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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10月9日阴
村里人都认识李婆,还知道她有个特别孝顺的儿媳妇。可是却没有人见过这个贤惠持家的儿媳。直到今天,我才终于得知了其中的缘由。在这里,先容我卖个关子从头说起。
李婆本来并不是这个村子的人。大概是十五年前吧,在这个村子的南面山阴脚下多了个小院。也就在小院建成不久,李婆娘俩住了进来。
算算年份,那时候正处“黄金十年”的时期。在新政的推动下,交通、经济、民生都在飞速的发展。可因为地处偏僻,外面的发展也好,动荡也好,都没有影响到这个世外桃源。
正因为如此,村里的人都比较质朴。对于新来的这对婆媳,大家也没有去寻根问底。只是路过的时候点头问候一下表示欢迎。那李婆倒是颇为开朗。虽然看上去已经年逾古稀,可精神却很好。每每有人和她打招呼,她总是很热情的与人寒暄一番。谈笑间,娘俩的来历也就逐渐为人所知。
李婆本家姓吴,原籍曹州夏目湖,也就是现在的菏泽。后来嫁于当地的富绅李氏并育有一子,生活过得倒也算圆满。
当时正值前朝局势动荡,外有列强入侵,内有皇权腐败,许多百姓流离失所。因为先生慈善,李吴氏也贤德,夫妻俩时常会周济一些流民乞丐,所以两人在当地颇有名望。在曹州地界,说起李员外和李夫人没有不啧啧称赞的。
相对李婆家的显赫,她的媳妇却没什么背景。因为战乱流浪异乡,又不巧在曹州附近和家人失散。当时只有十五六岁的孙氏只得独自在曹州流浪寻亲。
恰逢一次路过夏目湖,正巧遇见员外家发济粥。在领粥的时候被李夫人相中,留在府里做了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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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知道,李员外家的独子为什么会娶这么一个来历不明下人。在封建统治下,人们对于阶级地位看的很重,主人娶了仆人,而且还是明媒正娶,这在大多数人眼中几乎是有违纲常的。这件事成了整个曹州茶余饭后的谈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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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乱,流民,饥荒,当权者此时此刻只管仓皇求生,早已顾不上什么民生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带走了很多人,其中就包括了大少爷。新婚燕尔,甚至还来不及留下一儿半女就撒手人寰了。
李夫人终日以泪洗面,不经月就哭瞎了眼。李员外虽然不似妻子那般哭天抢地,可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老员外原来挺拔的背脊日渐佝偻,只是天命之年的他在短短几个月里就苍老了许多。不过三四年老爷也病逝了。诺大的家院里最后只剩下了婆媳两人。
再之后,李婆散尽家财带着媳妇隐居于此。此间的是非曲折每当有人问起,李婆只是摇头不语。大家察觉到老太太似乎不愿提起这段往事,逐渐也就不在提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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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交通不便,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货币在这里的意义不大。更多的时候村民们很习惯于以物易物。李婆家的院子里种了些蔬菜水果,又养了三四只鸡。除了偶尔拿鸡蛋换些米粟之外,日子也算过得自给自足。
因为眼疾行动不便,这小半亩地都是由儿媳一个人操持的。老太太也乐得清闲,只要天气晴好,总是早早的就到不远处的榆树底下坐好,等着村里几个同龄的老太太们一块儿来纳凉聊天。
李婆虽然家道中落,可毕竟来自大户人家,见识广博。再加上她又开朗健谈,没有大家贵妇们的骄纵之气。所以大家也都愿意过来陪她聊天解闷。言谈之中,除了一些日常琐事,李婆最常提到的就是与她相依为命的儿媳。对与这个孝顺媳妇,词里行间掩不住的都是满足和欣慰。
说起来也奇怪。自从李婆娘俩搬到这开始,已经快十六年了。可愣是没有一个人见过李婆的这个孝顺儿媳。院子里的蔬菜明明照顾的很好,几只土鸡看上去也是颇为肥嫩。可大白天的时候从来不见有人去打理。平日里换些东西也都是李婆用些煮鸡蛋或者零食什么的收买村里那些小顽皮们去跑腿。
