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远方太累了,也可能是远方知道自己逃不出去,彻底放松了,他说着想着,想着说着,把他在灵山这七年的主要工作几乎从头到尾过了一遍电影,他也真累、真困、真乏了,说着想着的他,竟然睡着了,靠在巨大的银杏树下,头顶上的矿灯依然闪亮,手上的电筒滑落在地,但却正射着前方……
远方这一觉一直睡到东方的朝阳喷薄而出,一觉睡到山上的百鸟开始歌唱,一觉睡到畅快的山风呼叫而来。
远方醒了,他揉揉眼睛,睁开眼,首先看见了东方天空的那轮红日,看见了眼前的参天古树,看见了满山遍野的青翠葱郁,看见沟沟洼洼的野花点点,听见了山上的百鸟在鸣叫,“我还活着!”
远方再看看银杏树前,除了自己,什么动物也没有。“野猪去哪了,狼去哪了”,远方站起来,揉了揉发麻的胳膊和大腿,他又一次手搭凉棚,想看看野猪和狼在何方,但眼前除了野猪留下的两抔猪粪以外,什么也没有。远方影影绰绰地记得,昨夜野狼与野猪发生了激烈的拼斗,厮打嗷叫声曾经叫醒了他,好像是两群野兽打着咬着,离自己远了。而自己在十分疲乏的情况下,放松后睡着了,虽然睡着了,但头脑好像没歇着,一直在放电影,一直在回忆过去的事。眼前天亮的一切,远方是清楚明白的,那就是自己真真切切地活着,不仅活着,野猪和狼早已跑得无影无踪,野兽的习惯是在夜里觅食,这光天化日,朗朗晴空里,七只野兽早已躲进深洞密涧里去了。
“到底怎么回事?野猪和狼为什么不吃自己?”远方极力想弄清楚七只凶神恶煞般的野兽为什么突发善心,为什么不对自己痛下毒手呢,远方边想边检查自己带的物件:手电,对,手电的光束就如火柱,对动物有一定的威慑作用;矿灯,矿灯的电光耀眼直亮,对着七只野兽照射更是像一大团火球,也许,这野兽怕这矿灯灯光,但狼是一团团,野猪是另一团团,灯光虽然刺眼强烈,但照住了野猪,照不住狼,照住狼的时候,野猪照不住,无论是狼还是野猪,谁向自己发起突袭,自己都难以招架,“咋回事?”远方又在野猪和狼待的地方仔细寻找观察,野猪待的地方,地面上留下了四个小坑,那是野猪前爪挖的,两抔猪粪,全是山草树叶和臭味。狼待的地方,倒也比较干净,没有什么可找的东西,突然在十几根衰草里,远方发现了一个红色的东西,远方弯腰把这红红的东西拾起来,仔细观察。红橡皮筋,应该说是橡皮筋外套了一圈圈红色的丝线,这红橡皮圈昨天晚上见过,是那头坐在离自己最近的头狼前腿上系的,这红橡皮筋好像是在哪里见过,远方拍拍脑袋:“好面熟的橡皮筋”……橡皮筋把远方带到了四年前,带到了四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天……
那是张秀巧第二次上山,也是姚远方被免去灵山林场场长的第一个冬天,远方的父亲因为自己挑的“儿媳妇”来到了山上,也留在了山上。与儿子“媳妇”在一起,同享天伦之乐,是老爷子的最大念想。老爷子就在山上林场的职工房里,圈了一个小院,三间正房,一间儿子住、一间未来的“儿媳妇”住,老爷子自己呢,就在厨房里搭了一铺,远方怎么劝老爷子到正房住,老爷子都不肯,老爷子说:厨房有柴火,烧锅做饭,暖和。远方告诉老爷子:“爹,中屋不是有个大火笼吗!”老爷子不听儿子的,坚持在厨房睡,说完,掂着老皮袄就到厨房里去了。老爷子是想给儿子和“媳妇”留下在一起的机会,让他们多多交流,增加了解,增加感情。
老爷子走后,堂屋火笼旁就剩下远方和秀巧,秀巧上山已经一年多了,第一次五个月,第二次也已经快一年多了。秀巧第二次上山,姚老爷子就给儿子、“媳妇”整了一个家,秀巧在这个家已经大半年了,虽说远方从不和秀巧说两人感情上的事,但因为秀巧是位善良能干、端庄大方、有眼色的姑娘,时时处处替姚老爷子着想,为姚远方着想。而此时,秀巧端过来一大盆热水:“远方哥,热水我已经给你备好了,你洗洗脚再睡。”
“好。秀巧,以后不要这么客气。我自己也能弄。”
“你白天忙,到了晚上多歇着,反正我也没事。”
“秀巧,你这次来,真不走了?”
