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垂落。俗话说十五的月儿十六圆,今晚的月色确实比昨日还要明亮。
胡晃背着开玄道人下了山,累得气喘吁吁,腿脚直打闪,扭头见到明亮的月色之下道人的脸色发青,像是蛇毒即将发作,牢骚瞬扫而空。
他望向前方安静的山村,自言自语道:“道长坚持住,先送你去蛇婆婆那治疗蛇毒!”
“多谢!”道人微弱的气息恍若蚊虫之音。
“我还以为你又晕过去了!”胡晃松了口气,往村边的山上爬去。
蛇婆并不姓蛇。她和丈夫,一位老实巴交的养蛇人,从南方搬到村里。平日靠着贩卖蛇药蛇物维生。因此村民们称她一家为蛇大夫或蛇掌柜,至于她的本姓,后来连她自己都忘了。
十几年前,她家不小心走失一条丈长的烙头赤蟒,弄得整个村子人心惶惶。更可怕的是她的丈夫后来跑到万蛇谷就再也没有回来。传言说是被蛇物给吃了。
村民嫌恶惧怕阴毒的蛇物,又欺她是寡妇,一致同意将她撵出村子。蛇婆只好搬到村子东北边的小山去住。村内的老人们每提及此事,常惋惜地说道蛇物的阴气太重,他们一家有此变故是遭了报应。
胡晃并不觉得这是报应,他很可怜蛇婆的遭遇。年幼时被毒蛇咬伤,还是蛇婆给他上的药,后来他常常去山上陪她聊天,或砍上几捆柴、拿些山货周济她的生活。
他唠叨般地说完蛇婆婆的身世,瞅见小黑兽,犯了难色,“你不能去!”
小黑兽呼哧地哼出声,很不高兴。道人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它才晃动肥身钻入树林。
胡晃羡慕不已,“是什么来着?裂土兽是吧,真好,能听懂人话,从哪里弄来的?”道人又是含糊不清的声音,胡晃没能听清,撇撇嘴,继续往山上走去。
蛇婆的名号名副其实,小山到处能见到蛇物。胡晃可以负责地保证,整个定州的地面,除了万蛇谷,就属这儿的蛇物最多。
尤其在蛇婆的屋外,与木屋长在一起的大桃树缠着一条大青蛇,足有成人的手臂粗,鳞皮布满深褐的条纹,像是浓绿的青瓜罩上红丝络,绿得鲜艳,红得可怕。
若是小黑兽在这,又得掀起一场蛇兽大战。
胡晃上前叩门,青蛇鼓着褐目,扁方的脑袋随着他们转动,边吐出信子。
“婆婆,是我!”
“小石头?你这淘气的孩子有些日子没来看婆婆!”蛇婆婆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青儿,去开门!”
“石头是我的小名,我爹在山里捡到我的时候,说我像是石头那样的刚强。”胡晃不好意思地向开玄解释。
树头窸窸窣窣,大青蛇伸着慵懒的身子,慢腾腾地游到檐下的横木,又顺着门框上方的小洞爬了进去。
这种场景胡晃见得多了,见怪不怪,他以为道人会惊恐,结果发现对方半睁着眼,脸上没有表情。
如此没有精神,道人的毒气快要发作了。胡晃想道。
门内咔哒一声,胡晃赶紧推门,青蛇的蛇尾放下门栓,又懒洋洋地顺着原路爬回树。
“你在和谁说话呢!呀,这是谁啊,那么大的个子让一个孩子背啊!”蛇婆婆提着一盏油灯从里屋盈盈走出。
她的身材高大,上身匀称纤细,但下半身粗壮结实,像个梨子的形状,走起路如同摇晃的水桶,深青长裙的裙摆拖在地面,完全遮住了双腿。
胡晃知道她的腿脚有疾,故意遮起,不愿让村人看见耻笑她,因此装作不见,将道人放在长椅上,笑道:“婆婆,我哪是孩子啊!比他重的木头,我都能背下山!”