李婆也是个奇人,虽然眼神不好可目盲心明。每天出门纳凉从来也不要人搀扶,大清早就到树下坐好了。边上还有个小凳全当是个小桌使,上面摆着一两盘点心。供来聊天的姊妹们一起分食。
这点心据说就出自那李孙氏之手,看上去精致可口。不光一同聊天的婆婆们喜欢,就是村里的那些个孙辈的小屁孩儿也是时常凑过来讨食。对此,李婆也从不计较,跑来孩子们只要甜甜的叫上一声好听的就总能称心而归。
后来,消息传开来,孩子也越来越多了。李婆也是来者不拒,不够了就嘱咐儿媳隔天再多摆一盘。到后来连大人们都忍不住过来凑趣。特别是每年四月份春暖花开的时候,总会做的桃花酥最受欢迎,农村人哪里见过这种精致可口的美食,纷纷过来尝鲜。每年清明那天,总要做上满满的一大桌才够。
日子久了,村民们也不好意思多吃多占。有人提出来拿粮食财物过来抵换。可李婆却微笑婉拒了。她这一辈子起起落落,有过荣华富贵,有过颠沛流离。身外财务对她来说并不重要,够吃够用就很满足了。老人家虽然和善开朗可性格当中也有刚强执拗的一面,凡是送来的东西她执意不收。众人也没有办法,只好在日常换东西的时候多随一点了表心意。村民之间以物易物大多都不称重,交易之间更多的是交情,大家也很少去计较斤两,根据个家的盈余多一点少一点是常有的事。所以这样也没引起婆媳俩的怀疑。
因为有点心的关系,老太太是不吃午饭的,待到夕阳西下她才会起身回家。回去的时候依然不需要旁人搀扶。她总是一手虚扶一手背在身后,步伐虽然缓慢但却很稳当。树下遗留的碗碟是儿媳妇收拾的,隔天天未亮就会重新摆上新的。
曾经有几个好事者蹲在树后守夜,想看看这个素未蒙面的寡妇。可他们几个无论白天休息的多好,晚上总是未过亥时就纷纷睡着了,到隔天天亮才醒过来。有时候醒迟了,还会被几个正在聊天的老太太们嬉笑指点。时间久了也就没人再去尝试了。
说起这个儿媳妇,老太太最多的就是夸赞和自豪。当有人问起为什么总不见人的时候,老太太说这个媳妇得了顽疾毁了容又见不得日光只好夜里出门,而且生性害羞怕生所以不愿意出门。几个老太太每次言谈至此都忍不住长叹一声,有些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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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之前鬼子进村那晚,那时候李婆并没有和其他村民一起撤离。过去通知李婆娘俩撤离的四娃发现屋里空无一人,只有桌上留着一张字条。四娃不识字,把字条带了回来交给了我。原来是李婆的儿媳写的,字迹端秀只有寥寥几行,大概意思是说李婆年纪已经大了禁不起长途跋涉,她带着婆婆先去山里避避。也不知道这李孙氏带着老太太去了哪里,隔天清早老太太又悠然的坐在树下乘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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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十几年前李婆搬到这里的时候都已经六十七八了。这么一算,直到今年五月初五李婆已经八十三岁了,在村子里这也算高龄了。
本来李婆身体还算健朗,每天还是习惯在外面乘凉。来去依旧是那样不要人搀扶,一只手虚空一搭就能走的很稳当。
可毕竟老太太年事已高。经过了这么一折腾,李婆的身体就开始每况愈下,不出半个月就卧床不起了。村里的诊所诊不了这种大病,为此我还专门打了份电报想请附近镇里的医生过来看看。可没想到等来却是个老熟人!
一身藏青的道袍一尘不染,一手托着浮尘,一手抚着长须。嘿!那不是玄阳子道长么?
我们的电报机其实是军用的,架设在镇里的驻军部。本来我只是想麻烦军部帮忙找个镇里的医生。可说来也巧,刚好碰到玄阳道长到镇里刚刚处理完公事在军部喝茶呢。
作为修道者其实还分很多不同的主辅修方向。玄阳子修的便是符道和医道,是师部的医疗营顾问。所以自问医术方面不比镇里的医生差。再加上又是熟人所求。于是干脆揽下了这桩事情,来村里帮帮忙,顺便也见见老朋友。
虽然没见识过道长的医术如何。可是上次相见的时候的神奇的符术却是让我大开眼界。而且,师部医疗营的军医个个都是一把好手,不论哪个都不是这个不算太大的小镇里的普通出诊医生可以相比的。更何况是作为顾问的玄阳子呢?
谢过开车过来的警卫员,两人边走边聊一路往老太太家里去了。
相去不到一个月,当初临时聚集到一起同生共死的队员们这会儿都在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队长阿坤现在已经升为了中校,目前主管军区新兵营训练。一心从政的他现在业余时间忙于各种进修学习中,很少能看到他的影子。曹雄原先做的就是摸金的营生。如今虽然已经被军部诏安,可干的还是差不多的活,美其名曰考古研究。那五庄小真人只是军部通过玄阳子的道家关系和平顶山借来的,小丫头现在已经回山上修行去了。
小丫头……直到现在我才恍然大悟,那时候大牛那娃为什么那么不受人家待见了。随随便便对女孩子动手动脚,活该被人记一辈子!
