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轮高悬,圆满无暇。
热气腾腾的水桶里坐着一位老者,双鬓花白,不足五尺而干瘦的身子完全浸泡在药水里,只露出脑袋,许是水气太过舒服,令他脸上的皱纹也舒展开了。
“这次神医给的方子绝对灵!保证能治好寒病!”胡晃拎着水桶高兴地道。
“呵,又是个骗子,我的寒病是治不好的,花那个钱浪费!”胡老爹笑呵呵地。
“你不试怎么知道呢?”胡晃反驳。
“真要有孝心,你就好好修炼,别再让我费神,教你教七八年,还留在练气的阶段,丢不丢人!”胡老爹斜了眼胡晃,絮絮叨叨地教训。
“我,我很努力了!”
“你虽然不是我亲生的,但养你那么多年,早清楚你的性子了!喜欢逞能、乱管闲事,和我年轻的那会简直一模一样!不给你做点灵符防身,我不放心啊!”
胡老爹的寒毒很奇怪,每年都要发作一次,而发作完,体内的灵气就耗尽了。所以他会在寒毒发作之前,用灵气给胡晃做上好几张藏影符。
胡晃一直怀疑寒毒是老爹修行时落下的毛病,修行灵气是逆天而行,对经脉肯定会有损伤。到时灵气一满,寒毒就会复发。
否则谁能解释,为什么每次寒毒过后,灵气就会清除呢?那么多的神医也治不好老爹的寒病呢?
老爹教训个没完,胡晃自然头疼,装作加上热水,有意地转过话题,问道:“老爹,灵石该不会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
那块黑石头带来微热的舒服感,像极了灵气在体内运行的感觉。他灵机一动,吸取灵石的灵气,冒险使出藏影术,要么生要么死。事实证明,这个决定做对了,在那时做出选择,总比坐以待毙的好。
灵石弥补他体内的灵气,轻松地使出了影遁,战胜对手。
这是他从未做成的事情。在那一瞬间,他对道法产生崇拜和敬畏,但仅隔了一会,就将这种想法抛到脑后。
听胡晃主动询问修行的事情,胡老爹高兴坏了,思索道:“从哪来的,说不清楚,有很多年没见过灵石了!也许是从灵气充沛的仙界掉下来的……哦,我明白你小子在打什么歪主意了!”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胡晃道:“你想碰灵石的机缘修行?别说这石头在人界不常见,就是见到了,你也不能全指靠它。灵石是天地灵气所生的外物,而修行重要是修心,想借外界的机缘修行,最后修真大道只会越走越难!”
胡晃眼睛一亮,笑道:“那岂不是很值钱?”知道怀里的灵石非常值钱就够了。
胡老爹高估了他的决心,不管对修行有没有好处,对他来说都是没用的,还不如找个道门弟子卖了,多换点钱去请名医给老爹看病。
如此一想,甚觉可惜,那块大的灵石白白地便宜了狗官兵。要是把它弄下山,哪怕是去请修道者也能请得动了。
子时三刻。
胡老爹的寒毒还是发作了。
他的脸色发青,似是浑身的血气被抽走了,鼻腔呼吸的气流冷若白霜。额头和皮肉冷冰冰的。到了最后,连眉毛也结成了白霜,身子像是活死人,动弹不了。
那一瞬间,胡晃以为老爹置身寒天雪地之中,被冻僵了。
狗屁的神医,还是没用的法子!
胡晃的侥幸心被击溃了,经历了那么多次的寒毒发作,当再次面临这种情况时,他依然手足失措。眼下能做的只是把老爹身边的炭火烧旺,时不时地察看他的脉搏,生怕老爹坚持不住,彻底冻死了。
他想起了那块灵石。因为他打算卖掉它,所以不敢让老爹知道这事。他悄悄地把灵石放在老爹的手边,希望能再发出奇迹,但灵石此刻安静得像块普通的石头,既无光亮也无温度。
他很怕这个时候,感觉自己像是世界上最多余的人。
他也害怕修行,每每盘坐,想起运转在体内那些暖洋洋的灵气到了月圆之夜就会变成可怕的寒毒,再也无法专注,颓然地叹了口气,“我该怎么办?”
“别……叹气,很快就会……过去!”胡老爹强忍痛苦地劝道。
“对,再忍耐会,那位琴师就要来了!”胡晃擦干泪水,寒毒发作的时候,院外会响起一阵琴乐,躁动的寒毒就会闻乐消失。现在的他,极其企盼着那位琴师早点到来。
“呵,那些人……不可靠!”胡老爹闭上眼,语气不屑。
胡晃纳闷,那位琴师每年都很准时,要说他不可靠,那天底下再没有可以指靠的救星了。但见老爹痛苦的样子,他也不想争论,语气坚定地道:“我一定会想办法根除你的寒毒!”