“老人家,是贫道的错,双腿走不了路。”开玄眼见到了地头,强作精神出声。
蛇婆婆走到他的面前,开玄这才看清她的相貌,发色苍白,面上却光滑没有一丝皱纹,在灯光的照映下,皮肤如涂了油脂般的发亮。从面容上看顶多只有三四十岁,不是驻颜有术,就是胡晃喊错了年龄。
蛇婆拿起油灯照过开玄的脸面,眼睛忽地发亮,“你到前门沟去了?”
“就是万蛇谷!”胡晃怕道人听不明白地名,补说了一句,又朝蛇婆婆说道:“有几个官兵要杀我,得亏他救下我,不然就没命了,后来我发现他中了蛇毒就带到婆婆你这来了。”
蛇婆婆点点头,又撑开开玄的眼睑,瞧了许久,问道:“今天什么时候?”
“……昨天。”开玄答道,“贫道有位朋友,找来不少蛇胆,才撑到现在。”
蛇婆婆再次点头,她以为道人说的朋友就是胡晃,埋怨道:“你这个孩子早该来找婆婆,哪里需要杀那么多的灵蛇。也算你很机灵,那些蛇类长在同一个地方灵性相通,以灵制灵的法子倒也不差。但你若不带他来找老婆子,明天万灵并发,谁也救不了他。”
“那请婆婆快点救人吧!”胡晃喜道。
蛇婆婆将油灯搁在桌子上,似是自言自语,“中了此种蛇灵,灵液先降至脚心,再贯通全身,等你发觉时双腿已是无力,那时蛇灵已在去心脉的路上,任你什么药也难解,除非当时就砍掉双脚,不让灵液上行,这样或许能保存性命。”
“老人家说的是。”开玄道人道。
“此蛇在南国名唤无足赤网蛇,呵呵,说的是你见到它就已经没有脚了,道长想保住性命,舍去双脚可行?”
胡晃愣住了,听到蛇婆婆谈论蛇毒的症状,说的是明明白白。开玄也提起精神,以为她必定能解去此毒,谁知还要砍去双脚,别说是道人,就连胡晃也难以接受,“婆婆,你在开玩笑吗?”
开玄道人的眼神透出失望,“贫道还有重任未完,望老人家救命。”
“不是没有其他的办法,”蛇婆婆双目闪烁几下,忽然发问:“你见到他了?”
“谁?”胡晃一怔。
开玄睁大了眼,盯着蛇婆婆的眼神,又似无意间扭头看向屋外,眼里的迷雾渐渐消失,语气忽地冷淡,“见到了,我没见到它,还会变成这样?”
胡晃犯了迷惑,听他们的口气,像是在说共同认识的人。
“呵呵,道长居然见到了。”蛇婆婆笑了。
“瞧见那条青蛇,花纹一模一样,想想也该明白了。”
“先夫在的时候,曾在南国买了两条灵蛇,一条为红,一条为青,一雄一雌,本是我俩的定情之物。”蛇婆婆的眼睛的光彩如琉璃般的绚亮,回忆起当初的甜蜜日子,嘴角飞扬笑容盈盈。
养蛇人的喜好果然不同,居然拿蛇当定情信物,胡晃想象这场画,鸡皮疙瘩立起。
“红儿它很懂事,当家的很喜欢它。后来它走丢了,当家的为了找它,进了前门沟就再没出来过,老婆子还以为他早死了。”蛇婆婆叹了口气,迟疑地道:“敢问道长去那里做什么?”
“自是除妖。”开玄冷冷地说道。
“妖?蛇妖啊!”胡晃本就吓得鸡皮乱颤,一听这话更是一个哆嗦。
“他们这些道士就喜欢骗人,太平的地面,哪里来的蛇妖啊!”
胡晃欲言又止,本来他也不信,但见到出洞后,从万蛇谷出现的可怕的场面,印证了开玄道人的说辞,勉强地才信上几分。
此时他也不好说得绝对,拉着婆婆的手臂央求道:“婆婆,还给道长医治吧!别打扰你睡觉,待会就带他回村!”
蛇婆婆转头看向闭目养神的开玄道人,“道长,要老婆子医治也可以,但你得立下誓言,治好之后就得离开此地,只要老婆子活一天,你都不准回来!”
