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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副市长之死

藏在心底深处的建筑

金碧辉煌的殿堂

有一个忘记了哲学和爱情的老人持久站立

衣衫褴褛,笑容可掬

他是光阴的幻象,也是我

——地狱女王的情人

他只有名字真实存在过,仅此而已

——端木松《群像》

1

2013年9月8日《西都日报》新闻:

西都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钟岱坠楼身亡

中新社西都9月8日电(记者 米鑫)西都市公安局7日晚提供的消息称,当日下午14时50分许,失踪两日的西都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钟岱被发现在当地一烂尾楼内坠楼身亡。这是近十年来,西都市首起正厅级官员非正常死亡事件。

警方称,当天14时50分许接到一男子报警,称位于西都市清江区五贤乡一烂尾楼内发现一具男尸。接报后,西都市清江公安分局立即组织刑警、技术人员等赶赴现场调查,经核实,死者钟岱,男,51岁,为西都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经法医鉴定,死亡时间为5日下午15至16时之间,因6日曾有降雨,雨水浸透了尸体,给法医工作带来不小障碍。

据悉,5日下午14时,钟岱在清江宾馆出席西都市房建研讨会,并做了近20分钟的发言。发言结束后去洗手间,离开了秘书和随从,之后便下落不明。

目前,钟岱死亡原因正在调查中。

另据省纪委在官网公布的消息显示,钟岱生前未被纪委调查。

2

2013年9月8日,细雨纷纷。清晨,西都市地铁二号线某站口外的空城巷一如平常往来着晨练者、早班者和熬夜晨归的人们。如果往巷子一隅静坐,悠然看去,这里有在其他时间绝对品不出的味道。脚步略显匆忙的人流稀疏但别有情致,为大城剪出一道抵抗着时光的黑白光影。

巷子东西坐落,不到百米纵深,一眼便能望到头。两侧都是20世纪90年代的六层住宅。这些年西都市在中国震惊世界的城市化潮流中走势领先,发展极为迅速,三环内20层以下的房屋都在对比中成了建筑侏儒,这一二环之间的老房子自然不起眼之极。

《西都晚报》原主编林乐元退休后,更换了手机号码,“中隐”于此。他这辈子有三大爱好:围棋、读书、喝茶。空城巷闹中有静,距离几大书市都是一顿饭的路程,是一个慢慢收集书、静心阅读书的好地方。重要的是,转过街角就是西都市最大的围棋主题茶楼,那里不但会聚了西都市诸多业余豪强,偶尔还有兴之所至前来会友的职业棋手。林乐元用退休后大把的时光,在此一石三鸟,兑换过去的理想和未来的逸乐,日子过得神仙似的,逍遥得很。

细雨中,林乐元背剪双手走向油条店。七点半之前,两根油条,一个茶叶蛋,一碗滚烫的豆浆入胃,打开一天之精神,是他坚持了多年的日常习惯。老客是不用特别关照的,只要一个眼神即可。老客也是不客气的,老板订的《西都晚报》还没翻动,林乐元已绰在手中,正了正老花眼镜,只扫了一眼头版标题,刚喝在嘴里的豆浆险些喷了出来。一字一句读完正文,他将报纸扔回原处,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空气,这才开始用餐。

老板接过两倍的早餐钱,有些意外,正想问个究竟,林乐元说道:“一模一样的,给我打包一份。”

“你还没吃饱啊?”老板是自贡人,元音发音古怪,尾音拖沓特别严重,听起来俨然就是“你还没气饱呀?”

