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初回到府中,第一件事便是命占昱去泡茶。
占昱听到命令后觉得很奇怪。容初向来不爱喝茶,怎的今日刚从酒气满盈的红月楼回来,就想要喝了呢?
不过觉得奇怪归觉得奇怪,容初的命令他还是不敢多问,答应了便去了。
占昱走了之后,容初一人步行到了庭院。
庭院空荡又寂静,只有小道旁边有几缸芙蓉。那月华之下的水上芙蓉,看着粉嫩妖艳。
容初却醉翁之意不在酒,走到一缸芙蓉前面,微微弯下腰,撩起袖子,伸出左手去把浮在水上的芙蓉给全部拿住,往水下按去。
芙蓉浸到水下,灌入花心的水将芙蓉花瓣弄乱,似舞袖翩翩。容初只面无表情地,一直将花往下按。直到那水中出现了黑色的浑圆,容初才微微一笑,停下了。
黑色的浑圆围着容初的手臂绕了几圈,接着直接顺着水流融了进去,成了容初手臂上的一条黑纹。
待浑圆融完之后,容初便抬起了手,走到下一个水缸前。
他手离开之时,那缸里的芙蓉,竟也枯萎败落,沉入水中去了。
来来回回重复了几遍,一朵朵芙蓉花枯萎沉入水中去。到了一个水缸前,再看容初的手,已是跟染了墨水一般乌黑。容初却满不在乎,瞥了一眼,扯下袖子盖住,转身去寻占昱。
占昱此时刚端了一杯热茶寻他。容初见了占昱,快步走到他面前,拿起茶杯一口便将茶给喝完了。
占昱见容初二话不说拿起茶杯就喝,下意识地轻声说了句:“小心烫......”话还没讲完,容初便喝完把杯子放了回去,越过占昱往府外走道:“给我备匹马,我要去外面逛逛。”
容初的声音远了,独留占昱一人端着杯子站在原地发愣。他看着那热气还未散的陶瓷杯子,满脸的诧异。
那茶可是用刚煮沸了的水泡的,怎么容初喝下去,一点不适的反应都没有??
占昱难以置信地眨眨眼睛,伸手去握住了杯子。
“啧!”握住杯子的一瞬间,便感到一阵刺痛。他猛地甩手将杯子丢在了地上。啪嚓一声,杯子碎了。
占昱盯着地上的碎片,心中愈发困惑。
那杯子烫手得很。那水,也是烫的,那为何容初喝了,并无异样?
奇怪,太奇怪了!
占昱心中忽然有些害怕,扭头忧惧地望向方才容初走过的路。
难不成,又?......
占昱一想到,就猛地摇摇头,连说了好几句不可能。记起容初嘱咐了他去备马,他便清空了脑中的杂乱念想,转身迅速离开了。
待他牵着马走到府门处,容初早已等得一脸不耐烦。
占昱一看容初那副嘴脸,不觉心上一骇,加快了脚步,走到了容初面前。
容初粗暴地一把夺过缰绳,质问道:“干什么去了?怎么这么久?”
占昱慌忙低下头,如实答道:“路上发了会呆!”
“发呆?”容初狐疑地扫了他一眼,扫罢便怀疑着翻身上马,对他说:“我出去一会就回来,把我的茶热着,别凉了,我回来要喝。”
占昱心知容初此时心情不好,便垂着头跪下来,以此来讨好讨好他。
“是!”
容初见他跪下了,当真迟缓了一会,微微扬起嘴角,捎带得意地笑了。
他一扬缰绳,骑马离开。
占昱一直低着头,听着那马蹄声响起来,再越行越远。
等他抬起头,容初已不见了人影,只有那门前的灯笼还恍恍惚惚地照着地。
门前台阶空空一片,占昱的影子在地面上,跟着灯笼一齐晃动。
占昱悬到嗓子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叹口气,起身去给容初煮茶去了。
在小道上行了没几步,占昱不禁又生起疑来。占昱以前根本就不爱喝茶,每次占昱给他煮了浓茶放那,放到第二天容初都不会碰一下。只有第二天茶凉了会令他去倒了。
可这两日,容初动不动便让他去煮茶,那些茶他竟也喝了。
真是太奇怪了……
占昱想着想着,脚步放缓,停了下来。
他静立着想了许久,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想到。这样子没头没脑的事,他怎么可能光想想就能找到前因后果?