开玄道人闭目点头。
“不准找红儿的麻烦……”蛇婆婆道。
“恕难从命,贫道本事不济,自有人会找它。”
胡晃生怕两人闹僵,含糊其辞地劝说,“道长,你就答应吧!一条家养的蛇有什么要紧的,婆婆对它有感情,再说万蛇谷里的蛇多着呢!”
他言下之意,是劝开玄道人别咬着不放,先把蛇毒给治好了,万一他弄错了,蛇妖不是蛇婆婆养的蛇,那岂不是冤死了。
开玄难得笑起来,“她不知道,她的红蛇,做了什么事。”
“能做什么?灵蛇伤人是天性!”蛇婆婆争道。
“它本事很大,呵,快要成龙了。”
龙?蛇婆婆和胡晃都瞪圆了眼,这是神话或是想象才能出现的物种。
蛇婆婆直摇头,油亮的面皮在灯光中时隐时亮,激动道:“你在胡说!他不会的,你要是不同意,就滚出去!别欺骗我这个老婆子!”
“哎呀,就算是化龙,也是行云布雨的好龙,道长还是答应吧!”胡晃打起圆场,这开玄道人怎地不开窍,是命重要还是所谓的除妖重要?他恨不得替道人答应了。
“它得了异宝,逆天化龙,必引起天灾,到时洪水为患,人畜难活。”开玄的面容满是愤慨之情。
“胡说八道,吓唬谁呢!那些没良心的人死了最好,你既然不愿意,小石头带他走!”
“它还杀了圣慈寺的法师!”开玄道人突然大叫,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脸上绿莹莹,绿得瘆人。
胡晃头一回见到开玄道人这般激动,记得初见面时他不惜用道法诱惑,让自己去圣慈寺报信,原来真的是为这位名叫悟法的同伴报仇。
“你们到了他的地头还想杀他,有此报应,简直是活该!”蛇婆婆骂道。
道人没有再争辩,仰面躺在椅子上,呼吸异常地沉重,胸脯起伏得剧烈,似是心脏将要跳出。
胡晃害怕了,“婆婆,他怎么了?”
“灵气攻心。”蛇婆婆冷笑。她口中的灵气不是道家体悟的真气,而是蛇毒的毒气,似是他们这一行的忌讳,向来不说毒,而把毒说成灵。
“婆婆,他不能死!他,他还欠我东西没给呢!”
“你这个小滑头,婆婆以为你真的为了救人……石头,把那边柜子第二排的白瓷瓶拿过来。”
胡晃哎地应声。
挨墙的一排紫黑木柜,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瓶子和罐子,飘出浓淡不一的草药气味。柜边的墙上挂着几列大小不一的蛇牙,齿长曲锐,尖牙锋利,白天来的时候都觉得吓人,更别说是现在。
他不敢扭头,借着渺茫的灯光,从一堆瓶子罐子里找到那个白色的瓷瓶,“真能救得他?”
蛇婆婆伸出一截小指,纤长玉润,一点不像老妪干瘪的手指,月牙似的长指甲从瓶内挑出一撮绿色的粉末。
胡晃屏住呼吸,唯恐吹散药粉,只见她捏开道人的嘴,指甲一弹,绿粉落在嘴里。
蛇婆婆抬起指头,轻声吹气,瞧见指甲缝没有绿粉,才露出满意的表情,答道:“婆婆才不想救他!他们这些修道的,没几个好东西,整日说着除妖降魔却不分好坏地乱杀无辜,在婆婆的眼里他们才是妖才是魔。”
“那……”胡晃纳闷,莫非是念在自己的份上,那这份人情可欠大了,回头得让道人赔份大礼才是。此时开玄的呼吸渐平,胸口的起伏也放缓了,像是陷入了昏睡。
蛇婆婆的药起了效果。
胡晃的目光落在那个白色的瓷瓶。
蛇婆婆长指一勾,小瓶掉在她的袖内,“等他醒了,让他见我,告诉他这份药只能管三日,剩下的药,得等他领我见到红儿才能给。”
原是有条件的啊,不是看自己的面子,嗬,自作多情。
以开玄道人刚才的固执劲儿,想让他答应蛇婆婆的要求,很有难度。不过那是他的事,要是一心求死的话,也没人能拦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