“我气饱了,有人还没有气嘛,”林乐元模仿老板说话,嬉皮笑脸地道,“有的人,只怕从昨晚开始,就一粒米也没得气哦。”

3

上午8时,距离发现钟岱尸体已过去了将近十二个小时,坐在我副驾上的西都市公安局副局长赵一禾已二十四个小时没有合眼。这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家常便饭而已。他的最高纪录是在调查牛家沟灭门案时五天五夜不眠不休,最后还与轮班的年轻民警一起狂奔三公里截获了拒捕的嫌疑人。代价是三大瓶点滴和几百块住院费。每当我一想起当时的情形,想起他矮矮胖胖的身影在崎岖的乡路上跌跌撞撞冲刺,脸上的肉往后贴去,那抹山羊胡子便愈发显得精神,仿佛活了似的一翘一落,钦佩之余也难免有几分可乐。可乐挂在脸上,后视镜一照,引起了他的注意。

“你娃在笑啥子?”赵一禾的声音有点沙哑,还有点懒洋洋的,他慢吞吞地说道,“出了恁么大一个案子,你倒好像高兴得很?有点莫名堂哦?”

“跟案子无关,”恰好前方闪起了黄灯,我停下车拉起手刹说道,“我在想你在马厅、彭局他们面前说胃病犯了,要去看医生时候的样子,装得可真像,黄豆大小的汗珠说下来就下来,真把他们吓了一跳。赵局,你不去演戏实在是可惜了。”

“可惜个屁!”赵一禾瞪了我一眼,也许是疲倦让他的语气有些不善,“就你龟儿子聪明,那是气功,没得十多年苦练屁都挤不出来半个。我问你,你娃是愿意留在会议室里听那几个老东西东拉西扯乱放狗屁,低声下气满脸谄笑讨好部委下来的特派员,还是跟着我爬出来看会儿天听会儿雨透会儿气?”

“其实他们说的也不无道理……”

“当然不无道理,老生常谈的东西可能没得个道理?”车子重新启动,赵一禾干脆闭上了眼睛,喃喃说道,“太空泛了!那些话说了等于没有说。在验尸报告出来之前,老子不想跟他们多废话。”

“我看验尸报告很难提供出什么有效线索来。”我字斟句酌地说,“您在现场不也仔细检查过,坠楼是唯一的可能。”

赵一禾露出一脸极不耐烦的表情,显然,他压根儿就不想跟我这种蠢货多讨论半个字。他懒洋洋地打个哈欠,伸了个懒腰,说道:“不说了,老子打个盹儿,到了空城巷再叫醒我。”

空城巷我来过好几次,但跟随赵一禾来还是头一回。车子刚刚拐入的时候,我看见了一个并没有戴上墨镜的老人,提着二胡眯着眼睛躲在街角屋檐下,拉奏着若断若续的古怪曲调,却没有一丝悲愁意味,倒像是以一种极端的方式,向苦难但生机勃勃的生活致敬。赵一禾此刻已自己醒来,他显然也注意到了,慢慢摇下车窗,为老人献上充满敬意的注目。

我一路都在猜想他来这里的目的,什么都想到了,唯独没有想到他会去拜访一个其貌不扬的古怪老头儿。更没想到的是,赵一禾推开这个老头儿书房大门时,会有一枚飞镖如天外来客般袭来,正好结结实实砸中他硕大的鼻梁。

4

林乐元的书房并不大,十五平方米,略有些狭长。除了门窗,其他地方都是书柜,密密麻麻地摆满了各种图书。更要命的是,地上也横七竖八地堆满了他刚看过的小说和杂志。书桌摆在窗前,窗的另一端则是对弈区。我们进屋时,林乐元正端坐棋盘前,背对我们,棋盘上密密麻麻摆满了棋子,对面的椅子却空着,并无对手。旁边则是一个脸盆大小的木头墩子,上面摆着豆浆、油条和茶叶蛋,豆浆还冒着丝丝热气。

击中赵一禾鼻子的飞镖显然是他的手笔。飞镖锐头当然是摘下了的,取而代之的是白色粉包,“啪”的一声响,赵一禾顿时变成了马戏团的小丑。还没等我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就听林乐元说道:“右手边有毛巾,刚消过毒。擦了先吃早饭,边吃边过来接着下,这残局摆这儿半个月了,我要说粗话了:奶奶个熊,赢不了你,我饭都吃不下。别说话,不管你有什么事,天塌下来也要把棋下完了再说。”

