泷新月坐在小板凳上将头深深埋进膝盖里,不敢哭出声,但是眼泪却似那忘川河里的水,不知源头,却永远流不尽。直到泷新月哭累了才病殃殃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回了小木棚。林骁也跟了进去,进门时因为个子太高被狠狠撞了一下,疼得他顺手把泷新月的小木棚拆了。
泷新月:“你拆我房子干嘛?”
林骁:“它撞到我了。”
泷新月:“明明是你撞到的它。”
林骁:“损失从你欠我的三千五百六十万两黄金里扣。”
泷新月:“我什么时候欠……哦哦哦想起来了。呵呵呵,呵呵呵。慢慢还啊。不着急不着急。”
泷新月找了块破木板就坐了上去,没有再和林骁说话的意思。林骁看了她一会儿,仿佛她被掏空了一般,只剩一具躯壳呆滞在那里。
林骁问:“为这样的人值得吗?”
泷新月没回答,像是没听到一般。林骁又问了一遍,泷新月才回过神来。
泷新月:“啊?你说什么?”
林骁:“泷柏仁。昔年他亲手将你变成如今这番模样,如今你又何必再为他伤怀。何苦自轻,自贱。”
泷新月:“你知道?”
林骁不语。
泷新月自嘲一笑,道:“你看了阴卷记录当然知道。”
林骁:“可是我不知道你和他究竟有什么样的因果值得你堕仙,甚至剖心以报?”
泷新月不语,又是一副痴呆模样,过了许久,泷新月哑着声音道:“他用命换过我一命。我还他一命,本应两清了,可是救命之恩,三生情缘呐,哪是两不相欠便可以没有挂碍。我不是哭他,我是哭我自己。”
千年前,泷新月还是白马寺前的一株莲花。那是她第一次历飞升天劫。天劫前不久,泷新月刚给那濒死的九天神将剖了半颗莲心,五百年修行几乎毁于一旦。天劫降下时,她本该是灰飞烟灭的。可是那日大雨倾盆,雷鸣电闪,上山采药的郎中和小药童跑到白马寺避雨。他见寺前的一枝红莲在风雨中摇摇欲坠,被雨水打得只剩几片残花了。药童一头扎进雨里,跑到莲池边给莲花撑着伞,小小的、软软糯糯的身子在风雨里摇摇晃晃努力维持着伞的平衡。那郎中想必是他的父亲,任他如何大喊着“回来,回来。”都无济于事,所有的焦急与恐惧淹没在噼里啪啦的大雨里,掩盖在震耳欲聋的雷声下。天劫降下,万籁失色,那个将莲花护在伞下的药童为她承了一击天雷。泷新月永远忘不了那具被劈得焦黑蜷缩的尸体,永远忘不了那郎中冲进雨中抱住那团已分不清人形的黑炭跳入荷花池中自尽时哭得有多撕心裂肺。她本应承受两记天雷,灰飞烟灭是她在劫难逃的命数,却被那小药童生生替她挡了一击才勉强留了一命。
又五百年,泷新月才得再次历劫飞升。若不是当年的小药童,哪来泷新月千年两次飞升,位列仙班。五百年间,泷新月一刻都忘不了小药童死时的场景,望有朝一日能找到那药童的轮回,报答他昔年恩情。泷新月不过一届莲花修炼飞升地仙,在九重天之上着实排不上什么名号,除飞升那日拜见西王母,西王母依照惯例赏赐了她一万功德之后,她在天界就成了一个小透明,无职,无阶,更别说设仙府享人间供奉。说来也是造化,泷新月在九天之上晃荡了十余日,天界进行人口普查时发现了一大批像她这样无职无阶无处容身的散仙。但彼时天界太平了数十万年,基本没有什么人口流失,每年还有不少新进后辈飞升,整个天庭早已经人满为患,实在是没有什么职务能安排的了。天君一拍脑袋,便将这一众小仙都散到人间去试炼,美其名曰深入供奉者中,了解人间百味,更好的为供奉仙家的人民服务。着实是高,即宣扬了仙界“除恶扶弱,有求必应”的名声,还博了个整肃天庭的美名,还能省了一大笔每年要拨给散仙的功德,真真是一石三鸟。只是这试炼为了不扰乱人间秩序,天君将一众仙家的法力都封住,只留了些飞天遁地逃命的法术。天君一再嘱咐,在人间行事,除非万不得已伤及性命,切不可使用法术仙力。泷新月暗自嘀咕,法力全封了,就是想用也没得用啊,天君反反复复的嘱托不过就是几句废话。
泷新月知此消息后便偷偷跑去找了掌管凡人命数的司命仙官,花了一万功德买到了当年那个小药童的消息。可惜泷新月全身上下除了觐见西王母那日赏赐的一万功德,连个铜板都没有,司命的原则一直都是一分钱一分货,泷新月的全部身家在司命那儿只能买到那药童今世的名字——程景墨。可是单凭一个名字如何在八荒六合寻一个人,泷新月在司命仙府又足足干了一个月的烧火丫头才求着司命再透了程景墨身在大禹国内。
私心用甚,泷新月便将自己的试炼定在了大禹。
大禹三千城,泷新月一城一城寻了十六年终在西昌府府尹家中寻得了程景墨。那夜月色如华,一袭白衣的程景墨披散着一头丝绸般的长发长身玉立,站在廊下赏莲。一阵凉风吹来,白衣蹁跹,长发随风。泷新月从莲塘中赤足而来,一身白衣,环佩叮当。
程景墨呆滞了许久,缓缓问道:“你是妖怪?”