占昱闭着眼摇摇头,告诉自己别想这么多。一抬头,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到了庭院里。
庭院看起来很空荡又安静,几个水缸成了灰色,没有秩序的摆在小道旁。满地都是银色的月光。
一瞬风吹来,摇晃着庭院周围的高树发出飒飒声。在这安静地环境中,显得格外清晰孤单,又令人心里发毛。
占昱看着这样的场景,听着那样的风声,一向胆大的他竟然不自觉地想起了鬼怪的事。想着想着,自己还害怕了起来。
他在这样的地方呆着,总感觉这里阴森森的。不等多想,占昱便急忙转身离开,走出了这庭院。
占昱走后,他的脚步声依旧在空旷的庭院中回响,一声一声,叠在一起,渐渐繁杂起来。听起来,还有人山人海的感觉。仿佛这只有水缸的庭院里啊,还有一个看不见的热闹集市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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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街街道上,容初骑着马在人群中穿梭。行路的人见只有他一人骑着马,都向他投来怪异的目光。
前几日还有人表演飞檐走壁,今日又有人来表演街边飞马了?最近来东街卖艺的人也太多了点吧?
容初不理会那些,一直望着前方,护城河的方向。
他右手拿着缰绳,左手却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背后。为了不让宽袖飞起来,他还用手抓紧了袖子。这样子奇怪的姿势,怪不得东街那些人会怀疑那是来飞马卖艺的。
伏恒府离东街也不远,骑马不一会儿就到了。
还未行到河边,容初便一拉缰绳停了马。
他四处望了望,唤了个闲着的官兵过来。
官兵正靠着一根柱子发呆,听到容初的呼唤,打了个冷颤就慌慌张张跑过来了。
“少爷!什么事?”官兵一跑到马边上便自觉地俯身跪下了。
“没什么。”容初低头看了看,挑了个下马的好位置,接着身子一歪,一脚踩在了官兵的背上。
官兵突然被踩了一脚,虽然感觉疼,但他还是咬咬牙忍了下去。痛一时和痛一世的区别他还是分得清的。
容初踩到官兵背上,又换了个方向踩了好几脚,确定了很稳实,这才真正翻身下了马。
“我将马交于你看管一会,可别看掉了。”容初下马之后拍拍衣上的尘土,命令道。说完,便往护城河的方向走去。
官兵感觉到背上轻飘飘的,长长地吐口气,艰难地撑起身子来。他感觉背部不舒服,扭着脖子伸手去按了按,一按他立马疼得龇牙咧嘴,快速收回了手。
“哎哟……”官兵哀怨一声,终于抬手去牵缰绳,把马牵到了他刚刚发呆的那个地方。
容初走到河边,蹲下去,望着月光下静静流淌的河水,右手拿住袖子,往上拉去。
那条仿佛浸过墨水一般的胳膊便露了出来。
护城河边少有人去,所以基本无人发现容初这样奇怪的行迹。
但基本无人,也并非真的无人。即使没有人会刻意去护城河边走,但也会有人有心,派人盯着河边。
护城河边的一座小楼上,一双眼睛正往这边看。
那人小心翼翼地,躲在阁楼里面,只伸出半个头,悄悄地望着那边。
容初似乎有所发觉,伸手往河水里去是顿了一下,接着继续了。
他将那只胳膊放入河水中。顿时,胳膊上的乌黑如墨般跟着水波扩散开来,丝丝缕缕。散开之后在水中停了一会后,又两缕三缕的汇合在一起,便成一个个浑圆,一齐往西街岸边涌去。
半晌,容初见胳膊上的墨色褪的差不多了,便起身把手拿出。
他站立起来,面无表情地甩甩手,甩去了手上的水珠。甩罢,便把那宽宽的袖子放了下来,盖住了胳膊。
容初面色平淡地望着远山伸出,扬起唇角笑了一笑,转身离开了。
他从官兵那牵过了马,又若有所思地看了官兵一下。
官兵被他那样看了一眼,顿时打了个冷颤。被容初多看一眼都不是什么好事。别说被他看一眼,但凡跟他接触上,那都是坏事。
鬼知道什么时候容初就想起了他,然后突发奇想想让他去西街乞讨。
官兵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一般那个时候俯身跪下就完事了!想罢他赶紧拎起衣摆跪了下去,喊了一句:“少爷好走!”