赵一禾显然早已习惯,擦完脸一屁股坐到林乐元对面,抓起根油条就啃了一口,边嚼边道:“这儿是你的家,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让你老狗说了作数。”因见我在门口探头探脑拿捏不住该不该跟进来,赵一禾便招手示意让我进,对林乐元道:“老头儿,我今天还带了个瓜娃子来当观众。”

林乐元这才回过头来扫了我们一眼,这一瞬间,我看到他眼里闪烁着一丝狡黠的光芒,顽童似的。只听他说道:“很好,这个瓜娃子有好瓜?能够分得清东西南北男女老少不?”

“勉强还得行。”

“那就不算太瓜嘛,欢迎欢迎,”林乐元伸手指了指书桌前的藤椅,“你先坐那里去。杂志随便看,书不准乱翻,可以自言自语,但是绝对不许支招——记住了,观棋不语真君子。”

“你不需嘱咐他,他娃压根儿就不会。”说话间赵一禾已捻起一枚黑子放在了棋盘上,另一只手则抄起没动过的那根油条,扔给了我,说道:“吃慢点,要是林老头等一会儿耍赖不肯认输,我们中午饭都没得搞。”

“两斤鸭子半斤嘴,你小子也就剩下嘴巴上这点功夫了。”林乐元挂上一脸电视剧里活不过两集的奸笑,抓起白子,吊胃口似的在棋盘上晃来晃去,“啪”,点在了黑棋棋形的要点上,这才扬扬得意地道:“我看你这条龙往哪里跑!”

二人大约下了不到半个小时,熬了通宵又心事重重的赵一禾如何是棋力本就在他之上,又养精蓄锐静待来敌的林乐元的对手呢?眼见大龙即便舍掉尾巴活出,盘面也已落后数子,加上贴目,无论如何也不够了,索性投子认输。

“复盘吗?”林乐元眯着眼问道。

“不复了,”赵一禾摸着额头道,“你个老狗日的,半个月不见,棋力又涨上去了,老子是坐火箭也赶不上咯。算球了,下回你得让我个先。”

“别说让先,授你二子也稀松,”林乐元大是得意,端过茶杯喝了一口,说道,“你要知道,我老人家现在是闲云野鹤,每日心无旁骛练棋,功夫到了,石头也能开出花来,何况是我老林。”

“你是真神仙,让人羡煞哦。”

“神仙也是几十年功夫熬出来的,”林乐元一边收拾棋子一边道,“不说这个,你今天来肯定不是找我下完这盘棋这么简单。等等,先别急着说,侄儿送来的竹叶青新茶,真正雨前头道,叶嫩味香色翠,非老农不得。泡起了慢慢聊。喂,那位瓜娃子,你是喝茶还是喝咖啡?”

我一愣怔,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同我说话,赶紧道:“随便,我不讲究的,就是白开水也行。”

“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随便’这两个字,你没机会了,白开水也不给你。”林乐元的动作也真麻利,闪身出了屋,不到一分钟,就握着两个热气腾腾的玻璃杯走了回来,往自己和赵一禾面前一放,一屁股坐到太师椅上,跷起二郎腿道:“说吧,你除了下棋,还为什么大事而来?”

“当然有大事,光是下棋我就不得恁个早来了。”赵一禾一瞥眼间,看见一份《西都晚报》静静躺在一旁书堆上,“扑哧”一笑道:“好你个林老头,老狗日的,你这是明知故问嘛。”

林乐元笑嘻嘻地道:“‘借问路旁名利客,何如此处学长生。’有些话该问还是要问。”

“那么现在我来问你,”赵一禾拿起报纸,扬了扬道,“我记得你以前说过,跟他的私交还可以。”

林乐元摇了摇头,道:“那是你记岔了,我跟他没有任何私交。要说交道打过一次:他在清江区当区委书记的时候,扶持过《西都商报》,修办公楼的地是他批的。”

“商报,不是晚报?那是哪本老皇历上头的东西了。”

“少说也有十五年了吧。”

“然后呢?”

