么？
同是性事，在贾平凹的《废都》里，可以俗不可耐，在顾城的《英儿》里，可以美得像诗，甚至似乎一尘不染。这是在同一回事情上的另一种雅俗共处。
圣人是大雅。朱熹是“继往圣之绝学”的大儒，他在贬谪余生以后，“十年浮海一身轻，归对梨涡恰有情，世上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就是被人讥他不忘女色。（实际上这才是真正的人间有情）。这不是大雅和大俗共处于一代大儒身上么？大雅不谈俗事，但大雅也不避俗事，还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做藉口，天天（纵不天天也常常）从事这俗事。这还不是大雅和大俗共处于一人一身，一生一世？
一身之上有雅俗，一事之中有雅俗，一生一世也有雅俗，都是不同而又相同的共处。
正是雅俗共处于一身，才有雅俗共赏的发生。
没有性欲，怎会有性趣？怎会对性的文艺作品有兴趣？
性趣几乎人人有。《红楼梦》里，可爱的黛玉、出尘的妙玉，不都是对宝玉有兴趣，对和他上床睡觉也有性趣么？在性趣这一点上，她们和可卿没有什么不同。黛玉和妙玉都是很雅很雅的人，在她们的身上，一样是雅俗共处。宝玉这“翩翩浊世佳公子”，他常常想到的就有性事、俗事，也一样雅俗共处于一身。他爱吃女孩子唇上的胭脂，这事情你可以认为很雅，也可以认为很俗，它本身是雅俗共处，对这样一件事情又是雅俗共赏了。
《红楼梦》写性，雅；《金瓶梅》写性，俗，粗俗。除了卫道之士，没有人排斥它的粗俗的性描写，说它不洁，没有人在不洁本当前而只取洁本翻读。它对明代人的性行为的描写和它对明代社会生活的写实，大家都要看。许多人也欣赏性描写。要不，当代著名的作家还有人不以为耻地去做“性文抄公”，炒“性冷饭”，三百年前的“性冷饭”，一段又一段地抄进自己的作品里？
《金瓶梅》有雅俗，写社会的雅，写性事的俗。《红楼梦》也有雅俗，也写性事，不过像现代人一样，写得缥缈写得雅就是了。
有了人生中各种各样的雅俗共处，这才有文艺上的雅俗共赏。没有生命中、生活中的雅俗共处，哪有文学上、艺术上的雅俗共赏呢。
性和暴力。对于色情文学，雅人也未必不能欣赏，对于武侠小说，不少大雅之士更是毫不讳言地欣赏。大人物如邓小平，要看新派武侠小说；另一位大人物如毛泽东，晚年几乎天天看由新武侠带动的功夫片。雅士们如得诺贝尔奖金的学者，到想得诺贝尔奖金的作家，不少人更是新派武侠迷。有的文学家还把文学革命的历史功绩也捧了敬献于新派武侠之前，赏之极矣！
他们为什么能这样欣赏俗文学呢？新派武侠把通俗文学推进了文学的殿堂，和严肃文学、精致文学分庭抗礼，甚至于在一些从事文学工作的学者眼中也已经压倒了一些文学大师。为什么？也许是这些学者本身就纯粹是俗，但至少是雅俗共处于一身，这才使他们能雅俗共赏。
而另一方面，是新派武侠本身也有雅有俗，雅俗共处，共处于一人一书。甚至雅还压倒了俗，使从事文学工作的学者为之“惊艳”，甘心拜倒于剑影刀光的“石榴裙下”。当然，也不能排除这样的拜倒有世俗的私心。学者也有常人的一面，他们也是雅俗共处于一身的。
雅俗不分，雅俗也不可分。
有些断然就是俗，就是俗极了的事，是无论如何也把它雅不起来的。还是食色性也，食可以分雅俗，吃得很俗也吃得很雅，这不仅可以用吃的对象来分别，为素食肉食，也可以用吃的形象来分别，如吃西餐不能响盘子，喝汤不能出声，这都不雅。但吃的另一终端的排泄呢？有人说过，你总不能把一堆大便也入画，无论你怎么美化它，那总不能使一幅画成为美术品吧？俗极、丑极使人厌恶极了的事物，是雅不了、美不了、讨不了人的欢喜的。
这是极少数，一般来说，雅俗共处，带来雅俗共赏。
新派武侠小说流行的谜底，就是这共处而共赏之论了。当然这和武术高手，文章妙手的高妙也有关系，大有关系。
一九九四年十二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