容初已经上马,也没理会他,扬起缰绳便驾马而去了。
回去的时候,容初骑得慢悠悠的,一点都没有来时风驰电掣的样子。
容初坐在马上,身子一晃一晃的。他两眼冷冷地望着前方,嘴里还哼着小曲。边上光亮的楼中戏声婉转,还飘了阵阵酒香过来。
但他却不怎么受这些的影响。纵使听着声音尖利的戏声与悠长的旋律,但容初嘴中的小曲,哼的那叫干脆利落顺畅无阻,连半点停顿都没有。
容初哼着哼着,好像看到了什么,便停了下来,往街边一瞟。
那边有个卖人偶的小摊,一个身材臃肿的老妇人坐在摊边低着头,手里拿着个人偶,像是在给人偶画脸。
老妇人头发已经花白了,用一条烂布绑在脑后。身上还穿着一件深绿色的小褂。她身前的摊上摆了许多只人偶,有穿着嫁衣的新娘子,也有长着狐狸耳朵的狐妖。
容初瞟了一眼,又想起了别的事,轻声笑了。
他掏了个金币出来,往老妇人的手中抛去。
老妇人还在给人偶画嘴巴,一个金币从天而降。
金币准确无误地落到了她的手中。老妇人定睛一看,发现是枚闪亮亮的金币,顿时惊地瞪大了眼睛。她赶紧把手中的人偶放在一边,两手捏着金币,难以置信,反反复复地看了又看。
看了好几眼,她才抬起头来,看看是谁给的或掉的。
一抬头,便看见容初坐在高高的马上,笑看着她。
老妇人不认识他,但看他身上的衣着配饰,那副贵气逼人的样子,不难想到他是个富家公子。
她低头看了一眼那个金币,又抬头,颤抖着将金币捏着举高起来,问道:“公子,这是你掉的?”
容初摇摇头,“那是我赏你的。”
“赏给我?”老妇人诧异道:“我与公子素不相识,公子为何赏给我?”
“你过不了多久便会用到的。”容初道。
这话可真是令人摸不着头脑。
老妇人困惑地眯起眼睛看着他,不知该拿那举在半空的金币怎么办。
“不然,公子拿个人偶走?”老妇人说着伸手去拿了个新娘人偶,艰难地站起来,递给容初。
容初垂眼看了一下人偶的相貌,弯下腰去接过了。
“那多谢了。”容初笑了,扭头继续慢悠悠地骑马走了。
老妇人握着那枚金币,一直注视着容初的背影,感叹道:“多善良的公子啊……知道我年老体弱,还赏枚金币给我,这样一来,我的棺材钱就有着落了……”
说着,她心中一悲,缓缓坐下,将金币小心翼翼地放进小褂的口袋里,暗自抹起眼泪来。
楼上突然有了大声响,好像是有人在吵架。
老妇人听闻,仰头望了一眼。她没有太惊讶,仿佛已经习惯了。抹了最后两滴泪,便又低头给人偶画脸去了。
楼上却越吵越凶,掀桌子声,怒骂声,杯子破碎声响在一块,令人听着就觉得害怕。
楼上乱了,楼下自然得乱。路过的人听到楼上的动乱,纷纷停下脚步聚在楼下围观看热闹。看着,还七嘴八舌地讨论了起来。
“怎么回事呀?”
“不知道啊。好像是两个男的吵架了,你听那声。”
“哎呀这要你讲啊?我没耳朵啊?我是问你发生了什么他们为什么吵架。听这架势,都要打起来了吧?”
“我怎么知道!你好奇你上楼去看看啊!”
“诶那我不去了,万一我被误伤了怎么办?得不偿失,得不偿失。”
说话的人摆摆手闭上了嘴,安安静静地听楼上的人吵。
楼上的窗子开着,但窗子太高,从下面也看不见什么。只能听到一群乱七八糟的声音,混乱不堪。两个男的越骂越凶,最后当真好像动了手。一群人在那“诶诶诶!别这样!”地制止。
路人越听越有滋味,在楼下起起了哄。纷纷鼓掌叫好。还有个公子,扯了腰间的玉佩便往往楼上丢去,然后朝楼上大喊道:“谁赢了小爷把那块玉赏给谁!”