“仅此而已,没得然后,他第二年就调市上去了,我记得好像是当了好几年分管科技、体育、教育的副市长,后来进常委,才重新管回土地、房建的老本行,那时候商报大楼早已建好,我也去晚报了。跟他再无交集。”

赵一禾点了点头,指着报纸道:“那么第二个问题,这狗屁报道你也看了,有啥子看法?”

林乐元反问:“你想要什么看法?”

“这是我在问你。”

林乐元没有立刻回答,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顺手抓过文玩核桃把玩,久久的寂静中,茶香越发浓烈,仿佛书房里开出了一株茶树。

不远处,一只飞蛾停在花瓶上,一动不动,就像死了。

5

警察学校毕业后,我的第一个工作岗位是在西都市武圣区分局刑警大队。初来乍到的菜鸟刑警,热血、冲动,总免不了要闹出一些笑话,甚至是事故,给同伴招致麻烦,带来多余的工作。我在一次抓捕黑恶势力头目的行动中,立功心切,驾摩托撞坏了一辆停在路边的宝马7系轿车车门,时间紧迫,我记下车牌号后起身就走,打算事后再去处理,谁想竟被摄像头拍了下来。事情就是这么巧,车主恰好是市委某大领导的亲戚,恰好那天他心情不好,一个电话打到我们局长办公室,只发脾气,不听解释,事情就被这样定性为肇事逃逸。麻烦就像气球被越吹越大,没人包庇得了我,两天之后,办公室下了文件:停职待岗。

当警察是我寒窗苦读多年,打算为此奋斗终生的事业,不可能刚刚上路就这样被当作垃圾扔到一边去。我不敢告诉父母,左思右想,用信用卡刷了一份大礼,准备好一大箩筐好话,几经周折打听到宝马车主的住处,匆忙赶过去,瘟头瘟脑地敲开了一户人家的大门。

也许是开门的老人——其实也就六十出头,并不算太老——被我一阵乱七八糟的鞠躬、语无伦次的道歉给弄懵了,好容易等我把事情来龙去脉说清楚,1994年的陈年普洱已被我喝下了好几杯。老人静静听完,说道:“我被你的诚意打动了,很想说原谅你,可是不行。”

“为什么?”我端起茶杯正要喝,一听这话,顿时开启泥塑模式。反问冲口而出。

“你要找的人是住3栋2单元501室吧?”

我提线木偶般点了点头。

老人笑了笑说:“我这里是3栋1单元501。我不是你要找的人。”见我呆若木鸡,他又给我斟了一杯茶,说道,“不过你也不用着急,拜错了山头也不见得就是烧错了香,我这人信缘分,看你人也不错,事情不大,又是为了工作,无心之失嘛——这样,明天上午,我看就十点半吧,你去市局找刑事犯罪侦查局的局长赵一禾,他会帮你的。”

五分钟后,我拧着没能送出去的厚礼和一肚皮疑惑走了。

过了很久,我已在刑侦局跟办了三宗大案,才在偶然间知道那位老人其实就是赵一禾的岳父老泰山。退休之后,老鳏夫独处一室著书为乐,我那天误打误撞闯去,如同一个小丑,恰巧排解了他的寂寞,一时兴起便替我解决了致命难题。不可思议的歪打正着!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我就算是块木头也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做。春去秋来,我竟成了老人的忘年交,有事没事就去陪他钓鱼、下象棋、练太极,为此,斤斤计较的女朋友一个月之内同我大大小小吵了十几次,每次都是同一话题:平时忙碌就算了,为什么放假了还不陪她。然后就是冷战,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反正我也无所谓,能往上走的年纪就该逮住机会努力奋斗,恋爱结婚之类的破事以后再说,来日方长。