“真不走了。”
“留在这山上没前途。”
“远方哥,怎么说瞎话,没前途?你一个大学生都留山上了。”
“我没出息。”
“又说笑话,谁能说你没出息。你以前做的事我都听说了,你不是没出息,你是大有出息,只要你在山上,俺就有前途。”
“可我怕耽误你呀?”
“你又没媳妇,又没结婚,怎么耽误我了。”
“我……”
“远方哥,我是俺大为你挑的……‘媳妇’,现在是新社会,我不逼你。我在山上,就是想让你看看,我……也不差……”
说到这里,秀巧的眼泪下来了,秀巧的话也触动了姚远方,姚远方不能不承认张秀巧是位很不错,甚至是位很优秀的姑娘。虽然她高中没毕业,但通情达理,善解人意,虽然穿着粗布衣衫,但清秀美丽,温柔贤淑。上山以后,不仅把远方的小家打理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而且积极参加林场的劳动,靠劳动挣得一份工资。更难得的是秀巧为人和善,待人诚恳、勤快、谦虚,不笑不说话,山上的每一位领导和职工,大人和小孩,几乎没有人不喜欢她的。第一次上山,看见远方对她敬而远之,她嘴上不说,但心里十分窝火,我不傻不丑,你看不上我,我还不一定看上你呢,一气之下就下了山,但姑娘骨子里还有争强好胜的因素,回到老家后的她不甘心,一是山上的风景好、空气新、干工作的环境好,上林场就是林场工人,有份不少的工资;二是远方的确是许多美女,包括她自己心仪的男人,自己又多了一层是远方父亲挑的“儿媳妇”的因素,远方是孝子,父亲的意思他不能不考虑,最后更重要的是,我张秀巧要凭着自己的善良、自己的勤劳、自己的聪明、自己的美丽赢得你姚远方的心。只要你姚远方还没有娶妻结婚,我就必须争取,既为一份情,也为一口气。张秀巧心灵深处的这些东西,姚远方无从知晓,但从近一年来秀巧的为人处世来看,秀巧是位好姑娘。正因为秀巧是位好姑娘,远方才感受到不能欺瞒她,更不能耽误她,于是,远方下决心把自己与“孟玲”姑娘的故事讲给她听,必须让秀巧知道他心目中已经有一位姑娘,这个姑娘在心目中的地位,谁也取代不了。
“秀巧,我呢,刚从场长的位置上被踢下来,这一段工作也不忙。今天晚上时间也正早,我呢,就给你讲讲我的故事……”
远方把自己与“孟玲”在香山相识相爱的经历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讲得张秀巧一会儿笑逐颜开,一会儿皱眉叹气,一会儿泪珠洒落,讲到最后:“后来经过江凤丽母亲何家慧局长、司机师傅证实,‘孟玲’的确是爱上了我,我呢也忘不了‘孟玲’,这三年来,‘孟玲’就是我的爱人。”
远方说完话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秀巧没有说话,而是瞪大眼睛一直盯住姚远方在看,最后吐出一句:“这真是奇人奇事!”
远方“嘿嘿”一笑:“是有点传奇的味道。”
张秀巧说:“远方哥,那我问你。”
“请讲。”
“实际上,你不知道‘孟玲’到底是不是姓‘孟’,还是叫什么玲,对吧。”
“是!”
“你更不知道她是何方人氏,在哪里工作。”
“好像是在教育局工作。”
“你也不能确定‘孟玲’有没有对象,是不是真爱你?”