说到这里玄阳子很不厚道地笑了。其实最开始的时候他就知道原委,可他却甘愿躲在一边偷偷看笑话。五庄小真人又像一只高傲的小孔雀,自己又不屑于去解释。这么一来,可怜的大牛到现在还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
看着毫无仙风道骨,这会儿正一脸坏笑的玄阳子,我感觉额头有点冒汗。
对于眼前这个为老不尊的牛鼻子老道,刚刚已经说了,现在是师部医疗营的顾问。说起来,这个位置由来还有一番曲折。
和五庄真人的清修不同,玄阳子走的是世修,讲究入世修心体会人间七情六欲。当年下山的时候正逢抗战打的如火如荼。根据玄阳子自己的描述,当时他还只是个三十好几的小道士,恰巧救了当时重伤将死的南争军军委。借着报恩的名头,被救的张军委伙同几个同行兵油子把涉世未深的玄阳子灌了个半醉。原来是张军委看到玄阳子医术过人起了爱才之心。愣是凭着酒劲和三寸不烂之舌半蒙半骗把玄阳子上了船。
因为山上隔世已久,在玄阳子的认知里外面还是封建朝廷统治的那套。再加上前朝对于道教并不友好所以很忌讳在朝为官。所以爱才如命的张军委硬是弄出个顾问来。无军阶,无实权,还有点听调不听宣的意思在里面。就这样玄阳子才留了下来一只到现在。
说来说去,还有一个人却没有提到。其实她的近况我比谁都清楚。分开的那天下午我曾经偷偷跑回村子里,把自己平日涉及机密里精心饲养的信鸽带了出来,为的就是赠予佳人。算起来这个把月来,我们也通了好几次信了。现在送出去的那只信鸽还在我后院的鸟社里休息呢!
因为战争刚刚结束,敌人明面上的大部队虽然已经大多伏法。可还是有一些家伙贼心不死躲在暗处想混水摸鱼。真真因为身手好经验丰富被提拔为反间谍小组的组长。这不,因为有点事要出趟远门,所以把‘哥儿’放了回来。一方面是送信,一方面也托我照顾它一段时间。等她事了回来会想办法从其他渠道通知我的。
不消一柱香的功夫,我们到了李婆家门口。由于事先打过招呼,李婆并未歇息。我们招呼一声掀开门帘进了屋内。
从外面看这间屋子普普通通并没有什么特别,进到屋内就有些与众不同了。屋子里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昏暗,每一窗户上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帘子。外面艳阳高照天气正好,可屋里却几乎不见天光,只能靠着墙角搁架上摆的油灯照明。
因为之前我大概提到过这位李家儿媳的病状,所以道长对此并没有表示太多的讶异,只是在环顾四周之后略微皱了皱眉。
房里还弥漫着一股药香。李孙氏正在一旁的灶房忙活着看火煎药抽不开身,招呼我们直接去对面老太太的房间,说老太太正等着我们呢。
李婆的房间可以说是整间屋子里采光最好的房间了。掀开门帘,突如其来的光亮几乎让我们睁不开眼睛。
似乎是听到了声音,半卧在床的老太太转过脸来。‘是陈队长吧!还有一位就是镇里来的医生吧?’,老太太声音微弱,似乎就这么简简单单几个字就消耗了她大部分的体力。老道也不多做耽搁,一边向老人问好,一手就顺势搭上了她的脉搏。我在一旁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杵在一旁四下打量。
老人屋里家具不多,一桌一椅再加上床边的脸盆架。虽说是床,可仔细一瞅却不然,看上去更像是北方人睡得大炕。不同于堂屋的阴暗,这里明显明亮不少。老太太虽然看不见,可眼睛还有些许光感。显然,对此儿媳在布置的时候也煞费苦心。
李婆这会儿正半卧在炕上,玄阳子一边诊脉一边和老人搭话,就好像日常的随意聊天一般,并没有吐露出任何不安和担忧的语气。可他的表情并不像嘴里说的一般轻松。其实,从老太太的面色我就能看出一点端倪。
几天不见,老人看上去消瘦了不少。原来还算丰盈圆润的脸上随着日渐地消瘦布满了皱纹。面色苍白,连嘴唇都见不到多少血色。李婆毕竟已经八十多岁了。这么多年来经历过丧子之痛;经历过辗转异乡;经历过战争洗礼。身体随着岁月的侵蚀逐渐走向一个自然消亡的过程。这无关伤痛疾病,所以也非人力可逆。
只是聊了几句,老太太就有些累了。服侍她躺下后,只不一会儿就沉沉的睡过去了。玄阳子看向我,摇了摇头,眼神中颇有几分无奈。这时候门帘被人掀了起来,进来的是一个端着药的女人。
这女人一身素衣,看上去玲珑有致。可头脸却用黑纱整个蒙了起来,就连双手上也带着看上去颇为厚实的手套。来人便是李孙氏其人。我们进屋的时候她正在灶房煎药,这会儿总算是打了个照面。
落落大方的打了个招呼,并不像李婆说的那般羞涩怕生。看到老太太已经睡熟,她把药碗搁在一边然后引我们回堂屋说话。
和刚刚正相反,回到堂屋,骤然得昏暗让我们几乎看不清东西。眼前这位脸蒙黑纱的女子却似乎毫不受影响,径直领我们到桌边坐下。
也不说什么闲话,玄阳子详细交代了老人的情况,对自己的无能为力表示抱歉。得知老人的近况,李氏似乎并没有意外。对于两人到访温婉有礼的表示了感谢。言行举止嫣然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
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好多在逗留。可就在告辞离开的时候,玄阳子却骤然探身,抓住了那女人的手。
……”
有道是:“老太太已是天命将尽,玄阳子却是探手一擒。”
未审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