三年之后,赵一禾先是进了市局党委,然后升任副局长,分管刑侦局,我以助手兼司机的身份跟了过去。接下来两年时间,我充分见识到了此人的风骨,倘若他生在北宋,石秀“拼命三郎”的绰号一定是他的。可惜错生在了现在,因为鼻子灵敏,从他入行那天起,背地里就有人管叫他赵老狗。他听到之后一点也不生气,还说不要鬼鬼祟祟,当面这么叫也无妨。当面太过不雅,自然没有几个人干得出来,但也有若干老兄弟半开玩笑似的叫他“老汪”,久而久之,不少人竟仿佛忘掉了他的本姓,“汪局”张口便来。他也都乐呵呵地应了,口头禅“狗日的”洗刷回去就是。

我这“走狗”反倒有些不高兴,每每见我因之黑沉着脸,他就说:“狗有什么不好?仁义礼智信,除了智,我看都比人要强些。”

智力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他经常引用一位作家的话:聪明的作用是负的。也不是反智,在人与人之间,差距最小的就是智力。那位作家曾经说过:空中花园和太阴历并不能挽救古巴比伦沦丧的命运,每一个诈骗犯都起码熟练掌握了一百零八种小聪明。

钟岱出事的这天,我们得到消息已临近下班时间。虽然鸣着警笛,路上多少也被堵了十多分钟,即便这样,市长助理、市局局长彭大海也在我们到达现场之后半个多小时,才带着一身龙井茶的味道姗姗来迟。赵一禾低声道:“看掌柜的袖口,刚从麻将桌上下来呢。”我仔细一看,呢绒袖口果然沾着机麻布面的绿色丝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彭大海已年近六旬,在地级市政法委书记任上干了十多年,前任局长贪腐被捉,他才得以提拔继任。说起来,他似乎是西都市这么多年以来第一个并非由市委常委或副市长兼任的公安局长,多少总有点先天不足。他似乎也明白自己的处境,无非混几年退休罢了,除非特别重要的事务,他一概不管不问,一副甩手掌柜的派头。我们私底下也都叫他彭掌柜。

彭掌柜铁青着脸下车,面对一拥而上的诸多下属,他张口便问:“通知部委领导了么?检察官到了没有?”得到肯定答复,他才拖着灌铅似的脚步往案发现场走去。走了两步,瞥见赵一禾低着头没有跟上的意思,便停下来道:“老赵,你已经去里面看过了?”

赵一禾还没有回答,清江区分局的一名王姓副局长抢着谀笑道:“赵局来了之后,一直在等候彭局您,并没有进去现场。”

静待长官而不轻举妄动,这是官僚系统典型的敬举,彭大海对此十分受用,点了点头,心平气和地说道:“老赵是我们西都的福尔摩斯,我呢,说好听点是个监督,不好听点就是个打酱油的,业务上的事,你们要多听他的。”

此话一出,自然又识趣的呵呵发笑表示彭大海很谦虚很幽默,赵一禾并没有笑,不但没笑,眉头拧得越发凝重,彭大海显然注意到了,双眼闪出一丝不快,旋即又恢复了常态,问道:“老赵,你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赵一禾冷冷地道:“我虽然没有进去现场,但我绕着它转了两圈,如果没得意外,我们现在站的地方是唯一的出入口。昨天下过一场透雨,经过4月份那场大地震,这水泥地也破败得不成样子了,到处都是裂痕,高一脚矮一脚,歪瓜裂枣的,大家这样随便踩来踩去,我看只怕有些不妥。”