“是不能确定。”
“你找到她了吗?”
“找了,托人打听了,也找公安部门帮查了,找了几个都不是。”
“现在已经三年了,到明年三月,就是整四年了,四年有什么新情况,会发生什么变化,你也不是算命先生,你肯定也不知道。”
“是!”
“她会不会结婚,嫁没嫁人,你也不知道。”
“是!”
“那,我就有机会。”
“什么?”
“你是不是就这样一直等下去,找下去?”
“这……”
“你等人家,找人家总有个限期吧。再说了,是不是人家爱上你,怎么证明爱上你为什么不说,在山上,在公园门口,你们在小商店里,不是都有机会吗?为啥子不说,会不会是你自作多情?”
“不是的,不是的,她在小商店里送给我香山红叶,那是爱情的信物,我找出来给你看。”
远方从自己的房间找来了十二张香山红叶的“诗叶”卡片,每一张卡片都镶嵌有一张生动图形和不一样的香山红叶,每一片香山红叶都配有唐诗,由于是塑皮压膜的六片一组,连成一片:“给,你看看。”
秀巧接过香山红叶卡片,翻过来看过去,这是李白的“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这是杜甫的“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这是刘禹锡的诗:“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情。……远方哥,没有什么呀,就是几首唐诗,你不是也买了送她吗?有什么秘密吗?”
远方接过秀巧推过来的红叶卡片,顺手把卡片挂在火笼上面挂烤衣服的铁丝上,嘟嘟囔囔说了句:“反正,孟玲让我经常看,更不让我送人。”秀巧冷笑了一下:“远方哥,你够痴够傻的了,那你就等吧,我去睡了。”“早点休息,你早上起得早。”
秀巧进屋休息了,而远方却难平静下来,他也不得不问自己,自己与孟玲的爱情,是不是真的有些不着边际,真的是无的放矢,真的是虚无缥缈,真的是遥不可及。但是,很快又被远方否定了,孟玲是活生生的人,又不是白蛇化人,又不是七仙女下凡,和自己在香山上实实在在待了一天,又不是自己做梦,更不是自己幻想。但是,到哪里去找她,到哪里找到她,找到她要多少时间……所有这些问题无不炙烤着远方的内心,远方想得头痛,就歪躺在火笼边,痴痴傻傻地看着挂在铁丝上的香山红叶卡,“孟玲,这是你给我留下的红叶卡片,我可是经常看,经常看呀……”
突然,借着火笼升腾起的火光,也凭着堂屋不太亮的电灯电光,远方在斜躺的角度,看见了一片红叶卡片上的一角又多了一层东西,这东西只有借着灯光,斜着四十五度才能看见。远方站起来,走到卡片正面看,又看不见了。远方又回到小木椅上歪躺着,借着灯光和火光,又看见了红叶卡片的右下角有一层东西,“那儿一定有一个东西!”
远方把红叶卡片取下来,仔细用手触摸,这才感觉到,这卡片的右下角比其他地方厚,“里面有东西。”远方从屋里找出剪刀,小心翼翼地划开红叶卡片,在卡片塑膜底和红叶之间掉出一张巴掌大的红纸片,找到纸片,远方什么都明白了,他激动不已,情绪失控:“秀巧,秀巧,你来看看。”
睡得迷迷糊糊的张秀巧披衣跑出来:“远方哥,你喊啥呢?”
“你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秀巧打开纸片,上面清清楚楚写道:
袁方:
我爱你!找我!等我!我等你,爱你永远!
你的梦玲
此时激动的不是远方,而是秀巧,“你,你……怎么找到的?”
“你看,孟玲把它藏在了红叶卡片里,如果不挂在那里,我也看不到,应该说,老天有眼。”
“老天是有眼,可是,远方哥哥,这也不能改变什么。”
“怎么讲?”
“远方哥,你被爱情烧昏了头吧,这个纸条只说明一个问题,就是说明这个叫梦玲的姑娘真的爱你,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证明。”
“不是这样的。”
“怎么不是,这个纸条只是说明梦玲爱你,这一点你是对的。但是问题又来了。”
“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