泷新月道:“不算是。我是正经修炼的。不叫妖。”
程景墨又问:“那你是什么?”
泷新月指了指那一池莲花。
程景墨莞尔一笑,泷新月迷了眼,她从未见过这么清秀的男子。人间十六年寻寻觅觅,泷新月深知人类心中一直贯彻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凡是知道她非人的,不问她是仙是妖,便通通避让百尺,恐惧万分。而如程景墨这般淡定反应的,她还是第一次见。
泷新月:“你不怕我?”
程景墨又笑了。他轻声说着:“莲者,又名芙蓉,芙蕖。味苦、甘、温。全株无毒。花叶根可入膳,花叶可入药,主治镇心益色,驻颜轻身。”
泷新月:“你在说什么?你要吃我吗?”
程景墨笑意更深了。“我在夸你。”
泷新月:“我知道我好看,不用你夸。”
程景墨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泷新月理所当然道:“莲花呀。总不能叫莲根吧。”
程景墨拍了一下手中的折扇,道:“要不我给你起个更好的名字?”
泷新月撅起嘴,不满道:“你是嫌我名字不好吗?可是我生下来大家就这么叫我的。”
程景墨:“不是不好。是配不上你的美貌。”
泷新月想了想:“也是,好多人啊仙啊妖啊都叫莲花,那你个我起个好听的。”
程景墨:“今夜月色如华,姑娘踏月而来,叫新月如何?”
泷新月:“新月?新月。还没听过有谁叫这个的。好。就叫新月。”
程景墨:“皎皎明月夜,盈盈美人面。”
泷新月:“你叽里呱啦说什么呢?”
……
自那起,泷新月便想想方设法赖在程景墨家中。程景墨父亲是西昌府府尹,母亲是太府令嫡长女,他虽不是皇亲贵胄,但也是出生书香显贵之家,留泷新月在府,在他看来实在是行为不端,有辱青白家风。可是无论他如何驱逐,泷新月总在他身旁没人时就出现,说什么她是来报恩的,会时时刻刻守着他保护他。他甚至去三清观亲来灵符试图驱逐泷新月,但奈何这对她根本不起作用。纠纠缠缠数月,程景墨才知道泷新月就像块狗皮膏药,粘上去容易,撕下来难。程景墨才认清现实。他思来想去泷新月这样每天这样偷偷跟着他,趁没人突然冒出来一下,万一哪天被人看见传扬出去,实在是有辱门风,还可能坏了父亲仕途。思来想去他找到泷新月,给她出了一个主意,让她光明正大跟着他。程景墨教泷新月到府门外立块卖身葬父的牌子,他再请母亲出面将泷新月买下,待时机合适时再将泷新月从母亲处要到他身边伺候,这般泷新月便能光明正大的跟着他。只要是他要求的,除了赶她走,泷新月都点头如捣蒜。
次日泷新月照着程景墨的安排在程景墨陪他母亲上香回来前一步在程府门前立好牌子,远远瞧见程夫人的马车便开始了她的“表演”,她照着程景墨昨夜教她背的词一番哭天喊地,果然将一干人哭得感同身受,无不称赞她有孝心,是个苦命人。程夫人在程景墨的算计和一番煽风点火之下也陪着泷新月掉起了眼泪,一番感叹之后泷新月顺利被程夫人买下,入府作一名粗使丫鬟。
进门后泷新月立马收起眼泪,笑得那叫一个灿烂,那叫一个招摇。
程夫人见状,对身旁风程景墨道:“她这是?”