他话说得不重,然而在场不少人都是在司法系统混了大半辈子的老江湖,如何不知深浅轻重?其实在彭大海来之前,倒还真没有人胡乱走动,一把手来了,不见得一定是拍马屁,但献殷勤是必须的,为此,其他事就可以抛诸脑后不管了。赵一禾不留情面,一针见血指了出来,不少人都僵在了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还是刚才说话的那位王副局长灵性,他干笑一声,说道:“既然是唯一出入口,踩踏就是难免的,赵局提醒得是,大家都注意着点。彭局,您别生气,跟您汇报一下:我们一到现场,我们刘局就指挥技术科仔细拍了照,绝对不会漏掉一寸地方。到时候如果需要证据,我们可以提供。”清江区分局的刘局长赶紧点头称是,看起来胸口一块石头“扑通”落地,对他灵活应变的副手感激得不行。王副局长这么八面玲珑地一说,气氛立刻又活跃起来。赵一禾一肚皮不合时宜,却也不好再扫兴。就这样,一行人小心翼翼走进已被严密保护的现场。

眼前的景象让人联想到恐怖电影:即便是在阳光充沛的午后,这座视野空阔、由无数水泥柱隔出大小不等的方形空间的在建楼里也阴森如同地狱,由于没有现浇封顶,几块不知什么材料拼成的顶板早已破败不堪,傍晚的光线一串一串有气无力地透进来,中途就在四面透风的隔板间发散得了无踪迹。被雨水淋透的尸体僵卧在霉味扑鼻、裂纹密布的水泥地上,冲刷过后的血迹已极淡,脑浆却黏在一旁,由于氧化和光线的缘故,看起来白里泛出暗黄,仿佛一条因恐惧而缩成一团,随时会猛扑向人群,狠命撕咬的虫子。

6

“报上登的,不过是可以让大众知晓的情况,就凭这点内容,我无法给你意见。”林乐元放下茶杯,一脸严肃地道,“除非你把你掌握的所有情况都告诉我。”

赵一禾挠了挠脑袋,说道:“也没得啥子特殊情况,就目前看来,极有可能以自杀定案。不过,有两件事情老子倒是在意得很。”

“哪两件?”

“一件就是时间,你也看到了,这人两点半左右还在清江宾馆,刚刚发完言,三点过点儿,就在十多公里外的五贤乡烂尾楼里头死了,虽然说不是一定来不及,但感觉上总是有些蹊跷。”

“何止是蹊跷,”林乐元揉了揉太阳穴,紧蹙的眉头表明他的脑细胞正在飞速转动,只听他说道,“从清江宾馆到五贤乡,主干道是人民东路和东华路,这条路你们应该都清楚,除了半夜,就没有不堵的时候,哪怕绕路,再怎么也少不了一个小时……”

“坐地铁呢?”我在一旁插嘴道,“他可以从清江宾馆坐1号线到剑南广场转4号线,这样的话,他到西都东站就只用25分钟左右,再从西都东站到事发地,也就10分钟不到的车程。”

“这也是一种可能,”林乐元一言不发听我说完,这才道,“不过我持保留意见。要知道,钟岱毕竟是本市大员,如果只是为了自杀,他犯不着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如果是去见人或办什么事,秘书随从都不带,孤身前往废墟般的烂尾楼,显然是去见一个不愿甚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的人或者办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地铁站里高清摄像头蛛网密布,他根本不可能避开。换成是我,绝对不会选择如此容易留下证据的出行方式。还有一件呢?”最后一句话却是问向赵一禾。

赵一禾沉吟了片刻,说道:“还有一件我直觉与案件本身有莫大关系,但还想不出关系到底在哪儿:烂尾楼出入口的地上有土方车车轮的痕迹,不仔细很难看出来。我还在那儿闻到了很淡的柴油味儿,如果我没有判断错,两三天前,也就是钟岱死亡前后,那里一定有大车来过。”

“那又如何?”林乐元眼中放出光来。他似乎已经猜到了赵一禾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老头,你相不相信巧合?”赵一禾突然间似乎转移了话题。

“那得看怎么个巧法。”

“譬如说第一天人从九层的高处掉到水泥地上摔死,第二天就下雨,冲刷掉了重要线索,第三天,赶在死亡时间还能大致算出的时候,尸体凑巧就被人给发现了。”

“发现尸体的是什么人?”

