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响起,孙仲谋的喉咙仿佛着了火一样,接着喉咙里、胃里传来一阵阵灼热的滚烫。看着眼前刚刚喝下去小半瓶的二锅头,他自嘲地笑了笑,这玩意一点也不好喝,远不如酸奶、果汁喝起来美味,他不明白,既然喝着这么难受,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沉湎其中,念念不忘,人类可真是奇怪。
外面还在淅淅沥沥下着小雨,街上的人们行色匆匆,都在着急地往家里赶,虽然忙碌了一天身体已疲惫不堪,但每个人的眼里却都闪烁着一种东西,孙仲谋知道,那是回家的温暖,那是有人等待的幸福。
孙仲谋拿起酒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伸手从前面的小碟子里,捏了几颗花生放进嘴里,慢慢地嚼起来。他非常清楚自己的酒量,需要定一定,缓一缓,才能再继续喝下去。
他嘴里嚼着花生,转过头看了看周围,这才发现,原本不算大的小饭店竟然空空荡荡,包括他这一桌在内,总共也才只有三张桌子上坐着人,可以说生意是相当惨淡了。而就是有人的这三张桌子,看样子,恐怕也没多少油水,老板应该非常无奈吧,孙仲谋这样想。
孙仲谋这一桌,只有他一个人,桌子上一双筷子,一瓶二锅头喝了少半,一小碟花生少了几颗,还有两盘几乎未曾动过的菜,早已凉了。
在孙仲谋隔壁桌坐的,应该是附近大学的一对小情侣。看着两个人略显青涩的面容,眼里再容不下其他任何的你侬我侬,孙仲谋想起了自己的青葱岁月,大学时候他和那时的女朋友、现在的老婆,也是经常这样看着彼此。
最后一桌靠近门口,坐着四个民工模样的中年人,看他们那筷子挥动、上下翻飞的样子,应该是干完了一天的体力活,现在正腹内空空、狼嚎虎啸,忙着犒劳自己的五脏庙。
转过头正准备继续闷头喝酒的孙仲谋,突然感觉到了一缕若有若无的目光,一抬头,就看见了一双含着些许幽怨的眼睛,一个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青年男子,正坐在柜台后面看着他,一脸的无奈。
这也难怪,本来外面淅淅沥沥下了一天雨,心情就颇有几分郁闷,好不容易盼来几桌生意,一桌一个伤心酒鬼,一桌两个甜蜜色鬼,还有一桌几个饿死鬼,根本就没有一桌像样的客人。
你们都是来看我笑话的吗,一想到将要产生的那点营业额,老板的心情就比外面那厚厚的云层还要灰暗,看向几人的眼神也开始怪怪的。
孙仲谋从来没有做过老板,自然无法理解这种复杂的心理,虽然觉得老板的目光有点怪,但他自己都一肚子心思,也就没有多想,微笑着点点头后,便不再理会了。
“咳、咳”,又是一阵急促的咳嗽,还是同样的滚烫烧心,但好像同时也烫开了一些忧伤,虽然仍不足以彻底解忧,却已激发起一点勇气,孙仲谋甚至觉得,连他的腰杆都比平时挺直了一些。
过了一会,门口那一桌的四个中年人吃完离开,一个个看起来脸红扑扑的,有点微醺,但脚步却平稳踏实,一步一个脚印。
从来,依靠自己双手挣钱吃饭的人,心里都踏实,走起路来自然也稳当得多,这是千古不变、颠扑不破的道理。
隔壁桌的小情侣也早就吃完了,但就是不肯结账离开,一人拿着一个手机坐那,一会儿她给他看一下,过一会儿他再给她看一下,偶尔还心领神会地相视一笑。
孙仲谋一看那样儿就明白了,他俩在等,他们一定是在掐着时间,等着学校宿舍关门,然后心照不宣地找到一个不回去的理由。哪个少年不风流,哪个少女不怀春,谁还没有年少过呢,那种感觉,嘿嘿……
“咳”,短暂的咳嗽,然后忍住了,喉咙好像已有点适应,胃里也不再翻江倒海,只是脑袋有点晃悠了。孙仲谋使劲甩了甩脑袋,感觉自己还很清醒,脑海里的东西一点也没有忘记,而心中升起的勇气也刚刚好,是时候了,他想。
桌上的酒瓶里还有少半瓶,孙仲谋却不准备再喝,他本来就不是来买醉,现在已经刚刚好,足够自己所用。
孙仲谋扶着桌子站了起来,稍微定了定,然后慢慢地走到柜台前。
“结账”。
老板站起来,露出标志性的微笑,斜瞄了一眼桌子上的菜,低头再核对了一下账单,微笑着道:
“先生,您好,您一共消费七十二元,给七十就可以了。哦,对了,您的菜需不需要打包带走?”