胡老爹许是觉得儿子说的不可能做到,也许是疼痛难忍,总之再没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院内飘来细如烟气的笛声,犹如初春的煦风地飘进耳朵,轻灵地拂去心头的躁动,老爹的呻吟马上轻了几分,紧蹙痛苦的表情得以舒缓放松。
胡晃稍一惊讶,随后喜上眉梢,打开窗棂,让声音传得更加清晰。
琴师终于来了,但不知为何这次换成了笛子。虽然效果依旧地出色。
笛声隔了那么远,也能抚慰老爹的痛苦,镇服经脉内那些躁动不安的灵气和寒毒。用此非常的手段,操琴吹笛的乐师定是非常的医者。
胡晃很想请教对方,为什么不干脆除去老爹的寒病?难道寒毒真的无法根治?
可惜的是,对方来得突然,去得也快。等他安顿好老爹,往往琴声已经停歇了。
而且胡老爹不赞同他的想法,就如今晚一样,不屑地道:“该来的总会来的,不用求他们!”他像是知道对方的来历,眼神含有恼恨,没有半点感激之情。
胡晃猜他肯定见过了那位医者,但被对方拒绝了,所以宁可忍受寒毒沉疴的发作,也不愿再去相求。
胡老爹早被寒毒折磨得筋疲力尽,一有缓解,很快就沉睡过去。
然而窗外的笛声出乎意料地仍在悠扬。
胡晃推开院门,只要能将父亲的寒毒祛除,任何代价他都愿意付出!以前攒出的那点银两,自觉寒酸拿不出手,现在有了灵石,不怕对方不会答应!
远山蒙晦,月光清明,院后的树林一眼望尽。
树影下,一位白衣人悠然自得地吹起竹笛,笛声酥似春风,恍如烟尘细雨,周边的荒草也变得绵软生机,似乎一脚踩下能漫出春水。
胡晃拿着灵石,见到正主,反而忐忑。如果对方不识灵石的珍贵,又该拿什么来打动呢?
笛音停了,那人走出树影,是位身穿白色阑衫头挽纶巾的书生。
胡晃眯起眼,悄悄地把灵石塞回怀内。
这位乐师怎么会是儒门的书生?帮助老爹的怎么会是满肚子酸水的书生?
胡老爹不喜欢书生,常说那些念孔孟的一嘴歪理一肚子坏水,告诫胡晃不要与他们打交道。路上遇到某位书生,他也会背地里吐上几口唾沫。因此胡家从不与书生往来。
胡晃猜老爹定是与某位书生有过仇怨。
但无论何种原因,此时偏偏出现一位大头巾书生用笛声帮助老爹,却是蹊跷的事。
难道是弄错了人?
胡晃看向四周,此刻笛声已停,周围也没有其他人。弄错人的可能性小得不能再小了。
书生随手把笛子放在树下的木箱笼,也发现了胡晃,上前揖了一礼,“兄台,何事相教?”
“为什么是你?”
“你认识我?”
“不,我住在这个村子,听到你的笛子吹得不错,所以过来看看!”胡晃本想遵循胡老爹的想法不与书生打交道,但望见箱笼的竹笛又改了主意。
“你是此间胡先生的弟子?”
“你认识我爹?”
书生轻笑几声,“既是胡先生的后辈,说明现在已无状况,那在下可以放心地告辞了!”
胡晃一个激灵,书生说清了来意,真是为了寒毒来的,心中大起疑惑,颤声道:“今日怎么不是琴声?”
“你说的是那位擅琴的张师兄啊,上月调往他处为官去了,以后此地是由在下值守。但卢某愚钝,不擅琴瑟之道,只会横吹小伎,还望兄台与胡先生见谅!”
这些年为老爹镇服寒毒的,居然是胡家最厌恶的儒门书生!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平常不相往来的两方,甚至是很讨厌的对象,竟在这关键的时刻牵扯在一起。
儒生能赶到这里,说明他与老爹没有仇怨,但为什么老爹会憎恨为他镇服寒毒的书生呢?联想到老爹对琴师的怨恨眼神,绝非无缘无故。
乌云遮住月色,心头一片昏暗,似有一场偌大的迷雾,遮住了他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