“一个五贤乡当地的村民,有人打电话跟那人说,他家里前几天失窃的黄金首饰被藏在那里的某个旮旯,他将信将疑地去了,刚走进去就看到了尸体……”

“这个‘有人’想来是没法查到了。”林乐元插嘴道。

“是的,用的是偷来的老年机,号码主人是一位重度老年痴呆症患者。”

“有意思。”

“更有意思的还在后头,”赵一禾似乎故意卖关子,说得极慢,“那个人丢掉的金饰,还真就在电话里提到的旮旯被找到起了。”

林乐元一屁股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不可思议的脏话脱口而出:“操他奶奶个熊,这可真有意思!”在室内来回走了几步,突然抬头问道:“法医鉴定呢,怎么说?”

“具体报告估计要到下午才能出来,”赵一禾道,“现在只能肯定,这哥子身上没得类似搏斗的伤痕,另外,那个地方应该就是死亡的第一现场——但这似乎并不重要。”

“的确,一点都不重要。”

林乐元点了点头,表示完全赞同。这时,他已将所有情绪收起,瘫坐回太师椅上去了。

7

我后来才知道,就在他们俩讨论第一现场是否重要的时候,钟岱的尸检报告已经提前完成。这是一份令所有人都倍感惊讶甚至略微有些愤怒的报告。问题不在死因上,正如所有人见到的那样,他死于十层左右的高度到地面间的地心引力冲击。问题在于在他体内检验出了药物成分。而这药物并非最容易联想到的迷药,非但不是,反倒能让人大大的亢奋。

是什么?

春药,极其昂贵的宫廷秘方。服药的时间大约是在2日下午两点半左右。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此种情思属谁?

8

赵一禾说得口干舌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说是一口,基本上一杯也就报销了。他放下茶杯,说道:“老子晓得的大概也就是这些了,老头,接下来轮到你了,讲一下你的看法。”

“我想先讲个故事。你往后看,一号书架的第二层右数第八本书,书名叫《左传》,”林乐元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语气干巴巴的,仿佛含着一块炭,“里面记载了一件事:公元前482年,吴王夫差在黄池与诸侯会盟,探马报告都城姑苏被越军袭击而陷落,夫差立即诛杀探马灭口。此事虽然残忍,但不能不让人佩服夫差的反应之快,决断之狠:倘若消息泄露,不但会极大动摇军心,瓦解士气,搞不好东道主晋国乘机落井下石,吴国就此灰飞烟灭。”

“这个故事老子晓得,听你讲过。”赵一禾说道。

“知道就最好。”林乐元索性闭上了眼睛,靠在太师椅背上,缓缓往下说道,“那我就直言不讳:如果你是想咨询我对案件的看法,我只能说无从谈起。但若是拿主意,我倒是有话可说。”

“好嘛,洗耳恭听。”

“这案子难在侦破,结案其实并不难,”林乐元声音很低,但斩钉截铁,只听他说道,“不但不难,甚或可谓简单至极。如果单是为了结个案交个差,你这个必然的专案组牵头人一点都不要着急,该有的动作做给人看,不做也成,总之,结论一个也别急着下,静候上面领导的示意——部里不是连夜来人了么?恐怕省委和市委也着急上火,乱成一团了吧。他们急你不急,你稳坐钓鱼台,静候指示:他们希望是自杀那就是自杀,说是他杀,你就按图索骥,一点也别含糊。还是《红楼梦》里的那句话:葫芦僧判断葫芦案。不先提了葫芦,责任你担待不起。”

“你的意思就是压根儿不去查案了,这会不会太不负责任了?”我原本满心希望赵一禾巴巴赶来请教的高参能够指出一条明路,没想到他说出的话竟然是让人袖手旁观,站定干岸看河水涨落的意思。我实在是忍不住,把心里的想法直接说了出来。