“不用了,给您钱。”孙仲谋从兜里掏出一张,递给老板,转身就走。
“先生,找您钱。”老板在后面喊了一声,却见孙仲谋头也不回,置若罔闻,不由地愣了一下,紧接着就笑了起来。多给了三十块钱,这也算是个意外之喜吧,就是那位先生,年纪好像也不大,怎么一副心事重重,魂不守舍的样子。
从小饭店出来,雨竟然不下了,街上的微风吹过,孙仲谋感觉脑袋一凉,似乎清醒了一些。他抬头望了望天空,连续下了一天的雨,老天可能也有点累了,准备暂时歇一歇,但远处厚厚的黑云,像是在提醒着人们,还远不到放晴的时候。
向左还是向右,这是个问题。
左边,经过两个街道,再穿过人民公园,就到了滨江大道,那里分布着许多高档小区,房价贵的离谱,住的都是本地有钱有势的人。
右边,经过一个街道后,就进入了一大片居民区,都是些老旧楼房,原来单位分配的那种,环境比较差,如今居住的自然也是些普通人家。
几乎不用怎么思考,孙仲谋迈步走向了右边,他要做的事,只有有钱有势的人家才能帮他完成。
说起来真是想哭,人的一生真是既艰难又无奈。虽说大家都生在一个看似很公平的社会,但那公平,也只是在条件相差不大的情况下,才有可能实现,至于原本就处于不同阶层的人,横亘在彼此之间的差距,根本就不是靠努力和奋斗,能轻易抹平的。
纵观孙仲谋这不长的一生,出生于一个五六线小城镇,父母都是那种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工人,成家后生下了同样平凡的他和妹妹。
孙仲谋的父母都没有多少文化,他父亲偶然间,听到了一句貌似很有名的话:“生子当如孙仲谋”,觉得简直就是为他们家量身定做的,因为他们家,也姓孙,于是便毫不客气地拿来,给他的儿子做了大名。
孙仲谋直到后来上了大学才发现,他父亲的期望是美好的,可他父亲并没有认真研究过这句话的历史背景,不知道历史上的孙仲谋,是继承了家里父兄留下的基业,才有了后来的非凡成就。
而他,一个平凡人家的子弟,却头顶一个霸气侧漏的历史人名,这种尴尬,在他后来的生活中,为他无端平添许多风波,倒是他父亲当初起名时没有考虑到的。
长大后,孙仲谋倒还算争气,没有让父母失望,一直都成绩优异,最后还考取重点大学,直到毕业后,来到了他现在生活的这座二线城市,结婚生子。
其实,以孙仲谋的条件,在那些一线城市也是能够立足的,而他之所以来这座二线城市,完全是投奔了爱情。
孙仲谋以前的女朋友,现在的媳妇,就出生在这座城市,家里只有她一个独生女,她的父母希望她能嫁在本地,好方便相互照应。
孙仲谋的女朋友也有这个意思,他一看女朋友是不可能嫁鸡随鸡了,而他又割舍不下好几年的感情,便麻溜地妇唱夫随,随她来到了这座滨江城市。反正在他的心里,正所谓大丈夫能屈能伸,而且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的。
来到这座城市后,孙仲谋经过几轮应聘,进入了一家国企。工资福利也还行,小夫妻双宿双栖,小日子过得很是甜蜜。
又过了两年,他媳妇生下一个女儿,一家人虽不是大富大贵,但胜在幸福安稳,孙仲谋对自己的生活更加满意,工作也更加努力,希望能早日升职加薪,给孩子一个更好的生活。
皇天不负有心人,孙仲谋的努力终于有了结果,前不久单位刚提拔了他正科职务,工资也涨了不少。对于今年刚三十四岁的他来说,生活也算待他不薄,相当圆满了,然而,命运总喜欢和努力生活的人开玩笑,孙仲谋的幸福生活还是被一张体检报告给击得粉碎。
上个月,单位组织体检,出来结果后,医院又通知孙仲谋复查一下,这一查,便查出来一个肝癌晚期。
拿到确诊报告的那一刻,看到肝癌晚期那四个字的一瞬间,孙仲谋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一下子抽走,脑袋一片空白,他都不知道后来怎么从医院出来的。
那天晚上,孙仲谋跟媳妇撒谎,说自己要连夜在单位加班,以前滴酒不沾的他,一个人喝了一大瓶白酒,独自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了一夜。
那一夜,孙仲谋想了很多,回忆了自己的美好童年,重温了和媳妇女儿在一起的温馨时光,想起了深爱自己年迈的母亲,也想到了自己即将面对的命运。
虽然命运的走向已经无法改变,但孙仲谋依然准备做些什么,在这个已不可能改变的结局上,稍微做些努力,为了家人,也为了自己。
家人,是孙仲谋最难以割舍的,他是多么地爱他们,多么地舍不得离开他们,而且他非常地确信,家人也是一样地爱他,舍不得他。
可怜的父母,一辈子都没有好好享受过,子女也还没有能力好好奉养他们,结果,现在又要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种无法言说的伤痛,会让他们如何的椎心泣血,痛不欲生,孙仲谋实在不敢想象。
媳妇还很年轻,虽然她终归会慢慢接受这个事实,说不定再过几年就会慢慢淡忘,然后和别人组建新的家庭,但在她这个年龄,也实在不应该承受这种伤痛,这让孙仲谋非常内疚自责。
最最舍不得的,是孙仲谋六岁的女儿,她是那么的可爱,那么的无忧无虑,正需要父母精心的呵护和好好的陪伴。她还只有六岁,对父亲的记忆还很模糊,不过,这样也好,她便不用承受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苦了,至多也就是,长大后没有多少关于父亲的回忆,这样一种小小的缺憾。
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女儿还在睡觉,孙仲谋在她额头上深深地吻了好几口,凝视了好半天,直到确定终于把她可爱的模样,永远地铭刻在自己的灵魂深处后,才依依不舍的含泪离开。
轰隆的一道雷声,把孙仲谋的思绪拉回了现实,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滨江大道。
老天看样子是不准备小打小闹了,地上的人们也同样被一整天淅淅沥沥的小雨,给下的颇不耐烦,都希望噼里啪啦痛快地来上一阵,然后天开月明,云清雨霁。