程景墨连忙收起嘴角的笑意,低声道:“可能是悲伤过度,一时情绪失调。”
程夫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道:“我看她那块写着‘卖身葬父’的牌子倒是有点像你的字迹。”
程景墨:“您是不是看错了。即使像也无可厚非嘛,人的相貌都有相似者,何况字迹。”
泷新月虽然进了程府,但是到底是粗使丫鬟,只能在外院干些粗活,能见到程景墨的机会很少。每次见到程景墨泷新月都要拉着他絮絮叨叨抱怨半天。程景墨却总是笑眯眯地看着她。泷新月气急,一遍遍分析着如果自己能随时跟着程景墨有天大的好处。程景墨笑意更深。约莫过了大半年,除夕前一天程景墨房里伺候的小丫头被程景墨寻了点错处,发卖了出去。除夕夜的时候,泷新月依照程景墨教她的在宴会厅外面老老实实守了一夜的烛火,次日被冻成冰块时程景墨扶着守完岁的程大人和程夫人出来,显然二老没有注意到她。程景墨出声提醒到:“这个小丫头怎么被冻成了这样?”
二老回头才看到程景墨说的小丫头已经被冻得脸色煞白,抖得像在筛米面。程大人道:“你莫不是在这守了一夜?”
泷新月颤颤巍巍地点点头。
程大人又问:“为何如此?我府上历年没有安排下人在雪地里守夜的呀。”
泷新月被冻得牙齿打颤,磕磕巴巴的将程景墨教她的一番说辞一字不落的背了出来:“小的看这府中烛火遍布,想起去年曾听说南街有一户人家在除夕夜里点的烛火太多,一阵风刮来将那火星子刮到了房梁上,起了好大的火。小的见昨夜风雪挺大,院里没人看着,便想留下看着些,待到天明烛火灭去便回去休息。可是,可是被冻得动不了,回不去了。”说完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程夫人信佛,最是心软。忙道:“好孩子,难为你了。快,快找人来给她瞧瞧。”
程景墨:“母亲,您忘了府中便有大夫。儿子也懂些岐黄之道,就让儿子替她瞧瞧吧。”
程大人点点头,算是默许了。
泷新月被人抬回住处后,盖了三层棉依旧抖得整张床嘎嘎作响。程景墨将其他人指使去烧水后,刻意压着声音道:“没人了,不必装了。”
可是泷新月依旧抖得不行,说话都迷迷糊糊的。程景墨忙伸手摸了一下她的额头,才道:“天呐,你真生病了。”
程景墨担惊受怕了三日,生怕泷新月非人,他的药石对她无用。三日后泷新月才慢慢好转。程景墨问她:“你怎么那么实心眼?你不是妖精吗,你不是会法术吗?怎么不知道使个心眼,装装样子?”
泷新月将头闷在被子里,扯着嗓子道:“你教我的时候又没有这么说。”
程景墨瞪了她一眼:“你是缺心眼吗?我不说你就不会演戏骗人?那天我没教你哭,你哭得倒是漂亮。”
泷新月:“我那是真哭。真的很冷很难受。”
程景墨无语又摸了摸她的额头,确认她退烧了才放下心来。
程景墨:“妖精也会生病吗?”
泷新月:“说了我不是妖精了。我是天上的仙女,下凡历练的。”
程景墨觉得眼前这个花妖倒是十分可爱,缺心眼却固执。笑道:“那神仙也会生病吗?”
泷新月:“嗯。不然天上要那么多司药的仙官干嘛。”
程景墨没再说话就静静在床边坐着。许久之后泷新月从被子里探出个脑袋,眼睛滴流滴流转了半天,道:“程景墨,你一定是个坏人。”
程景墨:“哦?怎么说?”
泷新月:“你肚子里的心思七弯八绕的,连你亲娘你都算计。”
程景墨被她气笑了。摇摇头道:“我既不伤天也未曾违被纲常伦理,怎么就是算计了?再说我这么做不是全了你、我、我母亲三人?难道不好?”
泷新月:“反正你这些心思如果是用到坏处那一定是个坏人。”
程景墨无语。待泷新月好了之后,程景墨便寻了个屋里新发卖了丫头缺人手的由头找程夫人将泷新月要了过去。程夫人因着先前对泷新月有了个好印象又觉得肯在雪地里冻一夜的定是没有心眼的傻丫头,定不会做些龌龊勾当耽误她儿子的前途,便也一口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