“小后生,看来我刚才的故事是白讲了,说你瓜娃子一点儿都没有冤你,”林乐元看也没看我,自顾说道,“该不该查是一回事,能不能查是另外一回事。钟岱好歹也是西都市的常委,他人是死了,但死得如此突然,如此蹊跷,你可知匣剑帷灯有多少不测?事情有经也有权,自古以来好心办坏事的例子不胜枚举。你们赵局长要是不顾一切吹响冲锋号,恐怕还没能接近敌人的碉堡,就得一命呜呼战死沙场——不要说话,听我说,没事少玩游戏多读书,有句古诗说得好:自身且不保,谈何子与妻。”

“你的意思让我们静观其变?”赵一禾见我一脸不服气,张口就要反唇相讥,摆摆手将我制止,抢先说道,“但我担心的是,钟岱父亲可是那位大人物,他们家族要是穷追起来,我交不了差。”

“这也正是我所担心的地方,”林乐元叹了口气,“何止是他的父亲,他的一个姐姐,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哪个是省油的灯?他弟弟上个月刚刚又升职了吧?”

“是啊,都比他哥高上一级了。”

“那就是副部级的大员了,”林乐元的右手在不断扯着耳垂,我后来才知道,这是他遇到难题陷入沉思时的习惯动作,“据你观察,有多少人在意到了你所在意的那些事?”

“应该不多,”赵一禾很笃定地说道,“其他人不好说,省上的检察官和清江区分局一个姓王的副局长肯定注意到了,后者很聪明,也很世故,抬花花轿子他有份,招惹是非得罪人的事,他个狗日的打死也不可能去做。”

“这不是招惹是非,是惹火烧身。”林乐元说道,“他不肯做,你当然也不能去做。如果我所料不错,除非冒出显而易见的证据,这案子八成要被定性为自杀,以稳定官场和民心。钟家人顾全大局,应该会接受,不,一定会接受,他们都是官场中人,名利场上无父子,死人不能阻挡活人的道路,‘稳’字永远会被摆到第一位。你要节外生枝,去另外搞出一个真相——哪怕是真正的真相,他们才不会放过你。再者,一个案子无论影响有多大,涉及面有多广,一旦定性为自杀,就等于翻过了这一页,你再没有理由去查,起码不能再组织一个专案组去调查。漫漫长途,何其难也。”

“老子还是没听懂你啥子意思,”赵一禾木然道,“绕来绕去,还是让我当甩手掌柜儿,听上头的意思行事,对不对嘛?”

“如果到此为止,你只能这样。然而天知道此案究竟会不会就此画上句号,凶手——假定有凶手的话,此案是一击结束还是仅仅只是拉开了犯罪大戏的帷幕,谁也说不准。不过在我看来,仅仅只是冰山一角的可能性极大,冲动杀人,不会有人花费如此之大的周折。”林乐元久经世故,思虑十分周详,但我总觉得他是否想得过多了,“我担心的是,倘若此后再有下文,不但你兜不住这雷,彭大海也够呛。”

“那你说,老子要不要今天回去就把这层利害关系跟彭大海阐明?”

“他会听吗?”林乐元反问,“或者说,他听了之后无动于衷,那怎么办?”

“你到底啥子意思?”赵一禾道,“老子就烦你这点,给个痛快话得不得行?”

“如果你不能查,其他那些该查的人也不能查,那就交给能查的人去查,”林乐元绕口令似的说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也不见得就是韩信一个人去完成的,对吧?”

赵一禾看着他,既不点头,也不说话。面无表情,活像一尊泥塑。

林乐元笑了笑道:“何况你刚才只说了你的担心,你的性格我还不了解?案子不经你的手也就罢了,一旦到了你手上,你不打破砂锅问到底,完全搞清事情真相,是绝不会撒手的。与其说是你为前途查案,不如说是为你自己查案,为你的初心和理想查案。你呀,能走到今天,全靠了这份执着,再不能往上走,也是因为这份执着。人生在世不称意,唯德难,唯中庸更难。”

赵一禾突然“扑哧”一笑,说道:“做官要懂做事,做事要懂做人——这两句箴言可不也是你狗日的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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