喊完还得意地对身边人说道,“哈哈许久未见这样的事了!”
他这么一喊,楼下的人便都哄笑起来。
楼上声音依旧没停。不知是谁往楼下丢了个大大的花瓶,从那窗子里落下来,往人群里砸去。
众人见了,慌乱地散开来躲,结果那花瓶不偏不倚,砸中了低头专注给人偶画脸的老妇人。
咚!花瓶砸到了老妇人头上,又倒了下去,没碎,在地上滚了几圈。
老妇人画脸的手停下了,人偶也悄然掉到了地上,四肢断裂。
众人一看那花瓶当真砸中人了,吓得惊叫一声,纷纷将目光投到了那老妇人身上。
老妇人垂头坐了一会,一丝鲜血顺着她的发丝流下。老妇人也身子一歪,无声地倒在了地上。
众人又惊叫一声,不断大喊“出人命了!”“出人命了!”四处逃窜。不一会儿,那场子上的人便退的干干净净。
楼上的人听到有人喊出人命了,想到是刚刚丢出去的花瓶砸死了人。怕是砸到哪个小姐公子大人,吵也不敢吵,停下嘴便灰溜溜地逃走了。
片刻之久,那片地方便只剩了老妇人一人躺在地上。那鲜血沾染了人偶,往冰凉的地上流淌,映着周边金黄的光明。
过了一会,一个官兵走了过来,蹲下来,用手去探了探鼻息。罢了叹了口气摇摇头,起身扫了扫,发现她是个摆摊的。便准备将她丢了护城河就行。
刚转身要走,一个刺目的光芒便引起了他的注意。
官兵被什么闪了眼睛,转身又往那看了看,发现那光,是从妇人小褂口袋里发出来的。
官兵好奇,蹲下去伸手往口袋里掏了掏。
他这么一掏,便碰到个冰凉的东西。官兵急忙将那东西拿出来,一看,是那枚容初给的金币。
官兵擦擦眼睛,目瞪口呆地看了又看。他不敢相信,一个摆摊的小老太婆,会有金币这种东西!就连他个当官的都没有!
莫非是哪个公子赐的?难不成这小老太婆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身份?
那还能随意丢河里吗?万一真有公子问起来,他怕是自己也要被丢河里去了。
官兵猛地摇摇头,将金币放入了自己口袋,起身对着身后的兄弟喊道:“过来!挑个地方买个棺材把这个人埋了!费用我出!”
如容初所说,那金币被用到了。
护城河边。
那几个浑圆横穿了护城河,到了西街岸边。
一直长着锋利爪子的手从河里突然伸出,按住了河岸。接着,一个黑色的庞然大物,从河里出来了。
那大物通体墨黑,弓着身子,也足足有一个半人这么高。初有人型。脸上浑浊一片,不见双目像是有人涂了黑色的淤泥上去。却又长着尖利明显的白色长牙。一条鲜红的长舌从那像口又不像口的地方伸出,垂在半空,时不时地低落下来浓稠的黑色浓液。剩下身体,四肢都是黑色的,且都有锋利的尖爪伸出。看起来凶狠至极,令人恐惧。
一个出来之后,后面还陆陆续续出来了好几个,这么一数,足足有七个之多。且个个都是高大恐怖。
那便是容初手上的“黑墨”形成的,容初养了四年的怨鬼本身。
他们全部出水之后,不约而同地往西街山上的山林走去。
所走之处,都留下了沾满黑色恶心浓液形成的脚印。
青鬼被宫烟赶出来,一开始去了黑水那,想问问解开嘴里东西的法子。结果白醉耍坏,说天亮了再帮他消掉。青鬼听了自然气愤,噼里啪啦哼了他许久才离开。
这不,他正在这里闲逛,结果便看到了那群恶鬼在林间行走,向着他的方向来。
青鬼心中一骇,顿觉来者不善,急忙转了身往宫烟他们地所在地飞去。
那群恶鬼仿佛感觉到了青鬼的存在,扭动了那根鲜红的舌头,发出一声难听的,如木门扭动般的底吼声,迅速向青鬼冲来。
青鬼扭头一看,那群恶鬼正四肢并用地追赶着他。当即吓得大哼一声,仓惶加快了速度逃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